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屆醫文獎作品集~散文組

散文組首獎
琵琶鼠-衛澄禾(北醫醫一)

「琵琶鼠,又叫吸壁魚、垃圾魚,是臺灣常見的水族魚種,常用來吸食缸壁的青苔。」影片的開頭是個穿著休閒的保育員,坐在水族箱旁介紹琵琶鼠。萬用的生態教育影片起手式。

從高三準備考大學起,不知為什麼突然對水族館產生了莫大興趣。留在學校晚自習,九點一定跨上腳踏車,到附近的水族館閒晃,直到裡頭的工讀生關燈趕人,才又騎回學校,繼續練習疲憊但堅持的眼神,好讓隔天模擬考成績出來後,能理直氣壯地跟爸媽說:「我盡力了。」

喜歡在水族館內看著一缸缸的魚群,漫無目的的漂浮,偶爾搧動一下鰓鰭。水缸與水缸之間是以玻璃隔著的,從排頭的水箱望去,甚至能瞧見在末端的魚隻,彷彿一個繽紛但無法彼此交流的世界。有時掠食者就被擺放在獵物旁邊,但所有魚都在玻璃牆的劃分下安分守己。儘管我注意到還是有些魚吻部有撞傷──那是衝擊無形牢籠的傷疤吧,但現在牠們也都眼神空洞。就跟身旁的其他魚一樣。

也是在那段時間認識琵琶鼠的。一開始沒將這種魚放在心上,畢竟牠從不被獨立展示在一個水缸裡,而是散布在各種魚群之中,被當成清潔水缸的工具。後來偶然看到一部介紹琵琶鼠的生態影片,才漸漸接觸這種孤獨的魚。但若問我會不會對這麼晚才認識琵琶鼠感到可惜,我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當一堆琳瑯滿目光鮮亮麗的魚種一齊出現在你眼前時,你還會特別去記憶一隻永遠躲在角落、外表普通的魚嗎?

「琵琶鼠種類繁多,目前臺灣水族館常見的,有皇冠琵琶鼠與黃金琵琶鼠等種類。」

大學面試那天大概是我人生中數一數二尷尬的日子。一進考生休息區,我就被戰爭般的緊繃氣息壓得喘不過氣。西裝筆挺僅是基本要素,有人大聲地背誦準備已久的英文自介,唯恐他人沒聽出裡面刻意的英腔;也有人練習著面試時的手勢與肢體動作,活像小學演講比賽的現場,而觀眾是他的父母,顯然聽的津津有味、興致勃勃。我來到的地方似乎比較像是戲台,不是想像中面試場合該有的樣子。

不禁想起那間水族館中的紅龍以及黃金琵琶鼠。可能是為了提高賣相吧,幾乎所有魚缸中的琵琶鼠都是普通的黑褐色種,唯獨紅龍魚那缸的琵琶鼠是金黃色的。每回在反覆確認著那尾紅龍到底值幾個零時,黃金琵琶鼠就安靜地趴在一旁。牠應該是幸運的吧?儘管都是琵琶鼠,牠的膚色硬是比黑褐色的同類來的尊貴,否則怎麼能與高價的紅龍同居一室呢?但對紅龍來說這些差異都不算實際存在。平時吃著高級飼料時,紅龍是不會介意有琵琶鼠在下面撿拾殘羹的,更不會在意琵琶鼠之間,有哪裡不同。

「因為水族館的大量推銷,養魚一定多養一隻琵琶鼠成為錯誤風潮,也導致琵琶鼠的數量大幅增加。」

新生典禮那天,系主任致詞時直接了當的說:「恭喜各位成為社會上公認優越的一群。希望各位能秉持著這份社會責任,努力往一名仁醫的道路邁進。」台上各種層級的長官排排坐好,我彷彿看到了我以後應該且必須成為的樣子。實習醫學生、住院醫師、總醫師、主治醫師,當一切都被規劃好,我們需要做的就是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時候到了自然有人幫你安排到另一個職務之上。我想著那些在水族館中,因為體長被區分的魚群,當成長到一定程度,就會被撈起放入另一個水箱中,看著周遭的同伴,明白那就是自己過去與外來的模樣。

突然覺得自己跟魚沒有什麼差別。唯一可能不一樣的是,牠們從不能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魚,而我曾經有過選擇的機會。

「琵琶鼠原產於南美,跟福壽螺、吳郭魚一樣都是外來種,由於適應能力強,已經嚴重地影響了臺灣的生態。」

曾很認真的跟同學討論過外來種的問題。貓狗也是外來種,流浪的族群一樣會造成生態浩劫,為什麼一提到捕捉流浪犬貓或禁止餵食就會引起社會反彈呢?「講的你好像很愛護動物一樣,你有吃素嗎?沒吃素你憑什麼說話。」「為什麼不能餵浪浪?牠們很可憐欸,你不是要當醫生的人嗎怎麼一點愛心都沒有,那你以後看到有人倒在路邊是不是也袖手旁觀啊?」講到最後同學生氣了。「照你這樣說,人類才是最大的外來種啊,那為什麼你不要乾脆去自殺好了!」

實在很難想像這些人不久前才跟你拿著彩虹旗,在路上高呼著婚姻平權、尊重多元。樂團那我懂你意思了有首歌寫的深刻:「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事。」可能那時的我還太樂觀,沒有意識到多少手持標語的人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決定支持,多少人是嗅到了潮流的氣味,不想被時代拋下而表態。又或許漠不關己的沉默者才是大多數吧。「我好好當我的醫生,好好救人錯了嗎?為什麼我一定要去關心這些社會議題?」

總有一股衝動想質問他們,為什麼是我必須為了這些不公義的事情困擾傷神?憑什麼我需要背負承擔的東西比同學更大更重。如果能當一隻被豢養的魚,誰想要在驚濤駭浪中泅泳。可惜這不是我們擅長的選擇題,而就算是申論題,我們也已經被訓練出最符合社會期待的回答方式。

「再加上琵琶鼠有一身堅硬的鱗甲,遭受攻擊時還能將銳利的硬刺豎起,令掠食者難以下嚥,在臺灣可說是毫無天敵。」

若要說就讀醫學系這段期間得到了什麼,大概是學會了如何武裝、隱藏自己。初入大學的生活從不單調,宿營、各種「之夜」以及成發活動將生活填的緊湊。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畢竟參加活動雖不會讓你成為核心人物,但不參加一定被戴上邊緣人的帽子。「記住,別太衝。老二哲學。」北上前父親在車站僅吐出數字,我點點頭說知道了,悵然之感卻在心中擴散。

過去的我們投入了許多精力讓自己顯的不平凡,現在我們卻必須花更多時間讓自己學著一般。

腦海中浮現起那則古老的悖論:在無人的森林中有棵樹倒了,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心底是希望有的,最好是那種被人發現之後,會脫帽致敬的那種轟然巨響。但當我步入學校的階梯教室,發現整片山坡的樹倒的倒睡的睡,談話的內容止於八卦與娛樂,我卻不覺得這裡的「樹倒事件」能引起什麼漣漪。於是我翻開課本,試圖用大量的知識塞滿那些原本留給關懷的地方,用題目將自己麻醉以免感到徬徨。

就像一隻不再窩在角落的琵琶鼠,起身與魚群一起飄盪。

「現在琵琶鼠幾乎成為臺灣分布最廣的外來魚種,而且不論在什麼環境都能生存的很好。」

有不少學長姐選擇不繼續當醫生。有些人從政,有些人當起了作家。學校還曾特別邀請這些作家們回來演講。記得那場演講的海報上斗大的寫了「醫生作家」幾個字,我不禁想起許多「工程師放棄百萬年薪,回鄉種田」的新聞標題。種田就種田,為什麼還要特別強調放棄了什麼呢?難道當純種田就不值得學習嗎?為了幾個字輾轉反側了許久,仍想不到適合的解答。

也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種「棄醫從文」或轉職其他行業的風格,教我們醫學研究的教授就是其中一個。「醫生就是要看病,不然就做研究。搞一堆沒有意義的東西跟醫學有什麼關係?」大概是長年待在實驗室的關係,他身上瀰漫著一股由消毒水和大鼠飼料混和的氣息。「沒錯,你們很聰明,做什麼事情都是頂尖,但你們要想一下,做什麼才對人最有幫助。你看,只要你們研發出新藥物,它能救多少人的性命?」隨後教授問有誰想到他的實驗室參觀,幾乎所有人都舉起了手。

「由於琵琶鼠太過強勢,幾乎無法根除。有些國家將琵琶鼠當成食用魚,據說硬殼之下肉質軟嫩,但這方法在臺灣成效不彰,目前仍以移除為主要防治方式。」

大學後開始喜歡旅行。說旅行似乎太過浪漫了,流浪可能更貼切些。曾在很多水塘邊看過被曬死的琵琶鼠──釣客不喜歡這種魚,抓到後一律扔在岸邊任其生命凋萎。這些琵琶鼠曾在水族箱中待過一段時間吧,牠們會懷念那段時日嗎?剛升高三的家教學生常常問我,選科系要選什麼比較有前途,其實真能選擇的話,我寧願繼續待在高中這個水族箱中,而不是出去攻城掠地。儘管我知道我有那個能力。

據說金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不知道有沒有人計算過琵琶鼠的記憶有多長。但我能肯定琵琶鼠的記憶一定比金魚久的多。當魚群攏聚時,牠仍靜靜地待在池底,冷眼仰望那些無所事事的魚群。前陣子與學妹吃飯,問她記不記得先前醫生過勞的案件,她搖了搖頭,眼神繼續流連在潮牌服飾的特價訊息上。有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金魚在搶食飼料後,滿足但空洞的眼神。

