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屆醫文獎作品集~小說組

小說組首獎
奧村先生的啟用致詞-孤讀(北醫醫四)

「很好,很好。」

一籠蝦皇湯包上桌,餡飽色紅,皮薄得象牙箸子一碰便流出濃醇湯汁。奧村先生微微一口,肉餡細嚼於齒間頰縫,湯汁滿溢在四方味蕾,吞入腹中同時便如答錄機般,對一旁的張先生說出那絲毫不變,已經重複三百八十二次的「很好,很好。」

只是才夾第二顆,張先生的手機發出尖叫,周遭電話如共鳴般一同響起。地動山搖,魚翅湯灑出青瓷碗,所有人連忙扔下筷子彎腰屈身鑽到桌底下。水晶吊燈就像盪鞦韆晃啊晃啊晃,在十幾張擠滿肥腸油腦的純白圓桌中尋找可以掉落砸爛的目標。等到震動停息、折磨耳膜的金屬音緩解,奧村先生從桌底爬出時,便看見其他人或互擁對方、或癱坐在椅子上猛擦冷汗。

「呼!沒嚇到您吧?」

「沒事,沒事。」奧村先生拍了拍塵埃,只見隔壁桌的黃衣女孩一從桌底爬出,便摀住臉跑離大廳,裙襬消失在門後。

「只是,都五年了啊……」

「唉!對台北……不,對台灣人來說,那可是忘不了的痛。」

步出餐廳走至停車場,張先生趕在奧村先生前面拉開後車門。

「所以我們才希望藉由您的設計,讓這塊土地回復和平啊!」

前頭燈亮起,檔次切換,黑色BMW從貴賓席駛出,轉個彎便開上前一周才重新通路的市民大道。夜晚的台北於眼鏡中向後退去,即便燈火與霓虹已重回崗位,但看見被鷹架與帆布遮掩的建物,奧村先生仍覺得死寂的氣息正瀰漫在街頭巷弄中。

他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於腹前,在引擎運轉與汽缸排放間似乎依然能聽到那細微的、斷斷續續的,當初還來不及打開車門逃離,或是打開了卻還是躲不過災厄的人們的哭喊。當路面開始碎裂,水泥塌落鋼骨扭曲乃至攔腰截斷,人們才剛對天吶喊的瞬間,腳下這座高架橋便和兩旁大樓一同崩於地面。

那是高達九級的大地震。就在台北西邊,那條曾被無數名神棍預言百年內必不發作,無數名專家堅稱自己會密集監測的山腳斷層,在五年前的一個白天猛然翻身,讓整個台灣頓時減去萬名人口。空拍機從東北飛到西南,只見二、三十年的老房子幾近全倒、即使是新大樓若非半倒就是歪斜。無數條黑煙從瓦礫中竄起,和倖存下來的101並列在台北天空中。

「那時候,整個台北就像被飛彈轟炸啊。」張先生說:「就連總統府,總統府的樓塔還斷成兩截,簡直跟亡國沒什麼兩樣。」

打下方向燈,車子開回平面道路,在交流道下的紅燈停了下來。

「不過有的時候,我又會想:如果沒有那場地震,現在這國家又會長什麼模樣呢!」

看見後照鏡裡的笑容,奧村先生別過頭去,只見一仍舊歪斜的路牌立在轉角,指引兩廳院的方向。

「不好意思,回去之前,能繞個路嗎?」

「嗯?您想去哪裡?」張先生往後照鏡一瞥。

「我……想看看紀念館。」奧村先生說:「剛才的地震還是讓我擔心,畢竟,那可是我的孩子。」

「是嗎……好,我知道了。」

信號變回綠燈,張先生左轉方向盤開進中山北路,在橘黃色的路燈下,一路途經重新築起的行政院、監察院、立法院等機關大樓,駛過在強震過後倖存下來的景福門圓環,最後停在有六、七名警察來回巡守的自由廣場前。只是車子剛停,兩名警察立刻上前盤查,問說你是什麼人、停在這裡有什麼事、有帶身分證嗎等等,待張先生出示政府人員的證件後才轉身離去。雖然說這是為了治安,看著警察一個個盤查接近典禮會場的人,奧村先生仍舊皺起眉頭,卻又不敢說什麼。

走進廣場,演講台已經搭起,台下數百張椅子則放在廣場角落,等明日破曉時工人一一擺放,並在座位中央鋪上長長如血一般鮮紅的毯子。就在兩天後,奧村先生就要同這個國家的重要人士們一同走過,並在台上面對國內外媒體的轉播鏡頭演說。一想到這件事,他便按住上腹,只覺一股沉重壓在胃底。

「看來一切都完好無缺啊!」

「是啊……」奧村先生微微地點了點頭:「這樣,後天典禮還是照常進行吧?」

「那是當然!好啦,時間這麼晚了,您還是早點休息吧!」

雖是這麼說,但奧村先生卻佇足不離。他抬起頭,望著那顆在講台後方,建於紀念館上頭的圓頂。那是奧村先生特地為這個國家所設計的和平之圓。

聽張先生說,這裡曾是獨裁者的殿堂。

當強人終究戰勝不了天命的註定時,為了留下永久的身影,一層疊一層的白色大理石堆砌在三層高台之上,巨大的青天白日映照著輝煌銅像,企圖宣揚自己的偉大功績。但在大地鳴動之際,人字形的屋頂崩塌,強人不朽的軀殼仍被埋葬在廢瓦殘磚之下,迎來最後的終結。

那就是奧村先生與這個國家產生連結的開始。挺過災難的人們為了揮別過往的陰霾,搬走散落的石磚、掃除碎裂的瓦片、鋸斷扭曲銅像的手腳頭顱胸背腹骨盆好方便移去,要在極權的領域上重建國家的和平與紀念,身為世界知名建築師的奧村先生便受邀成為這座「臺灣民主和平紀念館」的設計者。

收到邀請函的那一刻,奧村先生立刻衝出房門,跑到客廳抱住正在看連續劇的妻子,跟她說自己終於能為那些受難者盡一份心力了。他想起自己在電視上目睹著震災的種種瘡痍,還有跑馬燈上節節上升的死亡與失蹤人數統計。明明還有許多人困在瓦礫夾縫中無食無水,但自己卻安然坐在電視螢幕前享用著紅燒魚和味增湯,實在是太過分了。飯只吃幾口,他便放下碗筷,走進書房摀著頭,連連嘆息,卻只能為那些正在異國受罪的傷者禱告。因此當他回信接受這份邀約時,他立刻緊握雙手向上天答謝,答謝祂賜與他機會去幫助那些受害者。

尤其,聯絡他的張先生還將紀念館的展出史料轉譯成日文寄給他,好讓他在設計時能有更深一層的思考。上百頁的文檔從螢幕滑過,裡頭記載著當年獨裁者的軍隊登陸後濫殺無辜的慘案,其中又有多少人為了躲避禍害而藏於荒郊野外,在草莽間撒手逝去。他攤開繪圖紙,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在腦中浮現強震中埋葬於土石瓦堆下的罹難者,以及因強權而殞命於黑暗冤牢的無辜百姓時決定第一筆,在紙上畫出那和平的象徵,而成為眼前的圓頂。

張先生的催促終究令奧村先生轉身離去,只是一走到牌樓又再度停住,不顧張先生已經打開車門叫喊。他看向牌樓一角,雖然目前站著兩名頭戴鋼盔,腰繫短棍的員警,但是,在那之前,在他無數次前來觀察紀念館建築進度的那些日子裡,卻有兩位面容黝黑、衣褲破洞,鋪著塑膠軟墊打赤膊的老翁一直坐在那。他們一人戴黃帽、一人戴藍帽,手上舉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旁邊放有一台隨身卡帶式錄放音機,用膠布綁在舊式擴音機上重複播放那段歌詞: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

