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散文組佳作]陽明醫學-Candy《機車》
曾經聽人說,騎機車的,幾乎沒有人沒出過車禍。
上大學時又聽說,陽明因為地形關係,學生騎機車,一年,大概會走掉一個。
簡直就像詛咒一樣……
第一次出車禍,是我三歲的時候。小時候家裡窮,沒有轎車,每次出門都是爸爸的野狼125載著我們一家三口:爸爸騎,媽媽坐後面,而那時我還很小隻,通常都是提起來放在爸爸前面。
最前面。所以當那另一部機車衝向我們的時候,我睜著眼睛直直看他撞上來。
我還記得他的機車向著我的左邊倒了下去,就像慢動作一樣,到現在還可以在腦海中看到上面的人慢慢飛出去的樣子,我也記得他的車上載著長長的建築材料用的棍子,我那時還有點害怕那棍子會不會戳到我,因為他撞了上來而我們距離那麼近。
最後那個棍子沒有戳到我,我們的機車震動了好一大下,終究沒有倒下來;爸爸用盡了雙手的力氣抓穩住籠頭,免得我和媽媽摔出去…但從此以後爸爸的手腕骨頭就移了位,每逢天氣變化、早上起床、手腕動作變化太大時都會酸痛,如此20年。
第二次經歷車禍,是我高中的時候,出車禍的不是我,是我房東的大兒子。
房東媽媽拉著我媽媽哭哭啼啼,說她兒子很乖,當兵的錢都會拿回家,這次回家還說要幫她把家裡整理整理,因為過年只放一天假,會來不及…那天晚上他本來都已經睡了,一通電話就把他叫走,出門前只說了一句「我馬上回來」,他是馬上回來了,卻再也沒有醒來…臉都好好的,身體也好好的,也沒有烏青還是什麼,就是頭上破了一個洞……
一直哭一直哭。那陣子我每天放學回租房子的地方,總是看到客廳的燈沒點,房東夫婦就無聲的呆坐在一片黑暗之中,有時會傳來一兩聲啜泣,不過大部分是紅腫著雙眼沉默…
那種沉默讓我的壓力緊繃到了一個臨界點。
從此以後我出門開始變的緊張,開始變的小心,開始警覺以前並不特別注意的來往車輛,及潛在的危險。我發現我已經不只是在為自己而活,我褪掉了那種青少年慣有的對生命的輕忽,開始愛惜自己的生命……我同時在為全家而活。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陽明大學。
第一次到陽明大學探路時,發現整所大學建在一個山坡上:教室在最高處,宿舍低一點,活動中心再更低一層,運動場在最底下,每天上課下課就這樣跑來跑去,宿舍前面停了一整排的學生機車;有時氣喘吁吁的走在環山步道上,旁邊機車不斷呼嘯而過,同學載同學學長載學妹,好像沒有機車就無法在陽明存活下來似的。
可是爸爸說的很清楚,不許我騎機車,不許我給人家載,不許我坐機車。
高中房東兒子的車禍陰影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為此我和家裡爭辯許久,但是爸爸很堅持,我也就退讓了。
爸爸知道我遵守家規的不甘不願,每逢報上一有車禍的新聞就開始跟我曉以大義,什麼騎機車有多危險,汽車是鐵包肉機車是肉包鐵,尤其是那種剛考到駕照就以為自己很會騎的最危險,報紙上常常登一群年輕人出去,技術不好自己撞死了,後面被載的還很衰的跟他陪葬…唸到最後我還能說什麼,不過就是好啦好啦我不坐機車就是了,爸爸你不要再唸了~
就這樣過了大學好幾年。
這幾年來我看過學長摔車脊椎受傷,導致左手感覺異常右手運動異常;我看過室友騎車被大卡車撞到,在醫院昏迷三天門牙斷了兩顆,我進過加護病房探望一個同學,在車禍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聽說學校環山的昏黃路燈一夜換成很亮很亮的鈉燈,人家都說那是一個學長用命換來的。
大家都記得吧。
