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屆醫文獎作品集~小說組

小說組首獎
長急救-蔡均佑(成大醫學一)

  下雪了。鐵軌到處覆蓋著白雪,工人們趁雪停時拚命搶通當中,看來暫時哪兒都去不了了。
  
  一排水藍色候車椅上頭,大包小包的塑膠袋裝著熱騰騰的飯菜,幾個豐滿的原住民女人不發一語,如藝術品般,擺著不受拘束的坐姿嚼檳榔,快速看上去,像美麗的木雕穿著用色大方的二手舊衣。有些婦人睡眼惺忪,不曉得已在月台上耗時了多久;有些婦人則目光居無定所,模仿著山林中慵懶的貓。
  雨水從屋簷瀉下,侵蝕著寫上嚴禁跨越的黃線。鏽蝕的女聲從擴音器摩擦了濕冷的空氣:
  「各位旅客您好,原定十二點三十七分,開往新左營的371次自強號列車,因車上有旅客發生緊急狀況,本列車將直接開往潮州站,通過本站不停靠,敬請旅客見諒。列車即將通過,請勿靠近月台邊,以免發生危險。」
  幾乎在沒人發覺時,月台顯示器原先亮著371次自強號的位置,已被751次莒光號取代,引發婦人們交換著各種猜臆,不滿隱含在嘴皮上的苦悶笑話。國台原語不斷複誦這條冰冷的突發訊息,八分鐘後,一輛鮮橘色的鐵箱子拖著冗長的身軀,隨著駭人的鳴笛聲劃開枋山的山海。

  T斜倚著座椅,微微地喘吁,汗水在花格襯衫上暈得一蹋糊塗,他垂下的雙手不自主地顫抖,關節處也有些痠疼。
  一名穿著洋裝、好是氣質的女子接過T的位置,繼續朝癱軟在走道上的一位年輕女人實行胸部按壓。一、二、三⋯⋯、三十。接著壓額提下巴,使傷者
頭部望後仰,暢通她的呼吸道,含住她的口,深深長吐一口氣、別過頭大吸新鮮氧氣、再一次吐氣⋯⋯。
  整個車廂已全被列車長淨空了,旅客通通被趕到四、六號車廂,隔著自動門望著裏頭的情況,不過什麼也看不到,因為算上T醫師外,還有兩位利用休假出遊的年輕護理師,再加上列車長、餐車服務生等五個人,將傷者團團圍住。
  除卻規律的算數聲偶爾暫停個兩拍,以及輪胎在鐵軌上刮出的噪音,只剩列車長的無線電不停地傳來聲音。
  列車長冷靜地回報最新情況,並接收中央控制組的消息。過不久,對著臨時組成的急救團隊解釋:「剛剛鐵路局聯絡本來打算送去的枋寮醫院,只是今天凌晨在屏鵝公路發生的連環車禍,傷患人數實在太多,枋寮醫院忙翻了,沒有多餘的床位、醫護人員可以急救,要我們直接送往潮州醫院!」
  「從這裡到潮州到底還要多久?」聽到這雪上加霜的消息,T的呼吸還沒平靜下來,按耐不住情緒,竟扯開喉嚨問,像極了他的VS在開刀房吼他的模樣。T望著窗外高低起伏的山形,茂密的林海幾乎無聚落點綴其中,便不忍再向外張望。
  事故實在太突如其來了。在T還半夢半醒之際,廣播忽然要求全車有醫護相關執照的人員,通通來第五節車廂提供協助,情況非常緊急。
  他沒拿任何行李,隨手抓了手機也顧不得腳麻,撐著座椅,一拐一拐地向第五節車廂移動。越來越接近第五車廂,被疏散的旅客也越來越多,不斷往他的反方向推擠,每個表情都很驚恐。
  他快步趨向列車長,列車長正對著無線電急促地說話,但T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攤在走道上一動也不動的女子。他下意識脫去大衣、捲起袖子,拍打那女人的肩膀,大聲呼喊她但沒得到任何反應。T趕緊把傷者的扣子解開,將手掌心放在兩乳頭連線中點,確認好正確位置,握拳、用指節在她胸口擰了一下後,見沒任何痛覺反應,便立即施予心肺復甦術。雙手交疊、手臂打直,用力壓、快快壓,女人的胸口重重地下凹、迅速地彈起、下凹、再彈起⋯⋯。
按壓三十下後,T含住她的嘴巴,用力吐了兩口氣,接著緊貼她的胸口,仍然沒聽見正常的心跳聲,T只能感受到她的口紅,黏著在他的唇上。
  肩膀、手肘、手腕連成一直線,T將上半身的力量,全部施加在那女人的胸膛。也許已經過了很久的時間,或僅僅才過了幾分鐘,T無法準確衡量時光的流動,生命與時間正一點一滴快速消逝,而路程與肌肉疲勞卻又讓他以為漫長。T的視線緊盯著女人不見起色的面孔,蒼白得宛如醫師長袍,T不禁懷疑,自強號究竟有沒有保持前進?還是徒然在原地發出轟隆的聲響,假裝自己正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唯一還在車道上移動的,是隧道內照明燈的投影,如海浪一波波拍打沙灘、退去、再拍打、接著退去、凹、漲、凹、漲⋯⋯反覆循環著同一件指令。
  T不自覺對著光影變換的節拍按壓,彷彿是讓他能標記時空、明白置身何處的計數器。時間流動著,空間也移動著,白天接黑夜,光明接暗暝,山林接隧道,城市接荒野,而他正離開荒野,投奔醫療資源更充沛的城市。但潮州說到底有多城市,也是跟這片山林比較出來的,如果又跟更遠的高雄相比,又似乎沒那麼城市了。而要是再將高雄,跟島嶼另一頭的臺北並陳呢?
  一出了隧道,自然光迅速透了進來。山區往往是這樣的:過了一個隧道就到了放晴的區域,或出了隧道的荒野,正下著傾盆大雨。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一旁的女子,手上提著AED除顫電擊器,大喊T借過。
  T讓出位置,女子脫下外套,將那女人胸口上的汗水擦乾。把兩片電擊片分別貼在她的右胸骨右側、左腋窩下七公分處。待AED快速分析完心率後,黃色的電極鈕亮起,女子大喊:「所有人都離開!」,每個人都向後退了一大步,女子迅速而堅定地按下按鈕。
  「電 擊 已 實 施 可 以 碰 觸 病 患 開 始 進 行 C P R 。」
  AED冰冷而機械地吐露出每一個單字,找不出絲毫救人的感情。
  通電完畢後,那穿著洋裝、好是氣質的女子立刻接過T的位置,不浪費一絲一秒,繼續朝癱軟在走道上的女人實行胸部按壓。
  
  T深吸了一口氣。月台上幾個原住民女人也正望著這列自強號,然後快速被拋出視線,剩下數十道水痕留在玻璃。
  枋山站。車速過快,T沒看清楚月台上的標示,但瀏覽月台的擺設、車站的外觀,他篤定,這裡就是枋山,全台灣最狹長的鄉鎮、最南端的火車站、代表過不久就能望見海了。
  當列車漸漸彎到海濱,第一次把學弟妹帶來枋山的情景,又在T的腦海中翻騰起來。

  臨時帳篷搭建在海神廟前的廣場,用幾張摺疊式長桌簡單劃分成數種項目的檢驗區,身穿白色圓領衫的醫學大學志工們,熟練地操作手中的儀器,在老人家眼中,他們和經歷百戰、熬成專業的主治醫師,是同等地位的。
  T在檢驗站中四處晃晃,看著學弟妹們努力嘗試用不輪轉的台語,對鄉村長輩們解釋檢驗流程,T偶爾會適時插入對話,幫忙築起溝通橋樑,有時就只是靜靜看著。人與人相處是這樣的,有時你使用我的語言,有時換我使用你的語言,缺角的閩南語、不標準的台灣國語、還有稀稀疏疏的排灣族話,在冰冷的儀器間穿針引線,將整個檢驗站裡的人們縫補成一塊大補釘。
  過了吃飯時間,來訪檢驗站的老人也越來越多了。各項檢查大排長龍,有學弟用聽診器在老阿公胸口貼來貼去的,也有老阿嬤捲起袖子露出鬆垮的蝴蝶袖,塞進收縮中的血壓機。長輩們手中都拿著一張檢驗單到處闖關,好在最後一道項目完成後換得一包白米、幾條牙膏、幾盒洗衣粉。
  有些阿公阿嬤叫得出T的名字,但T卻幾乎不認得她們。每當行列中有老人認出T來,排在前後陌生的長輩們便通通轉身,將目光放諸到T的身上,目光先是好奇,接著有些羨慕。不過T的尷尬並不會持續太久,話題很快的轉到T是端仔長孫的事實,然後老人們自各開始討論起端仔來,而每一搓群眾的結論幾乎如出一轍:「端仔有影𠢕教,教出遐爾才情的孫仔。」
但T倒覺得,會不會教、學不學得會是一回事,難以控制的因素太多,往往才是問題癥結。如同在不停施行急救術下,昏迷的女人病況仍然難以控制。現在已經換成另一個同行的女子執行心肺復甦術,她的手臂粗壯許多,蝴蝶袖隨著每次按壓翩翩起舞。CABD、CABD、CABD⋯⋯不停反覆循環。施力的手掌從T,換成氣質的女子,再過繼到現在的肥胖女子,女人的呼吸仍然低迷。

 積水在蜿蜒的屏鵝公路上閃爍光點,轎車輕盈的步伐相互潑水,如地雷般激出陣陣煙花。太陽在雨後似乎離地面又更近了些,帶來扣除溫度的光,光彩宛如飽和至臨界點,隱形的燈管隨時都將破裂,流出滿地的水銀。海洋從離軌道有數百公尺的距離,慢慢朝自強號氾濫過來,直到幾乎淹沒到鐵軌底下,T感覺自己正騰空臨海,被高速帶往一座內陸的城市。他無力抵抗那看不見的電力系統,霸道地驅動車廂,在他所處的狹窄時間奔走。無論每分每秒,T都不在同一個位置了,他總是朝遠離「上一秒的他」的方向移動,讓波浪的伸手慰留,都顯得緩慢而呆滯,此情繾綣又如何呢?哪個分離不繾綣?哪種慰留能留住人?
  海面像面吃人的鏡子,反照著一大片強烈的日光,將駛進陷阱的船隻,通通吞噬片甲不留,然而船隻卻不曉得自己已經被吞噬了,仍忙著做捕條大魚笑哈哈的夢:船上的人,會在更遠的海面,對著水中自己幽幽的倒影設下陷阱,等待有魚兒自投羅網。
  而提到現在的魚,越捕,是來越小尾了,腹囊中也不曉得吃盡了什麼污物,不過,漁夫們趨知若騖地奔向海洋,倒是越跑越勤了。船是車、船是家、船是妻子、船是兒子的未來、船是拋盡老家所有東西也不能放棄的東西⋯⋯。如果這道理被諸多討海人傳誦、奉為圭臬,那沉沒在海底的亞特蘭提斯,算不算一座城市、一座孤單而不被了解的城市啊?T坐在一旁的坐椅上,喘息漸漸平靜,腦袋的各種想法亂哄哄的。由於不忍再看那接受急救中的慘白女人,T選擇把視線盡量放在窗外。
  在規律的急救節拍中,T看見那間海岸邊的老家了,一間位處海岸邊小漁庄中的老舊透天厝。列車在快速劃過的短短幾秒內,街道上是空的,空得像座陸地上的亞特蘭提斯:
  空  無  一  人  。  空  無  一  人  。

  空  無  一  人  。  空  無  一  人  。

  兩位護理師都精疲力竭了,撐著座椅大口換氣,像兩隻缺氧的金魚著急呼吸。換成T再次跪在女人胸旁,雙手交疊在正確的位置上按壓著節拍。
  想他在鄉親父老面前,是何等光榮英勇、是位堪比能將病患靈魂,從范謝將軍手上搶回的全能醫師。但T現在被囚禁在移動的鐵箱子中,如機器般重複動作、一個循環接著一循環,那挫敗的表情,他們之中有人瞧見了嗎?
  又在經過幾個小車站後,T甚至察覺到:女人原本微弱的氣息,有更加稀薄的趨勢,彷彿有神正一點一滴,抽走她生存的機會,而T無從抵抗起。
  對無以名狀的無形事物無力反擊的意識,在T剛進醫院實習的前幾年一直困擾著他。後來T似乎也跟身邊大部分同事一同麻痺了,逐漸習慣、接納、融入這種認知。不過此一感覺,在這麼特殊的情況下,又完全赤裸裸掌舵了T的思考,T不禁覺得自己,實在太久沒回枋山了,無論阿公生病前還是生病後,都太久。比如在高鐵出現以前,連接城市與城市間最快捷的血脈是自強號,它在曾是「迅速」的表徵,然而如今再回頭,自強號卻換成了「良久」。時間給人的感受是相對的,時間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既使此刻已身為醫師的T,現在,也說不出當時是發現得早,還是發現得太晚了。端仔當天一清早,就跟街坊鄰居幾個阿公阿嬤,一起來到T的檢驗站。

  T拍拍端仔瘦弱的肩膀,與那群老人寒暄了幾句,招待他們先到海神廟裡坐坐,便回到檢驗站指揮學弟妹布置場地,一箱箱器材、桌椅在T的指揮下動了起來,看在老人家眼裡,T是指揮若定的主帥。端仔面對鄰居般的誇讚,嘴巴上雖然低聲、謙虛,心裡卻很是驕傲,一切的「儉腸捏肚」、腰酸背痛都值啦,嘴角不禁浮現心願已了的勾勾。他想起T小時候是怎樣調皮,他怎樣嚴格,他帶著T到哪裡玩耍,他種種對T的好,他們公孫倆感情很不錯,T也是孝順懂感恩的孩子。只是高中就到城市裏讀書了,放假也很少才能回來一次,一下子忙社團活動一下子段考跑圖書館的。但倒底沒丟曹家的臉,很爭氣上了國立的醫學系。上了醫學系後,課業更重啦,連寒暑假也不一定回得來,即使回來三五天又趕著上去了,搞不懂到底在瞎忙些什麼大事業。能攔他嗎?每次還不是重複問些,吃飽讀書生活的問題?哪些話能在T面前講,哪些話又不行。
  上午十點,端仔成為T擔任義工團總召生涯中,第一位服務的對象。
  幾家地區媒體聞風都來了,有什麼比:「孝子領團回鄉 義診自家長輩」還感人的新聞呢?除了活動及團體照外,還要搭配T與端仔公孫兩人的照片,更凸顯故事的獨特性。報紙T還留著,貼在住處的床前,裡頭是他和端仔勾肩搭背,對鏡頭比讚的手勢,T笑得很標準,端仔沒什麼表情,眼神空空地望回鏡頭。
  勾肩完,T陪著端仔一一做細項檢查,到處都有攝影機跟拍,為枋山鄉的大事做紀錄,學弟妹一見是總召跟阿公,說話都特別熱絡、細心。T雖然身為醫師,卻是第一次陪著端仔做檢查,他的確會關心端仔的身體狀況,端仔的回應總是沒什麼啦,但T這次回來,卻覺得端仔與印象中不一樣,至少他發現,端仔的步伐愈來愈慢了。物理檢查大致沒什麼狀況,血壓、心律都在正常值以內,直到填寫SPMSQ篩檢量表時,端仔在十題內只答對了一半,T才開始意識到事態緊急:
  您的電話號碼是幾號?
  您的出生年月日?
  前任的總統是誰?
  您媽媽叫甚麼名字?
  這是甚麼地方?
  
