[2006年散文組佳作]陽明醫學-Meursault《櫻花茶》

[2006年散文組佳作]陽明醫學-Meursault《櫻花茶》

 

 

端月剛過,嬤嬤把陶製的茶盅溫了溫,放了些普洱茶葉進去。

 

普洱並不像鐵觀音或烏龍那樣香氣濃郁,初喝普洱的人,常會以為喝的只是有色的水;味覺稍敏銳的人,會覺得普洱有股霉味,原產雲南的普洱到了閩南就成了「臭普茶」。

 

但普洱解油膩、不傷胃,住在山坡上的這三合院裡的人,飯後不來些普洱,是不習慣的。要是貪口慾喝了甘香的美人茶,包準腹脹叫苦連天。

 

嬤嬤把茶沏好了,拿了幾個綠色的茶碗,準備把茶分給飯後談天的叔伯們。每斟滿一碗茶,嬤嬤就擺上幾片山櫻花的花瓣,緋紅色的花瓣就這麼浮在烏潤色的普洱上頭,煞是好看。

 

在那山坡上,嬤嬤的這種茶,大家管它叫「櫻花茶」,就連茶是以普洱當底的事兒,都似乎給忘了。

 

而孩子們是不喝茶的,尤其是普洱;對孩子來說,茶不算是飲料,因為茶不甜、也沒有人工的水果香氣。雖然總還是有從小就愛喝茶的孩子,但這種孩子最多也只喝烏龍或麥茶一類有特殊香氣的茶,絕不會知道初嚐帶澀的普洱有越沖越濃郁的秘密。

 

「看你無聊著,要不要來碗櫻花茶?」嬤嬤見我發呆,突然迸了這麼一問。

 

可見她沒有把我當娃兒。

 

說我無聊也是,以我這個不常上山的人看來,山坡上的確是沒什麼新鮮事;真要說起,也只有那每年都盛開的山櫻,綴得附近滿谷的緋紅、熱情溢乎於表罷了。

 

「好啊,謝謝嬤嬤。」

 

接過了那只茶碗,才發現它帶著琉璃的那種綠,深邃、直吸引人目光;卻少了琉璃的那份透明。這碗茶上頭停了三片山櫻花瓣,花瓣下是清澈見底的普洱,普洱下還可以看到碗底裂了個蜘蛛網狀的縫,就像用了幾年後的瓷器底都會有的那種獨特花樣。

 

品茶要三口喝乾的,這是中國人的禮俗;少了多了都不免被愛茶人曉以大義一番。特別這裡的愛茶人眾多,這點禮俗是免不了的。

 

三口飲盡,第一泡的普洱如我想的一樣,喝的時候只在嘴裡留下淺澀的印象,卻在流過咽喉數十秒後一陣甘醇蔓延鼻腔,緩慢地、不疾不徐,這就是普洱。

 

而那三片山櫻靜靜地躺在碗底。

 

我對嬤嬤笑了笑,因為我不知道那幾片山櫻該怎麼處置。偷瞥品茶閒聊的叔伯碗裡的山櫻,無奈距離太遠,我也不知道那些山櫻是不是隨著普洱一起祭了他們的五臟廟。

 

「茶喝完啦?要不要再來一碗?」

 

「嬤嬤,這花瓣該怎麼辦?」

 

「我幫你換新的吧。」

 

嬤嬤把茶碗接了去,用筷子把那三片緋紅挑起隨手一扔;這舉動弄得我丈二金剛,還來不及惋惜的當兒,嬤嬤已經幫我沏好另一碗櫻花茶了。

 

這次的茶上頭漂了四瓣山櫻,我猜想也許花瓣的數目代表什麼意義吧。

 

「山櫻的花瓣是可以吃的。在我們這,茶裡頭的花的確也有人吃,但大部分人是不吃的。我看著這些櫻花開了近七十個年頭,但有櫻花茶不過是這十年的事兒。」

 

嬤嬤說到這裡,我肯定茶裡花瓣的數目只是年輕人的胡思亂想。

 

「普洱卻是有百年的歷史了,打從嬤嬤的嬤嬤還在的時候,三合院裡的人就習慣喝自己種的普洱。普洱從不傷胃,還可以幫助消化;從沒聽過這邊的人哪個罹過胃病去的。」

 