歌聲傳入耳中,一下車,奧村先生便注意到那兩名坐在牌樓下方的老翁。在重複播放的曲目中,他們手舉旗子,身掛紙板。不懂中文的他並不曉得上頭那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到底寫些什麼,只是能感覺到那似乎是在做某種控訴。

那一天,他搭飛機來到重建不久的台北,在張先生帶領下前來實地探勘。雖然距離地震過去已經兩年,但一路上還是會看到不少尚未拆除的危樓。張先生說,這次台北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不知道要花五年還是十年才能恢復以往模樣,說不定之後會遷移首都到災情比較不嚴重的中南部去。

車子停在牌樓旁。「自由廣場」四個大字雖然不滅,但是仔細觀察,仍舊可在新蓋上去的白漆下,隱隱睹見那長長的裂縫劃開自由二字。只是下一秒,那慷慨激昂卻又模糊不清的樂曲便勾住奧村先生的注意。

「請問那邊是在……」

「喔!那兩個啊!」張先生說:「當作遊民就行了,不用理會。」

「當作遊民?這什麼意思?」

張先生沒多說,只是逕自搬出行李箱,帶奧村先生走進被封鎖的遺址處探查。奧村先生提起測距輪量測長度,卻不時望看遠處牌樓。那卡帶流轉而出的歌詞從擴音器中放大,隨風飄入耳中,使他即便在用雷射儀作角度定位時,滿腦子仍是想著那兩位老翁。尤其是那位戴黃帽的,當他走過牌樓時,兩人四目相交,他感覺那對眼珠子似乎承載著什麼,就像個倒鉤刺在心尖。

回去飯店的路上,奧村先生不時詢問張先生關於那兩名老翁的事情。張先生先是虛應幾句,後來受不過要求才告訴他。

「好啦,那兩個不是一般的遊民。」紅燈亮起,張先生踩下煞車:「他們就是當年撤退來台的那群傢伙。」

「您是說,那些文件寫的……」

「是啊!那些人當年各種掠奪,結果地震一來,強佔的資源沒了,就在做抗爭。還說什麼政治迫害,也不反省自己當年又做了什麼?所以才說不用理會。」

信號轉回綠燈,方向盤向右轉九十度,一連穿過三個路口回到飯店大門前,穿戴整齊的服務人員走下台階要幫忙提領行李。

「不過他們再怎麼噁心,那也沒辦法。」張先生嘴角上揚起來:「畢竟我們可是民主社會啊!」

要回日本前夕,張先生特別帶奧村先生前往臨時搭建的史料存放庫。當時從瓦礫堆中搶救出來的重要文物全都暫留在此,等待和平紀念館的築成。張先生一一向奧村先生介紹當年軍隊清鄉與戒嚴搜查的文件與照片。一張張泛黃的照片記錄著被鐵線穿過的手掌和腳踝,還有滿是槍孔的上衣。張先生說,當初來台軍隊以剿共之名大力掃蕩,無辜的知識份子就在眾目睽睽下公開處刑,至於旁邊那一整櫃破損的文件,都是在刑求下被迫簽署的自白書,當年為了取得所謂的情報,不只是用強光照受害者令其好幾日不睡,還逼他們跪在大冰塊上,甚至用鋼針刺指頭呢。

「還有這個。您瞧瞧,幸好這沒被震垮。」

張先生向奧村先生指著一間用紅磚堆成的,不到兩坪的小屋。裡頭放一木枕,上頭掛著點蠟燭的銅盞,角落還擺有一個鐵盆。

「當年為了逃避追殺,就有人不得不躲在這種小房子,整天就靠家人送飯,大小便只能用那破盆子解決。您猜猜,他躲了多久?」張先生用手指比畫出時間:「十八年啊!十八年來就窩在這裡,連晚上都不敢出去,結果曬不到陽光,黃疸死了。」

到機場的路上,張先生繼續跟奧村先生講述當年政府的所作所為,說他們不只是用武力戕害百姓,甚至強行徵收土地,炒地皮藉此營利。

「但是,那種時代已經過去了。」張先生說:「等到紀念館成立之後,後世就會永遠記得這個教訓。」

只是當奧村先生回到日本時,那首樂曲卻持續迴盪在耳邊。日後他前來臺灣監督建設進度時,總能聽到同樣的旋律夾雜在焊接與混凝土之間。雨夜時他們披著雨衣,夏日時他們擦著毛巾,汗水流得同雨水一樣的濕,卻仍坐在牌樓下,承受塵埃撲面風沙襲身暑寒交替卻無人停留的痛楚,活像是佛教苦行僧,透過折磨來尋求悟道。奧村先生每次經過,就不得不注意他們是否會突然倒下,甚至暗自在內心祈求神明,拜託,救救他們,即便他們或許犯過什麼不可原諒的罪。

就在紀念館的圓頂完成之際,奧村先生再度來到臺灣探查。那時接近黃昏,微風徐徐彿過面稍,將中午滯留在盆地的暑氣吹離。正想說那兩名老翁應該能夠從正午的酷熱中解放,但車子開近牌樓,他卻看到有三個年輕人站在那兩位老翁面前,雙方不知道是在爭吵什麼。只見藍帽老翁摀著肚子,而黃帽老翁指著其中一個年輕人不停揮舞。被指的那人把手指撥開,並一腳踹開擴音器。

奧村先生立刻要張先生停車,但張先生反而跟他說沒事沒事,這是很常見的事,然後指向牌樓一角,只見一名員警緩緩走過去拉開雙方

「小衝突總是會有的。」張先生搖搖頭:「沒辦法,畢竟是民主社會嘛!必須得包容多元意見。」

一加速,車子駛過牌樓,停在另一邊的入口。兩人戴上安全帽走上樓頂,夕陽在圓頂上映照出圓滑卻刺眼的黃。餘暉中的台北,橘紅灑落在各處工地,似乎祝福著明日的重建,以及活在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奧村先生細細撫摸著頂蓋,陽光遺留下來的暖從掌心流入心臟,只是過去會有的樂聲今日是聽不到了。

他抬頭看著圓頂,第一次看見它是在他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那一天,老師帶著全班探訪故鄉廣島市的和平公園。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日本的傷痕。他不會忘記,當他走進去紀念館時,牆壁上所展示的每一張關於原爆受難者的照片:焦灼潰爛的皮肉、異形多生的肉瘤,以及廣島轟炸後荒蕪一片的街景。即便已過數十年,這座公園仍舊保存著原子彈的傷害。而在和平公園中央,那座在浩劫中殘存不亡的圓頂屋,上頭停留著不少烏鴉,其叫聲更像是對著眾人訴說受難的悲痛。

「這就是日本的傷痕。」老師指著那殘缺的圓頂說:「不要忘了,廣島就是在這樣的傷痛下重建起來的。身為廣島人,不,身為日本人,一定要記得這一切的苦,以及我們挺過這一切,所擁有的團結與韌性。」

在廣島讀書的每一年,總有這麼一天會來到原爆紀念館,看著二戰後的日本是如何在荒蕪中搖搖晃晃地踏步前進。每一次的到訪,都讓奧村先生不停做著噩夢。黑暗裡一聲刺耳,巨大的蕈狀雲開展在眼前,強烈的暴風和火光迎面撲來,嚇得他從被窩坐起,聽見屋外水龍頭「滴、答、滴、答」後才冷靜下來。

那似乎就是自己為何會投入建築設計的原因吧!當他準備離開廣島,就讀東京的學校時,他來到和平公園向原爆罹難者的紀念碑獻花。他站起身,望著公園中央那在爆炸中屹立不搖的圓頂屋,他對上天發誓,希望自己也能建立起這不被災禍所毀滅的和平,為活下來的人們留下希望,也讓他日後設計建築時,除了考慮各種災禍可能帶來的損害外,也會將廣島的圓頂附加在其中,成為他設計象徵的「和平之圓」。