「所以有問題的是人。」影片中的保育員結案,聲調鏗鏘有力。「琵琶鼠本身並沒有錯,牠只是想生存,而我們要為牠造成的破壞負責。有問題的是人,要解決問題的也是人。」

書讀得越久,越發遺忘了為何自己成為現在這個模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找人問「你對我的看法是什麼?」但多數的答案都出於善意的雷同,就像寫在模範生獎狀上的評語。身邊的人事物如水缸中的魚來來去去,自己也在路上漫無目的的行走,卻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或是路口。

每年都會參加新生典禮,試圖從那些充滿期待的眼神中尋回過去的自己,但典禮結束後,場內外快活的空氣卻總是令我感到莫名的悲傷。

我像一隻琵琶鼠,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努力活的張揚。

散文組評審獎
手機-洪研竣(馬偕醫五)

最近都會自己開機,大概是生理時鐘的關係,很精準地在6點左右醒來,潮濕的空氣讓我總想賴在被窩裡多幾分鐘也好,即使理性告訴我要遲到了。

平時我是不會自己醒來的。

自從妳因為暈倒而被送入我實習的醫院後,我開始靠著2台智慧型手機的鬧鐘開機,以棉被暖機,再用意識試圖使理性戰勝感性,決定出門時間。近來冬日早晨越發潮濕,霧氣蒸騰,滲透入機體,無法達成平衡的日子越來越多,幸好生理時鐘戰勝一切,起碼開機時間固定了,省去最基本的煩惱。

從北投站搭捷運,一路向南,大部分的人盯著手機螢幕,手指來回滑動、鍵入訊息,靠著無形的電波傳訊聊天,耳機戴上隔絕外界,對話框叮咚叮咚不會干擾別人,臉上微笑也只有自己知道,心情以符號表示,揣度哪個貼圖最符合心境。

列車上安靜如入無人之境,一切如此祥和靜謐。

從圓山站往民權西路站的途中,捷運緩慢貼合地面,我彷彿看見今日與昨日彌合的分界線,那是我通往全新一天的儀式,車頭鑽入無止境的黑暗,景色被倏地收起,留下眼前的漆黑與空白。

隨著列車被時間往前運行,人群也被拍打上岸,我擠身其中,踏入醫院。

我看著醫師將大腸鏡探頭塗上潤滑用凝膠,並緩慢從妳的肛門口置入,肛門因為反射而緊縮,咬住腸鏡,一時之間無法再推行進去,醫師請妳放輕鬆,而我看見妳的面目糾結,像被揉爛的廢紙,五官零散,眼淚不自主從眼角滑下,痛苦而難受。

那一瞬間,我希望醫師停止一切檢查。

但我知道不檢查無法診斷出確切病因。

只好再將目光移回妳的肛門口,握著妳的手,想告訴妳再撐一下就好。即使此時戴著口罩,仍能感覺到無形的氣息滲透濾網,直抵鼻腔,一股酸嘔感逆流上喉,我有意識地用力吞嚥,想把整個感性世界吞入胃裡,待胃酸分解消化,獨留理性存活。

主治醫師說我的反應對於見習醫師來說實屬正常,但我覺得更像是某種短路。

同樣握著妳的手,印象最深刻是國小的時候,父母平日都在工作,妳會牽著我穿梭不同地點。彼時妳像我的手機,一旦碰觸,語音搜尋,就能查找父母聯絡方式、回家的路。妳不喜歡我跟朋友在公園玩溜滑梯太晚,因為這樣會耽誤課業; 你說不要借同學錢,但問妳卻不說原因。

妳總是為我料理三餐,即使阿公外出,也總會聯絡他,希望他回來吃飯。

時空錯置的現在,換我主動握著妳的手,參與檢查過程。

醫師熟練地操作腸鏡切除息肉,屏除感性世界的我低頭抄筆紀,整個手術室只剩老師教學的聲音,以及妳心跳規律的監測聲響,滴答、滴答,像暴雨過後樓上滴下的雨水敲擊屋簷,清晰而擾人思緒。

然而下一秒,我又看見妳臉龐,雖然妳牙關緊咬卻沒有呻吟,但情緒仍衝潰提防,只能翻身入海,台北盆地瞬間積累成湖,我泅泳其中,無法換氣。

原來理性與感性模式的切換如此困難。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醫院,父母、阿公都是我休假的時候才會來輪流照顧妳,不用擔心他們的日常作息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姑姑、姑丈也只是偶爾抽空過來,妳安心休養就好。

妳說有些話想跟我說,我說好,等我休假的時候。

休假日,妳示意我與妳坐在同張病床上,大小剛好。妳將我從休眠模式開啟,我自己搜尋了記事本,切入語音系統,辨聲鍵入,但只有我看得到,必要時妳可確認這份檔案的存歿。

妳說雙親的介紹之下,13歲那年嫁給阿公。在艋舺的東園街上租了不到10坪大的頂樓加蓋空間; 阿公出門,騎著兩輪腳踏車,後座綁滿批發來的萬家香醬油,雙腿轉動輪子,也滾動一家大小的命運,在艋舺這地方,準備居住、成長、繁衍; 妳帶小孩上學、買菜、張羅家庭代工的業務,在窄仄的空間裡將豆莢與豆子分離,遇到發黃的豌豆就獨自收藏起來,當今晚的加菜項目。

妳們偶時約在大勝戲院前,緊握彼此雙手,在暗下的戲院裡兩人擁抱、親吻,通往出口時,穿越狹長拱形空間,隨後墜入人來人往的東園街道上,前往店仔口,看紅綠燈轉換,不同生命交流眼神,店家燈光爍亮,好似永遠不會暗去。

妳嘴角上揚,語調高低起伏,像稚氣未脫的孩童。

接近傍晚,父母、姑姑們帶來水果點心,一進來便開口詢問阿公去哪,我說晚點會買晚餐進來。從妳住院以來,姑姑們開始第一次關心妳的病情,關於疾病的進展與治療方式。接著稱讚我的優秀基因遺傳父親,問我會不會太累,要不要休息一下,以後生病靠我了。

我的應用程式被短時間內開關太多次,暫時當機而無法回覆。

妳似乎想把人生交付給我般繼續訴說,連同這些歷史的重量。

隨著孩子年齡漸大,經濟負擔漸次沈重,像要把兩人壓成平面,沒有時間以立體形式相處。妳增加家庭代工的業務量,阿公更早起且鮮少回家,並且開始交際應酬,無數夜晚孩子吵鬧聲音淹沒不到十坪大的居住空間。

即使金錢得以延續六個孩子的生命,兩人的愛情仍不斷地墜落。

阿公引渡著家庭的經濟與愛,給予另一位女子。

他用當時四十幾萬的價碼買了房子送給那位女子。

女子拿到房子後沒有回頭,嫁給另一位男子,變賣房產後繼續自己的人生。

妳在無數夜晚裡哭喊,怨懟命運。阿公染上賭癮後開始負債,債主找不到他往往到住家討錢,為了保全孩子性命,妳只好將自己賺的與私房錢供手繳上,並用更少的睡眠,換取金錢,渴望著丈夫有一天能醒悟並且歸來。

阿公反倒能自己存款而不需還債,如此惡性循環。

恍惚之中,我發現自己正獨自操作著大腸鏡,在妳的帶領下進入那蜿蜒又狹長的時空隧道,燈光下搜尋情感息肉,獨自辨別、剪切、採集檢體並且化驗,此時的我不知在何種模式下,卻異常沉穩且堅定。意識到其實整個過程妳都抓著我的手,好像下一秒就會在回憶流沙裡陷落,無法自拔。

我想是資料傳輸的過程,緊握的雙手彷彿透過血管構成迴路,液體在彼此體內竄流,如此溫熱。

負債堆疊如久置的文件垃圾桶,需要時間成本來清除。

阿公開始逼妳交出每日所得,不僅還債,更多的是索求玩樂的籌碼,青春的墮落與欺凌。妳曾拿刀,試圖切開兩人連結線路,甚至連自己的線路也一併摧毀,但迫於男女先天體態強弱,始終無法成功。

父母以及姑姑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慰。我卻希望有人能說些什麼,糾正故事的全貌有誤,刪除一切內容並且重來,好似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不論如何努力刷淡字型顏色直至純白,反白之下終究浮現,妳的記憶體仍裝不下別的事物。

我恍惚了解到,為什麼從小以來,家族永遠只慶祝母親節而無父親節; 阿公總是買價格昂貴的彈珠超人、四驅車給我們,堂哥們都喜歡他。但隱約之中,家族的人很少主動與阿公攀談,妳總是接受最多歡笑與關愛。原因其實躲在隱藏程式裡,一直被妳鎖住,需要密碼才能解開。

在放學的空檔,妳總是緊握我的手,傳輸一些難解的人生道理,說以後我就會懂 ; 阿公打麻將的日子,妳堅持打電話給他,有時甚至透過我說話,像妳的專屬變聲器,吐露一起吃飯的渴望。

好似這樣就能彌補多年的情感時差。

阿公拉開病房簾子,大家瞬間安靜了下來,我們像在公司長官背後八卦的員工,被調成靜音,連張口也無法發出一點聲響。

妳別過頭去,我一邊切換成有聲模式問阿公買了什麼,一邊偷偷遞衛生紙給妳。

大家專心地吃飯,免洗筷摩擦木製飯盒,為了刮除殘餘飯粒。阿公跟我說務農很辛苦,要吃乾淨,我點頭,頭頸上下擺動,像切入震動模式,頻率快速。

口袋裡手機響起,我身體也跟著震動一下,家人說好好工作加油,這裡交給他們就好。

妳用拭乾眼淚的雙眸目送我離開病房,我好像知道要怎麼做了。

雖然無法像智慧型手機有遠端聯絡功能、面對不同問題總有最佳解答,但意識的存在是我與它們最大的不同之處,面對病人,我可以自己決定要切換什麼模式,和記憶連結做出選擇:過往有傷痛的記憶,遇到相似事件決定面對它亦或是逃避,據此又形成另一經驗,存檔、分類,事件浮現時再次提取使用。