  列車鳴示了警笛聲,通過枋寮車站。月台上的人們驚怔怔看著車窗內,T面無表情地回望。原本女人是要送往枋寮醫院的,不巧醫院病床收滿了嚴重車禍的傷患,上級下達自強號直接開往潮州車站,且早已有數名救護人員在月台上待命了,火車一進站,他們就會衝上來,把女人抬下。
  儘管T的手臂已堆積滿乳酸,每往下、向上一回越來越都沉重,女人的情況並沒有太大的改善,甚至已失去自主呼吸能力。T只好把注意力從手部抽調到腦袋裡,讓雙臂無意識地重複動作,才不會接收到反抗的訊號。救人如此,救不救得起,似乎並非努力多寡就能解釋的問題。
  依T的臨床經驗判斷,由剩下的車程,既使成功救起來,很可能要嘛讓女人變成植物人,要嘛智力、記憶都承受永久性損傷,總而言之,她的預後非常
不樂觀。
  但總不能因而撒手不做急救了吧?會有法律問題喔,不論是否有效都要做做樣子到救護車接手那刻。T埋頭,持續在失去呼吸能力的肉體上壓胸,像在學校壓安妮罷了,鄉村的樹林、田地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文明邊界,平房、透天厝。T的手臂因過度操勞而僵直,急救到這裡,T想自己已經盡全力,意思差不多了,便讓別人接手。
  等T再次起身,望出窗外,列車已快到潮州了,城市與鄉野的距離也沒想像中遙遠嘛,像連續性的過渡、轉換、變遷、吞噬、併融、隱沒。
  無線電中的人聲加倍密集,聽起來很鎮定:月台上的各組人馬要準備動起來了,擔架與救護車、封鎖線隔開旅客列出通道⋯⋯,一切規劃都安排好了,就等自強號進站,急救機制啟動。
  但能拿一位長時間失去呼吸心跳的女人做什麼呢,難不成起死回生?再過幾個小時等連絡到家屬後,醫院就會開立死亡證明書了啊,心肺衰竭每張理由都大同小異的。女人啊女人啊,妳現在看到什麼了,有沒有光亮?那邊是文明還是荒田?有山、有海、有孩子?有錢、有酒、有高樓?那邊還存不存在記憶?妳的電話號碼是幾號?妳的出生年月日?前任的總統是誰?妳阿公叫甚麼名字?妳身在甚麼地方?
  
  送走女人的過程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但沒有T的任務了。筋疲力竭後,他坐在月台上的候車椅上休息,腦筋愈來愈昏沉,索性不管形象直接脫下鞋子,橫躺在塑膠椅上睡去。即使醒來後,T還是覺得異常疲倦,手臂、膝蓋、背脊、腹腰都發出嚴正抗議。顯示器上亮著一列開往七堵的自強號,跟一輛往斗六的區間車,T選擇了後者。
  區間車上滿滿的收假人潮,準備返回各自的城市,沒有座位可坐的T可憐地站著。到處都是低頭使用手機的人,透過另一個方格世界,穿越城市間的疆界,即使兩個人不見面,也能透過科技及時聯繫。更不用擔心忘記說過什麼話、有關任何問題的答案,因為妳從來無用記得,電腦即會自動替妳記憶對話內容。
  另一種是善於打扮的人,喧囂各式各樣的話題:日本宅男動漫、上櫃公司
股票的投資、可惡的小三如何勾引男性、如何給老公戴綠帽⋯⋯。這些反覆上演的人生戲碼,實在讓T感到百無聊賴。人與人相處到底是越來越複雜了,每個人都為自己蓋起了一層一層的高樓大廈,在每層樓安排不同的專櫃。當高樓大廈越來越多,就形成了一座城鎮;幾個城鎮聯合再在一起,成為都市;數個都市搭配周遭的衛星城鎮,又成了巨大都市;巨大都市連結彼此,便被稱為大都會帶了。有些重要的城市,能被國家選為首都、直轄市;有些則如潮州,是低調的城鎮;更有些如枋山,是待開發的鄉野。
  譬如一列區間車,也見證了城市與鄉野的差別:潮州過後的竹田、麟洛,又是一片片檳榔樹;屏東、九曲堂在高屏溪兩岸相互映照;高雄的摩天大樓,也難眺見枋山的影子;新左營站高鐵飛快地帶領台灣人向前,遠遠把一步一步扎實走訪的區間車甩在後頭,左營被宣告舊了;楠梓、橋頭、岡山,立足在捷運紅線的最北端,在城市的邊陲留下工業的汗,與歷史漸行漸遠;中洲、保安與仁德是過渡地帶,讓列車在台南站急遽闖入繁華。
  然而都市化亦無可避免趨緩的結局,都市中心最終會乘載不了過渡湧入的移居人口,CBD因而退化,人們開始尋求附近的衛星市鎮居住,即造成所謂的郊區化。像T這樣的外來人口啊,很多便在永康、安平、安南、仁德,甚至更遠的行政區購屋買地,再通勤到東區、北區、中西區上班。不過T覺得,不如住離醫院近一點吧,病人要是一有緊急狀況,立即就能返回工作崗位上。
  後站充滿了學生與遊客,大遠百就在車站正對面,裝飾燈讓這座巨型圓柱建築,在夜晚看起來像極了燈塔,指引外地客人前往車站的方向。T在昏黃的路燈下拖行著行李,準備回到院方新落成的醫師宿舍,影子被拉得老長。今年的十一月變得異常的寒冷,不知是否因為剛到一個新的城市,還不適應台南冬天的緣故,T連走在路上都不停發抖。台南與枋山相比,緯度雖差異不多,但實在冷得令他畏罪離家。
  T沿著前鋒路走,在小東路右轉。成功大學正在大興土木,圍成一片偌大的工區,數輛砂石車、怪手、機具仍挑燈趕工,看來已經延誤了驗收期。某個新系館即將被建起,在城市的各處角落,也有像這般的工程悄悄行進著,齒輪驅使工程、工程引領城市進步。
  一回到單人宿舍,T立即攤倒在沙發上,完全沒動力能整理行李。他無精打采地滑開手機,發現兩點時Y撥了幾通電話給他,但他當時在自強號上急救一位性命垂危的女人,沒有發覺手機響起,只有回到家身心放鬆,才有時間察看手機。
他回撥電話給Y,嘟了數秒便被接起來了。
  「妳找我嗎?」
  「噢,也沒什麼要緊的啦。只是想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們這邊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了。」另一頭Y的口音很特別,說著華語混點原住民腔調,又些微受西方語言的影響。
  「喔?那一定很美麗吧。」
  「的確很漂亮啦。可是我現在人在月台上,鐵軌到處覆蓋著白雪,工人們趁雪停時拚命搶通中,看來暫時哪兒都去不了了。」
  「妳要搭火車去哪裡?」
  「去溫哥華機場啊。」
  「我想回台灣。」她的聲音受風顫抖,字句落在異國的積雪中,深深埋了起來。
  接著是一陣不短的沉默。
  T在腦中想了不少的大道理,卻掛在嘴邊說不出口。萬一台南有天也忽然下雪了呢?他會不會很想回去枋山?T還記得枋山輝映的夕陽、空無一人的私房海岸、沙灘上的紋理分明碎石、後山上端仔的西瓜田、在西瓜田夜中對望的星斗⋯⋯,這些深藏的記憶,是無法被建築、規劃的啊,要是老去那天,醫師對著他問的問題是:您家的電話號碼是幾號?您的出生年月日?前任的鄉長是誰?您阿公叫甚麼名字?您家是在甚麼地方?
  答對了僅代表通過檢測嗎?問題的意義是在於記憶力優良,還是因為記憶而記得答案呢?

  不過未等T開口,還是Y,自己轉移話題了。
  「我打過去的時候,你那邊幾點?」
  「兩點啊,我們不是差十五個小時嗎?」
  「你在看門診喔?怎麼不接我電話?」
  「我休假才要從台東回來,剛好自強號上有位女人突然昏倒了,我趕緊去幫忙,從偏遠山區一路做CPR到潮州。」
  「那後來那位女人怎麼了?你有救起來嗎?」
  「後來送去潮州醫院,詳細情形我就不清楚了。我評估救活的機率不高啦,很難去抵抗。不過在送上擔架的時候,我看到她的腳好像突然自主移動了好幾下。」
  「唉,怎麼會剛好在火車上發生這種事情?還恰巧被你碰著了。」
  「醫師們或多或少都會想像,要是當這種情況發生,第一時間衝上去救人的情景吧?想不到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真夠累人的。」
  「你從南迴線急救她到潮州也盡力了啦。那她看起來也像是去台東玩的遊客嗎?」
  「不是欸,是位年輕的原住民女人。從無線電中的消息聽來,她的家屬應該住在長濱鄉,好像剛回家探親完,準備收假回城市工作的樣子吧。」
  「那你知道她車票買到哪裡嗎?」
  「新左營,不然就是高雄吧?我沒特別去記,急救時腦袋思緒太忙碌了,誰管得了那麼多細節啦?」
  「那你的腦袋到底能記憶住什麼啦?」Y說完,接續著一連串的笑聲。
  但台南這頭的T,倒是笑不出來,認真去思考該如何回答Y的玩笑話。但T越是認真,可能的答案就越來越多,多到他反而不曉得,哪個才是正確的回答了。
  又是一陣不短的沉默,久到連Y都重新尋找別的話題了。加拿大鄉野的風雪再度轉大,工人們趕緊收拾手邊的機具,躲回候車亭下方。
  同時,身處在台灣城市中的T放下手機,起身打開了今年第一次暖爐,陽台外的夜空正下著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雨,稀哩嘩啦的雨聲吸引T推開落地窗,台南市的燈火點點,像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放在街道上展示了;遠方有一輛列車正通過平交道,車廂內的燈光在城裡劃開一條金色的細線。雨水轟隆隆潑進室內,只有一個隱約人形區域是乾的。
  醫院方形而巨大的建築體,孤單地挺立在雨中,給T一種穩重而堅定的感覺,他即將要進入這間南部最重要的教學中心救人了,成為巨塔裡的某位小醫師,他的醫師生涯未來會如何呢?二十年,不,單說十年後就好,他會不會還是跟離開枋山時的T一模一樣呢?十年後,他會不會還能跟離開枋山時的T一模一樣呢?
  十一月的台南實在太冷啊,T不敢預期當時序轉移到十二月、一月、二月之時,這裡的溫度會掉到幾度?冰冷的雨在T的眼中,彷彿都是帶著興奮墜地、落定的雪花。
  他順著想像下去,醫院外襯早已灰污的白磁磚,被厚重積雪覆蓋的畫面,等那些雪全都融掉之後,醫院就會乾淨許多吧。而醫院裡頭的病人,也都全部穿著雪衣、雪褲,在病房中開著暖氣,躲進被窩中取暖。
  只是即使台南飄雪了,身為醫師的他,或許也用不到太多的保暖措施了。那些嚴重車禍、休克昏迷、致命外傷,需要急救的病人,將讓他靜不下來,也許連察覺到雪的冰冷的思考時間都沒有。
  想到這裡,T急忙關緊落地窗,邊走邊脫下衣褲,走向浴室,一腳踩入充滿熱水的浴缸中。當冰冷的肌膚遇上熱騰騰的洗澡水,T不禁大聲叫了出來,在心中咒罵幾句從家鄉帶過來的道地髒話。
  等水溫慢慢平衡到適宜的溫度後,T撲通地應聲滑入浴缸,肉體上也逐步泛起了一片片紅暈。他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臂,接著想到了列車上急救的女人,以及身處異國的Y。T是在事後,有些驚訝察覺,她們兩人似乎越看越像、越看越像⋯⋯。不只是因為兩人同樣擁有原住民血統,她們的膚色、裝容、穿著、味道,都彷彿有對方的影子。隨著泡澡的時間越來越久,意識越來越昏沉,T也竟然在自己的胸膛上,兩乳頭中點連線的地方,發現數個深刻的手掌印,慢慢浮現、漸漸清晰,直到最終連指頭的形狀都能被明白地分辨了。

小說組評審獎
字典-孫慶語(長庚醫學六)

字典:以字為單位,按一定體例編次,並解釋文字的音義或形構,以備查檢的工具書。每個人在進入青春期之前應該都會收到一本字典,可以用它來擴充詞彙,增加對世界的了解。

  「正確答案好像是B。」
  在尋常的國中教室,喀拉喀拉的老舊電風扇扇葉堆積著厚厚的灰層,牆上剪貼的教室佈置已經有些剝落,一排又一排的木桌兩兩並在一起,一邊掛著側背包,另一邊是最好的朋友(或某個討厭鬼),而下課時間總是比上課時間用三倍數快轉。
  中午的教室混雜著蒸飯箱和合作社便當的味道,有些人用四張椅子圍著桌子形成溢滿秘密耳語的小天地,又有些人囫圇吞棗的扒空便當只為了多爭取五分鐘的籃球時光,而緒莉拉著椅子坐在呂詳的桌子旁邊吃飯邊討論早自習的國文考卷。
  拿破崙說:「我的字典裡沒有『難』字。」下列何者選項與這段話說明最相近?
  (A)知識就是力量
  (B)自信就能戰無不勝
  (C)靜海造不出好水手
  (D)不知滿足的人生是災難。
  「其實只是拿破崙的字典太爛了吧?」呂詳嘟著嘴抱怨,但聽起來並不在乎。
  緒莉緊張地笑了一下,不在選項中的答案讓緒莉驚喜,但其實不管呂詳說什麼,緒莉都會開心吧!
  緒莉喜歡呂詳,她知道班上很多女生也喜歡呂詳,但緒莉覺得自己和她們都不一樣。
  不是因為他在班上男生們還在瘋大老二的時候教女生們打橋牌,也不是因為他每次段考都考前三名。喜歡這種感情是建立在更細微的事情上,小到你幾乎察覺不出來的。像是他用筷子的姿勢是那樣的漂亮,用兩個尖端精確地夾起一粒米飯,像是他和別人說話時鋒利的眼神,像是他乾淨的桌面上沒有任何美工刀刻劃的痕跡。
  等到你細算這些事情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喜歡上對方了,緒莉覺得自己對呂詳就像是這樣的感情。

  但其實呂詳問緒莉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時她還大吃了一驚,甚至有點惶恐。
  或許長大的我們已經忘了,但對於國中生來說,中午和別人吃飯可是一種互相認定為朋友的重要儀式。人緣在金字塔頂端的學生三五成群地一起吃飯,隨時有人拉著椅子想加入,其他人通常兩兩成對,落單的則躲躲藏藏在教室的角落,但其實沒人在意。

  而緒莉不是家族的人。

  國文考卷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主題,當緒莉還看著考卷懊惱於不知道怎麼展開話題,呂詳就開口了。
  「吶吶我問你喔!你覺得如果沒有對應的詞彙,概念會消失嗎?」
  「蛤?」緒莉看向呂詳,在說克漏字嗎?
  「這樣講可能有點抽象,我換個說法好了,比如說,我們現在對顏色的形容只有黃綠藍三種,那紅色還存在嘛?」
  「可是形容顏色的字明明有很多啊!」
  「假設沒有。你想想,那這樣就不會有人製造紅色的消防栓了!」
  「⋯⋯還是存在吧?有些東西天生就是紅色的啊,像是番茄。」
  「還有血液。」呂詳接話,「所以就算紅色不存在,大家應該還是會想出辦法用生活經驗表達出來吧?像是燃燒的、日落時分的⋯⋯」
  緒莉好喜歡呂詳想到的例子。
  「你平常都在想這麼困難的問題嗎?」
  呂詳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拋出新的問題,「那如果紅色的存在本身也消失的話呢?」
  呂詳他兩手撐著臉頰,歪著頭盯著緒莉看,細長的眼睛像是在審視一個人的本質。
  如果說不出夠聰明的答案,是不是就會被討厭了呢?緒莉不禁這樣想。
  「⋯⋯那不行啊!如果沒有紅色的血,我們也要跟著消失了!」緒莉靈光一閃這麼說。
  「也是呢!」呂詳夾起水果盒中的新鮮蕃茄放進嘴中。

  「呂詳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
  「如果我跟你說我有一本可以讓東西完全消失的字典,你相信嗎?」呂詳神秘兮兮的靠在緒莉耳邊用氣音說到。
  上課鐘聲在這時響起,呂詳來不及多做解釋,準時的數學老師就快步走上講台,宣布開始上課。

娘娘腔:形容男子言談舉止陰柔如女子。此語具有性別刻板印象意涵。在青春期時不知道為什麼每個班都會有一個娘娘腔,不多也不少。

  呂詳是寵物。
  或者說他原本是家族的寵物。

  呂詳穿著男生的淺藍色運動服,儘量維持著不卑不亢的表情走進教室,畢竟如果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就正中那群人下懷。
  他的制服在廁所被潑濕了,那些人看準他下課去上廁所後,一股腦的圍在廁所門口,等他一出來就在旁邊叫囂「娘娘腔在男廁上廁所」、「快看看他有沒有雞雞」之類的話。
  原本只是這樣也不至於太困擾,但今天帶頭的猴秩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水桶,一股腦的潑在他身上。幸好下午有體育課,才有運動服可以換,問題是放學後穿著運動服出校門大概會被訓導主任攔下來,現在的天氣就算是大量生產的人造纖制服也沒辦法這麼快乾⋯⋯呂祥腦袋中打轉著這些事情,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最後還是拿出錢包想說先去合作社買午餐吃其他什麼的再說。
  但走到教室門口卻被人攔了下來。
  「那個⋯⋯不好意思⋯⋯」
  他抬頭,是同班的女生,好像是叫緒莉吧,一百七十公分就算在青春期的女生中也是顯眼的存在,但與其形容她高大,呂詳覺得寬厚更適合。
  呂詳知道班上有這個人,儘管過去沒講過幾句話。
  在呂詳未來的人生中還會經歷數不清的班級和同學吧!隨著年歲漸長他或許會漸漸發現有些同學就像是去泡大眾澡堂時剛好被放在同一個鞋櫃裡的鞋子,距離近但其實沒有交集。
  「我知道哪、哪裡有乾淨的制服⋯⋯你有需要嗎?」緒莉結結巴巴的說。