只是直到他走下樓梯離開工地,搭車回飯店到夜晚躺進被窩走入夢鄉前,他卻一直懷疑,自己是否已把和平帶來這塊土地上。

雖然張先生告訴他中國的軍隊來到台灣後所做的各種壓榨,但是看著那兩名老翁靜坐在牌樓前面的樣貌,他很好奇那兩位到底有什麼想法,是什麼緣故讓他們一直留在那角落。然而當他請張先生替他做翻譯時,張先生卻露出錯愕的表情。

「我勸您還是打消這念頭吧!」

「為什麼?只是幾分鐘,不會耽誤您吧?」

「不是這個意思。」綠燈亮起,張先生左轉方向盤:「那種人是說不清的,和他們瞎搞根本是浪費。」

「這可不一定,很多事情不就要彼此溝通嗎?看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誰也不讓誰,才會到現在都還是各種衝突。」

「您說的是,不過有些情況就是無法。」

下一個路口轉成紅燈,張先生踩下煞車,同時轉過頭來。

「這也是為您好。說不定那兩個,還是和你們打過仗的。」

和他們打過仗的並非奧村先生,而是他那數年前才因胃癌去世的父親。他的母親說,日中戰爭開打時,才結婚不久的父親就隨軍前往上海。當母親趕到車站時,一看見含淚的母親,父親揮了揮手,對她大喊不要擔心,自己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只是你爸爸最後回來了,也回不來了。」

翻開當時的相簿,母親撫著下巴嘆息。

「你瞧,因傷退下後,他整個人就變了。」指著相片中,拄著拐杖且面容沉重的父親,母親說:「尤其原子彈丟下來後,你知道你爸爸怎麼說嗎?他竟然說:『丟的好。』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就怕給人聽見。」

看著前面幾頁一張張照片,每一張的父親都帶著爽朗的笑容,甚至穿上軍服,準備往生死未卜的前線作戰時,依舊不變。只是當奧村先生走進黃昏的教堂時,父親卻是一臉緊繃,不斷向高掛在十字架上的雕像禱告。

那才是奧村先生認識的父親。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回去,深鎖的眉頭似乎從沒在看眼前的道路,而是凝視著更加久遠的地方。無論奧村先生怎麼問,父親就是不提關於戰爭的事,也沒談過看見被原子彈轟炸的家鄉時,心中又有什麼哀傷或憤恨。

就只有這麼一次。小三那年,再次參訪完紀念公園的奧村先生想以廣島的和平為題,參加全縣徵文比賽。父親讀完他的文稿後沉默了好幾天,便牽著他的手來到教堂。父子二人坐在空盪盪的禮堂裡,晚霞的橘紅映在花窗玻璃上,他向上天祈求自己作品能夠獲選,久不說話的父親卻突然開了口:

「你要記得,傷痕不會無故出現的。」父親說:「不明白傷痕為什麼出現,就一輩子也治不好它。」

「您覺得我寫得不好嗎?」

他抬起頭看著父親。父親轉過身,非常難得地,笑了。

父親將手放在他的左肩上,跟他說我們確實是偉大的民族,但再怎麼偉大的人終究還是會犯錯。無論是誰,想要擁有和平,就必須正視、了解、並且接受那個錯誤到底為何。

「然而直到現在,我卻是如此軟弱。」

數十年後,高掛天際的烈日從窗外射入病房。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父親仍未說出自己當年在戰場上到底看到什麼,甚至做了什麼。只是奧村先生一直記得,那一天,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後,那緩緩跪在地毯上,於斜陽中向天禱告的背影。

回到日本的那天晚上,奧村先生做了一個夢。黃土飛揚,數架戰鬥機飛越頭頂,穿著軍服的他獨自走在滿是屍體的道路上。就在眼前一棵死卻不倒的老樹旁,那兩位老翁正站在那裏。他面對著那兩名老翁,卻在老翁瞳孔中看見父親的臉。

他醒了過來。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意那兩名老翁。

既然張先生不肯翻譯,那就自己解決。奧村先生開始學習中文,無論搭乘新幹線或是飛機,只要一有空,他就會戴起耳機聽中文對話並試著複踊。有時候,當他打電話跟住在臺灣的友人聊天時,還會特別請對方和自己做幾分鐘的中文對談,再請對方給予建議。當紀念館完工並準備之後的啟用典禮時,奧村先生還希望上台致詞時能用中文口說,好讓可能會坐在牌樓底下的那兩名老翁聽見。

他以圓頂的緣由做開場,希冀這棟紀念館能夠成為不被災厄毀滅的和平,然後提到自己在這段時間了解到這個國家曾經遭受到的種種傷害,希望這棟建物能為平息那些受害者生前的痛苦與悲鳴,之後用他父親當初說的「傷痕不會無故出現」作開頭,希望紀念館不只是讓後人了解這個國家的過去,也希望目前尚有衝突的雙方能夠共同正視,並接受這份錯誤並選擇和解,才能放下過往的成見,團結迎接和平的未來。

只是一收到張先生翻譯成中文的演講稿時,他瞪大眼睛,立刻撥打電話。

(張先生,為何最後這整段都消失了?)

(唉!這點真的很抱歉,我必須和您說對不起,可是這實在不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那是誰叫你刪的嗎?)

(不,不是。這該怎麼說呢……)

(到底怎麼說?這事太過分了,你必須給我交代!)

(嗯……就是……您也知道,到時出席的還有當年的受難者或他們的遺族,您得考慮他們的感受啊!畢竟您可是……說到這,您應該明白吧!)

不只張先生這麼說,過沒兩天,不知是從何處得到消息,就連住在臺灣的朋友也突然打電話給奧村先生。除了關心他的中文學習外,也跟他說非本國的事,有些還是不要太過介入比較好,就當自己是觀光客,別人自然會熱情招待他。

「你只要記得,順他們的意,多誇獎他們。」朋友在話筒另一端說:「哪怕只是簡單的『很好,很好』,只要釋出善意,他們就會高興到不行,幫你做各種事。」

啟用典禮前幾天,奧村先生再次來到臺灣。一出海關,張先生立刻上前幫忙提行李,還不斷向他道歉,說這樣的舉動確實太過失禮,還希望請他原諒。奧村先生一臉沉重,但最後還是揮揮手說算了,算了,只是現在想看看完工後的紀念館。

於是張先生立刻帶著奧村先生回到台北,來到紀念館前面。只是車子一停,奧村先生隨即發現不對。原有的樂聲消失了,老翁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過去還要多出來的數名員警,只要有人經過就會上前盤問。

他問張先生發生什麼事,只見張先生搖搖頭,說最近這一段時間,時常有襲擊遊民的人出現,就在數天前的晚上,員警交班時,十幾名拿著棍棒的黑衣男子突然出現,對那一副就像遊民的老翁們一陣痛打,典禮前夕竟然發生這種事,實在很無奈。

「那他們現在如何?」

「有送去醫院,應該沒問題吧!」張先生用下巴指著那些警察說:「雖然是民主社會,還是得要有這些警察好維持秩序啊!」

之後這幾天,張先生像是在為演講稿的事情賠罪,不斷帶奧村先生到各地遊覽。從九份逛至淡水、從陽明山遊至北投,每看過一美景、每吃過一美食,奧村先生就會像當時友人所建議的,對張先生露出一成不變的笑容,如答錄機般點頭說著:「很好,很好。」只是一回到飯店,腦子就不斷想知道那兩位老翁的後續。

他打開電視,轉到新聞頻道,每家媒體都在報導紀念館啟用的事情,甚至做特別節目,講述那些奧村先生已經看過或聽過七、八遍的血淚史。可是對於遊民受到攻擊的事件,卻都沒有消息。

他走到飯店大廳,在放著過期刊物的架子上找到前幾天的報紙。他用他那勉勉強強的中文閱讀能力掃過各大報標題,卻和電視播放的內容相去不遠,只有幾則關於遊民的新聞小篇幅地散落在社會版角落。一連翻了八九份報刊,他才找到關於牌樓攻擊事件的報導。雖然也只是一兩段就帶過,但至少讓他知道老翁被送到哪間醫院去。