上學期神經外科老師來上課,給我們看了一張統計數字:神經外科有三分之一的住院病人是頭部外傷,而這些頭部外傷的病人絕大多數都是騎機車出車禍;在台灣,車禍佔了急診的十分之一,死亡率占急診的一半,如果是在東部那種地廣人稀醫院遠的地方,死亡率是都市的十倍。
老師說他兒子考上中國醫學院的時候,有天突然打電話回家說他要買一台機車,不然不方便;結果老師連夜開車下去,跟他兒子說我的車你先拿去開,改天再買一輛,不準騎機車,他看過太多車禍腦死,終其一生躺在醫院的病人了…
我想到剛進大學時爸爸的諄諄告誡,眼眶有點濕。那時我已經走路走的很習慣了。
其實看過的車禍,很多,很多。有認識的人,有不認識的人。
記得的都是在山路上。有次在蘇花公路,剛好經過一個車禍現場,車禍的人下了車,坐在懸崖旁的石墩上吐;我們從照後鏡看著他,他大概是有點暈吧,只見他一面吐,一面搖搖晃晃的,慢慢的暈眩似的往下一栽,然後我們就眼睜睜的看著他整個人摔到山谷裡去了…
另外一次我們全家開車出遊,後面呼呼的騎來一大隊年輕人,熱熱鬧鬧,有男有女,女生給男生載,看來像是學生聯誼,呼的一聲十幾輛機車就從我們車旁呼嘯而過,好不高興。
再開過一段路,就看到剛剛那隊機車停在路邊,其中一輛撞的破破爛爛,兩個人當場死在地下,幾個圍在旁邊哭。
還有一次,在北迴一個180度大迴轉的山路上,對面車道要下來,我們車道要上去;結果在轉彎處,對面有輛機車打滑,直直往我們車道衝過來,就摔在我們的車子正前方,爸爸緊急把車頭一偏,才沒有直接撞上去。
我還記得在車子大燈的強烈白光照射下,我看到那個年輕人,驚慌、恐懼、僵直而慘白的臉…
我常常在想,這些人後來怎麼了?
摔倒山谷裡去的,倒在路邊的,在路邊哭的,差點被我們的車壓過去的…
這些人後來怎麼了?
死了還是活著?他們現在會在哪裡?他們的家人是不是也天天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哭泣?他們會記得嗎?他們還來得及記得嗎?有誰還記得他們?有誰還會想著他們?這麼多年後的今天,全世界有多少人會像我一樣在某個晚上想到這些人,想著他們到哪裡去了……
有多少人會?
我小時候常常作一個惡夢,夢見被人追。不一定是壞人,有的時候是鬼,或是僵屍,或是狗,或是一些有的沒的,有時候甚至連什麼東西在追我都不知道。
我總是在奔跑,沒命的向前奔跑,跑到兩隻腿都跑不動了還是繼續的跑,那個不知道什麼在追我的東西緊緊的跟在我身後,我有的時候會向人求救,有的時候會想躲起來,不過通常我還是驚慌的繼續跑到跑不動為止,滿頭大汗的醒來,每天每天反覆的作著同樣的惡夢。
翻開報紙,每天都有車禍的新聞:
桃園縣一連傳出三起不幸意外車禍事件,其中一名機車騎士與貨車對撞、一騎機車撞及橋墩跌落橋下…
路口未減速,廂型餐車撞機車,3人分受輕重傷…
日前發生一起砂石車撞機車事件,機車騎士當場死亡,而坐在後面的友人全身多處受傷,骨盆破裂,還有腦震盪…
統聯客運不慎撞上路邊機車,騎乘機車的老夫婦被撞倒在地,60歲的老婆婆當場慘死…
就像我的惡夢一樣,不斷的上演,沒有停息的一天。
評審意見
唐捐老師:「環繞機車,做種種有意味的聯想,能夠組織意念,轉化經驗,取得趣味。」
焦桐老師:「敘述流暢,結構力強。」
作者簡歷
甜在心糖果,曾任陽明新文社社長,專長風花雪月甜滋滋,與向社員催稿。寫詩是為了用最少的字賺取最多的稿費,寫文章是因為終於承認沒有寫詩的天份。
得獎感言
自覺是小咖,可是大咖都懶得投稿而讓小咖得了獎。其實真正想說的感言是︰為什麼佳作沒有獎金呢?為什麼佳作沒有獎金呢?為什麼佳作沒有獎金呢?(摔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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