  下課時間的走廊人潮洶湧,玩社團的買零食的搶時間打球的不同類型不同階層的孩子都在此擦身,為了避免和其他人相撞,呂詳小心翼翼地跟在緒莉後面,而非並肩走在走廊上。
  這樣的情況其實是這一個禮拜才開始的,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那些人居然敢這樣對他?呂詳懊惱的扭著手指。
  呂詳知道班上有許多男生不喜歡他,他缺少某些可以和他們打成一片的特質,比如說大剌剌的挖別人便當裡的白飯,又比如說粗魯地在上課時間打嗝,但這不一定是劣勢,畢竟他成績好,會在制服外面搭上顏色好看的毛衣,也喜歡研究怎麼把紙條折成愛心或是櫻花的形狀,如果運用得宜,都能成為優勢。
  本來是這樣的。
  他從樓上看見媽媽和姊妹們坐在操場角落溜冰場的鐵欄桿上聊天,回想起上禮拜放學後發生的事情。
  「一起去補習班吧!」媽媽大方地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在呂詳的國中,如果有任何男生和女生牽著手走在路上就是交往的意思,什麼都不用說大家看到就知道他們在一起了。
  而呂詳不想和媽媽牽手。
  「你幹嘛呀?」
  「我喜歡你啊!」媽媽的口氣有點無奈又有點害羞。
  「以前你也說喜歡我,那時後我們也沒牽手。」呂詳搖搖頭,或者說他想假裝不了解,但說真的「最喜歡你了」什麼的在國中女生間就像日本年輕女孩的卡哇伊那樣稀鬆平常。
  「和以前不一樣,不是女生和女生的那種喜歡,是女生對男生的那種喜歡。」
  「人家一直都是男生啊!」
  「你是比較不一樣的男生。」
  「哪裡不一樣?」話才剛出口,呂詳就發覺自己失言了。
  青春期孩子之間的關係太過細緻,就算只是不認同的語氣或些微不滿的表情也要斤斤計較。隔天中午開始,呂詳的家人再也沒來找過他一起吃午餐。

  「辦公室後面的房間堆了很多畢業生捐贈的舊制服。」緒莉停在家長會辦公室的前面,心不在焉的呂詳差點撞上去。
  辦公室的門沒有鎖,小倉庫裡面堆著許多紙箱,緒莉從中翻出一套S號的男生制服交給呂詳,上面的學號被拆掉了只留著短短的線頭,但生輔組長應該很難在學生群裡一眼發現。
  呂詳默默接過制服,他雙手一舉脫掉上衣,陽光穿過空氣中的灰塵照在他肋骨分明的胸部上。
  「⋯⋯那我先走了。」緒莉慌張的別過頭,小聲地說。
  「等一下⋯⋯」呂詳叫住緒莉,緒莉回頭他又不作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叫住她。
  「⋯⋯我在走廊上幫你看有沒有老師過來。」緒莉說完用過大的力道關上門。

  呂詳換好衣服走出辦公室,緒莉還在走廊上等他。
  緒莉在班上不是那些最上層的孩子,但也不差,用撲克牌來形容的話,就是梅花七。
  我也要變成梅花七了嗎?呂詳不甘願的這樣想,或許梅花七還算不錯了。
  「緒莉妳⋯⋯」
  「怎麼了?」
  「中午要一起吃飯嗎?」呂詳問她。

排擠:憑藉勢力或用不正當手段排斥別人。在青春期,大家一起排擠一個人被稱作「公幹」,一旦大家決定要公幹一個人,就沒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去上廁所或買午餐,同時大聲嘲笑或是搶走那個人的東西也是可以接受的。

  鼻涕就是鼻涕。
  不只是家族的人,全班都排擠鼻涕,而且也有非常充足的理由。
  鼻涕實在太臭了。
  他似乎永遠都在鼻塞,永遠都流著黃綠色的濃稠鼻涕,呼吸吐氣之間瀰漫著一股化膿傷口的惡臭味。
  那是個春天的午後,溫度宜人,在這季節交替之際,好幾個同學因為感冒而拼命咳嗽打噴嚏,老師上課時帶著口罩,因式分解的方法模糊成窗外燦爛盛開的杜鵑花。
  鼻涕在課程進行到一半時才匆匆忙忙地走進教室(因為沒有人告訴他音樂課和數學課調換了)。
  像是計畫好的,有誰拿起擤過鼻涕的衛生紙丟向鼻涕。
  鼻涕嚇得發出尖叫聲。
  班上同學樂得笑成一團,又有人丟出其他東西,用過的衛生紙、喝完的鋁箔包,直到對方從教室落荒而逃。
  那個尖叫聲將呂詳釘在座位上,他想起回鄉下時不小心撞見在殺雞的外婆,動物在絕望時發出的聲音或許都相差不大。
  「班長⋯⋯可以去把同學找回來嗎?」老師搖搖頭,看起來有點困擾。
  呂詳這才回神,他起身,和媽媽交換了一個莫可奈何的表情後才走出教室,他知道班上同學現在都很同情他——而這是非常必要的。

  呂詳在溜冰場找到鼻涕,說找好像不太對,畢竟鼻涕就蹲在溜冰場中央,對方顯然也不知道要躲去哪才好。
  「老師找你回去上課喔!」
  「我不想回去。」鼻涕這麼說。
  「⋯⋯你不應該尖叫的,校園霸凌其實就是一場支配遊戲,他們小樣從你這邊取得優越感,你尖叫他們就贏了,你不理他們,他們就無從下手」呂詳事後回想起來覺得自己有點太多事,但當時他就是想說。
  「但我流鼻涕的情況就算我不生氣,也不會改變。」
  「其他人也流鼻涕,他們就沒被欺負。」呂詳想起那些過敏特別嚴重的同學,說穿了大家只是想找可以攻擊的對象,我們以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但其實被霸凌的孩子也不一定有什麼統一的特徵。「他們的鼻子不會臭。」
  「那就先把鼻子弄乾淨啊!」說真的,不注重個人衛生的傢伙,被討厭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
  「那如過我和你說,我的鼻子會臭是因為萎縮性鼻炎⋯⋯」
  「你有去看醫生嗎?」
  鼻涕搖搖頭。
  「⋯⋯你如果願意和同學解釋,他們或許會比較容易接受。」
  鼻涕再次搖搖頭,那疾病到底是什麼他自己都不了解,更遑論和同學解釋。
  他只是從運動外套中拿出一本書,「你看看這個。」
  那是本很普通的字典,黑色硬殼的封面上端正的寫著新辭典三個字,呂詳的書桌上也有一本一樣的。「這本字典,如果把上面的字劃掉,那個東西就會從世界上消失。」鼻涕停頓了一下,「我要把鼻涕劃掉。」
  「就算是鼻涕,如果消失了,也會有人覺得難過吧?」例如可以從鼻涕變黃來判斷要不要開抗生素的醫生之類的。
  「即使消失會讓大家傷心,卻是短暫的,一定很快就被遺忘,因為這是人性。」鼻涕這麼說,一邊翻開鼻部那頁,用原子筆將鼻涕兩個字用力劃掉。

  鼻涕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全班得以回歸平靜,生病時少了個麻煩,呂詳覺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但周圍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這件事,呂詳驚訝於大家的健忘,難道沒人發現教室中不再有擤鼻子的聲音,不再有包著黃鼻涕的衛生紙包嗎?世界上最聰明的科學家們都沒有發現這件事嗎?
  抑或這正是那本字典的效果?

家族:同一祖先的親族,但在青春期有些人喜歡形成家族一般的小團體,以兄弟姊妹相稱,加深家庭成員之間的向心力,但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

  筱潔是媽媽。
  她在班上有許多兒女,大女兒二女兒⋯⋯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
  或許是因為她笑起來很可愛,又或是因為她開學後會和大家分享在日本買的白色戀人。

  筱潔在圖書館外攔住緒莉的時候,其實也還沒想好要講什麼,她和緒莉不熟,不是體育課分組時不會湊在一起的那種,而是在合作社遇到也不會打招呼的那種,但她也不是太擔心,在她過往的經驗中,和別人交朋友一直都很容易。
  「你最近好像很常和我們家寵物走在一起?」
  「我還以為他離家出走了。」緒莉小心翼翼地這樣回應,雖然緒莉沒想要和媽媽當朋友,但也不想得罪對方。
  筱潔和她的女兒們確實有好幾天都沒和呂詳聊天吃飯了,不過她其實還沒決定要怎麼處理呂詳,她過去不是沒有和朋友疏遠過,因為興趣,因為討厭不同的人,或單純因為四人比五個人更容易行動。
  但呂詳不太一樣。
  他是筱潔交友紀錄上的個污點,不想被別人發現的污點。
  她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呂詳到處亂講話,但只要沒人相信呂詳講的話,就沒關係了吧?
  「你要不要當我女兒?」筱潔對緒莉這麼說。
  緒莉抱著她手上的小說,嘴巴開開的愣在那裡。
  就是因為這樣才教不到朋友吧?筱潔嫌惡的這麼想,她受不了對人際關係遲鈍的女生,如果是呂詳就絕對不會搞不清楚他的意思!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也沒關係。」對筱潔來說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但你最好自己想清楚,什麼樣的人容易被公幹喔,不要以為你自己很安全!」
  筱潔說完就走了,不能回頭,她這樣提醒自己,這是策略。

  就算是亂糟糟的下課時間,緒莉也可以在教室中一大群著相同制服的男孩子中一眼認出呂詳,她在教室門口看著呂詳一個人坐在座位上,惴惴不安的扭著衣角,呂詳抬頭時和她對上眼神,她察覺對方瞬間對自己露出依賴的眼神,雖然呂詳馬上就恢復了平常的表情,然而緒莉知道在沒有半個朋友的教室裡,對任何人來說比什麼都可怕。
  緒莉其實不知道為什麼呂詳不和媽媽他們一起了,呂詳不說,她也不打算問,現在這樣最好。
  她知道班上的男生幾乎都討厭呂詳,他們嘲笑他是「娘娘腔」,但呂詳和媽媽關係很很好,所以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他,但如果媽媽不在和呂詳一起的話,呂詳有沒有可能被全班同學公幹呢?公幹?緒莉遲疑了一下,她平常很少考慮人際關係的事情,只忙著喜歡呂詳。
  一直以來緒莉都認為班上的男生是嫉妒呂詳和其他女同學特別好,但她最近真正和呂詳相處過後,又覺得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
  呂詳確實和大部分的男生有點不一樣。
  他用吸管的時候會翹小指,生氣的時候會跺腳,翻蓋手機上掛著大耳狗的吊飾,偶爾會自稱人家。但她不就是因為呂詳和其他男生不一樣才喜歡他嗎?
  當然也不是上面的每一點都喜歡,像是翹小指就有點⋯⋯那個怎麼說呢?不夠帥氣。
  但世界上大概也沒有完美的情人,如果能喜歡呂詳的優點,包容他的缺點,那才是愛。
  那如果包容不了的時候怎麼辦?緒莉搖搖頭,這問題太難了,她改天再想。
  「你剛剛去哪裡了?」
  「圖書館。」緒莉將手上的書一股腦放到桌上。
  「dare you disturb the universes?」呂詳看到最上面那本,沒頭沒腦的這麼說。
  「我還沒看呢!」緒莉緊張的指著呂祥桌上的飲料轉移話題,「這是新口味的牛奶好朋友?」
  緒莉喜歡牛奶好朋友系列,她常和之前最好的朋友下課一起去合作社買這種飲料,說起來她前陣子最好的朋友是誰呢?緒莉每隔一陣子就和不同的人好,有時候更迭的速度太快,連她都記不清是為什麼和上個朋友疏遠的了!
  「蘋果口味的,要試試看嗎?」
  「你有口水病嗎?」
  呂詳搖搖頭,卻在緒莉喝飲料的瞬間突然開口,「這樣算是間接接吻嗎?」
  「早知道就不喝了。」緒莉覺得自己臉頰發燙。
  呂詳將飲料拿了回來,吸了一大口蘋果牛奶,「等一下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麥當勞寫作業?」
  緒莉沒有在放學後和同學一起去過麥當勞,她知道有很多人緣好的孩子放學後喜歡聚集在那裡。
  緒莉以前沒有在放學後去過麥當勞,也沒人問過她要不要去,不過話說回來緒莉手邊的零用錢連買份套餐都不夠,而且家裡管得挺嚴格的,太晚回去大概會被罵⋯⋯
  「好啊!」在她仔細衡量完一切之前,緒莉聽到自己這麼說。

優越感:心理上自覺超過他人。在青春期時,優越感時常建立在成績之上,其他常見的優勢還有長相、體育能力、家長的職業,或是你可能很搞笑。和別人有點不一樣才能擁有優越感,但太不一樣會被排擠,這需要高超的拿捏技巧。

  「我把這件事情和你說,你不可以說出去喔!」
  速食店的塑膠桌面上放著大包的薯條和一盒六塊麥克雞塊(點雞塊的話就可以分著吃了吧!呂詳這麼說),杯身凝結著水珠的大杯紅茶,還有那本白皮硬殼封面燙金字體的字典。
  學校附近的這家麥當勞在放學時間一向擠滿了等待補習的孩子,大家大聲地說著明天小考的範圍,老師規定同學不能穿短襪很機車或是哪班的某某胸部很大好可愛,嘴巴一開一闔地自說自話,遠遠看過去就像是池塘中爭食的金魚,吵鬧的程度讓呂詳覺得如果要和別人說什麼秘密,最不容易被偷聽的地點就是放學後的速食店——大隱隱於市,國文老師或許不會同意這樣的用法。
  「我今天吃午餐的時候,不是和你說我有一本可以讓東西完全消失的字典嗎。」
  「所以說完全消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呂詳翻開紅色書籤線標示出來的那頁,是「午」字。
  呂祥指著書上備用原子筆塗掉的一部份說,「這裡原本是寫著『午休時間』,但是被我塗掉了。」
  原來連午休這種無聊的字也會被字典收入嗎?緒莉當下的第一個想法其實是這樣。
  然後她才突然發現,她們好像已經很久(卻又無法明確地講出到底多久)沒有午休了。
  周圍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察覺這件事,緒莉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大家都沒發現吃完午餐後不再有時間趴下來睡覺?
  風紀股長都沒有發現這件事嗎?
  「痾⋯⋯所以說⋯⋯」
  「在這本字典中,被塗掉的東西,就會從世界上消失不見,而且除非你知道這件事,否則不會有人發現。」呂詳這麼說。
  緒莉遲疑地盯著呂詳。
  「你不相信嗎?」
  如果是你說的我就相信吧,「那你想拿它來做什麼?」
  「我想要讓霸凌消失。」
  「你說公幹嗎?」
  「你知道霸凌是由哪兩個元素組合而成的嗎?」
  「躲避球和偷懶的體育老師?」
  「優越感和謊言。」
  「所有人都希望自己比別人好,但大多數的人其實是平庸的,為了滿足優越感,只好把別人打壓的比自己還差,霸凌因此而產生,但是我不能把優越感塗掉,優越感對整體人類而言其實是好的,是追求進步的動力,就像我們為了更好的名次而努力唸書,擁有優越感的人會為了符合社會期待在道德上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呂詳翻開「優越感」那頁,上面寫著:優越感,心理上自覺超過他人。他手指滑過那行字,從書頁的折痕可以看出來他曾數次停留在此,可樂杯上凝結的水滴在書頁上,形成新的皺折。
  「那怎麼辦?」緒莉把薯條沾著胡椒吃,她不想吃漢堡,網路上教人約會的文章說張大嘴巴的樣子很醜。
  「這時候就要從霸凌的另一個面向著手,大家其實都知道霸凌是不對的,如果被發現是會被譴責的,那我們為什麼還可以這樣做呢?原因就是我們可以說謊,欺負別人的學生怕被懲罰而說謊,旁觀的同學怕被連累而說謊,老師雖然察覺卻因為覺得麻煩而說謊,如果所有人都不能說謊,霸凌就會被正式然後消失,大家如果想要獲得優越感,就只能透過正當的手段,像是認真唸書。」呂詳翻到另一頁,上面寫著謊言,與事實不同、虛假的言語。
  「所以你要把謊言塗掉嗎?」
  「你覺得這個計畫怎麼樣?」呂詳問緒莉,眼神中少見的閃著期待的光芒。
  「我覺得⋯⋯隨便讓任何東西消失,感覺滿危險的⋯⋯如果啊,我說如果你願意稍微感變一下行為,你其實不是容易被公幹的類型吧?」
  「但霸凌是不好的吧?我這麼做也是為了大家啊!」
  「或許吧⋯⋯」
  「好吧,那我再想想,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這麼做。」呂詳努努嘴,起身收拾餐盤。
  他對自己「因為沒有被緒莉認可」感到失落感到有些驚訝。