典禮前兩天,再次發生地震的那天晚上,奧村先生跟張先生說,明天請讓他待在飯店,他要好好準備兩天後的演說。不過隔天一早,他卻偷偷出門,攔下計程車前往醫院,中途還停下來買探望用的花束。

但一走進醫院大廳,正要去櫃檯詢問時才發現,從頭到尾,他根本不曉得那兩名老翁到底叫什麼名字,只能站在大廳乾瞪著眼。直到有名志工阿姨走過來,關心他遇到什麼問題,他才搔著頭,用那不太順暢的日本腔中文描述起老翁的樣貌,說想要探視。

「喔!我知道您說的是誰!」

「您怎麼知道?」

「唉呀,他們來好幾次了嘛!」志工阿姨搖搖頭:「只是這一次實在是太慘了。遊民也是人啊!」

那位志工幫奧村先生詢問櫃檯服務員。正當他想說終於能和那兩位老翁見面時,服務員卻說:

「不好意思,那位還在留院觀察中,不能會面唷!」

「這樣嗎……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嗎?嗯……那個……他昨天就已經─」

「奧村先生!」

身後傳來呼喊,奧村先生頭還沒轉過來,登時退了一步。張先生,竟然在這。

「唉呀!奧村先生,怎麼這麼巧,會在這裡遇到您呢?」張先生掛著笑容,慢慢走過來。

「那個……就是……」

「我真是嚇了一跳,記得昨晚您才說要留在飯店的,不是嗎?」

「這個……啊!其實我也是突然想到,我有位朋友剛好住院,所以想說拜訪一下,順便請他聽聽我的中文如何。只是沒想到他已經出院了。」奧村先生咳了幾聲:「只是您怎麼也在這呢?」

「我嗎?實在很巧,我也是有認識的人在這住院,剛剛看完他呢!」張先生說:「好啦,剛好順路,我送您回去吧!」

回去路上,奧村先生完全不說話,轉頭避開後照鏡裡的張先生。車子轉過彎,開進一條新馬路,這是地震過後台北新都更的其中一條幹道。道路兩旁被鐵皮包圍,好幾台工程車正在興建新房屋,張先生說未來將要在這條路上蓋起兩千戶社會住宅,還有學校、賣場與捷運站。

「雖然許多東西都被地震毀了,但許多停滯不前的也才有了轉機啊!」車子停在一路口,張先生指著左前方那塊工地。

「就像那裡,本來是眷村改建的大廈,當初幾個退伍將領佔位炒房,結果地震時整個垮掉,人也逃了,才讓我們有機會收回來。

「說實在,我其實很感謝那場地震,因為它不只是讓我們把被奪走的事物給拿回來,還把這個國家的髒污都給趕出去。

「記得地震過後還不到一個月,中共就在試射飛彈,還揚言要跨海解放。結果無論是親中反中,都想說這國家沒救了,紛紛逃到國外,最後還是只能靠我們這些,要和這塊土地共生死的人才挺過去。」

信號變成綠燈,張先生加速向前。

「我還是得跟您說聲抱歉,奧村先生。」張先生說:「我自己是很認同您最後那一段團結迎接未來的內容。因為過去這五年,我們就是靠彼此的團結才能走到現在的。」

「是,是啊!必須放下成見,共同努力,才能迎接和平啊!」奧村先生猛點頭說。

「只是要想凝聚眾人,還是得有具體的目標啊!」張先生右轉方向盤:「不見得要有威脅,但必須貼近人們生活才行。就像蟑螂,即便是傷不了人,但一出現,就能讓每個人都感到厭惡。」

「這……您說這話是……」

「嗯?都到這了,您應該明白吧?」車子開回飯店門口,張先生轉過頭來。

「就請您好好準備了。我們可是非常期待明日的典禮呢!」

一直到旭日重升,在晴空下走過紅地毯來到貴賓席,奧村先生都覺得不對。即便總統、副總統、以及那幾名政治受難者或遺族紛紛上台致詞,將過往的折磨與痛楚重覆一遍又一遍,他仍覺得這幅景象彷彿出現什麼錯誤。就像他在紙上畫出一條水平線,但角度卻偏了幾弧秒。他想指出什麼,但手上卻只有那份被刪改過的講稿。

在眾人的掌聲中,他緩緩走上講台。十幾架攝影機和照相機面對自己,透過轉播車發送到整個島嶼甚至以外的各個角落。台下所有人都滿心期待他的開口,但他卻閉上眼睛,希望獲得上天指引,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一片靜默中,只有太陽落在自己身上,二月的風吹過耳稍。最後,他緩緩睜開雙眼,開始說─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

這……這首歌是?

毋自暴自棄,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

所有人一臉驚愕,不知聲音從何傳來。奧村先生四處張望,希望能看到那對身影。

創業惟艱,緬懷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務近功。

突然間,尖叫聲從一角傳來,隨後蔓延在會場四周。在台下的張先生一臉震驚,面容開始扭曲,同時好幾名警察朝奧村先生身後的紀念館奔去。

奧村先生轉過身,頓時瞪大雙眼,嘴巴張得大大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抬起頭,和台下眾人一起,用顫抖的食指指向聲音來源。

到底是怎麼爬上去的?就在紀念館頂端,那「和平之圓」的前面,能看到搖搖晃晃的人影就像水平儀的擺錘一般掛在上頭─那是黃帽老翁!只見身穿病人袍、身上有多處包紮,右腳還打上石膏的他不再靜坐,而用一束繩子將自己的脖子和屋頂的欄杆綁在一起。那台老式擴音機則放在旁邊,撥出那模糊不清的歌詞:

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

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

畫面切斷,雜訊覆滿整個螢幕。

之後,那位報導說,是精神病發作的老遊民到底是怎麼吊上去,還有,過去和他相伴的另一名老翁到底消失去了哪裡,沒有一個人知道,只知道奧村先生晚了好幾天才回到日本。往後有人問起,那天情況到底如何時,奧村先生似乎沒在看眼前的人,而凝視著更加久遠的地方,點著頭,用那如答錄機一般的語氣,說:「很好,很好。」

很好,很好。

小說組評審獎
鏡面-紒瑋(長庚中醫一)

房子的格局十分古怪。最外面是較寬敞的客廳,簡約的小玄關正對著第一間房間的木門,木門的再對面是雙面鏡子門,接第二間房間。門全數打開,在外邊就能用視線貫穿整個空間。在風水上似乎是個禁忌。

經過一番整理,客廳被一面攝影用的淺灰色布幕佔據,由於地板是裸露的水泥,牆壁也未經粉刷,一片灰撲撲的世界。

儘管是廢屋,陽光可以很好的照進來。姿萍穿純白色連身長裙,袖口收在肩膀外緣,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手腕處掛一圈白色鈴蘭花裝飾,稀少的草綠色細線勾勒其中,襯的白色粉嫩,像花瓣的質地。

曉芯費了一番功夫才調整好打光鏡的角度,另一面乾脆用手拿著,唯一比較像客廳擺設的沙發上架著自拍棒,上面綁一支螢幕龜裂的手機,姿萍騰出一隻手在背後按藍牙快門。

表面上維持最低限度的專注,曉芯大部分心思早已出神,飛出水泥裸露的窗台,邊飛著,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切開空間和時間。