「那櫻花茶是怎麼來的呢?」

 

「好幾年前有個遠房的親戚從日本回來,到我們這兒來探望;那時候剛好也是這個季節,山櫻照常開得滿山的紅。那個親戚我也很久沒見著了,幾十年前他認識了一個日本姑娘,結婚以後小倆口就一起去了日本做生意。隔了那麼多年,回來的時候除了老婆、還帶了兩個孩子,皮得很。那兩個孩子比你大點歲數,每次見到你就老愛捏兩把你的小臉蛋。他們來的那時候你很小,小到連媽媽都還不會叫,你根本就不記得他們欺負你這回事吧。」

 

「呵呵,是不記得。」

 

「那親戚相當想念家鄉的普洱,回來探望我們的時候,飯後總要喝上幾碗普洱。有次他興沖沖從外頭摘了一籃山櫻,喝茶的時候叫大家把花瓣灑在茶上;大家起初搞不清楚他的意思,還有人弄得整碗的花、喝不到茶呢。」

 

嬤嬤笑了幾聲,繼續說著被我遺忘的故事。

 

「他只取了幾片花瓣放在普洱上,然後一副陶醉的樣子,把茶咕嚕咕嚕地喝下肚。他說,日本人在花季常這樣喝茶的,櫻花讓茶變得更有味道。但是櫻花哪來的味道?櫻花一點兒也不香,你知道的;不然剛才你也不會問我碗底的花瓣該怎麼辦,對吧。」

 

我以為我掩飾得很好呢,嬤嬤果然厲害。

 

「花美茶甘,人生最大樂事莫過於此。從那天開始,這邊就開始流行起『櫻花茶』的喝法;只要山櫻開著,嬤嬤總會去找開得最豔的櫻,帶回來佐茶。院裡的那些男人,每次喝到了櫻花茶,就好像變了人似的,個個變得風雅了起來。喏,你瞧,那些人又在附庸俗雅,說起那些事來了。」

 

這才發現叔伯們似乎個個都成了才子學士,談話內容盡是些人生哲理、文學;和夏天的時候討論的政治和收成,格調也未免相差太多了。

 

茶不醉人人自醉,眼前卻是花不醉人人自醉。

 

※   ※   ※   ※   ※

 

而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自從那次離開山坡之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了。

 

但現在卻突然想起了嬤嬤的那碗櫻花茶。

 

離我現在住的地方不遠處也有兩棵山櫻,盛開的時候總是引起路人的驚呼。家附近有雙山櫻聽起來挺有文人氣息的,可惜這種氣息我無福消受。因為早上總是晚起倉促出門無心賞櫻,回家的時候往往又已傍晚,朦朧夜色裡是見不到櫻花的美的。加上櫻花不香,不像桂花或夜來香,即便她們小小的白花在白天不使人佇足,她們還是會對你採取猛烈的香氣攻勢;這招可沒有早晚之分,不論是清晨半夜,香味總是讓人發覺她們的存在。

 

會讓我想起門外有兩棵可憐的山櫻的時候有兩種:一種是失眠睡不到那麼晚,另一種是放假的下午。今天是後者。

 

因為想起了嬤嬤的櫻花茶,我拿了個深棕色陶杯—表面有波浪花紋的那種—上頭還用淡墨寫了「根性」兩個字。從櫃子裡的赭紅茶罐取了幾片烏龍,放進杯裡、隨手就把熱水一股腦往杯底沖。這房子裡是沒有茶具的;當時搬家的時候母親嫌累贅,不讓我帶來,在這種時候開始怪起母親不識雅趣。想了想,不禁噗嗤笑了出來,要不是今天是假日,平時倉皇出門,隨手抓了襯衫就往身上套、也不管衣服正反的我豈不是更不懂風情?