貶:對人的言行給予不好的批評。與「褒」相對。青春期時通常只會在考卷上看到「貶」這個字,但如果朋友都覺得這樣不好,那就是不好。

  建秩的兄弟都叫他猴秩,他最近才加入家族。
  他以前其實是不和臭女生好的,但畢竟也八年級了,要有所改變才行。
  所以當筱潔問他要不要當家族的爸爸時,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把自己的兄弟們也拉入伙。

  事情發生後的半個小時老師就火速把她叫到辦公室了,這倒是前所未有的有效率。
  猴秩坐在辦公椅上,漫不經心的晃著雙腳,看著眼前氣急敗壞的中年男人,頭頂半禿了,帶著高度近視的厚片眼鏡,臉上泛著油光,為了自己其實不想處理的麻煩事勞心疲力——如果自己老了以後會變成這樣,建秩寧可提早自我了斷。
  「你們為什麼要嘲笑呂詳娘娘腔?」老師眼睛瞪得老大。
  老師說的是剛剛上課時間發生的事情,猴秩他們一群人在呂詳走出去上廁所的時候,對著他大喊「娘娘腔不敢下課時間去上廁所」。
  然後隔壁班和隔壁的隔壁班聽到以後也跟著大喊,猴秩看著呂詳落荒而逃到走廊的末端,覺得整件事情就像大拜拜一樣熱鬧,有全家一起殺蟑螂的經驗嗎?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沒有嘲笑他啊!」猴秩撇撇嘴。
  「誰說沒有?整個走廊都聽到了!而且我剛剛問了隔壁班的導師,他說是你叫他們班的同學和你一起喊的。」老師提高了音量。
  畢竟我在整個八年級都有許多好朋友嘛!猴秩得意的這麽想。
  「老師不覺得呂詳很像女生嗎?」
  「我覺得怎麼樣不重要,而且你也不能應為這樣就歧視他!」老師不耐煩的說,「總之你給我去和他道歉⋯⋯」
  「我沒有歧視娘娘腔啊!還是老師心中其實覺得娘娘腔是不好的,所以才不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別人?」
  這是詭辯,但其實也不完全是謊言,建秩並不覺得娘娘腔有什麼不好,只是嘲笑他們很好玩。
  老師愣了一下,一時之間又想不到要怎麼反駁。
  猴秩聳聳肩,沒等對方回應就跳下椅子走出辦公室,在學生時期,就算被記ㄧ兩支小過,也只需要做做愛校服務就可以抵消了,國中生犯的各種錯誤幾乎都會輕易被原諒,建秩懷疑那是因為大部分的時候大人其實無法證明他們真正做錯什麼,但還是要免強懲罰他們的關係。

  呂詳蹲在溜冰場上大口喘氣,現在是上課時間,所以沒有人在這裡。
  剛剛發生的事情實在太讓人震驚了。
  為了避開那些喜歡去廁所堵他的同學,呂詳漸漸開始利用上課時間去廁所。
  沒想到今天數學課他後腳才剛踏出教室,猴秩那群人突然放聲大叫,「娘娘腔不敢下課時間去上廁所」,他本來想趕快離開教室前的走廊,沒想到隔壁班的同學也跟著大叫,他沿著走廊逃跑,才發現原來整個八年級有這麼多班。
  如果只有班上的男生討厭他就算了,為什麼連隔壁班的人都一起嘲弄他?
  而且老師也是在做些什麼?把猴秩叫去辦公室講兩句話,過沒多就又看見對方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難道一輩子都會是這樣的狀況?
  他感到一陣惡寒。
  不能再讓事情這麼下去了,得讓所有人正視這個荒謬的現況才行。
  他躺在溜冰場冰涼的磨石子地板上,教室上課的聲音、籃球場的喧鬧、馬路上的汽車引擎聲都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這些聲音吵雜卻和他毫無關聯,他感到無比的孤單,當時的鼻涕也是一樣的想法嗎?
  雖然現在鼻涕已經不存在了,沒有人會再因為流臭鼻涕被霸凌,但卻會不斷地產生新的受害者。
  呂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如果他把謊言劃掉,大家就無法再假裝對霸凌視而不見,但討厭他的人也無法再假裝和諧,就算不再被欺負,也會失去許多朋友。
  那些表面上裝和諧的討厭鬼,就算不能再和他們好,也沒有任何損失吧?
  遠遠的他聽到下課的鐘聲,和趕在所有下課蜂擁至操場的學生們之前,由遠而近的奔跑聲,他知道那個人是緒莉。
  呂詳喜歡緒莉,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緒莉也喜歡自己。
  每當緒莉眼神閃閃發亮的看著自己,或是緒莉捧著五十嵐的飲料杯咬著吸管,或是緒莉在呂詳公車來之前拉著自己的袖子說「再等一班。」
  這些微小的瞬間讓他覺得安心無比。
  剛才的恐懼透過貼著冰冷地板的臀背緩緩滲進地表,體內只剩下暖洋洋的勇敢的意志。
  呂詳拿出字典。
  果然沒有其他方法了吧?
  他用原子筆用力地將謊言塗掉。
  反正他還有緒莉陪著,就算所有人都討厭他,只要還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他也可以堅強的活下去。

消失:不見、不復存在。對青春期的孩子來說,或許是指來不及長大的。

  筱潔沒想到機會會這麼快降臨。
  她一直覺得自己受老天爺眷顧,但沒想過會運氣這麼好。
  她本來想再一次去找緒莉談談,卻發現對方不在位置上,打算離開時卻看見抽屜露出信封的一角。
  筱潔一眼就認出信封上是呂詳的字跡。
  她沒有多想就將信抽出來,再攤開之前稍微猶豫了一下,畢竟這麼做似乎不太好,她的女兒們看到她以後紛紛從教室的各個角落擠到她面前,「上面寫了什麼啊?」、「這是什麼東西?」筱潔的擔心在這陣七嘴八舌中煙消雲散。
  「是情書呢!」大女兒驚呼。
  「呂詳居然喜歡緒莉!」二女兒用一種不以為然的語氣這麼說。
  「其實我還以為他喜歡男生。」
  對啊!他這麼娘!太怪了!好不搭!大家忙著覆議彼此的意見。
  「我們把它貼在黑板上吧!」筱潔提議。
  大家一陣歡呼,衝到教室的前面,用長條磁鐵將情丁在黑板上。

  呂詳和緒莉一起走進教室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妙了。
  一大群人鬧哄哄的圍在黑板前面,通常都沒什麼好事。
  但他倒是沒料到黑板上貼著的是自己寫給緒莉的信,這太荒謬了。
  「你去翻了別人的抽屜嗎?」他瞪著曉潔。
  他本來以為對方會狡辯說是在路上撿到的,但沒想到筱潔爽快的回應「對啊!」
  啊是呢!現在沒有人可以說謊了!
  大家的奚落聲中不著到是誰忍不住出聲,問了那個最關鍵的問題:「那緒莉你喜歡呂詳嗎?」全班的目光瞬間集中到緒莉身上,屏氣凝神的,如果眼睛是面凸透鏡,緒莉想像自己會起火燃燒。
  呂詳有點緊張,但並不真的擔心。
  因為緒莉不能說謊。

  你喜歡呂詳嗎?
  緒莉看了一眼呂詳,又看著媽媽,然後再看著呂詳,然後是媽媽。

  「我討厭娘娘腔。」

  緒莉看著呂詳衝出教室,但她因為被同學圍著而無法馬上追上去。
  她聽到媽媽和她的女兒們雜亂的說話聲音,媽媽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大女兒問她平常聽什麼歌,還有人稱讚她的制服搭配很有個人風格。
  她努力地和這些人講話,這是她所不擅長的,幸虧他們很快就對自己失去興趣,把話題轉到等一下要不要去球場看爸爸打籃球上。
  緒莉趕緊離開教室,她在走廊上快步走著,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呂詳,從教室區找到活動中心,又從活動中心找到操場。
  緒莉在溜冰場中間看見呂詳的那本字典躺在平滑的地板上,書頁在風中拍打,她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股不安的預感,她拾起那本字典,快速的翻動書頁直到找到娘娘腔那頁。
  那個曾經存在的字詞被用黑色的原子筆大力的塗掉,線條像是一團混亂的宇宙。

  呂詳不在這裡。
  她拋下那本字典,繼續在校園中尋找呂詳的身影。
  但呂詳不在遊樂場,也不在工藝教室,不在中庭花園。
  呂詳你到底在哪裡?
  緒莉大步快走著,用力喘氣,幾乎跑了起來。
  籃球場上的男生們消失了,辦公室裡的導師消失了,校門口的警衛也消失了。
  呂詳你在哪裡?
  緒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跑了起來,全力的,用盡肺中氧氣的奔跑。
  一直跑。
  一直跑。
  一直跑。

  她彷彿覺得如果停下來的話,自己也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不見。

小說組評審獎
雞母蟲-鄭龍驊(台大醫學七)