太陽隱沒在遠方群聚的大廈後方,天空轉變成靛藍色的夜空,她記得那時這裡還是一片被封鎖的預定地。

人工池塘還不存在,是一攤死水,邊框一圈褐色的草刺出,像恥毛。不遠處的草叢中坐著兩個國中模樣的男女,中間隔著書包堆。

如果沒有腐敗的氣息,黑色深邃的水面像貓咪的瞳孔,又像一面女巫用來詛咒的鏡子。

他們顯然是在幫忙顧東西,女孩將臉埋在自己的膝蓋中,陸續發出微弱的聲音回應男孩不著邊際的聊天。

她小腿微微發顫,弓緊後背,仿佛一把閃著冷光的薄刀,延著背脊輕刮。

男孩突然大叫:「喂!」

「啊!」她像猛然躍起的貓:「你幹嘛亂喊啦!」

他比個鬼臉:「隨便啦,妳沒剛才那麼害怕,就好了。」

女孩心裡明白男孩維持大聲講話的用意,心理挪出一小塊暖的部分,在旁邊暗笑:「笨蛋!」

「妳的腳不抖了。」男孩突然站起身,女孩慌張地雙手按在書包堆上:「等等!」

他停頓一下,又笑。

「我只是要坐到妳旁邊。」他說,繞到後面,雙腳叉開,大腿夾住她的臀部,兩隻手環到前面,下巴靠著肩膀,她縮了一下。

「會討厭嗎?」

「還……還好。」

「香香的。」

女孩沒有答話,只有慢慢鬆開緊張的雙臂,目光緩緩飄向池塘的另一邊,再飄回池中心,看見男生輕輕含著她的髮絲末端。

她感覺到背後有一個逐漸隆起的東西。

「我們去那個屋子裡看看。」

女孩心裡有數,緊閉雙唇應一聲:「嗯。」

「妳看這幾張,打光好像太亮,脖子的線條不見了。」

「嗯。」

「妳怎麼心不在焉的?」

「沒事,等等房東來,我去買個飲料,我請妳。」

姿萍拉住曉芯的手:「我們一起去。」

店員的眼神令曉芯不太暢快,她退到外邊,遠遠的看著其他人有意無意盯著姿萍。應該換套平常的衣服,穿得太顯眼,來這種只有學生光顧的飲料店消費,莫名害臊。

姿萍自信以對的樣子,更讓她羞得渾身不自在。她看著幾名排隊的國中男生毫無顧忌地大聲談笑,他們的汗衫領口鬆弛泛黃,臉頰密布細小的坑疤,觸感像皮膚色的水泥地板。

「真好。」曉芯不小心說出口,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奇怪,背過身去,視線對到其中一台機車的後視鏡,限縮的鏡面只映照出姿萍一個人的身影,微微仰著頭,後頸的曲線像翅膀,後面綠色的櫃台一瞬間變成了蒼翠的草原。

她又不知不覺說了聲:「真好。」

回去的路上,曉芯無可避免地分出一半的心思陷入回憶的漩渦。

「大約三四年沒回來?」

這條路的名字和市中心最華貴的行政區一樣,然而兩旁坐落的房子至高不過三四層樓,幾棟突出到五樓的,全是違章的鐵皮屋加蓋,和巷子裡凌亂分布的工廠屋頂連成一整片斑駁的灰綠色,偶爾有幾戶人家在外面養一些盆栽藤蔓,遠著看還以為這鐵皮屋子生了什麼綠色的寄生蟲。有的屋頂是大紅色的鐵片,不清楚這和主人的美學有沒有關聯,總之令人怵目驚心。

稍微遠一些,近捷運的地方新建了公園,雖然實質上是財團的預定地,僅只蓋了兩棟高樓,大部分保留的綠地勉強算是公園。旁邊接大馬路,草地和柏油路有一道極明顯的分界,跨過去就好像到了別的世界。預定地裡頭的舊工廠全荒廢了,不知為何拆了一半便擱著,竟成為當地奇異的景致,喜好廢墟的年輕人會來這裡取景,拍一些世界末日主題的藝術作品。

大多數廢工廠是長方形或L形,然而在預定地最外邊靠馬路的地方,有一個小巧的人工池塘,不知道為什麼,池子周邊細心打理過,前半邊是木製觀景台,後半邊鋪著碎石子路。旁邊立著唯一一棟的正方形小屋子,裡面原本棄置了許多面鏡子,當地的國中生替它取了個暱稱叫鏡子迷宮,後來怪手誤掀了屋頂,打掉半邊牆壁,幾面碎裂臥倒的鏡子,鄉野傳說一個接一個出現,甚至傳言裡面死了人。事情鬧大之後,鏡子除了被偷拿走的也全部運走,不知道是誰在損壞的地方用鐵皮補齊,當作廉價套房出租,水電和網路的管線一應俱全,當然一切都是違法的。始終沒有再出事,可能是大多數人根本不相信真的會有人住在裡面,或是某種奇異的習慣心態,

「如果住這裡,每個月可以省好幾千元!」姿萍的臉孔難得泛紅,讓曉芯鐵青著一張臉更難看。

曉芯小學時住在附近,曾經有一次,她的髮圈掉到水溝蓋裡,看著黑汪汪的水面映照出自己的樣子,開始發呆。迎面走來一個戴口罩的男子,他沿著水溝的走向,背上背一個像吸塵器的東西,不斷往水溝間隔的圓洞噴噴灑白色的水霧。她好奇地持續盯著他動作,回過神才發現大量的蟑螂湧出來聚集在腳邊。

升上國中,審美觀建立了,才發現原來這裡其實是工業區,空氣聞起來再也不對勁。升上高中之後,鬧幾次家庭革命,才一個人去台北租房子。

她從來沒想到一句「舊家附近也許有便宜近捷運的房子。」就這麼回來了,甚至要再次住下,還是住在這棟再也不能更熟悉的詭異屋子。

他們在最裡面的房間裡確認契約,離開前,戴著墨鏡和口罩的房東猛然落下一句:「妳們長得真像。」便揚長而去。

曉芯對那面鏡子門很有意見:「進來就看到鏡子,感覺很奇怪。」瞧著那面鏡子門,好像快要看見一個屈著手臂伏在地上的少女影子。

「我覺得這扇門很美,很有故事性的造型。」

「還是我自己去看別的房子……」

姿萍從背後抱住她,下巴靠著肩膀:「過段時間,我把鏡子處理掉。」

她雙手托著她的腰際,純白色的衣料覆蓋在身上,像和天使一起飛翔著,她們慢慢降落在架高的木板上(還沒鋪上床墊),互相用白皙的鼻尖,沿著彼此脖子的曲線輕點,每一點開出一朵小花。

曉芯想告訴姿萍這裡曾經發生的故事,但是她找不到空隙說出口,雙唇陷落在柔軟的肌膚中。

無可避免地,腦中浮出一張骨骼線條明顯的臉。

真奇妙,也不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妳,就今天特別不一樣,大概是因為心境不同的緣故吧。

現在還會痛嗎?對不起總是讓妳很痛。我抱得再更緊一點。

對了,妳有聽過一則都市傳說嗎?

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如何都想分享給妳。

可是這裡一大堆鏡子,我都有點怕了,妳真的要聽嗎?

有一個男人,接受一個節目委託,內容是在鏡子旁邊架設一直播鏡頭,每天對著鏡子問:「你是誰?」持續三十天,完成後可以得到十萬元。

這是我聽過最恐怖的都市傳說,妳還要繼續聽下去嗎?

一開始那個男人輕鬆以對,帶著微微困窘的笑容:「你是誰?」大概覺得自己一個人這麼做有些尷尬吧。

第十天發生了變化,男人眼睛睜大,黑眼圈似乎加深了些,他沒有一次說完簡單的四個字,還一直四處張望,似乎有點緊張。

妳還要繼續聽嗎?

將近第二十天,男人趴在鏡子上,口水沿著嘴角流淌,在邊緣囤積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他眼神渙散:「你……你是……誰?」

第二十一天……

妳要不要猜猜後來怎麼樣?