情感溫度對我而言是另一項更重要的指標,不在醫師評比標準,在我經驗裡卻是最被需要的。
幾個值班的夜晚,我不再閃躲病人眼神,講述處置流程、步驟,在微弱燈光的走廊中與病人家屬討論他們的擔心害怕。即使沒有科學研究顯示:進行醫療處置時握住病人的手能縮短住院天數。

對談交流後的經驗流入機體變成記憶,待下次相似的情境出現,用意識提取情感,不再短路當機。

於是躺在值班床上,關機之前,我會整理一天經歷,分門別類,試圖使一切清晰。

但有些情境始終處於模糊地帶。

息肉的病理化驗結果屬於惡性,腫瘤可能已經轉移,醫師建議開刀切除所有腸段。

我想起妳為我煮過的晚餐,蛋花湯撒上蔥段,小的時候我摟著妳說我最愛喝蛋花湯了,於是直到現在,沒有值班的夜晚,睡前妳會打一顆蛋到滾水裡沸騰,跟我說湯好了在廚房,放下成堆的醫學資料,那是妳我的獨處時光,通常我分享著醫院瑣事,妳靜靜一旁聆聽,有時甚至不小心打瞌睡了便扶妳回房休息。妳說不是太無聊,是老了體力不好,又說要好好工作努力,將來養家生子負起責任。

即便無數次電力不足,妳仍希望我在妳身旁,一碗湯的獨處時間,如此珍貴。

現在望著妳的背影,被歲月雕琢出的梨狀身形、搖晃的腳步,讓我不禁想趨前攙扶,而妳總是拒絕。於是我尾隨在後,想告訴妳,跌倒的時候有人會抓住妳,別怕。

妳問我進行手術好不好。熟悉的感覺又襲入腦門,空氣潮濕像要浸泡機體,短路隨時發生。

我暗自希望什麼也不處置地發展下去,對於我來說,剩下的時光已然足夠,關於妳的一切,將不可能被刪除替換,而不願見到妳手術後必須面對併發症所帶來的痛苦及掙扎。

但其實撐過那段痛苦期,就可能近乎痊癒。

我學會此時客觀提供訊息而不再當機。

與家族討論過後,妳決定進行手術。

像是某種時空錯置的決定,風險極大卻指向希望。

那天我守候在外頭,時不時拿出公務機深怕漏接電話,護理師們等妳躺回病床,推出病房,關於那幽微且神祕的空間。

父母親都來了,在推送過程中大家都沒有說太多話,可能意識到這是個需要沉靜的時刻。

我不禁望向走廊窗外,雨絲貼和窗戶,了無聲息地拍打著。

燈光昏暗,長廊裡幾位陌生人像在等待,各自滑著手機,我也轉入勿擾模式,想深刻感受此時的氛圍以及周遭的一切。

妳躺著並且闔眼,不知道心情是什麼。

我看見遠處,有個駝背的身影在手術室門口面對我們。

「阿公來了。」我輕聲在妳耳邊說。

妳緩慢張開雙眼,望著加入推床的阿公。

「有來丟好。」妳微笑著。

散文組評審獎
刺-孤讀(北醫醫四)

當母親騎著機車,載著睡眼惺忪才來到世上六年有餘的我前往即將就讀的幼稚園時,似成一線的目光總是投射在灰牆上頭那一圈圈於日照下白得刺眼的流刺網。手剛抓住母親的衣袖,就被罵說騎車很危險,不要亂扯,於是只好縮起身子,卻又微微抬起頭,看著那一排排的刺縮小成後方的點。

那是我家門前的監獄。

不,正確來說,應該是看守所。旁邊還有一座小學,晚飯時分,小學三年級的姊姊常說,每當她的班導發火時,就會拉著不知是違反校規,還是違反師長說了算的班規的同學耳朵到教室外頭,指著對街那高過五層樓,監控塔台占據四角,被灰藍色混凝土填滿一切的厚實牆壁,說你再調皮小心我就把你關進去。不過想當然,不只是姊姊與同學,還有我都知道,那都不過是氣話罷了。或者說,只是大人自以為的恐嚇。

畢竟,有哪個孩子惹怒大人後,真的被抓進監獄裡面過?

只是每個孩子都會恐懼刺。走過兒科診間一輪就知道了。被迫面對那不知所以的疫苗,針頭一亮出,幾滴藥水隨空氣一併擠出,就會哭紅臉拉扯衣服窩進母親懷底裡搖著頭大喊不要不要,我不要打針。但母親卻總是心一橫嘴一撇眉頭一皺一把拉起孩子的左手或右手,好讓那根針在刺穿皮膚肌肉組織血管壁之瞬間,問診室便能灑滿各種慘叫鳴泣。一根刺就能鬧成如此,每次經過這條路,看見這麼多根刺覆蓋在頭頂,還留有童年幻想的我不禁害怕:某天經過這條路時,那些刺突然落下,千針萬刺扎入身子裡,就算僥倖不死,自己八成也得從人類轉行,改去作仙人掌了。

所以,當幼稚園老師從抽屜拿出大頭針,說小心我把你的嘴巴縫起來時,我真的一連好幾天都不敢開口說話。

不是第一次了。最早看到那根刺,是午休時睡在我隔壁的同學被叫去訓話的那天中午。那時候,我和他都睡不著,躺在被單上與天花板互看也是無趣,兩個人就只好用氣聲聊起昨晚鹹蛋超人的劇情。只是躺在他身後有三個床位遠的老師一翻身,我整個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老師也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視我們。但是他卻絲毫察覺不到我的反常,也沒注意我的眼神不停暗示,就只是自顧自地,講說鹹蛋超人擊敗敵人的瞬間有夠帥,竟然能一次打倒兩頭怪獸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然後,然後,我就看著在他身後的那頭怪獸無聲也無息,從被窩爬起後緩步靠近後猛然蹲下,拖著面容是各種蒼白,宛若鹹蛋超人變身超過三分鐘就會化作石像的他離開午睡房。

心臟的跳動透過筋骨與血肉傳至胸口上的掌心,小小的頭殼裝滿的是老師這次處罰他的情境:像考唐詩默寫作弊那樣,連打愛心小手十下嗎?還是像午休尿床一樣,兩手提著廁所的水桶站在走廊上罰站?或是,因為愛講話,所以是之前我和他一同被罰的,用膠帶貼一個大叉在嘴巴上,整個下午都不准撕下來,若鬆掉就再貼一張?

翻來覆去過了五六分鐘,腦袋脹滿而實在忍不住,我假裝要上廁所而走出房外,一靠近教室就聽見老師的責罵聲。這次是第幾次了,為什麼你就是這麼愛說話,怎麼講都講不聽,昨天不是才罰過你嗎?

我偷偷來到門口窺探,只見他低著頭站在辦公桌前,截短的愛心小手放在桌上;而老師則雙手抱胸,雙眼狠狠釘住他,使他絲毫不敢動。突然,老師拉開抽屜,從裡頭掏出一根綁有毛線的大頭針直逼他面前。

「你再愛講話,我就把你嘴巴縫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連忙逃進廁所。害怕被老師質疑為何不好好午睡反而跑出來亂晃,我真的站到小便斗,勉勉強強灑出一些後才冷靜下來。拿針縫嘴巴?不可能吧!就算老師再怎麼兇,平日隨身懷有特製縮短而方便攜帶的愛心小手好隨時處罰不聽話的小孩,也不可能作出這種事情吧?

只是幾天之後,請假回來的我走進教室時,卻看見那同學的嘴巴貼上兩道紗布,表情痛苦宛若千針萬刺扎在身上。我問他怎麼了,只見他搖搖頭,指著嘴唇,表示他現在不能說話。老師說要把他嘴巴縫起來的話語突然從腦海傳至雙耳。我放下書包,直至上課眼光仍止不住好奇心朝他偏去:紅色與黃色從紗布中滲出,連水都不能碰到的情況下只能任汗水從毛孔蒸散,皺起的雙眉就連遠望的我也覺得苦。

只是被針縫起來,我還是不願相信。正站在教室前,抽換圖卡教我們各種動物名稱的老師,雖然老師從幼幼班轉來帶我們班時,同學就說老師比其他班的都還要兇,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敢相信,那些只會說氣話的大人真的會對我們動手?

休息時間,大家都說,他真的被老師縫了。我不在的那天,他又被老師抓到午休時不睡覺而在和別人聊天,於是老師就把他拖出房門,拿起那根還綁著毛線的刺,狠狠給他縫了三針。他想叫出來,但被縫緊的嘴卻喊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看著眾人如實描繪的神情,我開始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尤其,當老師走到他的座位前面,關心他的嘴巴還會不會痛,說待會下課會幫他塗藥膏,而那同學一拿下紗布,上下兩唇滿是坑坑凹凹的水泡破洞時,老師抓起他的下頷,將針刺下去的畫面就如手電筒打亮閃現在眼前。

我一直不敢問他,被針縫起的唇到底有多疼。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都覺得那是一個禁忌。一個不能靠近,一碰觸就會血濺四處的刺就橫亙在彼此的心間。因此,當老師再次拿出針頭,揚言要把我的嘴巴縫起來時,我立即摀住口,就怕下一秒那根刺就不在我眼前,而在我唇上。

回家的路上我想跟母親說,老師要把我的嘴巴縫起來。但母親一問起老師為何要縫我嘴巴時,我怎麼辦?如果我誠實,說因為我愛講話,母親是不是就會稱讚我的誠實,跟我說乖,不要怕,媽媽在你身邊保護你?還是說,母親會抽出那條曾把姐姐打到哭了一整晚的黃色塑膠棒,在鞭笞我的屁股同時大罵說你這個死孩子,跟你說不要愛講話就不聽,真的要讓老師給你縫個幾針?