  阿公在家具店後面的泥石路上整理出一方菜園,找來深黑色看起來就肥沃的培養土,種些容易生長的地瓜葉,每天拿著鏟子翻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每隔幾天就會一口氣挖出十幾隻雞母蟲,就往外拋到泥石路上,拇指般粗厚肥軟的身軀奮力蠕動著,有些透明的白色蟲體底下透出內臟的灰黑,看來多麼柔軟脆弱但又帶著一股原始的屬於生命的遒勁。阿鳳走過泥石路,常常看到午後陽光灑下,灰黑的土石反射出燦爛的光芒猶如通往輝煌死亡的大道,雞母蟲們一起在碎石上扭動著,咬合頭端的大顎想要鑽回寧靜鬆軟、黑暗的土壤,然而在堅硬的泥石路上卻總是徒勞無功。有時飛來不知名的鳥將一隻蟲體叼走,更多時候,家具店往來頻繁的貨車會直接輾過蟲群,留下一灘灘綠色混雜的汁液,漸漸滲進灰土之中。
  從那時起,阿鳳就怕蟲,卻也總克制不住想要窺伺一整群渺小生命所攤開來的堅韌、無奈與脆弱,就站在遠處看著表哥們逗弄雞母蟲,拿起樹枝戳穿蟲體,驚呼連連地看著牠大力掙扎,等到玩膩了,就搬來大石塊,硬生生砸在蟲體之上。總是受到大人擺佈的兒童,大抵都需要這種好像可以決定一些什麼,能夠宰制、彷彿曾經創世的時刻。
  阿鳳背負著爸所取的這樣好像有些陰柔的名字,難免有些無奈,可能也因為如此,在面對同儕、粗魯霸道的表哥們,以及逢年過節各個面目模糊、稱謂繁複的親戚,總顯得畏縮。雖然學會查字典之後,他知道「鳳」字所代表的其實是雄性的神獸,卻也必須和神獸一起承擔這些錯置與挪用。從小就被診斷氣喘,在藥物治療與母親的保護之下,阿鳳從瘦弱的嬰兒長成白白圓圓胖胖的,理應會被霸凌取笑的小孩。所幸阿鳳足夠聰慧,就算退避畏懼,但還是很早就學會察言觀色,學會在適當的時機趨吉避凶,必要的時候出言反譏,在酸言冷語與肢體碰撞的間隙之中,推擠出讓自己勉強能感受到安全的空間。
  童年的生活就這麼跌跌撞撞卻也有驚無險地,在泥石路上的往返中度過。阿鳳的父系家族落腳在城市邊陲,一個曾經繁榮過,卻也漸漸沒落的庄頭。海尾,那個聚落被人們這樣叫著,據說數百年前是海的尾端、岸的盡頭,然而隨著歷史的開展,土壤緩慢地沖刷填塞,海尾不斷退守,早已離開海岸,只剩下每逢雨季必然淹水的低窪地形,和一塊塊散落的漁塭濕地,稍微能夠證實耆老念茲在茲的歷史記憶。海尾,每當阿鳳試著艱辛地用台語發出這個對他來說有點困難的讀音時,總還能感到一絲陳舊塵封、早已褪色消蝕的浪漫。
  阿公白手起家,從毛頭小子變成木匠學徒,然後不再製造生產,輾轉成為家具零售商。阿公在海尾買了一間房子成家,數年之後又買下附近兩棟透天厝,胡亂打通改建成號稱千坪的家具大賣場,阿公阿嬤與兩個遲遲未出嫁的姑姑就這麼住進賣場裡隔出的房間中,原本的小屋給剛結婚的阿鳳的爸當作住處,厝後靠著泥石路相連,也成為貨車不斷往返賣場、上下貨物的小徑。阿鳳的外來家族,就在幾年間登上海尾的街談巷議排行榜,阿公也年少得志,一夕之間躋身名門望族,努力學習上流習癖,但後來看在阿鳳眼裡,卻終究是個不識字的暴發戶。
  就像每一個暴發戶一樣,阿公在意的只是如何賺進更多財富。一開始阿公不知道結識了哪來的人物,承包製造小鋼珠彈珠台,將一塊塊木板依據指定位置釘上鐵釘,然而卻碰上了政府作勢大動作取締賭博性電玩的掃蕩,只得草草作收。後來阿公自然又開始賭,被浪蕩的表親帶著四處闖蕩,一夜就能擲出數十萬賭債,在幫派上門討錢時又從泥石路溜走,推給當時仍年輕的阿嬤和年幼的阿鳳的爸出來無力地擋阻。在阿鳳出生時,這些風浪大概都過了,阿公也從當時處處留情的風流,收斂到只剩下一個女朋友。
  阿鳳記得有一次,阿公藉口載著他出去玩,車子繞了一陣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阿公就這麼下車離去,要阿鳳在車上乖乖等待。阿鳳從小就乖,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覺得太陽很大,車內愈趨悶熱,後來阿公終於從轉角出現,摟著一個阿鳳從未見過的女人,兩個人都在笑,阿鳳後來學到了一個成語,滿面春風。車門終於被打開,阿鳳暈暈的只覺得風終於灌進車內滯悶的空氣中,女人狎暱地捏捏阿鳳的臉頰。叫阿嬤,阿公說。阿鳳從小就乖,知道自己應該叫阿嬤,也知道自己回家之後不會跟其他人說,只覺得這個阿嬤比原來的阿嬤每天塗抹的粉底還要厚重,不知名的香氣也隨著車門外的風夾帶進來。
  許久之後阿鳳會想,這或許就是他的性的啟蒙。其他的啟蒙發生在與阿公阿嬤一起看著豬哥亮歌廳秀的時候。迅速的台語對年幼的阿鳳來說,聽來有些吃力,但他也大概學習得到,與內褲覆蓋到的所謂雞雞屁屁等身體部位相關的事情,都理應是要讓人感到羞恥、污穢,同時也覺得好笑,並且偷偷在內心中期待渴望的。
  從阿公阿嬤身體上,阿鳳開始聞到一些混合著汗味、霉味,以及欲蓋彌彰的廉價古龍水的味道。阿鳳覺得這些味道是屬於老人的,屬於正在消逝、死去的途中,所以恐懼這樣的氣味。當長大的阿鳳穿梭在台北的三溫暖裡頭,從那些朝自己逼進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捕捉到這樣的氣味,讓他突然想起那個暑氣蒸騰的泥石路,以及熟悉的遙遠恐懼。後來在三溫暖進出久了,阿鳳也逐漸在自己身上留意到類似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從越來越顯得疲憊的身體中自動蒸散出來,還是在紛陳輪替的男體之間沾染上去。
  年幼的阿鳳想像不到,長大之後會走動西門町的幾間三溫暖像在走動灶腳,對於曲曲折折的暗房、澡池以及烤箱蒸氣室越來越熟門熟路。脫掉內褲就像脫掉白日的扮裝,三溫暖中獨有的昏暗曖昧氣氛,讓阿鳳感到自在。唯有在這個空間之中,有著共謀者們無言的共識,沉默地撫摸、觸碰與暗示。世上只有赤裸的身體真正誠實,無法閃躲的肌肉與性器,最真誠的探尋與回應,卻也同時總是殘酷無情。阿鳳在微光下看到躺在塑膠床墊上一個個等待觸碰或正在被觸碰的蒼白男體,柔軟地攤開又不時有力收縮,彷彿看到泥石路上橫陳的雞母蟲,無助而又掙扎著等待命運。在清晨步出三溫暖,看到街上路人穿著衣服自然走動,阿鳳覺得不真實的感受襲來,不知道哪個是日常,哪個才是閃現的夢。
  在三溫暖中遇見的男體,常常讓阿鳳想起阿義仔。阿義仔是阿鳳的爸聘請的搬運師傅,總是打著赤膊在泥石路上工作,把家具搬上貨車然後載走,或者載回客人不要的廢棄家具搬下貨車在一旁的空地上燒掉。阿義仔很安靜,工作時總是面容深邃而認真,有時又會出現呆滯的凝望,好像被抽離到另外一個世界之中。阿鳳的爸說阿義仔憨憨,阿鳳也從家具店來來去去的人客耳語中,聽見許多對於阿義仔曾受心理打擊的各種推測與劇本。但無論如何,阿鳳會坐在陰影裡面看著阿義仔,他曬得褐黑的皮膚上躺著汗滴,折射光線就如鑽石一般,讓阿鳳覺得一時目盲。阿義仔的身形是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所塑造,特有的結實胸腹,粗厚的身材勾勒出原始有力的形狀,完全不同於阿鳳日後會在台北見到的,一個個從健身房如同生產線上產出的肌肉,如此刻意又做作。阿鳳彼時才知道有美麗的男體存在,日後也將不斷追尋這樣的男體,卻也不斷失望。和所有的美麗一樣,在目擊之後,就是詛咒的開始。阿鳳從來不敢跟阿義仔說話,他的美麗和隨之而來的渴望,還有下腹部莫名悸動的感覺,都讓阿鳳畏懼,但阿義仔確實是年幼阿鳳在泥石路上來往走動時,所少數期待的風景。畢竟泥石路連接的不只是家具店與阿鳳的住處,還是連接傷害與恐懼的橋樑。
  阿鳳的媽不快樂,阿鳳知道。阿鳳從小所學習到最強烈的情感,是憤怒與仇恨,仇恨投向阿公阿嬤,還有阿鳳他爸的四個姐妹。在每個夜晚,不快樂的阿鳳的媽在阿鳳耳邊不斷訴說,重複說著嫁進這個家庭的屈辱與不甘。於是阿鳳在剛剛懂事的時候,就很熟悉她的敘事。阿鳳的媽在嫁進來之後,就跟著阿鳳的爸一起在家具店工作,除此之外還必須打理家中的一切事務,替整個大家族煮飯打掃,姑姑們飯後就把碗盤殘羹留在桌上,沒有感謝也沒有寒暄。阿嬤甚至當著阿鳳的媽面前說,她女兒在媳婦進門前就是不用做家事的千金大小姐,憑什麼在阿鳳的爸把媳婦娶進門之後,就必須出手打雜。
  阿鳳的爸沒有薪水,阿嬤跟爸說,需要錢就去抽屜裡拿,阿鳳的爸從來沒有拿過,只是看著姐妹們把握機會蠶食家具店的資產。阿鳳一家三口,就靠著阿鳳的媽的那筆嫁妝去跟互助會,以會養會,滾出堪可支撐起一個小家庭的現金。在那個互助會相繼倒會、風聲鶴唳的年代中,阿鳳的媽想到她大膽的槓桿,總會嚇出一身冷汗,然而她卻從來沒有失準過,在龐大冒險的現金流中,替阿鳳報名了新開幕的高檔幼兒園,訂了一箱箱的繪本童書,還要被阿鳳的姑姑們酸道,阿鳳身為富貴人家的小孩,就是比較高級,不能跟她們的小孩一樣,去唸附近髒髒舊舊的托兒所。
  在這些敘事裡頭,總是沒有阿鳳他爸的存在。阿鳳他爸跟他一樣退縮而怯懦,尤其在面對父母姐妹時更是如此,總是要阿鳳和他媽忍,不要讓他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 阿鳳的媽講到這些就有氣,後來她去看精神科,醫師問她會不會想傷害自己,阿鳳的媽憤怒地拍桌說,她不想自殺,只想在飯菜裡面摻入砒霜乾脆一了百了殺掉全家。於是阿鳳自小眼前就會浮現這樣的畫面,在深夜裡的大圓餐桌周圍,或趴或躺著一群中毒的親人,以及他爸他媽還有他,一切安靜沉默,就像世界終局該有的模樣。
  阿公喜歡整個家族十幾個人浩浩蕩蕩一起出遊,營造出一股兒孫滿堂、父慈子孝的幸福假象。阿鳳的媽總是害怕這樣的出遊,這表示她本來就夠沉重的日常祀奉,又要多出許多工作,而阿鳳也同樣害怕,必須長時間密集地與愚蠢的表哥和他所仇恨的阿公阿嬤姑姑們相處,並且表現出適切的微笑與禮貌。在某次出遊中,家族坐在綠茵的草地上野餐,阿鳳他媽張羅完大家的吃食,坐在一旁剝著蓮子,用長針挑出蓮子中間苦澀的綠色的心,準備當作晚上的甜湯材料。阿鳳的姑姑不斷地逗弄、戳著阿鳳,阿鳳從小的訓練中就很能忍耐這種無端的騷擾,卻也變得極端彆扭,必須面對不斷興起的、不知從何釋放消解的憤怒。被逗弄了一段時間,阿鳳終於壓抑不住,反掌拍了姑姑的手,一直旁觀的阿公怒聲叱責阿鳳,說他沒大沒小、怎麼可以打長輩,罵阿鳳的媽都沒在教小孩,把孩子教成這副德性。阿鳳的媽當時本就容易激動,她抓起阿鳳,掄起一旁的粗樹枝充當藤條,開始猛烈地抽打他,跟阿公說一群大人就這樣欺負一個小孩,剛剛阿鳳他姑姑的一切行徑怎都沒被制止,如果要她教小孩,那她就這樣好好教訓阿鳳。阿鳳的親人們都默不做聲,只剩下阿鳳的哭喊在草地上延伸著。阿鳳他爸終於看不下去,把阿鳳的媽拉到一旁。後來阿鳳的媽抱著阿鳳一起哭了,說她並沒有能力保護阿鳳,要阿鳳識相一點,距離那些會傷害他的人們遠一些。
  從此阿鳳就知道家具店與他的親人們,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走在泥石路上時,他總是感到緊張。在阿鳳剛滿八歲的那個寒假,媽就病了。起先只是久咳無法痊癒的感冒,後來媽開始不斷高燒,只能吊著營養針,氣息虛弱地躺在床上。過年前是家具店的旺季,阿鳳只好跟著他爸到店裡工作,一方面讓媽能休息,一方面也稍微協助繁忙的店務。阿鳳坐在辦公室中,聽到姑姑跟阿嬤嘲諷笑著,說阿鳳他媽好幸福啊,說聲生病就能夠待在家裡不用來工作。阿鳳知道他媽真正辛苦,於是阿鳳好難過,晚上回家終於忍不住跟媽說了。阿鳳他媽在深夜打電話向姑姑道歉,說她是真的嚴重地病了,很抱歉在旺季又加重她們的工作負擔。隔天阿鳳還是被帶去家具店裡,坐在泥石路旁看著阿義仔工作時,被姑姑攔下,破口大罵說你這小孩怎麼小小年紀就學會滿口謊話地離間、造謠生事。阿鳳只能低頭,看著眼淚滴到地上又迅速被砂土吸乾,直到父親送走人客,這才發現姑姑把她拉走。阿鳳走進家具店裡,發現門後偷聽的阿公阿嬤急忙走避。以後阿鳳他媽跟爸的爭吵就愈發嚴重,已夠混亂的家中也再無定靜的日子。
  那年春天阿鳳第一次看到他媽坐在貨車上,他當時大概也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看到他媽。他站在泥石路旁,看著坐在駕駛座上的阿義仔,換上了乾淨的襯衫,比以往更加英俊挺拔,依然沉默著,嚴肅地望向前方。貨車駛到阿鳳面前時,暫停了一下,阿鳳的媽看著阿鳳沒有說話,她搽了薄妝,是阿鳳記憶中他媽最漂亮,也最為平靜的模樣。接著貨車就走出泥石路,彎進通往省道的柏油路面,開向幼年的阿鳳從未想像過的遠方。
  阿鳳沒有等待貨車的輪廓消失,就立刻轉身走回家,他一抬頭發現他爸站在家門後靜靜地看著泥石路,目睹一切發生。直到最後阿鳳都沒有問出口,到底這場偉大的奔逃,他爸究竟是不是自始就知情地旁觀,甚至積極地協助密謀策劃。阿鳳他爸就這樣一直保持安靜下去,成為阿鳳日後生活中一個近乎透明、沒有體積與質量的隱藏註腳,直到他終於有日被人發現,倒臥在泥石路旁邊,早已抽乾、水深只及腳踝的廢棄漁塭中。少數幾次有機會和人談起這些經驗的時候,阿鳳發現自己其實從來就不怪他媽,只是有些嫉妒,嫉妒阿義仔沒有想過要帶上他,嫉妒他媽能有機會逃離,而他卻必須持續困在這個早已深陷內陸而被遺忘的,名不符實的海的尾端。
  阿鳳考上了在台北的大學,離家之後就再也不曾回去過海尾了。有次過年,阿嬤打了電話給他,阿鳳接起來也不聽阿嬤想說什麼,劈頭就說,就算你們死了,我也不會去捧斗的。流連在三溫暖,以及後來更為風行的手機交友軟體時,阿鳳會發現自己一直在找尋的,其實是泥石路上阿義仔打著赤膊的身影。從此阿鳳不覺得自己值得真正被愛過,他會想,或許找到阿義仔,可以找到某種解答。
  再後來,阿公出殯的時候,他還是偷偷回到了故鄉,站在遠處看著阿公佔據路面的靈堂。家具店的屋殼早就轉讓,讓人低調開設了地下爆竹工廠,泥石路和周圍的魚塭也被區段徵收,壓上一層瀝青,開闢成連接上新高速公路的快速道路。更多車輛從逐漸老去凋零的海尾旁邊駛過,卻也沒有人駐足認真看過這個庄頭。阿鳳看到腳邊出現了一隻理應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雞母蟲,一腳踏了上去,感覺到肥厚的蟲體在腳下擠壓、碎裂,果然是想像中那樣柔軟,卻又堅韌的觸感。阿鳳站在原地許久,不想把皮鞋從柏油路面上挪開。他知道會在鞋底看到灰綠色、黏黏髒髒的液體,就像他的童年一樣。

小說組佳作
Hormone Scream-郭姸均(長庚醫學一)

A
  城市漸漸空了。
  她發覺她的心悸在靜謐中顯得異常突兀,漸弱的伴奏聲轉身奔逃而去,向著那一片虛無的荒地,風捲起泛黃的榕樹葉,羼入了沉默形成螺旋,竄進瀰漫著硝煙的天空。
  靜得不可思議,在真空玻璃罩下的鬧鐘聽不見鈴響,整個空間只有她隻身一人,空氣凝滯彷彿巨大的水壓,然而她並不討厭,準確地說是享受只有一個人的寧謐時刻——她清楚自己討厭人群,在人群之中讓她感到不安,肌膚間的親吻令她發顫,彼此的呼吸聲交纏,在縫隙間尖笑著滑行而過的不僅僅是氣體,可不只是她,幾乎所有人都清楚平靜表面下的暗流洶湧,卻約定了似的誰也沒有撕開那層封膜。興許那是早就被刻進雙股螺旋中的原罪,原始的情動在時間洪流的奔走下依然熠熠生輝,在吸吐聲中既難以啟齒又放肆地流淌著——喔天哪,那簡直如同地獄,她想,喉嚨疼得像是灼燒著,幾乎都快乾嘔出來。

1
  「K,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室友S尖銳的嗓音劃開了天空的薄膜,空想世界的色彩如退潮般退入真實的界線內,她怔怔地僵直了身體,好一會兒才摘下了耳機,「呃,抱歉,耳機音量有點大,我沒聽到。」她緩緩地說,聲音輕得飄了起來。
  「我說,我交男朋友了!」
  「竟、竟然嗎?」她難得的結巴,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才好不容易憋出下一句話,沙啞的嗓音中挾著顫抖,「對象是C吧?我一直都覺得你們最近走得挺近的。」
  「欸?這麼明顯嗎?」S的雙眼瞇了起來,傾軋著裡頭混沌般的情意。
  「無論如何,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脫魯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感覺還是沒什麼真實感,要說很高興好像也沒有,就是感覺某種形式上的承諾已經確立了,反而覺得有些綁手綁腳。」
  「呃,抱歉,我不太明白,」K抓了抓頭然後垂下眼,連她自己都無從發覺的迷惘,「這些東西其實你一直都很清楚吧,在還沒交往之前,那你為什麼還硬要把自己溺進那樣的深潭中?」
  「噯,K,你真的不懂,愛情嘛,本來就是這樣的啊,自殺般的行為,」S心不在焉地玩弄著指甲,指甲上的化學塗劑閃著炫目的光,「人是盲目的,人也是遵從原始慾望的,你看,就像那些看起來有夠荒謬的集體自殺事件,這麼多人都在開學沒多久後就交了男女朋友,這對人來說是多大的誘惑啊——『喔我也想跟他們一樣甜蜜蜜的』——再加上原始情慾的升騰,誰會管這麼多呢?」
  「那你會後悔嗎?」
  「後悔?喔不,」S輕笑,「我從來不後悔,愛情是人生必經的,相信你不久後也能體會到,你現在只是沒有遇到對的人而已。」
  「是嗎。」K敷衍般的應了一聲,可她腦內的波瀾卻一下下地拍打著神經,叫囂著拉扯疼痛的閾值,那讓她的頭痛宿疾又獲得重生,「總之,還是祝你們能長久,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長久。」她勉強且虛弱地對S擠出了微笑,求救似地重新戴上了耳機。
  ——痛みに似た恋が体を走ったんだ。
  她原以為耳機裡傳來的音樂可以讓她忘記朦朧的鈍痛,然而現實卻獰笑著硬是歪曲了想像,喔該死,巧合,真他媽的巧合,就像兩個星系在宇宙中相撞,K在心裡啐罵,她從來沒有這麼希望自己聽不懂日語,在腦海裡翻攪的是她從來都不拉出水面的情感,徘徊在耳邊的細語是重唱的樂章,當指揮棒如同鉔刀般落下時,那興許就是在宣告她死亡的判決。

B
  ——「似痛一般的戀慕在體內竄著呀。」

C
  K覺得C的眼睛像是下過雨的晴天早晨。
  有些濕漉漉的,但卻掩不住陽光的味道,淺得可以清楚辨別瞳孔界線的褐色虹膜是小樹枝椏的延展,盈滿了不溫不冷的甜度,那讓她深深著迷,眼睜睜地放任自己墜入那樣的深淵。