 

那幾片烏龍卻彷彿覺得沒有茶具也無所謂,自顧自地在杯裡伸展開來。啜一口茶,對我這不常飲烏龍的人來說,其實是喝不出好壞的。

 

拿著陶杯,走到櫻樹下。正想伸手摘兩片花瓣的時候,風卻搶先攫了一把,不屑地丟了幾片山櫻到我那個「根性」杯裡去。雖然有種被風嘲弄的感覺,但總還是成了一杯櫻花茶;就這樣乾了它吧。

 

杯底的花瓣仍舊豔麗,直到茶喝完了才看見有隻小蟲在花瓣上。櫻再怎麼不香,總還是有蜜的;花有蜜很自然,有蜜就有蟲,再自然不過的。

 

輕輕拿起那片帶蟲的花瓣,那蟲似乎還未脫離洪水大來的驚嚇,大聲呼救似的直抖牠那六隻小小的腳。我把那片花瓣輕輕地放在櫻樹下,蟲子沒過多久就不見了。

 

那只寫著「根性」的杯子還在我手上。盯著根性二字,陶杯頓時洋溢著日本味。從前有個去京都留學的朋友跟我說,「根性」兩個字是日本人很愛的,指的是一個人的秉性、骨氣,有毅力、不被打敗、能夠在困境中一直堅持下去的意思。他很欣賞大和民族的這兩個字,就連這個杯子也是他送我的。我還記得收到杯子的時候,朋友在信上寫著:「希望你也能永遠做個有根性的人。」

 

突然有種錯覺,覺得自己身在日本:因為想起了遠在日本的朋友、想起了山櫻的東瀛味別名「緋寒櫻」、手上拿了個從京都買來的陶杯,上頭還寫了個充滿大和民族歷史背景的詞兒。

 

又想起小時候聽過父親說櫻花有魔力,原來是真的;櫻花竟然有著讓人穿越時空的力量。

 

抬頭看那一大片的紅,櫻花讓我回憶起幾年前離開三合院的時候,嬤嬤對我說的話。

 

「你知道為什麼櫻花不香嗎?」

 

離開三合院的時候,恰好到了花月末,櫻花慢慢地謝了。看山櫻又開又落,我卻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朋友和親戚遠在的日本所盛開的染井吉野櫻,即便每年都下起婆娑的櫻花雨,卻也和山櫻一樣,一點味道都沒。

 

為什麼櫻花不香呢?

 

房裡的冰箱裡曾經擺著兩塊用粉紅色棉紙裹起來的櫻花餅,是母親從百貨公司買來的。那櫻花餅的餅皮帶著像吉野櫻一樣的粉紅色,是糯米做的,軟綿又不失彈性;外頭為了不沾紙,上了一層薄薄的麵粉;裡頭的餡兒是用黑糖悶煮過的紅豆餡,餡裡還吃得到一粒一粒的紅豆。

 

本來櫻花餅是有三塊的,吃過一塊之後,我就把剩下的兩塊擺在冰箱裡了。一來是捨不得吃,二來是它和我想像中的櫻花餅不太一樣。因為從來不知道櫻花的味道是什麼,從母親那拿到櫻花餅後就不斷地猜測它的味道——究竟是如市井美人般的豔麗,還是如大家閨秀般的嬌羞。但我怎樣也沒想到櫻花餅的味道,有很大部分是紅豆的甜膩,極小部份是糯米的香氣;至於櫻花的氣味,一丁點都嚐不到。

 

但嬤嬤終究還是解開了我的疑惑,她對我說:「要是櫻花香了,它就再也不是櫻花了。」

 

說得也是,要是七里香開得姹紫嫣紅、百合少了香氣,那它們也都不是七里香和百合。鈴蘭香氣幽甜,模樣又討喜,卻整株有毒,可遠觀卻不得褻玩。每年的山櫻開得滿谷大紅,卻一點香味也沒;山櫻霸佔了人們的眼睛,把鼻子留給同樣在端月盛開的梅花。

 

總不會有花佔去世上所有的便宜。今年的櫻花不香,明年大概也是。

 

風又來了,山櫻一陣哆嗦。這次我卻聽見了山櫻的味道。

 

評審意見

唐捐老師:「淡中有味,筆法不枝不蔓,情思明淨而耐咀嚼。」

焦桐老師:「敘述能力強。」

 

 

作者簡歷

Meursault,1984年生於台北,雖喜為文做詩,卻幾乎沒有參加過徵文活動;而鮮少有作品發表的原因是,只有當文字將死的年代來臨,才有將原本該深植人心的文字公諸於世的理由。 得獎感言:

 

 

 

得獎感言

這個文字將死的年代,我準備了一盤好香、鮮花素果,準備好好弔唁;但回首靈堂前一瞻,我卻是孤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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