那橫亙在眾人之間的刺又多了一根。一連三四天,我都不敢開口,或者說,即便我想開口,也找不到願意和我以口舌互通心事的人。只要老師帶著那攜帶式愛心小手從走廊走過,深怕自己會遭受刺之毒的他者也只能揮手婉拒,甚至直接對我無視,將我排拒在喧嘩之外。下課時間,幼稚園中庭是一片哄鬧,但坐在角落的我卻聽到無止境的靜,惟有圍牆欄杆上的浮雕陪在身旁。

座落在高級住宅區的幼稚園,似乎是不想被小覷,或者說,就是想要吸引有錢的鄰居將小孩送來,那黑漆欄杆上頭盡是各種浮雕,繁華瑰麗好向經過的路人誇耀其美豔。只是幼孩的我絲毫沒興趣,眼神反倒死死注視著頂端那向上突起的刺。

被牆圍堵的庭院、隨身攜帶愛心小手的老師、不讓人翻越的尖刺佈滿周遭──那一刻,我看見家門口前,那座看守所,那座姊姊說大人不停威嚇說要把不乖的學生關進去的牢籠。我終於知道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犯錯的孩子從來不會被關進去。因為我們就在裡面,就在那些刺的裡面,在裡面不停犯錯,不停困在裡面,不停受到刺的傷害。

我好想說,我好想跟人說,我好想跟人說我的發現,但是沒有一個想聽,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和我說話。那根無形的刺就是圍牆上的刺,使人無法也無意翻過來與我說話。我們的言行舉止必須按照那些刺所鋪成的軌跡運行,稍有偏差就會被刺,在臂上腿上掌上背上頭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孔洞,搖搖晃晃往前踏步時就會有什麼從那些洞裡流出。

流出了什麼?我不知道。只是離開那所幼稚園,和姊姊一樣上了看守所旁邊的小學,然後國中、高中,我仍覺得刺正潛伏在身旁,隱沒在身後的影子裡。表現一有偏差時便扎一下,疼得我不得不往它規定的方向搖搖晃晃走去,走到它要我瞄準的標的,也讓我流乾了一切。

五千多個日子過去,我坐在醫學院的大教室裡,仍舊是枯燥煩悶的一堂課。皮膚科醫師在投影幕上放出一件件潰爛流膿後盡是各種花團錦簇的案例,台下則必須忍著睡意觀賞這些美景從眼前掃過。突然,一張照片伴隨投影片的華麗動畫跳了出來,我猛抬頭,看見上頭那不知名孩子佈滿水泡與潰瘍的雙唇,我才驚覺:當初那同學的傷根本不是眾人謠傳的縫嘴,就只是疱疹病毒的感染罷了:第一型單純疱疹病毒常會感染幼童口腔,病徵是成團小水泡長在紅腫的底部,水泡破裂就會進入潰瘍期。

但是,刺消失了嗎?我還是不曉得,因為身上早已是各種針扎。有些人認為,把過往的憂傷從心底掏出能夠消解苦痛,然而我說了一遍又一遍,仿效百年前在天橋下說書的一樣從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描述至三分歸一統,卻只是一次又一次提醒我那根刺的存在。它就在那裡,就在你我都看不到的地方,但是手一偏、腳一倚,就能體會它的無所不在。

大一的第一個暑假,回到家鄉找高中同學敘舊而路過該地時,我才發現那座幼稚園已經被拆掉了。兩層樓的白色前棟和被當作園長住家的三層樓黃色別墅全成一堆廢瓦破磚,就連雕鏤在正門旁的鍍金名號也不再見,只留沉穩穩的大門與浮誇的欄杆原封不動地立於原地。而當最近的寒假再次回去時,不知是哪個建商買下那塊地,硬是在狹長的空間上蓋起兩棟透天厝出售,卻保留原來的浮雕圍牆,以及欄杆上頭的刺。

騎著腳踏車緩緩經過,已有一戶人家入住。應該是一對姊弟吧!看來還不到五歲的他們正在小庭院裡玩耍,就像多年之前的我與其他人,在那被尖刺環繞的裡頭戲弄彼此。

走過十五年的路在眼前開展。上頭插滿了數也數不清的刺,以及我為此所流失的一切。

散文組佳作
明信片-小說寫不完(長庚醫五)

「你覺得一張明信片最重要的是什麼?」當時我正和一群朋友興奮的在東歐某個小國家偏遠古城中的郵局選購明信片,不知道是誰開啟了這個話題。(是說這間郵局只開到下午兩點半,就和古城中隨處可見的野貓一樣任性悠閒)

「背後的圖片吧?」

「我覺得是郵戳欸!」

「難道不是上面的字嗎?」我驚訝的看著朋友。

大家對於自己的意見僵持不下,也沒有大食客要哄堂大笑,這場爭論最後在「我覺得倒像塊綠豆糕」中潦草落幕。

我喜歡寄明信片,也喜歡收到朋友的明信片,每次看見那薄薄的紙卡印著來自遠方的風景、背面寫著藏不住的秘密,靜靜的躺在信箱的底部,就覺得樂不可支。但仔細想想還真的不知道它的魅力在哪——照片上的風景要看個人喜好,自己也沒有集郵的習慣,信上的內容更是會因為主人的個性和文筆而天差地遠。

其實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買路邊那些千篇一律的伴手禮,改用一張張背面貼著飛行門票的照片來贈送給朋友和自己做紀念。或許是在第一次收到高中同學寄來的明信片的時候,那是一張從英國來的明信片,當時的我們才十六歲,這還是件非常時髦而且稀有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要給她地址,她於是硬把明信片寄到了另一個同學家,才輾轉交到我手上。

給都不願意告訴我地址的C,還記得她開頭是這樣寫的。

我那時候好開心,就算這樣,她還是願意寄明信片給我。

這件事讓我開始回想自己收過最喜歡的明信片是哪一張,又是為什麼喜歡它。瀏覽家中的明信片牆,上面有朋友在印度做志工的時候寄回來的明信片,紙張上微微印著髒髒的塵土;也有喜歡的畫家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著很高興有人喜歡他的作品;也有波蘭朋友寄來的一大疊明信片,其實那時候收到的根本就是個大信封袋,一拆開十幾張明信片便像雪花般灑落。

但最後目光終究還是停留在那張從北海道來的明信片上,那是一大片薰衣草的花田,就算隔著紙張也可以感受到當時刺眼的陽光和乾燥涼爽的山間空氣。

那是男朋友寄來的明信片,但收到它的時候我們並沒有在交往。

這並不是什麼戀愛前奏的曖昧故事,因為準確來說,那是在交往了九個月又十一天後,分手將近一年半之後又開始交往的,分手的那段時間。

大家都在習慣明信片背面寫些什麼呢?是關於旅遊的遭遇,背後風景的介紹,或是因為有太多張要寫,乾脆每一張都留相同的罐頭訊息?我喜歡把明信片當成自己的日記,記錄每天的心情想法,通常都是一些很瑣碎的思緒:自以為是地講人生道理、旅途中不順利的抱怨、半路遇到的美麗風景或插肩而過的人群,對於一個話嘮的人來說,總是有寫不完的體悟。寫完之後我會把它們拍照存檔,彷彿透過這樣的儀式,自己也可以佔有這張明信片的一部份。每次在將它們投進郵筒之前我會再重讀一次,看看有沒有錯別字,這時候都不禁反省,大家真的想收到這種東西嗎?但最後都還是非常任性地把它寄了出去。

我喜歡想像這些想法在空中飛舞,被某個人閱讀之後留在他心中,或者被忘記,更有可能,在寄送過程中直接遺失——這就像任何想法在腦中萌發後的實際情況。

說到內容,那張來自北海道的明信片也沒寫什麼特別的東西——反正那男人從來也不是個浪漫的人,更何況我們那時候早就已經分手了——上面很簡單的寫了北海道是個適合度假的地方有機會一定要來(可是我記得我有和他說過我有去過北海道,只怕他根本就不記得了),問候暑假過得如何云云,最後祝福我未來也要開開心心的。

也可能是我很小心眼,但收到這張寫著「未來也要開開心心」的明信時,我的情緒實在很複雜,這是真心祝福,炫耀自己過得很好,還是故意說反話其實是個詛咒?(又或許不是小心眼,而是每一對分手的情侶心中對對方多少都有一些愧疚)

雖然當初是和平分手,但卻也沒辦法像分別時約定的那樣豁達地繼續當朋友,見面的時候還要尷尬的琢磨要不要打招呼⋯⋯

在伊坂幸太郎的小說上有這樣一句對話:「女朋友這種東西,雖然交往的時候總是黏在一起,互相那們了解,一旦分手之後,真的就是毫無瓜葛了呢!」看到的時候有一種正中紅心的感覺,這種親密度的大起大落,真的是一般朋友關係中難以看見的。

所以收到那張明信片的時候其實是疑惑的,為什麼寄給我呢?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他期待我之後有機會也回寄給他嗎?這些思緒就這樣困擾了我一段時間,不過分開的時間太長,後來也就忘記了。

我有個朋友出去玩的時候,習慣寄很多明信片給自己。寄給自己這種事其實還滿常見的,但他實在寄太多張了,幾乎是每天都寄的程度。

「為什麼你要寄這麼多明信片給自己?」

「不知道欸,總覺得與其寄給別人,不如寄給自己。」

他說,如果是寄給別人的話,就會希望他收到的時候要和你說、擔心他收不到、期待下次也會寄給你⋯⋯這樣壓力很大啊!那還不如寄給自己,就可以免去這些煩惱,還可以再回家之後繼續收到自己旅途中的記錄,有一種延續旅行的感覺。

「有點像是不用擔心付出會不會收到回報的那樣?」我問他,他自己也不太確定。

「總之還是害怕孤單吧?」他想了一下這麼說。

和他相反,我總是寄給別人,很少寄給自己,頂多一張,反正自己寫什麼都知道,寄給別人不就白費了嗎?如果把它寄給別人,那個人收到的時候,就得被迫看我寫給他的那一段話、被迫想到我一下下。

但後來想想,無論是寄給別人,或是寄給自己,或許都代表著自己希望有所回饋,無論是來自別人的回覆,或是收到自己寄出的明信片——都是一種害怕孤單的表現吧?只是前者在賭那些可能性,而後者害怕受到傷害。

這其實是件滿矛盾的事情,明明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我們還是常常拼命的想和其他人形成連結。

聖修伯里在《風沙星辰》中大大的表揚了人際關係一番,還記得他是這樣說的,「除掉人際關係,就沒有歡樂的希望。如果我總結一下我心中永恆的記憶,如果我在生命的帳簿上結算一下生命中真正有價值的時光,我會發現只有這些事不能以錢財來換取的。真正的財富不可能被收買。」在人生中的不同時刻看這段句子,有時候無比認同,有時候又不以為然,反反覆覆的,似乎也暗示了自己的人生就是不斷的因為人際關係而感受到歡樂和希望,然後又為此而受傷呢?