2
  「喔天啊!一對,又是一對!長成這樣也交得到男朋友,真不知道是他瞎了還是為了積陰德的。」
  「什麼積陰德,你很壞欸!人各有志嘛!」
  「對啊人各有志,有些人喜歡醜一點的那也沒辦法——噯真的搞不懂欸,為什麼我交不到男朋友啊?」
  「交不到就別交啊,又沒有人規定上大學要交男朋友。」K小聲嘀咕。
  「天啊K,」方才在自怨自艾的同學一臉驚訝地看著K,彷彿在看著從克萊因瓶裡爬出來的怪胎,「你認真的嗎?你知道我們要讀六年大學嗎?我們畢業時都已經25歲了欸,再找就來不及了!況且你看著身旁的同學啊室友啊一個個都有了人在身旁照顧,你不會各種羨慕嫉妒恨嗎?」
  「為什麼要有那些情緒?我根本不喜歡人與人之間的戀愛關係,那只不過是荷爾蒙在作祟——對,要是我有一副可以偵測荷爾蒙的眼鏡,我就可以他媽的看到這裡的指數足以讓偵測系統掛點,」K說著,引來一陣輕笑,她本想就此打住,可她悲哀地發現自己停不下來,「夠了,一點都不好笑,老實說那讓我想吐,你們可以想像他們之間的氣息裡有什麼嗎,我知道,我看得到,不是氮氣也不是二氧化碳,是他媽荷爾蒙——」急板的節奏響起,腦中有無數的老舊發電機在運轉,催吐般絞出她的想法,「對,別跟我談什麼Romantic,這顯而易見的是一齣荒謬的劇碼,被大眾用名為戀愛的糖衣包裹著放上祭壇,互相牽引著就像動物發情期散發的信息素,老鼠會一樣拉著身旁的人一起墮落,什麼浪漫,什麼想愛想被愛,那只不過是腦袋一時的短路罷了你們這些被大腦耍弄的傢伙,陷入泥沼然後呢?最後呢?才發現那也只不過是為了傳宗接代而誕生的鍵結,雄性為了讓雌性為他生孩子,雌性為了讓自己懷孩子,簡單暴力一點來說就是長時間的強暴犯,你們知道嗎,不你們怎麼可能知道,強暴犯會本能地選擇屁股大或胸部大的女性進行猥褻,不單單僅有氣血上湧一個因素,是因為他是雄性,而雄性就是註定有讓人為自己傳宗接代的慾望,那些胸大屁股大的雌性,只不過是滿足了這樣的條件罷了,所以我說人與人之間什麼戀愛的甜蜜那都是假的,人真正的戀愛,只出現在對非同類生物或無生物的時候,無關繁衍等因素,那才是最純粹的——」
  聲音戛然而止,K這才從同學驚愕的瞳孔裡看見自己——那是廉價舞臺上的非主流獨奏者,凌亂的表演結束後帷幕終於落下,塵埃揚起後腫脹的空虛流竄。

D
  也許K就是一個外星人,身上披著人皮,巨大的裁縫機在她身上「咚咚咚」地戳出了好幾個洞,顏色各異的縫線交錯,挑起,縫上,挑起,縫上,密合無瑕。

3
  鑰匙「吱吱呀呀」地扭開鎖。
  模擬媾和一般的場景——喔不,別想了,真令人嘔心,K甩了甩腦袋,似乎這樣做就能槍斃過於豐富的想像,她推開寢室的房門,預料之內地發現裡頭空無一人。
  她在寢室鵝黃色混濁燈光的包裹下將背包和外套隨意地丟在座位附近,轉身窩進了座位裡頭,本想打開筆電卻先注意到了前些天剛架設好的迷你晴雨儀,瓶裡裝的是淺褐色的顏料水,在桌燈下澄澈得令人心悸——就像C的雙眼,總是盛起了一勺世界。她這麼想著,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顫巍巍的指尖親吻在冰冷的瓶壁上,柔化的視野中溶進了更多可能的想像。
  啊——多麼美的色彩,多麼精巧的結構,K留戀地收回了手,閉上眼,身體向後仰,淡色的髮絲服從著地心引力垂落,我真的好愛你,我真的只愛你,最無瑕的戀慕像痛一樣穿過我的身體,你有感受到嗎?
  K睜開了眼。
  那一瞬間她顛倒的視野裡映入黏在S座位上的,S與C的合照,她的身子猛地顫動了起來,心臟急遽的鼓動傳導至胸腔壁,傾軋的窒息感遊走在體內。可即便錯亂的情意如朝聖般湧入了整個身體,K依然頑固地以為那是支氣管擴張劑的副作用,直到幾秒後她才虛弱地意識到自己的氣喘病已經很久沒有發作了,她苦笑著硬是站起身,踏起搖晃的步伐來到S的座位前。
  K從來都沒怎麼關心室友的生活,即便處在同樣一個空間,她也不曾留心過她的桌面擺設,這是她第一次長時間讓目光停滯於S的座位上,滿桌子充滿女孩子氣息的裝飾品卻不是她的目的所在,她的視線之針只狠狠地穿過了那張照片。顫抖不已的身子在異常的沉默中平緩下來後,K深深吸了口氣,扯下那張照片,粉色紙膠帶殘留在照片邊緣,她卻沒心思去理會,依然有些顫抖的手在口袋裡摸出了一隻0.05代針筆,那是她畫畫愛用的,尖細的筆尖是描繪細節,例如眼睛時最佳的用具,卻也容易不小心就刮破了紙面,就像此時K心裡彎起的弧度尖得幾乎滴出血來。

E
  那一夜的夢是個陽光明媚的花園,種了許多千奇百怪的花,K在裡頭奔跑著,覺得一切失真而令人乏味,可在漫無目的的偽裝下她卻清楚至極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是幕後的操偶師,萬物從心是自然最終的法則。而終於她在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發現了淺咖啡色的小花,它們的眼一眨一眨地,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那一瞬間K的淚水潰堤般地湧出,思慕的痛跟隨著那兩朵小花被連根拔起,她終於打從心底笑了出來。

4
  S早上5點多才頂著昏漲的腦袋回到寢室。
  名為愛情的毒藥在她的頭骨上開了個洞,涼風「呼哧呼哧」地往裡頭灌,她的生物時鐘震蕩著,腦汁幾乎都快乾涸。
  往好處想的話到底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犧牲一點點睡眠時間只是在幫助肝提早適應未來的夢魘,不過我還是必須慶幸今天沒課,她有些模模糊糊地想著,轉身就想爬上床,然而清晨的陽光卻讓她捕捉到照片的異樣,弔詭的預感在心裡翻湧,她瞇著眼露出了懷疑的神色,輕手輕腳地把照片拆下來。
  檯燈被開啟,「啪」一聲割裂了靜謐。
  「K!」S看著照片好一會兒才喊出聲,她訝異地發覺自己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興許是女性的直覺使然,她總覺得這不會是她第一個難堪的狀況,「K!你給我醒來!我知道這一定是你幹的!都幾歲了,你是有毛病還是閒閒沒事幹?為什麼要把C的眼睛割破?我知道你醒來了,你最好他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可是你從來都不覺得我的解釋合理。」K的床位傳來她沙啞的回應,本就不易聽清的嗓音被被子捂著,糊去了一大半。
  「這不是重點!」S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的照片!這種小學生才會做的事,我才不信你是不小心的!你最好給我說清楚,我跟你講你不要當我是白痴,我早猜到了,你是不是對C有什麼特殊感情?」
  「我沒有!」K猛地大聲反駁,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貧血使她有些暈眩,「我沒有對那傢伙有什麼感情!」
  「那你——」
  「我真的受不了了!」S的話還沒講完就被K嘶啞的吼聲給硬生生打斷,「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原本以為我可以一直默默的喜歡他的!可是你突然來攪局,所以都是你害的,全部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幾秒的沉默後S冷冷地開口,「我害你去割我照片?K,枉費別人在說你是神經病,害怕跟你交流的時候我還好聲好氣的和你說話,我看我真的是太好心了,你還真他媽有毛病,承認自己破壞別人的東西很難嗎?不就是羨慕和嫉妒嗎?還說什麼沒有感情!你自己剛剛也都說你喜歡他了吧?」
  「我不喜歡他!」K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聲,青筋爬上她抓著被單的手,「我跟你說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他的眼睛!我在乎的只有他的眼睛!」
  尾音落盡,空氣黏稠了起來,時間在膠體般的流動中清晰可聞,在恍惚的錯覺中與心拍同步,那讓S感到不安,她張開口,想反駁些什麼卻赫然發覺自己的腦子發燙,焚化了所有語句組織能力,只能乾瞪著雙眼,像隻剛被打撈上岸的魚。
  「我原本想默默的守護著『他』就好,可是因為你,就是因為你跟他交往這麼爛的理由你可以擁有他的一切,你明明不愛『他』,卻可以肆無忌憚地看著,用那種露骨的噁心的角度。」彷彿暴風雨後的寧靜,K的語氣竟平和得毫無溫度,就如同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正眼瞧過S一次,「我不能忍受,我真的克制不了,那樣漂亮的『他』不是你們可以褻瀆的,所以要隔絕所有你們與『他』的接觸,要讓你們沒辦法擁有『他』的一絲一毫,照片也好,什麼都好,你們壓根兒也別想瞧見一眼。」
  「你、你也想得太美了吧,」又一次似曾相識的沉默後,S有些艱難地開口,悲哀地發覺牙齒在打顫,「你以為你劃破所有照片就可以防止他的眼睛被看見嗎?你根本就不可能管得了他本人,你也別想獨占他的——」
  她的聲音陡然停止,一道閃光自腦袋間的狹縫穿過,橫衝直撞地竄下她的背脊,「砰」一聲炸裂而開,開成了一朵巨大的花,彷彿催生出恐懼的搖籃,裡頭伸著懶腰的是微笑的惡意。
  「那正是我的夢境,那正是我即將要完成的理想了。」K說著搖搖晃晃地爬下床,沉重的腳步聲軋上S全身戰慄的細胞,因為染髮而受損的淡色髮絲緊勒著她嗑了藥似不斷亂跳的心臟。
  在濃稠的恐懼催化下,S似乎都看得見自己身體本能防禦系統裡不斷彈出的紅色警示窗,她顧不得因缺乏睡眠而隱隱作痛的腦袋,逃命似地衝出了寢室,汗漬殘留在門把上閃著光芒。
  「K要殺人了!她瘋了!」
  K聽到S在門外大喊,她摸了摸桌上的美工刀,覺得久違的氣喘病似乎又找上她了。

小說組佳作
臉上寫字-桓尉枚過(北醫醫學三)

〈一、帥哥今天吃什麼〉

一早起床,元仲還沒感受到什麼異狀,真的發現哪裡怪怪的,是他去買早餐的時候。
「帥哥,今天吃什麼?一樣是鮪魚蛋吐司?」
雖然比較想要去便利商店買個飯糰來吃,可是聽到早餐店老闆娘這樣喊,元仲就很順的往早餐店走去。但今天老闆娘的樣子,卻有些不一樣。在老闆娘的額頭上,有一行字。
「今天客人怎麼還這麼少?」

元仲覺得怪怪的,老闆娘怎麼會把這句話寫在臉上?哪有人刺青刺這個?可是寫字也不太可能吧。該不會是惡作劇?所以元仲跟老闆娘指指額頭,示意他把那行字擦掉。
「你發燒喔?」老闆娘看著元仲的動作,疑惑的問。
「不是啦,是指你的額頭。」
「我的額頭?」老闆娘問。說時遲那時快,老闆娘額頭上的字,變成了「我的額頭到底怎麼了?」
如果是刺青或寫字,那字一定不會立刻改變。元仲暗自忖度著。也就是說,可能是什麼新的技術,人體投影之類的。之前常常聽說什麼光雕藝術,或是把圖案投在建築物上面,雖然不知道早餐店老闆娘把這些字投影在自己額頭上要幹嘛,什麼新型態的藝術嗎?
「就你的額頭啊!」元仲指了指,「上面寫那些要幹嘛?」
老闆娘對著店內的鏡子照了照,遲疑的看著元仲,「沒東西啊,弟弟,你是不是忘記戴眼鏡?還是說你還沒睡醒?」

於是在等待著鮪魚蛋吐司的這段時間,元仲細細的思索著。他還發現店員的頭上寫的是「今天人怎麼那麼多」,也就是說這個投影可能不是老闆娘的意思,或許是店員要惡作劇。不過如果是員工的惡作劇,怎麼會出現「我的額頭到底怎樣?」這句話呢?
於是元仲推測出了一種可能,就是他一夕之間,得到了某種能力,而這種能力讓他可以看見別人心裡在想什麼。所以他可以看見老闆娘覺得客人太少的想法,也可以看見店員覺得客人太多的想法。

為了要實驗他的猜測,他再度跟老闆娘攀談。
「老闆娘,我告訴你,我可以猜到你現在心裡面在想什麼?」
「少年耶別騙了,要練把妹技巧,去找年輕妹妹好不好?」老闆娘嘴上這樣說,臉上倒是寫著「好啊我就不信你猜的到」
「那老闆娘,你現在想一下你昨天的晚餐。」元仲這樣試探。
「咖哩飯」出現了大概半秒,然後停留在「汽油下星期要漲三角」,元仲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知道說老闆娘是故意想這個不相干的東西,試著不要被讀心,看來老闆娘也很認真呢。
「咖哩飯?」元仲問。
「唉呦年輕人,你怎麼猜到的?是不是昨天在咖哩飯門口看到我?」
「對啦對啦,剛好看到。」元仲這樣回答,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樣。
吃著他的鮪魚蛋吐司,元仲感受著他的新能力,思緒已經開始奔馳。
「帥哥,今天吃什麼?」老闆娘依舊招呼著客人,可是他的臉上其實只寫著「今天吃什麼?」

〈二、生態觀察〉

吃完早餐回到宿舍,元仲連忙告訴他的室友,卓牧和思齊,不過兩個都是文組的。他們聽了起初是不相信,可是稍微試了幾遍,他們不得不相信元仲的話。卓牧是建議元仲去看看精神科,或者是神經什麼科,因為他不太知道內科和外科的差別。
「你一定是得了精神病,不然就是腦子哪裡出問題了。」卓牧這麼說。
「不要說出問題啦,可能跟電影露西一樣,你開發了某一個腦區,搞不好你是人類新科技的大希望。」思齊在旁邊緩頰。
不過比起去找醫生,元仲更想去拜拜,雖然這個能力讓他很興奮,但他怕自己是一夕之間得了陰陽眼,看需不需要去安個太歲。不過他今天有討論課,不能翹課的,所以去廟裡拜拜什麼的,就只好等到放學再說。

原本元仲還心驚膽跳,擔心說自己這個能力會不會突然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畢竟早餐店沒遇到,不代表學校沒有。但是沒過多久,他就忘記了他剛才的擔心和打算。一進教室,元仲就看見同學們臉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他們當下的想法。他最好的朋友,常常跟他一起抱怨人生的,臉上寫著「今天又是星期一,而且還早八…」。班上許多同學,都在想著「今天放學後要去哪裡玩」,還有「男二為什麼比男一帥,這樣怎麼選?」、「小三好可惡」。不過等到上課鈴聲響起,臉上的字又不一樣了,有些人就是快速轉換成老師的投影片內容,有些人則是「今天午餐想吃拉麵」。有了這些發現,他的校園生活突然就有趣了許多。
在下課的時候,元仲完全沒有想睡的感覺,因為觀察同學們臉上的字實在是太好玩了。前凸後翹的班花走過去時,雖然臉上帶著微微笑意,額頭上卻是寫著「再意淫啊,你們這群噁宅。」而那群所謂噁宅,正偷偷用眼角餘光瞄著班花,裡上則是寫著「好性感」、「好辣」、「哇那個胸部」。字數都沒有太多,因為他們現在血液都不在腦袋裡。旁邊則是有個男生臉上寫著「你們是不是想幹人家?」,他沒有亂想也很正常,因為他已經出櫃了。不過這時候其中一個「噁宅」眼神稍微有點閃爍,字也忽然變成「現…現在不能勃起啊,會被看到。」然後臉上的字變成了「冷靜冷靜,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冷靜,而中道崩殂」
除了內容之外,元仲發現每個人的「文法」也有些不一樣。他發現很多女同學的臉上,都會有「笑到哭」的表情符號,而且還連續兩個。又有些同學,句首和句尾都是「操你媽的逼」,彷彿句法中不可或缺一樣,就像是「操你媽的逼,老師教這麼難,考試還不是都考古,操你媽的逼。」或者是「操你媽的逼,昨天小美去洗澡之後就不回我訊息,操你媽的逼。」還有一個同學,留學國外又回來的,寫的字就是中英文夾雜,「等等lunch要eat什麼?」還有一個整天看動畫的男同學,寫的就是日文,元仲也看不懂。