後來他就失蹤了。

曉芯的眼角餘光再度瞄向那扇鏡子門,鏡子裡屈著手臂伏在地上的少女抬頭,她們四目相交,她微弱地說了聲:「妳是誰?」

姿萍的吻很快再覆上來。

奇怪的少女不見了,鏡子裡白色的裙襬左右搖擺,像紛飛的鳥羽。

她們通常在人工池塘的木製觀景台上用餐,沒有可愛的竹編野餐籃子,用便利商店的袋子代替。環視一周,可以看到遠處多蓋了好幾棟大樓,想到小時候曾經想像高樓大廈會蔓延過來,然後就可以住大房子,不禁覺得好笑。

不知為何,曉芯並不排斥這刻意營造的自然感,雖然這觀景台完全不知道是為了觀什麼景。走回房子的那段路,心中突然空落落的。

半邊的草叢得不到陽光,呈灰暗色,像恥毛。草彷彿突然增長、再增長,切開空間和時間。

眼前出現一只小麥色的手臂,看得見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

「感覺那廢屋子裡面一定很有趣。」男生的臉頰浮著暖紅色的光,非常殷切的樣子。

「嗯……」

「妳如果真的不想去,也沒關係。」

他嘴巴上這麼說著,手反而握得更緊。

木門的底部好像腐爛了,深而潮濕的褐色,卻比想像中堅硬,他用力踢幾腳無濟於事,便沿著正方形房子的外圍,在側邊發現半開的窗子。

女生往裡面一望:「啊!」她看見無數雙自己的眼睛,嚇得坐倒在地上。

「我……我們回去原位好不好?」

「哇!裡面真的放一大堆鏡子,根本是一個鏡子迷。」

男生確認窗台的強度,直接爬進去。

突然看不見任何人,夜風的聲音瞬間放大幾倍,像鬼魂的迎接,她嚇哭了。

「喂!快進來!」

伸出來的手臂垂入地獄的蜘蛛絲,女生顧不得一切撲上去,一陣手忙腳亂,「嚓!」回過神時,已經在房子裡,面對一大堆款式不一的鏡子。再回神,發現自己被摟在男生懷裡。

「呀!」她下意識推開他。

「喂,妳……妳的衣服被勾破了,看……看到了……」

女生感覺陰冷的風吹過腹部,低頭一看,扯破的一大片制服顫巍巍的掛在側腰,僅存的衣料遮不住皮膚色胸罩邊餘的蕾絲,頓時脹紅了臉,轉過身去。

「喂!」

「都是你啦!」

「喂!」

「做什麼啦!」

「妳……妳快點穿上。」

男生將上衣脫下來推向女生,別著頭,浮在臉上的紅光變得更熾熱。

他們背對背尷尬地坐著好一陣子。

「你……你會冷嗎?」

「不會,不會。」他的尾音拖的長長的:「滿……滿熱的。」

「暖暖的衣服……」女生偷偷想著,兩隻手左右把玩指頭,衣服傳來淡淡的不熟悉的洗衣精氣味,喉嚨彷彿有個逐漸變大的溫熱物體,有些口乾舌燥。

「喂!」男生食指刮著側臉:「那個……我可以……可以抱妳嗎?」

「你把我害得那麼慘!」

「我……」

女生感覺到背後一陣熱氣,但她堅決不回頭,望著被推上一半的窗戶,依稀可以看見玻璃中自己的臉孔,嘴角掛著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

男孩的雙手圈上來,伸出小小的舌尖輕輕滑過女孩的後頸:「會討厭嗎?」

她閉上眼,抓緊他的手臂,故作生氣:「你說呢!」

姿萍特地為了她準備一件款式相似的粉綠色連身長裙,極接近白色的淡綠色,扣子是一朵朵精巧的野薑花,搭配的飾品還是鈴蘭花手環。並替她細心的上妝。

「這個顏色很適合妳。」

「嗯。」

「妳根本沒有看!」

曉芯將頭髮撥到額前,長度快要碰到鼻尖,對於視野是個絕對的阻礙,她小心的從底部慢慢往上看,有點擔心那個詭異的少女影子會不會在躲某個角落偷看。

「哇。」她不禁小聲讚嘆姿萍的手藝。

鼻樑兩側淡淡的陰影,細細描繪的眼線,朱紅色唇蜜,她的五官從來不曾這麼精緻。

「妳用頭髮擋住做什麼?」姿萍手指一揮,順便將曉芯的頭髮抓出微微蓬鬆的質感,時下流行的仙氣女孩完成了。

多少感到不可思議,她指著鏡子中翩翩的女子,脫口而出:「她……她是誰?」

「就是妳啊,不然是誰?」

曉芯盯著鏡子,有些恍惚,一股莫名的空虛突然入侵,姿萍像靜止不動的人偶,整個人體的曲線在晃動,晃著晃著,割開空間和時間。

後面的布幕、雜物快速地後退、後退,全部暗掉了,又有陽光照進窗子,鏡子的反光十分刺眼,何況是許多面鏡子各種角度的反光。

在那鏡子堆的中央,男孩趴在女孩身上,光著上身,長褲褪到膝蓋處,他正輕輕地用鼻尖廝磨女孩敞開的領口。

旁邊地板上擱著撕開的扁小的塑膠包裝,泡在一小攤液體中。

「左邊數過來第一面鏡子是酒紅色橢圓木框,第二面是深藍色方形塑膠框……」女孩無可避免地分出一部分精神來向自己解釋看見的每一個物體。

「天花板跟地板一樣,都是灰色的水泥,有點無聊呢,雖然是意料之中。」

「喂。」

「怎……怎麼了嗎?」男孩急切地移動著鼻尖和舌頭。

「我覺得,那個,偶爾也想去別的地方看看。」

男孩停下了,原本迷濛的雙眼稍微回神:「妳不喜歡嗎?」

「可能是你太喜歡來這裡了。」她還是把話語兜了幾圈,明知男孩絕對聽不懂。

「嗯,我喜歡這裡。」他說,又開始動作。

有的時候她會在他小麥色的後背抓出淡紅色的痕跡,有的時候她會緊緊咬住下唇,也有的時候她咬他肩膀上飽滿的肉。

女孩始終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些事,只有偷偷上網查了一下從男生群裡偷聽來的日本女人名字,當時她震撼了好幾天,發覺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中間的鏡子比較奇怪,是雙面的,有個把手,好像一扇門……」她在心裡像機器人一樣朗誦:「啊,鏡子裡有一個被男生壓著的女生,不知道她內心在想些什麼呢……」

「妳是誰?」曉芯猛然又問出口,這次的音量嚇到姿萍。

「妳怎麼了?」

「沒事。」她開始試著脫掉長裙。

「喂,照片一張都沒拍,妳怎麼就收工了?」

「啊,對不起。」

搬來這裡之後,她的淺眠和失眠愈發嚴重,面向鏡子門那個怪異少女的影子就好像要出現,背對又覺得心裡不踏實,像有一截冰涼的羽毛延著背脊搔弄。

姿萍察覺有異,然而經濟上實在放不開這便宜的住所,決定先嘗試將問題歸咎在曉芯的自信心問題。

「我們明天去附近的夜市逛逛好嗎?」

「嗯。」

「打扮過再去。」

「什麼?」曉芯掐著覆蓋在大腿上寬鬆的棉質布料:「太……太刻意了,很奇怪……」

姿萍搭著她的肩膀,漸漸加重力道:「我陪妳一起,旁人怎麼看都合理。」

「我……」曉芯瞄了鏡子一眼,欲言又止。

「妳只要坐著,什麼都不用管,然後陪我出門。」

她沒告訴姿萍,鏡子裡的少女在試穿黑色的胸罩,後來還是脫下來,塞到衣櫃的最底邊,過一陣子,又挪到書桌和牆壁的間隔。

橫豎各兩條巷子,井字型的迷你夜市,夾在兩站捷運的中間,發展成物美價廉的著名景點。中西風格的霓虹燈一路閃爍,搭配濃厚的油炸香氣,心情像咬開的麵衣,空空地泛著油光。

兩個穿連身長裙的女人,一個將道路當成伸展台一般,婀娜行走,另一個死死盯著地面,雙手握緊擺在大腿側邊。

「沒有人在看還是很丟臉。」曉芯忍不住埋怨,她甚至覺得全裸還比較不尷尬,至少絕對被當成神經病。

「不,很多人在看,而且是因為美。」

才走完一條街,曉芯便伏在暗巷的水溝蓋上嘔吐,吐完一轉頭,兩眼對上對面的道路反光鏡,由於支架折斷,鏡面算是直接接觸地面,映照一具完整的女人軀幹,鏡子的邊緣,圓圓的,切開時間和空間。