曾經在一篇俗套的網路文章上看到一句意外殘忍但現實的句子:如果你還相信閨蜜,那只是因為你還走得不夠遠,在人生的路上,唯一可以一直陪伴你的人,其實只有你自己。那部少女時期很紅的少女漫畫《NANA》中的女主角也說過:「即使在一起,大家也都是單獨的個體⋯⋯所以要讓一個人屬於自己,是絕對沒有可能的。」這些事情追根究底其實都很簡單得,因為每個人其實都只在乎自己,所有感情都是脆弱的,所有關係都可以被淡忘。

但就算知道這些,也沒有辦法阻止人們被需要的渴望。我們拼命去尋找歸宿,去在他人的生命中留下痕跡,嘗試成為某個人的重要他人。

曾經看過有人,不知道是因為心情不好或是其他原因,把自己的社群網站關閉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後她發了一篇文章在臉書上說:

「關臉書一天以為沒人發現,結果昨天傍晚有人私訊我問我怎麼了?說他原本想看文章配飯吃,結果卻主頁無法顯示。廢物日常的自言自語居然有人可以配飯吃,難道不會食不下嚥嗎。真是感人!謝謝。」

雖然文字是不解和抱怨,但其實很開心有人記得自己吧?

我本能上有點厭惡這樣的行為,總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些太幼稚了,明明是聯絡用的工具,卻被用來測試人心的緊密或疏離,但內心深處其實也很渴望知道,如果相同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會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

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大家終究還是害怕被孤立,我們或許可以享受一時的孤單,卻沒辦法和社會完全切割或斷開連結,因為大家都在追求自己存在的證明,而這些證明唯有透過和他人連結才有辦法存在。

為此我們為別人付出、努力成為工作上無法取代的角色(但這真的是有可能的嗎?)、書寫文字留下紀錄、或是付出自己的愛⋯⋯用不同的方法,或是同時用很多方法。

所以我開始認為,一張明信片最重要的,或許不是圖案、郵票或是上面的內容,而是這個行動本身就具有意義。它的意義在於,每當你決議要寄出這張明信片的時候,無論是挑明信片,想著收到的人會喜歡什麼樣的圖案;為了那個人努力奔走想要買到正確幣值的郵票;或是寫的時候,想著要和他說些什麼話,這些都證明了那個人曾出現在你的生命中,時間或許短暫,但確實佔有一席之地,那是你和他人形成連結的證據,成為我們存在的證明。

而寫明信片和收到明信片,成為那些「渴望不孤單」的執念下的一個,微小的行動。

在和男友復合之後的某天,突然又看到房間牆上貼著的那些明信片,它們每一張都是小小的、獨一無二的藝術品。當那張薰衣草田的風景又映入眼簾時,我突然有衝動想要搞清楚對方當時在想什麼(儘管一切已經無關緊要)。

「你那時候為什麼要寄明信品給我?」我問他,我們明明分手了啊!

「不知道耶,因為想到你吧!」他這樣說。

散文組佳作
場景速寫練習-花散里(中國中醫二)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寫作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面對有在寫作的人,都會懷著奇怪的敬意。直到今天,我也終於想寫些什麼了,但卻不知從何開始,寫什麼內容。想起之前一個寫作的朋友,他說,你的家庭,或是你的成長過程,一定有很多可以寫的吧。我想他說的是真的。但是因為太多,而且太貼近自己,反而難以下筆,就跟我現下的處境一樣,總是寫沒幾句就覺得搞砸了。

尋思著過去,眼前電腦螢幕亮白刺眼,我把亮度調低。我忽然想到,如果還沒能處理自己陷入太多的情境,就為當下的場景作速寫,也是一種練習。

現在,我正悶坐在我所賃居的蒼白的小房間裡,一個平凡的蹺課午後。昏暗的房內,只有外頭灰白的天光,從左前方的窗戶鬆散地透射進來。室內瀰漫著剛泡好的咖啡的香氣,它所散發的暖意,與周遭的冷空氣形成對比。明明已經是三月中旬,為甚麼竟然比十二月還冷呢,不知道,不過也好,我蠻喜歡的。風吹起窗簾,外頭的空氣從穿過半開的窗縫流了進來,隨著車流聲、遠方鳥鳴、機車引擎喀啦喀啦之類聲音構成的城市交響樂,平淡平淡的,像日常絮語。

我抬頭看窗景,灰濛濛的狹窄的天。這樣的天色不禁讓我想起,過去我也常常這樣看天,在那個我生長了十八年的台北。有些東西在那裏誕生,在那裏衰亡。而現在,我總在這霧霾之城,反芻著另一個城市在我心中的興亡史。

自從我離開台北,來台中念就職訓練所,已經兩年了。所謂「就職訓練所」,是我戲謔的說法。畢竟,當你進入了一個學習環境,念了裡面的科系,目的是為了謀求與那科系「綁死」的職業,那麼,這環境難道不就是個就職訓練所嗎?不過這名稱只有我在講,身邊的同學一般都說是學店,師長則說是醫藥大學。

而如果你正在台中市北區,看到一幢幢蒼白高大的建築有系統地群聚在一起,上面有著「xx醫療大樓」的字樣,那麼你就快到了我說的就職訓練所。但你必須多加留意,不然你很容易就將它忽視了,它隱藏在其中幾棟蒼白的大樓之間,方圓只有幾十步的距離。你進去之後,會看到與周遭迥異的風景,但請你不要就興奮地跑跳起來了,畢竟,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可是有上千位活潑好動的少男少女,籠鳥般地生活著,可能是活動活動自己瘦弱的翅膀,可能是進行孔雀梳刷羽毛的交際練習功課,無論如何,他們都各自佔好了被精細分配後的生活空間。如果你認真找的話,你可以在一小塊隱密而骯髒的空間裡(可能某間地下室的男廁吧),看到我的班級、學號、姓名。可是你不會看到我。

我未曾真正地屬於那裏。

不知你是否曾想過,自己真正屬於甚麼地方;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就似乎會看見一個迷霧籠罩的,巨大而迂迴的迷宮,像是昔日,像是夢境,徘徊著失落的幽靈。而接下來,我想帶你看看,這些如今我依然困陷其中的場景。

首先你來到了台北,來到了擁有最大片藍天,地價最值錢的校園。你會看到最靠裡面的那棟高三大樓的四樓,我穿著褪色了的制服,在走廊眺望台北的天空,手指間夾著《葉珊散文集》。是這樣的,我原先是一個前景看好的三類組學生,卻因為一次次書本和事件的觸發,決定背離現狀,投奔自己原來的興趣,決心要考文組。那是我十八年來第一次決定自己的人生,這麼想的時候,我就會有種忠於自我的踏實感。

而你會看到,在進階化學的課堂上,我躲在教室的最角落,幽暗地埋頭啃著社會科。後來,老師找我談話,一副「你到底在想什麼」的表情。不少同學也不知為何地漸漸與我疏遠;有些同學,甚至覺得我很好笑,看我像看一場脫序而有趣的電影。後來,學測一階二階放榜,卻又讓他們把汽水和爆米花通通吐出來,氣憤地準備接下來的指考。

我那令他們羨慕又忌妒的結果,卻是我整段青春期最大的敗筆。我最終還是沒有跟著自己心裡的聲音。

但我不能明白地告訴你為甚麼,因為,那是我如今仍無法揮去的生命暗影,我無法(還沒準備好)在那裡面,爬梳整個過程的脈絡。但我還是想試著書寫,為了驅魔。於是我想到,如果將我從我的位子抽離,讓你看看那些模糊的夢一樣的場景,你或許就能在那裏面,或多或少地理解,後來,我如何在訓斥與規勸相雜的聲音,在現實以扭曲的方式向我展現的狹窄的世界裡,慢慢地像身陷流沙那樣放棄掙扎。

黝暗的車廂內,只有被玻璃篩過之後的暗黃燈光,從外頭街道上透進來,給車廂內的事物淡淡的輪廓。空氣中瀰漫著白領階級的男人特有的,和車椅的皮面的氣味。一個穿西裝的身影,擠縮在駕駛座上,沉默地小幅旋轉方向盤。風雨欲來的寂靜,在幽暗的空間裡擴散著,像是暗夜裡如鏡的湖面,很快地,便起了波紋,如刀鋒向四周飛動。

「你去念你的甚麼狗屁中文系啊!」激昂的女聲在車廂裡迴盪:「你最好,就不要回來跟我們拿錢。以後也是,找不到工作別想回來跟我們說後悔,吃我們的。」副駕駛座上,那中年發福的女人的身影,激烈地晃動。揮舞的手勢從後座看去,簡直像巨大的蝙蝠在眼前的街道上飛舞。