〈三、你好像看透了我的心啊〉

這些發現其實可以讓元仲從事許多研究,語言學的心理學的等等,只不過呢,也許元仲剛發現自己的能力時,他還有可能往這方面走,但等他的討論課開始後,這機會就一點一滴的消逝,因為這個功能太好用啦!
原本討論課都是元仲最討厭的環節,一般考試都是選擇題,不會至少還能猜,就算猜錯也只有老師知道,但討論課時,肚子裡有沒有料一看就知道。有些人的話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更有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要是沒有一些基本知識,怎麼有辦法說出這些話?像元仲這樣不學無術的少年,討論課時他就只能傻傻地看著卷哥卷姐們大顯神威。
一如往常的,每個組都有一兩個腦袋裡東西特多的人,就像是卷哥育錦,還有卷姐晴真,總是讓他們兩個負責凱瑞整組的成績,其他人就是在旁邊吶喊助威。可是今天的元仲不一樣,他說起話也滔滔不絕了起來,卷哥卷姐等等想要說的話,他都會先搶過來說,彷彿看透了別人的心一樣。當然他不是有了讀心術,只是他可以看到別人臉上寫的字,就像是他育錦臉上原本是寫著「今天又要陪你們這群笨蛋討論,結果還不都靠我。」後來開始討論的時候,又變成了「啊就這樣啊,這個老師上一節課講的公式,套進去答案就出來了,你們是不是都沒讀書?」可是等到元仲不僅套入了公式,還補充了連育錦都不知道的另一套學說後,他的臉上又變成了「他是不是在偷偷讀書要贏我?」
至於那個連育錦都不知道的學說是哪裡來的?當然不是元仲想的,而是他從晴真臉上看到的。當晴真聽到他講出這個學說時,他臉上呈現出「哇!怎麼跟我想的一樣!」不過就算沒有看到他臉上的字,單單從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的喜悅。

那個當下,元仲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光環,從助教的肯定、晴真的讚許、同學們的疑惑和崇拜,還有育錦的不悅,都讓他的心情變好了不少。
可是這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下課後,晴真找他討論那篇論文。但元仲其實只知道晴真臉上寫的那些,而論文的內容其實他也沒看過。「我還需要再多看幾遍。」元仲說著,然後就找個理由先走了。當然,他也看到了晴真臉上寫的「他為什麼不跟我討論這個?」
但就算是晴真後來的詢問讓元仲內心覺得有些難堪,他仍在課業上有著卓越的表現,完全不像原本的他。老師的隨機抽問他答的跟老師想的一模一樣,也能在老師未回答同學之前,先舉手幫同學解惑。
「元仲同學有偷偷讀書對吧。」老師「臉口如一」的開著玩笑,元仲只是點點頭,含蓄的笑著。可是心裡頭,卻是漸漸有了自負的心態。「明天的考試,大概也是看臉就行了吧。」畢竟寫考卷的時候,誰臉上不會寫字呢?

但元仲沒想到,進入考場,坐下之後,他只能看到同學的後腦勺。他不敢太明顯的左右稍微張望一下,但唯一能看到臉上的字的,只有前面監考的助教,而且他臉上寫的是「你他媽是不是想作弊?」
元仲沒有立刻放棄這次考試,他還是認真的盯著監考助教,希望他能稍微翻個考卷,然後想一下答案。可惜的是,他幾乎都是眼神呆滯的看著底下的同學,然後臉上寫著「為什麼我不在研究室寫論文,而是在這裡顧考場…」
元仲越等越焦急,終於助教有點太無聊吧,把餘卷拿出來看。元仲緊盯著他的眉心,卻只發現一行字。
「現在的考卷都好難喔,我現在寫也不會呵呵。幸好我已經讀碩了。」

走出考場的時候,晴真立刻來關心元仲。
「剛剛第三題,有用到上次討論課你提到的那個學說耶。」
「呃…喔對,我就是這樣寫的。」元仲愣了一下,裝作他都會的樣子。反正他最後成績怎樣,晴真也不會知道。可是心中卻暗自搥胸,那個論文他回去之後也去讀過幾遍,可是真正能用到的時候,他並沒有發現。
到頭來他的能力,也只是看字,而不是過目不忘。

〈四、兩個文組室友的對話〉

元仲的室友剛好有兩個文組的,卓牧和思齊,對於元仲的能力,他們想從腦神經學切入卻沒有能力,只能從一些語言學方面猜想。

卓牧:「元仲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能力啊?」
思齊:「我猜想是腦部受到了什麼刺激,開發了哪裡的能力這樣。可能是額葉的Broca’s area,或者是顳葉的Wernicke’s area,這兩個算是掌管語言的區域。」
卓牧:「但我在猜,應該是跟語言比較沒關係的區域,我猜想從人臉看出他在想什麼,算是察言觀色的進階能力吧,我們頂多從人臉看出他開心或憤怒。」
思齊:「但他現在可以看出對方在想什麼,所以是能力大升級。」
卓牧:「對,可是他的能力又是寫下來的。」
思齊:「那他那些寫下來的字,到底是他自己的語言能力,還是對方的?」
卓牧:「他之前有說過別人寫他看不懂的日文,那應該就是對方的吧。」
思齊:「可能喔,嗯,但我覺得他的腦部開發,卻是別人的語言能力,這我想不通。」
卓牧:「的確是難以理解,更何況這不見得是腦部的進化,我在猜,有可能是什麼超自然現象吧。」
思齊:「呃…有可能,應該說超有可能。原本他跟我們說的時候,我還想說他會不會有思覺失調,可是聽越他說,越覺得這可能真的不是目前的科學可以解釋的吧。」
卓牧:「不然…我們可以先想看看他這個能力有什麼用?」
思齊:「我覺得…我們先確認一下他的能力到底是怎樣?第一是可以看到別人想的東西。第二是…」
卓牧:「不僅是可以看到而已,他是用文字的方式去讀取,而且那文字是被看到的人心裡想的話。」
思齊:「因為我們在學語言學的時候,就知道說我們心裡在想事情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種默念的感覺嘛。」
卓牧:「對,就是這種感覺,而元仲他可以讀到這種感覺。」
思齊:「就是可以讀到,所以那時候我們還在爭論說有沒有雙母語的人存在,元仲的觀察就可以解惑。」
卓牧:「對,那時候我是認為說沒有雙母語,腦中默念的時候一定是某一種語言為主,頂多夾雜翻譯困難的專有名詞。」
思齊:「你那時候舉的例子是聲門塞音嗎?」
卓牧:「因為老師跟我們講的時候,都不會講聲門塞音,都是講glottal stop嘛,後來看講義雖然是寫聲門塞音,可是想到就只會是glottal stop。這點在其他常看原文書的科系應該會更明顯。」
思齊:「所以這個能力就可以檢驗雙母語是否存在。」
卓牧:「不只這個呢,例如只會講台語的人,他臉上的字會長怎樣?」
思齊:「對耶,因為他們不見得學過漢字,有些老一輩的人沒機會讀書的。」
卓牧:「會講不見得會寫嘛,他如果有學過白話字,那就有拼音文字的可能,但如果連拼音都沒接觸過,那會是什麼?」
思齊:「這的確很適合寫論文,你以後如果讀碩士,就找元仲來幫你寫碩論好了。」
卓牧:「還有前陣子不是在吵ㄅㄆㄇ嗎?那就看台灣學ㄅㄆㄇ的同學,還有馬來西亞學漢語拼音的同學,臉上怎麼寫不就好了。」
思齊:「要是我也有這種能力,我一定去讀語言所,輕鬆畢業。」
卓牧:「我寧可不要,我看的論文字夠多了,跟人講話還要一直讀書,很累。」
思齊:「呵呵。」

〈五、不如失明〉

元仲漸漸感受到了壓力,這幾天,有這項能力讓他到處耀武揚威,可是這也有侷限。像是考試,監考人員臉上根本不會提供答案,又例如透過電子螢幕,像是手機上的影片或自拍照,他也無法看到臉上的字。
更別說是網路上的對話了,只看到別人的大頭貼,還有一串文字,要怎麼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以前元仲還以為說他可以幫別人看出正妹說去洗澡,是不是真的在洗澡,但他發現他也無能為力。
不只是無能為力,有時候還會適得其反。元仲會不小心把他讀到的字說出來,卻沒有發現有些事不能點破。他曾經在有個女同學說「我吃什麼都可以」的時候,直接吐槽說「他其實除了義大利麵,其他都不想吃」,也曾經在老師說「同學要怎樣我都沒關係」的時候,並不小聲的告訴旁邊的同學說「老師現在很火」。這些事情,為他招來了許許多多的白眼。
而且據他的統計,臉上的字跟講出的話不同的比例,竟然非常的高,大約是五成。也就是說,當別人說出一句話的時候,有可能是誠實以告,也可能口是心非,而且機率是一半一半。對元仲而言,這是很大的影響,因為他能夠知道對方心裡想什麼,可是就算知道了,卻只有一半的時候準確。
在這個時候,元仲反而還得重新開始學察言觀色,學習看別人嘴角的變化,來判斷他是不是真心,還有這能不能戳破。還得看別人的肢體動作,是略有防備抱胸,還是放鬆的翹著腳。更因為元仲可以看到「正確答案」,他要判斷對方想要表達出來的樣貌,甚至比一般人還要困難。

「真的是不如瞎掉,」元仲心中有了這個負面的念頭,「至少我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不會受別人的額頭影響,能夠單純聽別人說話的聲音。如果他們連盲人都騙,未免也太邪惡,真的發生那樣的狀況,也不會有人怪我。」
「在擁有的時候,要去想如果沒有的狀況。」元仲想起了之前不知道哪位老師跟他說過的這句話。他現在有著特殊的能力,但沒有這項能力的人,他們是怎樣過生活的呢?回憶起他以前常常被騙,相信別人說的「我們不在乎你的背景和財力」,誤信女生說的「其實我們可以當好朋友就好」。要是當時他有這項能力呢?元仲不禁濕了眼眶。

可是在一個睡眼惺忪的早八,元仲又感覺到了不同,今天每個人的額頭都好乾淨。雖然元仲現在比較會察言觀色了,可是要回到看透別人的心,或許還有點差距。
「在沒有的時候,就別想如果有的狀況。」這是元仲老師的後半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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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蘇禹安(中國中醫三)

那一天,母親對他說:「我帶你去一個新的地方。」
他難得看見母親愉快的神情。他被母親牽著,在假日清早擁擠的市場中,小而快步地行走。位於室內的老市場相對於外頭顯得陰暗,空氣不太流通,始終都瀰漫著一股由各種生鮮腐物混雜而成的腥臭氣味。
他們已買完了菜,再次經過那些攤販,他又看見裡面那些充滿皺褶的賣菜婦人。她們常會對他明知故問說些「你現在幾歲啦,幾年級啊?」之類逗弄的話題,他總沒有回答,只是摟著母親圓潤、散發香氣的手臂,躲到她身後。然後他們又經過彭先生的豬肉攤。彭先生對他們打了招呼。彭先生總是站在攤販後面陰暗的空間,只有前半面的身影被照著豬肉的紅光浮顯而出。彭先生時常跟他和他母親搭訕,露出令他不舒服的笑容。當他們走過,他注意到彭先生左上方,那懸吊在半空中微笑的死豬頭。
母親走得比以往急促。他的小手在母親的手裡沁著汗水,與母親掌心的汗水溫呼呼地融在一起。在市場中陰暗、狹仄的巷道穿行,他漸漸聞到一絲奇異的香味。那香味,既輕盈如風中之絲,又繁複得像是一曲巴洛克音樂,穿過濁重的氣味之霧,慢慢鮮明了起來。他感覺,他們是依著香氣的指引行進的。
之後他們看見一條路的盡頭,在昏暗的市場裡發出較明亮的光輝。母親帶他走近,繞過轉角之後,一間新穎的花店便出現在他睜大的眼前。
「到了。」母親輕快地說。
從那花店的玻璃門牆後面,大片亮光透射出來;裡面琳瑯滿目的花草植株構成美麗的迷宮,吸引他驚喜的目光。母親牽著他推開了花店的玻璃門,門上掛著的小門鈴便叮鈴響了。
他們首先經過一條彎曲的過道,兩旁濃密的枝葉和花草,營造出陰暗又神秘的氛圍。從過道走出,豁然開朗,花店內的景象無遺呈現:各形各色的花,或是從枝葉間迸生出來,或是成簇成團,或是零零星星地從高處垂落而下,被姿態和色調各異的葉片烘托出明豔或幽靜的感覺;一些藤蘿、鬚根之類披垂下來,在充滿香氣的微潤空氣中輕輕款擺。在濕氣和柔光裡,整間花店充滿一種霧的質感。他們驚喜、貪婪地呼吸那瀰漫在空氣中的香氣。這時,一男人的身影從花葉間顯現,看見他和他母親,那男人的眼神頓時閃現詫異又喜悅的光芒,遠遠地就輕說了聲:「啊。」
男人踏著小而快的步伐向他們走過來,然後急促地說:「嗨。」
「嗨。」母親微笑說。
「你是……?」男人呼出了她以前的小名。
「對。」
「你怎麼會來這裡?」
「買買菜就順道來了啊。」
「你是怎麼找到這邊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終於止不住地,嬌癡地笑了起來。
她有點害羞,說話時總眉目低垂,使長睫毛拍閃在臥蠶加深的眼瞼上。而男人更是害羞,且多了些不知所措的樣子,雙手合攏在身前,不安地搓著。
看見自己的母親以如此反常的模樣面對一個陌生男人,躲在母親身後的他,不斷拉扯母親的手。母親沒有理會,與男人慢慢聊起了一些他完全摸不著頭緒的,像是密語的話。然後母親擺擺他的手,說:「這是我兒子。」
男人看向他,以一種溫柔、微微哀愁的眼神,然後彎下身來,問他:「你喜歡花嗎?」
他點點頭。
「有特別喜歡哪一種嗎?」
他搖搖頭。
「沒關係,我今天先送這種的給你。」
隨後男人起身。當母親趕緊說:「誒,不用啦。」時,男人已經轉身走遠了。過沒多久,男人捧著一只盛水的玻璃小花瓶走了回來。花瓶裡面,插著幾株英英雪雪的小白花。
「不用客氣,這也不是什麼高貴的花。」男人靦腆笑說:「但當見面禮恰好。」
男人俯身下來,將花瓶交給他,對他說:「這花叫雛菊,美麗、淡雅,是我很喜歡的花。」男人又抬起臉來看他母親一眼,才將眼神轉過來對他說:「要小心捧好喔。」
他緊抿著嘴點了點頭。
離開花店以後,他有點不安地問母親:「剛剛那個人是誰啊?」
「是媽媽以前的一個好朋友。」母親看向他,繼續說:「你以後看到他就叫林伯伯好了。」
後來,每次母親帶他去買菜,他們最後總會去花店,並從林伯伯那邊拿到一小株各種不同的花。回家以後,他就將那些新鮮的花換水,插在客廳電視旁的玻璃花瓶中。
起先,他對林伯伯還存有一些戒心,但在相處過後,他甚至漸漸地喜歡上他了,主要是因為林伯伯待他既溫厚如長輩,又和善如朋友。林伯伯說話時的溫柔注視,還有撫摸他小小頭頂和肩膀的細微舉動,都讓他心裡興起了愛慕。
林伯伯也時常會帶他們認識一些花和香草的名字,像是風信子、波斯菊、白薔薇等等。那時,母親充滿好奇和喜悅,像個小女孩,比他還熱忱地伸手觸摸花瓣,嗅聞花香。有幾次母親伸手摸花,恰巧碰到林伯伯的手,他便眼看著母親害羞地笑了。那時,他總是把視線從母親在花朵上的手移開,看著自己縮在褲袋旁的小手,並感覺自己的心臟正一抖一抖地,顫跳著。

一天深夜,他睡到一半起來上廁所。家裡的廁所在走廊出口的最外側,走廊出去之後就是客廳,因此當他從廁所出來時,便看見了客廳的時鐘指著十二點半,以及時鐘下、癱坐在沙發上的身影。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殘菸和香水混雜的氣味。
「父親回家了,」他想,「父親總在我睡了之後才回家。」電視機的藍光像緩慢而冰冷的流體,將客廳充填成一座在黑暗中發光的水族箱;裡面的一切都因一種緩慢沉靜的錯覺而顯得朦朧。他從斜後方窺看父親的面容,卻只能看見切齊的後髮線、耳朵、再來就是伸進背景之中的顴骨和鼻尖了。
然後他注意到電視機旁,花瓶裡,插著一株高挺的黃玫瑰。他腦中頓時閃過林伯伯的臉,與眼前的背影相疊。他盯著幽藍中那明麗的鮮黃,想起幾天前,在花店,他捧著林伯伯送的黃玫瑰花苞,細細端詳;那花瓣繁複,使內裡呈現出一種迂迴、幽深的感覺。母親和林伯伯在一旁談笑。他靠近,甜膩的香氣從花芯竄出,沁入鼻腔,一陣酥麻。然後他用指尖剝開花苞,花瓣的柔軟和皺摺搔癢著指尖皮膚,他忽然感到異常地快樂。花香更加濃烈了。突然,花芯深處,幾隻小蠅蟲黑壓壓一團鑽了出來,爬到他的左手上。他嚇得丟開花束,使勁拍打、甩動左手。被他丟在地上的花束的玻璃紙袋的水流了出來,幾瓣脫落的花瓣,緩緩地在水面上漂浮,旋轉。