女人的四肢慢慢縮小,衣服上出現小格子,領口長出藍色的領巾,一晃眼變成一個穿制服的女孩。畫面暗下來,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女孩屈著手伏在地面,領巾完全鬆開了,內衣也鬆鬆垮垮沒有貼合肌膚,裙子往上掀起,男孩站在她後面。

她感覺到男孩的汗水一滴一滴噴濺在後頸、背上、後腰。周圍無數個相同動作的女孩,表情迷濛,彷彿不知所措到忘了自己是個人類一樣。

「喂!看鏡子!」男孩的語氣十分粗暴:「看著妳自己!」

女孩和正前方的女孩四目相交,那個女孩的右上方有一個懸浮的把手。她偷偷想著:「我記得正對面是一面雙面的鏡子,像門一樣……」

「那個趴著的女生是誰?」她脫口而出。

「可以回家了,我可以走。」

「我扶妳。」

她們一起向急診室醫師點頭致意,雖然他顯然完全沒空理會,便離開了。

曉芯覺得好像把什麼重要的東西吐掉了,反而全身暢快起來,她開始試著模仿姿萍,微微仰著頭,後頸的線條像天鵝。

醫院轉角的方形柱子反光十分清晰,曉芯快樂地向倒影問了聲:「嗨,妳是誰?」

從醫院回去的路途,曉芯突然彎進巷子,記憶中的食物街。「這裡都沒有變。」她告訴姿萍,姿萍覺得一切因自己而起,淡著一張臉不發一語。距離太陽升起還有一段時間,鐵門全數拉下,這條小巷子竟然是對稱模樣,她們兩個一左一右,彷彿中間有一面巨大的鏡子。

曉芯走到盡頭,高高的牆壁,再抽高、抽高,阻隔了空間和時間。

轉過身,看見天空深淺不一的橘色紅色裂口,是個無限好的黃昏,任何東西都罩著淡金色的光暈,連水溝處的苔蘚都讓人覺得溫厚。男孩牽著女孩,看不清楚兩人的表情。他們穿相同款式的制服,進到某間店裡,女孩說:「你點就好了,我沒帶錢。」

「沒關係,我出。」

「我……」

男孩比了個安靜的手勢:「我的就是你的。」另一隻手撫在女孩的大腿上。

「你的就是我的?」

女孩心裡一震,心中浮出一句句不同大小和樣式的字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她跑進廁所,鏡子裡那個女孩的手指,上面戴一顆鑽戒,閃爍粉紅色的光芒。

「大笨蛋。」那個女孩用唇語無聲說著。

女孩突然如夢初醒,看見自己的手指上空無一物:「等等,妳是誰?」

一切的光線又暗下來,姿萍的表情像做錯事的小貓,眼尾盡是說不完的憐愛,她遲疑著,問聲:「妳還好嗎?」

曉芯馬上回問:「那妳呢,妳還好嗎?」

「什麼?我?我很好啊,妳沒事了?」

「妳好,我就是好的。」

曉芯牽起姿萍的手,對著巷子盡頭的牆壁兩個長長的影子:「妳是誰?」

原本以為今天可以一夜好眠,然而曉芯睜大雙眼,盯著天花板的灰色水泥面,猛然坐起身子,她望向房間內那扇鏡子門,鏡子裡的女人頭髮蓬鬆,眼袋的線條明顯,看不清嘴唇的顏色,胸口下方一大塊汗水浸出的痕跡。

她將長髮撥到額前,長度幾乎碰到鼻尖,對於視覺是絕對的阻礙,才鼓起勇氣,接近鏡子門,慢慢地打開,門縫一點一點增大,她的心跳也一拍一拍加劇。

鏡子門的側面有一個小的凹槽,只要把手指伸進去扳開來,門就會一分為二,裡面的空間幾乎可以藏進一個中等身材的少年。

她將手指插進去,望向姿萍一眼,思緒跟著目光飛翔,在姿萍的睡臉上繞一圈,兩圈、三圈,一陣暈眩中到了另一個時間和空間。

男孩緊緊靠著女孩,旁邊放一把美工刀和扁平的小塑膠包裝:「我們殉情吧。」

「你說什麼?」

「我爸媽要送我出國。」

「啊!」女孩放聲尖叫。

男孩趕緊抱住她,撫摸她的後腦勺:「我……我不想去,我們一起死在這裡。」

「好啊。」她突然平靜的說。

男孩顯然沒有注意到劇烈的語氣轉變,他用鼻尖輕輕點在女孩的鎖骨上:「我們……我們再做一次……」

他雙手搭在女孩肩膀上,有史以來最堅定的語氣:「我們再做一次。」

姿萍安睡覺的神情令曉芯莫名感到安心。她將手指拔出凹槽,一股強大的落寞卻襲上來,將內心穿出一條空落落的通道,微弱的冷風在裡面低低的颳著。她悄悄爬上姿萍的床鋪。

「!」她睜開眼。

「我……」

「噓。」

她伸出雙手將曉芯拉近一些,摟著脖子,若無其事的闔上雙眼。

許久沒有距離一個人的臉這麼接近,散在額頭上的髮絲,瞧著彷彿聞到髮尾的香氣,寬窄適中的額頭,長長的睫毛,小巧光滑的鼻頭,淡粉紅色薄的嘴唇。

「好像在照鏡子。」

她伸出手,小心的撫在姿萍的臉上,她沒有任何的抗拒,微微的鼻息流過指縫間,撓撓癢癢的,她閉上眼,划過臉頰,明顯的鎖骨凹槽,胸罩突出睡衣的痕跡……另一隻手悄悄移向下腹部,摸到稀疏的毛時,猛然睜眼,確認姿萍依舊緊閉著雙眼,才繼續向下探,慢慢的來回摩擦……

姿萍仍舊閉著眼安睡,曉芯突然惱怒起來,用力將指甲戳像姿萍的下腹部:「還不發出聲音!」。

「啊!」她滾到床下:「妳……妳幹嘛?」

曉芯平靜地說:「沒事。」彷彿剛剛只是一場夢,純粹驚醒。

她悻悻然走出去,抓了筆電就出門,留下姿萍一個人僵在原地。

男孩最後說了個夾雜道歉話語的都市傳說,就消失了。個人網頁、通訊軟體彷彿不曾有過這個人,幾個月後,女孩不經意看見一張男女合照,照片中的女孩非常美,黑色胸罩隱隱透出夏季薄的衣服。女孩從此不敢正面照鏡子太久,也始終沒有再喜歡上任何一個男生。

曉芯抱著電腦坐在觀景臺上,在搜尋欄鍵入「米羅」「永心國中 米羅」她幾乎點開所有的搜尋條目。

夜空裂開了,很好的陽光,空氣幾乎沒有流動,人造池塘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因為它實在太大了,又有水波浮動,即使映照出什麼不存在於真實世界的事物,也不那麼可怕,因為根本不會發現。