「真的,中文系以後真的找不到工作啊……」男人的低沉聲音,帶著憂慮,帶著虛假的冷靜。相較於女人能有這樣的冷靜,或許是因為掌握著更大的權力,儼然沉默的暴君。

彷彿車行過歲月,在暗夜裡滑行,場景來到了冬風自遠方地平線吹來的,農曆春節的麻豆鎮裡,一戶三合院人家。

由倉庫改建而成的車庫,車子移開以後,就成了眾親族聊天聚會的空間,水泥地面上散放著許多板凳和藤椅,還有矮桌放置著像夾心餅乾、梅貽、沙士糖、醬瓜子之類便宜的零嘴。空氣浮泛著鄉村特有的枯草揉雜泥壤的氣息(是燒稻草的味道嗎)。五六個已老或初老的男人女人圍著一個少年,彷彿是在說理。初老女人的眼睛直直望過來,嘴巴魚似地開合,發出有循循善誘感覺的緩慢、溫柔、堅定的聲腔。她的眼瞳映著一個益發不知所措的少年的身影。她說話的時候,間雜著其他男人女人的贊同,或是補充。那些語音,其實沒有深厚的意義,甚至觀念守舊而錯誤,但沒有關係,它想傳達的,或許只是某種予人呼吸困難的晦暗沉重的景深。那聲音在電風扇吱吱啞啞作響的聲音裡,彷彿起著同調性的共鳴。

而假如你還願意跟著我,在通過陰暗的場景之後,再度回到我曾經作夢的校園,你會看見霪雨春末的氣息瀰漫的教室裡,我連日的空席。

或者你也可以看那繼續在幽暗中行駛的車廂。看那一對陰晴不定的中年夫妻如何帶著他們的兒子,完成自己年輕時未竟的夢想。看著春雨在車窗玻璃上留下無止的刮痕,你會知道,他們將帶著兒子趕往一間間醫院,到處詢問面試相關的資訊,趕往補習班,各家醫藥大學……蒼蠅般地進行著一連串似真似假的努力,一場場虛偽的表演。

然後你會在那校園川堂牆面貼著的榜單上,看見我的名字,歪歪斜斜地被釘在那裡,下面掛著「xx大學醫學系」。但請你不要回到我曾經耽讀散文集的教室,不然,你不但會看到我的座位,已經養滿了灰塵,堆滿了別人的物品;你或許還會遇到我提過的那些原先看我笑話的同學,提到我便說:「他不是要念中文系嗎,結果呢……搞甚麼,我都不知道,他原來那麼狡猾。真是人渣。」看他憤怒地說完以後,又回到教室,以末日的心情準備指考,你的心裡,或許會有種不知指向何處的同情。

記得那年夏日,陽光有著灼傷人的熱度;而蟬嘶,響亮刺耳如輓歌,為昔日送葬。帶著燥熱低靡的情緒,我離開了台北。

後來,我總是在另一個城市,思念台北的溫度,光影,聲息,想那灰撲撲的天際,想那憑欄的我如何望著有夢的,遼闊的未來……,如此不斷回到那個我夢過的城市。或許是鄉愁,或許是傷逝,我不知道,或僅僅只是夏多布里昂說的「不停地回到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去」。

然而,只要每次我「真正」地回到了現實中的台北,我又會難以避免地再度身陷繼續成長著的噩夢當中。假如我將它展示給你看,你或許會厭煩,因為還是那個在幽暗中行駛的車廂,不厭其煩地將時間拉長。

只是,在爭執與緊張的氣氛鬆弛以後,那小家庭的封閉世界,又恢復了田園詩那樣祥和的氛圍。如果紅燈在夜裡亮起了,你看見車窗外一間裝潢華麗的診所,隔著一段距離,投射出裡面氣息華貴的藝術燈顏色的黃光,深深地落在前座的男人女人的眼底,你會感覺到暖融的氣溫裡,女聲和男聲繼續激昂地使溫度提升,說著彷彿沒有對象的話:「你以後就開一間這樣的診所。你老婆管櫃台,絕對會數錢數到手斷掉。」石頭落入空虛的井底,沒有回音。

你或許會問:「這話有甚麼問題嗎?」當然沒有問題,就像這個世界,像這個物慾不斷增長,精神價值逐漸淪亡的島國,像所有要求孩子念醫科的父母。有問題的是我,是我無法忍受這樣盲目地滿足物質慾望的價值觀,是我鄙棄世俗認為安逸的一切。然而,這一切,在我身邊都是如此尋常地衝撞著、壓迫著我。如此,「現實」的台北,變成了我只要回去看它一次,就會變得更髒污一點的景色。而在台北與我生命之間聯繫的幽微的感情,便成了一點一點消失的靈光;那樣曾經夢過的台北,終於成了我一輩子的遠景。

我們終於都迷失了。如果說寫作是短暫地作夢,也不過是在現實中作夢,夢醒了以後,還得面對生硬的現實。

一幕幕場景走馬過了眼前,事實上,我哪裡也沒有去。四個半小時過去了,我只是枯坐在電腦前面勉強擠出了這些文字。螢幕令人想吐地亮晃著。在這之間,我不過上了幾次廁所、任Youtube裡的合輯播放過幾輪、多喝了一杯咖啡、休息時讀了兩首短詩。

我哪裡都沒有去成。憂傷而疲憊地,我看著窗外的天色從淺灰轉為深灰,越來越暗了。空氣變得十分冰冷,冷氣的溫度計顯示18,我披上了披肩。耳邊正好傳來The Verve風格乖張的音樂:「No change, I can change ,I can change, I can change. But I’m here in my mold……」(我甚麼都改變不了,我在這裡在我的框架裡);附近的國中的下課鐘響起,糾察隊的哨子聲陸續起落,間雜著訓導處的廣播,在城市傍晚那帶著倦懶而憂鬱的潮水一樣的囂聲裡。

傍晚的市聲、冷涼的氣息、天空的顏色……這一切的一切,再次潮汐於我心的堤岸,像海潮總令人有憂傷的、輕微的暈眩,我又懷念起了台北。

但我不想回去了。

散文組佳作
咖哩飯-濱柃木(陽明醫三)

不知道是不是世人都漸漸玻璃化,還是這個世道真的越來越險惡,「療癒系」這個辭開始出現在各個地方。就連食物也在果腹和解饞之外,還演化出療癒系料理這個品種。而咖喱飯,就是療癒系料理的固定班底。

需要滿足什麼條件才能入選為療癒系這好像說不準,只能開放大家各自表述。不過大抵還是有幾個原則可以依循,首先,要是熱的,這點倒是很好理解,熱呼呼的食物暖身又暖心,而且這點對華人尤其如此,若是吃到冷食,總覺得心裡也悽苦了起來。再者,療癒系料理很少會是什麼功夫菜,也不能有什麼稀罕的食材。都已經需要療癒了,大概也沒什麼心力進行採買或做什麼繁雜的細工,最好是家裡冰箱打開撈幾樣出來,滾刀大塊大塊的切了,就這麼丟在一起囫圇煮一番就能上桌。而且對於火候最好也別太講究,要是煮一煮悲從中來恍神了幾分鐘,驀然低首發現鍋中食物已經焦了,那可不行。所以,需是那些隨性的、可以包容誤差的料理,才能擔起療癒之名。而咖喱,就是集上述之大成者,因此在療癒界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而其中又以日式咖喱尤其受到歡迎。記得小時候父母工作忙,三餐多由外籍幫傭負責料理,那時只要飯桌上出現咖喱,我們幾個小孩就樂得眉開眼笑,吃得特別多。說起來那個幫傭阿姨確實不容易,她自己習慣的家鄉菜口味較重,我母親卻喜清淡,雖然也教過她幾道家常菜譜並囑咐了一些訣竅,仍常對飯菜的口味不滿意。我們小孩子就好打發的多,煮什麼就吃什麼,但日式咖喱絕對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菜色之一,就算沒有其他配菜,單是咖喱配飯就能吃得很滿足。

長大了一點家裡就不請幫傭了,午晚餐改由母親掌勺。母親擅長廚藝,但這並不是指她的刀工有多精細或料理的時候多講究,像將白蘿蔔切除稜角、將豆芽掐去頭尾這等精工她一概不幹。母親擁有的是一種調和出好味道的本能,許多不曾見過也難以料想的食材搭配,在她手中卻都順理成章。然而在我記憶中,母親從不曾煮過日式咖哩,小時候逛超市還會纏著要她買了做給我們吃,碰壁幾次之後也不再問了,只以為這是善煮者不屑用市售調味塊的風骨,大抵跟「不用味精不是健康問題而是自尊問題」一樣的道理。不料有一陣子,母親上了幾堂中醫課,聽說辛香料能益氣利肺,興致高昂地煮了好幾次泰式綠咖喱,希望改善女兒們過敏氣喘種種毛病,「煮菜人的自尊心假說」於是不攻自破。有時候我難免惡趣味地想,母親對日式咖喱的不喜,莫非因為我們自小總對幫傭阿姨煮的咖哩讚不絕口?這種對女主人與外籍幫傭間微妙嫉妒心的猜想,我當然不曾對母親提過,只能自己在心中揣測了。

母親不喜日式咖哩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外食於是成為排解我們對咖哩慾想的唯一途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次是我小五的時候,那時父親正病著,難得有興致,提議全家一起出門吃飯,姊姊嚷著想吃咖哩,我們便去了一家百貨公司裡的連鎖日式餐廳。但不知是咖哩太過刺激,還是化療的關係,吃沒幾口父親就開始感覺不適,原本大概是打算速速吃完,畢竟姊姊盼著吃這家餐廳很久了,但斟酌後母親還是決定直接回家。出了餐廳,母親讓父親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在路邊等著,她去開車過來。母親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口,父親就轉頭對著樹叢嘔了起來,我和姊姊只能無措的站在一旁。