後來,他有兩個禮拜的周末都沒有跟母親一同上市場,母親似乎也沒有再去花店了。那幾天早晨,他都睡得比以往來得晚,起床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他走到客廳,陽光從落地窗斜射進冷暗的室內,顯得窗外的天空比室內還要具體、有實感。他隨意烤片吐司,倒杯牛奶,就坐上沙發,打開電視看卡通,看了看覺得無聊又把它關掉,而這出現又消失的畫面和聲響,使房屋變得更加空寂了。
他想起了那件事。
兩周前的周日早晨,在彭先生的豬肉攤,起先一切都還一如往常,但到了後來,彭先生走出攤子,說這樣給零錢比較方便。彭先生站到他們身邊時,他覺得彭先生比印象中高大了一些。
彭先生將手伸到髒污的口袋摸索,卻在將零錢交予母親的當下,趁母親抓握住銅板,用他潮濕的手掌滑摸過母親白皙的手臂,直到母親陡地把手收回,他已經觸到了乳尖。
彭先生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微笑。母親沒有說話,怔立半秒,旋即牽著他的手快步離開。他愣愣地被牽著走,一時還沒辦法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等他恍然大悟時,才發覺自己正挽著母親的手臂,在陰暗的市場中行走。他的小臉貼著母親的手臂,彷彿聞到了一股腥臭的氣息。
那天以後,母親就沒有帶他去市場了。
他看著眼前螢幕上自己的倒影,被天光刷得蒼白而平板,好像電視的黑幕後面蹲坐著一個幽靈,這讓他感到由衷的恐怖。之後他看向電視旁的花瓶。三周前從花店拿來的牽牛花,已歪斜地癱軟了,淡紫的花辦發黑、下垂,深陷淺淺的陰影之中。他走上前,想將它丟掉,才發覺水面浮著奇怪的細小波紋,便蹲下來細看。
朦曖的天光照亮顫動的水面,許多孑孓在水平面下以掙扎的姿態扭動著身體。他彷彿聽見,那些孑孓將水波輕輕拍擊出細微而奇異的聲響,在空寂之中,漸漸地擴大。像是千萬隻蟲在他的皮膚底下亂竄,他一時狂亂地搔抓自己的皮膚,將自己白皙的小手臂抓出一條條紅痕。
他突然有一種在被遺棄之後的孤寂裡,內在深處被挑動起來的恐慌感受。於是他衝出家門,依循記憶中的路線,向市場奔去。

幾天後的夜晚,他被吵鬧聲吵醒,便循聲走到客廳,發現父母親在吵架,客廳的燈很罕見地亮著。他躡步走近,首先看見那株被蒼白的牆壁襯得非常艷紅的扶桑花,想起衝去市場找母親的那天,那天,他拿回了一簇鮮紅的扶桑……他感到惶然的不安,之後看見父親背對著他坐在沙發椅上,面對著母親。
母親看見他,停止了爭吵。
「沒什麼事,你去睡覺。」
而他一直站著不走,瞪著他父親的背影。
「走啊──」母親催促道。
他其實是希望能看見父親離開那個沙發,或是回過頭來,向他表示什麼。他一直覺得父親看見花了。但他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母親向他走來,雙手環住他,要將他帶回房間。「就說沒事……」而他依然堅持地站著,直到父親終於微微將臉轉側過來,他忽然雙腳發軟,乖順地,被母親帶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他想著衝去市場找母親的那天,他們沿著能繞過豬販的路徑離開,卻還是撞見了彭先生。在喧鬧的叫賣聲裡,一聲大吼猛然爆出:「喂,你們幹什麼躲我?」彭先生出現在平常不在的地方,瞪著他倆。母親裝作不認識,牽著他的手匆匆走開。彭先生因而暴怒起來,嘶聲叫道:「還躲?不要裝了,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
即使是在囂鬧的市場,彭先生那字字清晰的斥責,仍使得眾人的目光突然全都投注到了他們身上。他感到眼前一陣黑、一種四周如漩渦將他們向下吞沒的恐怖感受。
在奔出市場的途中,他聽見叫罵聲穿插著其他一些細瑣的話語,似乎是婦人粗而尖銳的嗓音壓低之後破碎的氣聲。整座市場彷彿都要將他倆驅逐。那些懷著惡意的聲音,在他耳中盤桓,隨著母親帶他奔出市場才漸漸消失。走出市場,外頭陽光敞亮,刺入眼中一片過曝的白。他感到他和母親相握的手在顫抖,而那時他卻覺得,母親的顫抖並不等同於他的顫抖。
陽光底下,他抬頭看向母親。母親先是向遠方望著,才突然彎下了身,背光的身影遮擋了光線,對他說:「今天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他低下頭,看著地上,沒有回答。
事實上,他還無法消化這天發生的一切情景。剛才,在花店門口,他就已經有了種特別的感覺,那時,他打開玻璃門,在詭異的寂靜中響起的、十分突兀的叮鈴聲,令他旋即就捏住了搖擺的門鈴。他把門輕輕闔上,走進迂迴的過道,耳邊漸漸傳來細微的窸窣聲,然後停下腳步,蹲低,躲在盆景的枝葉所構成的屏障後頭。
那窸窣聲漸漸匯聚成他母親與林伯伯的談話。
「什麼意思?」
「唉,就不怎麼樣啊。」
「你先生……」
「別說了。我不想提起他。」
「好。」一陣沉默。
「你還記得,那年夏天……」
他們的談話又漸趨模糊,每個停頓或彎折處都流露出了一種哀傷的踟躕,顯得破碎而細瑣。他微微起身,從花葉的間隙向內窺望。母親和林伯伯靠得很近,握著彼此的手在說話;那氣氛如此詭譎,以致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隻海底生物,隔著潛水艇的圓窗,看著裡頭光亮和靜謐的場景。一種陰暗而鬱悶的孤寂自他內心湧起。然後,有那麼一個瞬間,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母親拉著林伯伯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且深深陷入雙乳之間。
「我心跳得好快。」她說。
他轉過身,將門鈴弄出巨響。
「叮鈴──」
嘹亮的鈴聲旋繞在濕潤的空氣中,以清脆、堅硬的質地將濃厚的霧氣劃開。他通過花葉掩映的過道走了進來。然而,之後映現他眼前的,卻是他們隔著一小段距離,如朋友般聊天的平常景象。
母親看見他,說:「你怎麼在這裡?」
「唔。」
「好吧。」母親走向他,臉上線條細微地繃緊。「以後不要自己一個人亂跑了,很危險。」
「嗯。」
林伯伯看他低著頭,一副懺悔的樣子,親切笑說:「能自己走到這邊,不簡單誒。」
「你不要亂教啦。」母親笑了起來。
他站立著,心中情緒混亂,久久不能平復。起先,他有一種方才所見所聞皆是幻覺的慌亂之感。但他知道那是真的,隨之就感到了受欺騙,小小的拳頭緊握著,他不知道自己該是要憤怒還是難過。而當他面對著母親與林伯伯,看他們快樂的樣子,與自己的內心景觀有巨大的對比,忽然又感到自己被遺棄了。
「沒事了。」母親說。
母親的身影逐漸壓過來,遮暗了他的視線、他幼稚的抗拒情緒;像是被母鳥溫柔的翅膀包覆的幼雛,他被母親抱進懷中。那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臉貼在母親柔軟的腹部上,並且被滾燙的淚水和霧氣淹沒了。
望著黑暗的天花板,母親的溫熱彷彿仍留在他臉頰上,他不斷想著,卻只是越來越錯亂,一切都不可靠了嗎?他覺得孤單極了。連母親給予他的溫暖之中,似乎都潛藏著陌生而黑暗的冰冷。
而這些天來,他也漸漸有了一種錯覺,即是他逐漸喪失的有依靠的感覺,只有父親能幫他拾回。他於是開始夢想著,父親將其溫厚的手掌放在他肩上或頭上,或是以溫柔而沙啞的聲音,跟他說話;或者,父親轉過身來,給他一個了解的眼神。他甚至還彷彿聽到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對他說:「我在這裡。」
然而,他所看見那父親微微側轉的臉,卻是一張蒼白而淡漠的神情,帶著疲倦和厭煩;除此之外,就只有那些從眼角、鼻翼、嘴角旁微微下拉的僵硬線條,讓他感到一種深沉的拒絕。他望著黑暗,以有限的思維,反覆回憶著那張臉,試圖讀出更多的意涵。但他很快就放棄了。在悵惘之中,他對自己的父親有了一種孩子氣的怨恨。然後他轉身將頭埋在枕頭裡,嚶嚶啜泣。
這時,門縫透出光線,劃破黑暗。母親走了進來,看見他在哭,抱住他,摩娑他的頭、他的臉,以一種溫柔得令他心碎的聲音說:「沒事的。」
他在母親的撫慰中,在漸漸平息下來的顫抖和淚水裡,睡著了。
然後他夢見自己在曲折而無止盡的暗巷奔跑。一面白色牆壁,裂痕從牆角延伸而出,牆面快速剝落。艷紅的花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一堆漆黑色的蟲子從花芯竄出,他將牠們一隻、一隻地拍死。他夢見暗巷。母親牽著他的手奔跑,途中,他一直跟母親說:「我可以先去洗手嗎?」「好啊,等一下。」但他們依然只是一直跑,沒有結束,像是跑到另外一個夢裡去了。


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和母親都沒有再談起市場的事。花瓶早在扶桑花自然萎落以後就空了,並且慢慢地積起塵埃,失去玻璃光澤。
一天,他在家裡偷問起母親:「為什麼不再去花店了呢?」
沒有再去那裏之後的這段時日,他漸漸懷念起那些花店裡的時刻,才很訝異地發現自己對花店裡一切的眷戀,即便那有時令他感到陌生。他想念他和母親和林伯伯相處時,那輕鬆愉悅的氛圍;他想念對他很好的林伯伯,溫暖的笑容,充滿說服力的聲音;他想念那些美麗的花朵。
當然,他也總是想起那些陰暗的景象,但以回憶的目光去觀看,往事被抽去了當初驚懼的情緒,只剩下情節的骨架,被如今探索禁忌般的不安和歡愉情緒所填滿,彷彿是一場冒險。那時他才覺得,林伯伯只是參與了他和母親的冒險,以一個年長朋友的身分。每每回想起那十分有趣快樂的時日,如今的他,總會感到一種惘惘的悲傷。
「沒甚麼啊,」而母親的臉上顯得略微黯淡,停頓幾秒才又補充說:「他已經不在那裏了。」
「嗯。」
他在心裡盤算著。
隔天恰巧是星期三。中午一放學,他便自己一個人偷偷地,避開市場裡的走道,從外面入口直接走去花店。
花店還在那邊。他走上前去,那裡已不再給他昔日迷幻的感覺,而是宛如鄉愁的親切和傷感。他推門走進,聽見了林伯伯的聲音,大喊:「林伯伯!」
「是誰?」話語自花草叢間緩緩道出,一個身影隨之出現,是一位沒見過的女店員。
「是你嗎?」女店員看著他說。
「林伯伯呢?」他詫異問道,並驚覺了自己的幻聽。
「你是說……」女店員沉默片晌,才接著說:「噢,他啊,他已經不在這兒了。」
「我可以找到他嗎?」
「嗯……你要找他做什麼?」
「他有東西沒有還我。」
「什麼東西,我幫你轉告。」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答覆,一時想不到還能胡謅什麼,他感到焦急,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我只是想知道他為什麼不在了……」
「我怎麼會知道。」
女店員說完,才發現他的眼淚從瞪大的雙眼中流淌而出。
「我不相信。」他說。
「就說不知道嘛,」女店員感到為難,又想起什麼似地說:「不然你可以去問問外面那些阿桑啊,我好像有聽到她們在講……」
他用力地搖搖頭。
他低頭,準備轉身離去。女店員看著他悵惘的神情,也覺得難過了起來,便叫住他,低下身來,揉揉他的肩膀,試著安撫他。「雖然我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女店員說,然後很快地拿了一盆白色的小雛菊,送給他。
「就當作是補償吧。」
他看到那盆雛菊,眼淚又不止地流下了。
回家以後,他獨自沉默且緩慢地,將玻璃花瓶洗拭乾淨,注入新水,把雛菊插入了花瓶中。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睡了,可睡得不安穩。
他又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但大多都只是些沉到意識底層的碎片,只有一個非常真實、鮮明,在夢醒之後依然能記得:他發現自己在白濛濛的霧裡走著,之後才慢慢知道自己身在一座花園。一陣歡樂的歌聲從某處傳來,他穿花撥霧地尋找那源頭。之後他在一片灌木叢前面停下。他伸手去撥開花葉,被割傷了手指。原以為能穿過縫隙,窺看到後面歡樂歌聲的源頭,卻只見一個男人的背影,在一片逐漸暗下來朦朧的光裡。他感到莫名的悲痛。那身影往霧的深處走去,眼見就要消失了,他禁不住大喊。
他屏息著,看那男人慢慢轉身,每一個瞬間像是被切割成細小的分格,在一種遲緩而淡晦的光暈中流轉。而就在快要看到那男人的臉時,他突然,驚醒過來了。
似乎是一聲巨響使他醒來,因為房間彷彿還縈繞著那聲響的回音。他睜著眼睛,那快要轉過頭來的身影,還殘留在他黑暗的視覺當中。然後像是忽然意識到甚麼災難,他從床上驚跳起來,跑到客廳,看見母親冷冷地坐在沙發上。
空氣中依舊留有一種淡淡的菸和香水味。他向四周環顧,沒看見父親。
「爸爸……回來過了?」
「對,然後又走了。」母親的頭髮和衣衫皆有些凌亂,語氣中流露出微微的慍怒和疲倦,接著又問:「你為什麼……」
「算了。」母親歎氣說。她將手抵在前額,低著頭閉上了眼睛,之後把臉埋進了手裡。
在這同時,他的視線落到客廳前方冷白的地面上,看見那花瓶,已是破碎的殘骸;裡面的雛菊像是被摔爛了一樣,在仍緩緩漫延開來的水灘裡,勾著一絲絲細小的漣漪。
他走了過去,蹲下來,雛菊的氣味竄進鼻腔。他輕輕顫抖了。他將花朵的殘骸拾起,放入手中,濕潤的花苞在掌中軟軟地散開。一陣清淡的香氣,在從花身散碎之前,又迸放了最後一回,之後在空中飄散。
這時,剛才那男人的身影在他腦中突然浮現,才想起是裸體的,而且輪廓浮著一層霧白的光暈。但那到底是誰,他真的不知道了。他以小手從水灘中撈起了花瓶殘骸,想將它們拼起,卻嘩啦啦散落原地。之後他失神地撥弄著它們,任它們在水中滑移。
發覺異常而長久的寂靜,母親抬起臉來,看向他的手在那些碎片裡,大喊:「你在做什麼!」跑過去制止。他回神過來,突然感到一陣刺痛。
一塊指甲尖大小的玻璃碎片,插在他無名指的指腹上。他驚愕地舉起手,微微翹起指頭。母親連忙靠到他身旁,摟著他的手臂,把那碎片小心地捻出來,並稍微施壓。他指尖的血便汩汩流了出來。
「你等我一下。」母親說:「我去拿藥,你先把指頭這樣壓好。」
母親離開後,他獨自一人待在空寂的客廳裡,盯著自己的血從傷口流滲而出,一滴滴落在下方的水灘中,並且漸漸暈染開來。他忍著由指尖傳來的一陣陣電流似的痛楚。然後他的臉色漸漸慘白。因他發覺,水中那些殘破的白雛菊,染上了血紅,並且以一種遲緩而抖顫的姿態,在寂靜來臨的深夜裡,那麼孤獨地漂浮,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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