母親很快把車開來了,而父親已經收拾好自己彷彿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但我那麼清楚的記得,父親在用衛生紙擦去嘴邊的穢物時,低低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大概是因為失態,也或許是愧疚於提前結束了女兒期待已久的一餐,然而現在想來,那句話裡也許包含了更多更深的歉疚,甚或是某種不堪細究的預示。畢竟那是我記憶之中,父親唯一一次向我們說了抱歉。

升上大學離了家,料理三餐成了自己的事情。自小家裡雖稱不上金炊玉饌地嬌養,但對吃事也不含糊,養出的一張嘴雖說不刁不挑,卻也能辨好歹,外食再講究總是有不稱心的地方,當初租屋便特別找了間能開伙的,下課時順路就到學校附近的超市買菜回家煮。但開始外宿後,在租屋處吃到的兩次咖喱倒都不是我自己煮的,一次是房東阿姨送來的泰式咖喱雞,另一次,則出自室友之手。那天從外面買菜回家,一開門就先聞到香氣,進屋果然看到室友在廚房煮咖喱。煮咖喱的方式有許多種,室友那天採取的是先倒過量的水下去煮再燒至濃稠的作法,我回去時她已經進行到將湯汁收乾的最後一步,站在瓦斯爐前拿著杓子慢慢攪拌。我從購物袋將要煮羅宋湯的食材一樣樣掏出來,開始削紅蘿蔔切馬鈴薯切番茄處理牛肋條,她看著我在那切阿切,突然驚奇地說,「欸我們兩個煮的東西好像喔!」我探頭朝她鍋裡看,果然如此。兩人就因為這小小巧合,相視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晚我們兩人就在那一邊煮,一邊隨意地聊著,話題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整個房子都漫著咖喱的香氣。那是個美好的晚上,羅宋湯、咖哩飯、蒸得恰到好處的花椰菜,讓你覺得心裡什麼都軟了,體內什麼都暖了,那時我才懂了所謂療癒。每個月若能有這麼一個晚上這麼一頓飯,就彷彿積蓄了足夠的諒解,能在接下來的日子心甘情願地,對世界溫柔以待。

最後附上極簡版食譜。

懶得出門採購的話,裡面的食材都可以隨意增減替換(但如果沒有咖哩塊,你只會得到一鍋好喝的羅宋湯)。

材料:白飯、洋蔥一顆、馬鈴薯一顆、紅蘿蔔一根、喜歡的肉類、咖哩塊

步驟:

  1. 煮飯
  2. 洋蔥切成適當大小,馬鈴薯削皮切塊,紅蘿蔔削皮切塊,番茄洗淨切塊
  3. 把馬鈴薯跟紅蘿蔔塊拿去稍微蒸一蒸
  4. 鍋子裡倒一點油放下洋蔥炒出香氣,放入番茄,再把想要加的肉類丟進去炒

到三分熟(表面變色即可)

  1. 把馬鈴薯紅蘿蔔丟進去,加水至略淹過鍋裡的料,然後放進咖哩塊
  2. 煮至想要的濃稠度,過程中請耐心攪拌

(咖哩是不辜負人的料理,只要給它時間,就一定一定會變好吃的)

散文組佳作
眼淚-吳佳蓉(高醫醫五)

有時候還並不能夠完全接受自己是一名醫者的事實。

一路走來,恍若隔世。時間的積累,空間的積累,情感的積累,情緒的積累,堆砌成了我現在的樣子,老練不足,稚嫩依舊。

縱然已經渡過了漫漫書海,準備游向下一個,在醫院裡,拖行著腳步和靈魂時,有時仍會猛然驚覺:白袍竟是那樣沉重的,塞滿了佯裝淵博的無知,塞滿了自以為是的自卑,塞滿了即便徒勞的努力,也塞滿了彷彿豐盈的空虛。

總是一直在邁著步伐,像是學步稚兒那樣蹣跚,無法選定一個方向傾斜。

也是在活了二十五年才驚覺:眼淚不一定是會隨著重力掉下來的。

我坐在小兒科的診間裡,打量著初來乍到的訪客。

小小的,圓圓的,黑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自己的世界,同時揮舞著微胖的雙臂,假裝自己是管弦樂團的指揮家。此刻,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被怎麼樣的氛圍所環繞,也並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甚麼,只是自在地感受當下,如此單純無憂地,如此純潔無瑕地。

我就坐在那裏,看著那圓滾滾的雙眼,看見自己倒映在其中。

老師將聽診器伸向孩子,然後他的全世界在此天翻地覆。

尚未被塵世汙染的稚嫩,在他的臉上開出花來,面對冰冷金屬貼合在吹彈可破的肌膚上,似乎他所能夠做的就是用淚水淹沒自己,毫無保留地,為所欲為地。

很簡單,甚至比眨眼或是含著手指簡單,在任何場域,在每個當下,蓄積的淚水都能夠輕易地岔出靈魂的湖,在粉嫩的沃土上另闢一方流域,皺起如同遲暮之年的紋路,聲帶震動著過度自我的泛音,於是乎,所有與之相關與不相關的人們,都會不可思議地匯聚,以那樣的稚嫩脆弱為中心,散發出無可抵禦的,保護性光環,環繞著,不管是哄著、抱著,或是安撫著,直到過度膨脹的自我得到了滿足,一切方回歸沉默。

原來哭泣可以是那樣簡單的事。

我不記得上一次大哭是什麼時候了。

小學的時候,因為沒有好好地站在隊伍裡,按照大人們所訂定的規矩排路隊放學,而被老師當著全班的面用藤條打手心,那時的尷尬與羞愧,還有棍子傳遞的,結實的熱辣痛楚,著著實實地令我大哭出聲。

至此之後,記憶為空。

我確定我並不冷血,我曾幫不認識的人撐傘,曾替好友兩肋插刀,該做的我一定不會少做,雞婆的善事我也一概不推辭。朋友曾說我有一副充滿人文關懷的醫者面容,我也的確關注別人比自身更多一些,不過我並不清楚所謂的人文關懷,是否能夠單純以面相來判斷。

我也曾為壯麗的山河景緻心醉,也曾為電影中的死亡與愛而悲痛,偉大的英雄史詩會令我動容,努力獲得卻終將失去也令我心碎,這也許可以是我仍有所感的證明,代表我仍然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對吧?

大抵不是所有的情緒都需要以滑落的眼淚為出口,大抵不是所有的感觸都必須以濕潤的雙頰銘刻。眼淚不一定是晶瑩剔透的珍珠,沉默也不代表內心世界的死寂。

大概。

我並不喜歡自己哭泣的樣子。

在鏡子前情緒潰堤,可能會是所有能夠想到的糗事裡,最動搖自尊的一個。

首先,雙眼會像是肺活量驚人的長泳選手,所吹起的飽滿氣球,擺在自己已經看膩了的臉上,活像兩顆高爾夫球,並且那和所謂藍天綠地,社交娛樂,絕無任何產生聯想的可能。其次,鼻子會如同聖誕老人的雪橇鹿,大名鼎鼎的紅鼻子魯道夫一樣,還附帶有小丑圓滾的滑稽,而腫起來的鼻子的的確確就是那麼滑稽。再者,表情不知怎麼地,總有辦法以一種難解的方式糾纏在一塊兒,像是風乾了的畸形泥雕,傑作的名稱就叫做「剛哭過」。

曾經聽聞日本有兩百萬的繭居族,小小的世界只侷限在小小的房間裡;更有些人因為害怕獨自一人用餐,而將便當帶進廁所食用。面對著失控的現實,這些人以異於常人的方式,去和生命妥協。我想著前幾天所聽到的,某個同學因為在手術房被老師酸了兩句無菌觀念後,便哭著離開手術室,並且好幾天不來醫院的事。

那人真是勇敢啊,我不禁想著,眼淚是會見光死的。如果想要哭的話,我大概也會選擇躲入無光的空間,將自己和黑暗交錯雜揉成一體吧!那樣的話,誰也認不出我的模樣,消去了臉龐,消去了身體的形貌和性格的稜角,也許能夠一併消去我所承受的傷,以及我受損的自尊吧!

能夠看不見淚痕,總是好的。

夜晚的醫院長廊,杳無人跡,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和手中所握著的手機,還有另一端所傳來的,微弱震動著的訊息。

緩緩地,我按下結束通話。

雖然並不是真的累,我還是努力地打了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呵欠,並讓眼角費力地將淚珠擠出它所慣於裝盛的容器,不等它滑落臉龐,便若無其事地用手背將淚珠抹去。

父親在家裡跌倒,因為脊椎滑脫而住院。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重感冒。

她和我商量主治醫師所主導的,有關脊椎滑脫病人的研究計畫,讓我決定是否讓父親參與其中。會有一系列額外的檢查,會有研究經費所給付的復健治療計畫,我仔細地聽著,並且允諾明天會趕回去,親自跟父親的主治醫師談。

專業人員,聆聽者,安慰者,然後才是兒子。我像是躲在幕後操縱著木偶的厲害魁儡師,稱職地扮演每一個崗位的角色,生龍活虎地演著,掩著。情緒在此刻是不必要的,冷靜和理智是最佳的保護色,而我沒有悲慟和一蹶不振的餘裕。當家中的平衡開始傾軋,剩下的那根柱子就必須要挺住才行。

我用力地捏緊拳頭,感受著指甲刺入我的掌心,並且咬緊牙關,直到自己嘗到血的氣味,最後用力地眨眨眼,刻意地抬頭仰望著天空,看也不看一旁的衛生紙盒。

像個小孩那樣哭?別傻了,我們是大人了啊!

回到家,白袍暫時被我遺落在空間裡的一角。

對,現在暫時不要去想醫院的事。核磁共振、肺葉切除、骨水泥那類的東西,通通都丟到意識的深溝裡,讓冷冽的雨降落在那上頭,將他們通通浸濕,糊到辨認不出任何東西來。

我走向陽台,看不見盡頭的深夜,灑下來自穹頂的淚。

應該要開心的,畢竟已經從值班地獄中安全下庄了,不會有惱人的call機鈴聲,不會在半夜驚醒,擔心自己是不是睡昏了頭而對病人置若罔聞,不會有無限輪迴的新病人和新病歷,得以暫時免於肉體上的折磨和心理層面的憂慮。緊繃的身體似乎還有點不適應,肩頸斷斷續續地發出求救似的哀號。

夜半時分,幾乎沒有光影的存在,新月被雲層所遮蔽,也看不見星辰的閃爍,昏黃的街燈,微薄的光暈,在細雨的飄散下,此刻只顯得慘澹而廉價。

突然發現自己記不得上次被陽光灼痛雙眼是什麼時候了。

我想起了小時候,因為父親周末帶我去打棒球而雀躍,因為和弟弟偷吃冰箱裡的杜老爺而暗自欣喜,因為老師送了我幾本繪本而高興得到處炫耀,彷彿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儘管也會因為棒球欺上手指而痛得流淚,儘管會因為偷吃冰棒而被母親斥責,儘管老師並不總是會大力讚賞我的每一個決定,但那樣真實的活著,單純地大笑和大哭,享受生命的所有當下,樸實而令人懷念。

我想,馬斯洛的需求金字塔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吧?否則我怎麼會在醫院自我實現的同時,腦中所浮現的卻是熱騰騰的珍饈,和與家人擁抱的溫暖呢?對生命的索求,似乎隨著年紀增長而漸次貪婪了起來,但這樣的貪婪與追尋,並沒有為我帶來什麼,似乎也無法將我帶往何方。

生命在時間裡風乾,僵硬著姿態。情緒亦然。

那果然是大人的原罪吧,關於掩嘴微笑,而非發自丹田豪放大笑;關於陷落在沉默泥淖,而非任憑淚水恣意宣洩,關於僵硬的臉和緊皺的眉,關於麻木的淚腺和乾涸的淚。也許我們終究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人,不得不捨棄一路走來的許多美好,懷抱著原罪,背負著遺憾,在沒有道標的路上前行。

心裡突然感到難以掩藏的失落,如同海溝般深沉,如同夜色般晦暗。那樣的失落彷彿可以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在那裏,所有的東西一味地往下掉,脂肪,體力,睡眠不足的頭腦,沉重的身體,疲憊的靈魂,在各種意義上,一味地向下滑落。

除了淚。

雨點輕巧地降落在頰上,像一閃即逝的流星那般,劃過整片情緒的土壤。而淚珠,淚珠停留在它的根源,始終未曾失足。

散文組佳作
等待遠去的光-阿九(陽明醫四)

這是個找尋黑暗的經歷。

慣常是一片黑暗的。儘管是白晝,房間裡唯一的一扇窗在陽台裡頭,也僅透著朦朧的光亮。灰藍、乳白、闃黑,早晨到深夜,時間在房間裡漂浮著。固體的光線散裂了,躲進天花板的角落,隨著雨季的來臨長出黴菌叢聚。

窗戶在陽台裡。光在陽台外面。我在光的邊緣。但房間很高,七層樓,如果天氣晴朗,且剛好是白日,站在窗邊,可以看的夠遠。

在外面生活的一年,感覺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夢的土壤堅實,裸著腳踩上去,被河流帶著往前走。睜開眼睛,眼前猶有平原沖刷的沉積,河床是乾涸下去,偶爾大旱,便日漸消瘦龜裂。有時暴雨綿延,河川豐滿四溢,我可以到很遠的地方。

但大多時候,只是躺著。溽暑高溫暴烈,不動如一塊放棄的苔癬也會被榨出水分。感覺一切靜止的午後,汗是唯一移動的生物,搔癢般肌膚上蠕動爬行,安靜死在床上,留下污漬。很快便又蒸散,只在被單上留下小小的鹽粒。那是唯一活過的證明。

時間是噸重的巨獸,牠並不輕盈,踩過我的身上,聽見體內傳來悲鳴的回音,在寂靜空腔裡來回碰撞。

我的身體變成了鹽柱。

但仍然張著眼睛。在如荒原的暗夜中,如沙漠的白日裡。看見窗外,遠處有光,光裡有人影晃動,笑語喧嘩。

因為嚮往那光,所以伸出觸鬚,一寸寸向外伸展,渴望被灼傷。

朋友告訴我,我的生活有太多隱喻了。隱喻讓我不快樂。

那麼,離開了語言的浮島,人該怎麼活下去呢?他說,踩在土壤上吧,往人群裡走。像復健那樣,像貓舌快速反覆輕巧觸碰熱水那樣,總有一天會習慣的,而不會全身帶刺,又像過敏那般對人際關係全面抵抗。

所以我走進劇場。

為甚麼走進劇場?因為那裡有光。

劇場的世界其實就是光的世界,在各種意義層面上都是。燈光組,掌控著架設燈光的技術,每個細節都影響著舞台的改變。光線的變化決定了舞台的氛圍,而戲就在光裡誕生。

燈亮,燈暗。三明三滅。燈再次亮起來的時候,戲就開始了,一個精心構築的夢境。燈暗,結束,演員走出場謝幕,夢便如白日曇花凋散。戲劇是如此幽幻脆弱的生物,唯有光存在的世界得以存活,燈光消失,便萎弱消亡,蜉蝣泡影,如露如電。

我曾多次在台下,看著舞台搬演一齣齣迷離魔幻的劇情。周身全然的黑暗將我溶解,使我感到心安。那些時刻,我總是不能自拔的著迷於演員臉上的神情,如光線一般倏忽即逝的每個剎那。戲劇是瞬間的藝術。一期一會。白駒過隙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那些片刻,像是恆星的死亡,膨脹、內縮,剎那之中永恆的宇宙誕生。那核爆瞬間的強光炫目刺眼,我身不由己的注視,時間粉碎的玻璃屑扎進雙眼,使我流下眼淚。

當我第一次,從台下走到台上,從暗處走進光裡,真以為自己會像吸血鬼灰飛煙滅。整排趴燈打在我身上,皮膚熱得發燙,以為冒出了煙。台下將近一百個眼睛注視著我,但我甚麼也看不見,只有大片的黑暗延伸到遠處。無止無盡的黑暗,深不見底的黑暗,一條黑暗的路延展開來,並不通往任何地方。

然後我張開嘴吧,發出第一個音。神說,有光。世界於焉成形。

這就是我走上舞台的開始。而也基於相似的原因,我走下舞台。

後台的時間是漫長的,收斂的專注聚集成膠狀的沉默,隨著每次克制的呼息擠進肺葉裡,得小心不要喘不過氣。演員們或坐或站,如命運排列於光圈之外,等待時間將我們產出。

我蜷縮某個角落裡。身邊的演員有的喃喃讀本,有的戴著耳機讓自己進入情緒。我突然有種感覺,儘管我如此熱愛這個場所,以及此處玩耍打滾的人們,我仍清楚感受到,我並不能待在這裡,至少不能長久。

第一次意識到也許我並不屬於光的世界,是在某次公開演出結束的當晚。演出很成功,我們一一走出簾幕,謝幕鞠躬,觀眾熱烈鼓掌。身邊的團員們有竭力後的疲憊和滿足感。演出結束後我一個人走長長的山路回家,沿路只有稀疏的街燈,黯淡微光,沿著坡道向上爬行。我突然覺得非常疲憊。因為我明白剛剛甚麼也沒發生,在那個我曾仰望的舞台上,既沒有甚麼降臨也沒有甚麼離開,只有突如其來的我自己,站在燈光下手無足措,拚命掩飾。

我想這便是足夠的昭示。

為甚麼站上舞台呢,為甚麼走進劇場。因為那裡有光,我渴望站在光下。說到底不就是渴望被看見而已,我想要被看見,不管是一秒還是一個小時,愛或厭惡都好,越激烈越好。我想被他人的眼光擁有著,像緊到無法呼吸的擁抱。啊原來這便是我要的。因為太想要了,所以乾脆躲起來,穴居一樣躲避著生活。得不得都是苦,不如假裝自己並不在乎。

但說到底,有誰不想被愛呢?有哪個演員不想被看見?我的渴望歪斜或卑微,其實無礙追求。但除此之外應該還有更多,那光裡面存在著更為幽微的核心,接近某種神聖的儀式,演員們如祭品獻身只為了觸及那光中的一瞬。對於我這樣的業餘表演者,光是注視這樣熱烈的嘗試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理解這件事情的剎那,該做的決定,像霧靄散去的小路般漸漸明朗。

是該離開這樣光亮的世界的。但仍死活拖著,因為太溫暖了,離開之後又是黑夜,陰暗潮濕的房間。執著與迷戀使我裹足,但儘管站的再近,光亮仍一天一天離我遠去。

最後一次演出。待在暗室般的後台,看著那些光,舞台的空氣中,飛旋舞轉的明亮。我想起我第一次演出的戲,一個失戀自溺的人,用棉被將自己裹成蟲蛹,蜷臥於地。當觀眾隨著引導人員慢慢離開,移動到下個舞台。我想起我偷偷睜開眼睛,用餘光仰望著,拿著手電筒的人群影子在光中搖動著,逐漸消失於長廊暗處的盡頭。

而現在,我試著坐下來,屈膝,雙手環住自己。想像遠處的光。看我那麼自焚般痛苦渴求的光火,火光裡人影晃動,笑聲、溫度遠遠的傳遞過來,令人心生嚮往。我曾經在那光裡。但就像童年時光所有曾經無比珍視的擁有過,但都終將逝去的美麗事物那樣,光也慢慢走遠了。人生是多麼無可奈何的事,美麗,但無可奈何。

儘管只是短暫的經過,那光的微溫仍依稀留在我的手裡。這樣就很幸福了。

我坐在原地,看著,安靜地等著遠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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