曉芯弓著背,將雙臂往前扭了些,感覺下腰部像兩塊石頭,給白膠黏住了再扳開,中間牽絲的部分即是深層的酸痛感。然而她雙眼依舊直直盯著筆電,繼續搜尋著差不多的關鍵字。

什麼都沒有找到。

她不禁感到安心:「也許他真的一個人在那裏殉情?」

想到這裡,電腦擱著便再度跑回房間,這次她手指插入凹槽,毫不猶疑,猛力拉開,滿心期待:「會先看見屍體的腳還是倒著看到頭?」

門一分為二,裡面放著幾個積塵的扁的未拆封的保險套。

她慢慢闔上鏡子,看見鏡子裡的女人直挺挺盯著她,眼角濕濕的。

「妳是誰?」她說。

「曉芯,妳……妳到底怎麼了?」姿萍驚恐地抓著抱枕。

「我沒事,妳沒事,我就沒事。」

「我……我可能回家一趟,拿……拿個東西?」

「嗯。」

姿萍怯怯地又躺回床上,再確認一次:「妳……黑眼圈很可怕,妳……妳再睡一下子吧。」

「好。」就像當初答應他說的:「我們再做一次好嗎?」

曉芯找來強力膠,將鏡子側邊盡可能塗滿,牢牢黏住。

她又回到池塘邊,持續查詢關於米羅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湖面映照出的女人表情淡漠,彷彿時間對於她再也沒有意義。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從共同好友的共同好友的共同好友的幾周前的照片,發現那只麥色的手臂,搭著一位未曾謀面的女孩,一雙圓睜的眼睛,眼皮覆蓋的部分較自己少了些,顯得更有神氣,臉頰俐落地削向下巴,形成一張小巧的瓜子臉。

她不發一語,靜靜地找來一支鐵鎚,發呆一陣子,手臂一緊,一回神筆電支離破碎。

她緊握鐵鎚,款款地走再回到房間。

指甲陷進手心的肉裡,潮濕的汗氣使得手指前端的縫隙沾黏,又被踏實的軟的肉包覆,觸感有幾分神似在私處之中,鼻子不必湊過去便確信氣味微腥。凌亂的劉海幾乎遮住大部分的視線,她走到浴室,看見鏡中的女人,臉上青灰色夾些清淡的紫。手臂一緊,那女子的身影分裂成無數個,伸出無數隻前臂,緊握著無數支鐵鎚,無數個鏽成深棕色的點,雜了些暗紅色,像一幅未曾謀面的夜空。

她保持著低下的視線,緩慢地離開洗手間,彷彿房間的挑高處布滿不可對視的鬼魂,心臟的鼓動劇烈,耳邊的血管瘋狂的跳動著。

她奔跑起來,撞倒幾個小的家具,但她管不著腳根的疼痛,她猛力一槌槌破的一間房間的木門,再鼓足全身的氣力,用雙手砸出一個逃生的洞口,掙扎著鑽入,顧不得衣服連著皮膚被刺出的木片扯破,她要用最快的速度確認那面最重要的鏡子是不是還保有原先的模樣。

那扇鏡子門反射的月光好像特別的刺眼,然而她在徹底地環視一周自己的房間之後,驚覺這個空間似乎從來沒有變過,於是她終於直視鏡中的女人,前臂和大腿出現幾道血痕,掀開的皮搖搖欲墜,她也同樣用寂靜的眼神,望過覆蓋前額的雜亂毛髮。

「曉芯……曉芯!門,門開不了!」鏡子門裡傳出驚恐的聲音。

那女人嘴唇完全沒有動靜,鏡子裡竟傳出聲音。

「那些砰砰聲是什麼?曉芯,是妳嗎?」

女人的眼睛突然圓睜,眼珠的白色瞬間一紅,「砰!」「砰!」「砰!」她又分裂成無數個,無數雙快要凸出來的眼珠子直直盯著她。

「妳在砸什麼?喂!開門!妳在幹什麼!」

「這好像不是最後一面鏡子。」她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於是更加抓緊那把鐵鎚。

她做了無數次的深呼吸,突然說了句:「妳是誰?」

然後如大夢初醒,更用力抓緊那把鐵鎚。

「這裡面,好像還有一面鏡子。」

小說組評審獎
黃姨-紅帽(高醫醫四)

你講你按花蓮來

帶著七彩的大理石來送阮

儘管不再是當初的小丫頭,她仍像孩提般赤腳奔走於阡陌中,飽滿的農稼被音風拂出一陣陣稻浪,黃青伸出雙手,用指尖感受稻穗的飽滿和溫潤,輕盈地跑過田野,朝著遠方的炊煙返去。

頂頭寫著你對阮的感情

佮著……

突然,琴聲戛止,黃青指尖一愣,尋著本該守在炊煙旁的人影,但裊裊之處僅是一片朦朧迷霧,她往後一瞧,方才映著餘暉的金色稻田頓時煙消雲散,眼前只剩一位坐在石椅上的老人。

「唉唷,江嬸,怎又滴口水啦?」護理長回過神來,笑著拿起手帕輕拭老人嘴角的涎水。

頭戴毛帽的老人癡癡一笑,嘴裡繼續哼著走音的旋律,手指不停揮舞。

「好好好,別著急,馬上彈給妳聽。」黃青拾起月琴,重新調理琴音,再度撥弄出盈亮的節奏。

來祐春護理之家任職也幾十年了,護理之家,說穿了也就是老人院的別稱。

小時候,她常去市場看賣藝的老婦彈著月琴,有時是歌仔曲目,有時是凱達格蘭古調,這些曲子總是能帶她脫離農家枯燥的生活,每首樂曲都像是到了新的國境旅行般。

傳統月琴僅二條弦,音域窄,常常出現在京劇和歌仔戲中,從前沒有單純的國樂表演,想看琴得到廟會或科班欣賞,因此朋友都以為她是戲迷,其實是為了聽曲。

「查某人讀什麼音樂?找個不會餓死的工作就好。」這是當初她爸給她的忠告,任她怎麼倔強也不敵父權威嚇,畢竟那個時代唸音樂是有錢人的玩意兒。之後黃青踏進護專,本想攢夠錢就到藝校重新開始,想不到這一進門便不曾離開過,反倒是因作農操勞過度的母親先住了進來,母親拒絕住單人病房,她說那樣太孤單、太無趣,十年前的護理之家不像現在完善,多人病房的環境往往冬冷夏熱,不時還有雷雨後的蚊蚋肆虐,但母親若覺得自在也罷。

「黃姨!」大家都習慣這樣稱呼她。

「我們要開飯囉,等下再彈啦。」秀麗的烏髮出現在安養院後門,珮娟腳踏高跟鞋,石磚上的坑洞使她如履薄冰,她的母親因中風成了植物人在特殊病房照護,珮娟一下班就會到那和母親聊天,不讓她母親感到寂寞。黃姨每次看到珮娟婀娜的打扮在安養院隨便一站都木秀於林,卻始終有種說不出的喜感。

「是小娟嗎?這麼早就下班囉。」黃姨收拾好琴具,攙著江嬸起身。

「對呀,今天客人比較少。黃姨,我剛在院內就聽到妳的吉他聲,比那什麼女子十二樂坊還吸引人,如果到外面表演肯定有很多帥哥迷上妳。」珮娟語中夾著生澀的閩南話,對剛才的演出讚譽有加。

黃姨笑了笑:「妳別說笑了,我都已經幾歲了,哪能跟你們這些少年仔比呢?」

「真的啦,復健科的許醫師也很會彈吉他啊,你們可以一起表演順便『交關』一下。」珮娟用手肘輕碰黃姨的臂膀。

「妳也真是一耳入,一耳出,這不是吉他,是月琴啦。」黃姨換了個話題。

「哈哈,歹勢,妳也知道我比較沒文化就不懂那些。」珮娟接過黃姨手中的琴盒,雙腳仍走的有些彆扭。

拜日的夜晚,用完飯後,人群聚在食堂外的大廳,大廳內稱不上人山人海但也聚集了不少觀眾,簡易的舞台下院裡的白髮耆老齊聚一堂,年紀較輕的、還能自理生活的坐在前頭;年紀較長的、有失智症的坐在後頭,眾人準備欣賞院方準備的表演。

老班樂團是護理之家每個禮拜的節目之一,成員多半也是上了年紀的退休人士,每年樂團都會請一位真正的民俗音樂家來參與演出,這筆人事費用價格高昂,是只有少數安養院願意投資的,一直嚮往音樂的黃姨打早就是老班樂團的班底。

這次請的是月琴國寶――陳明章,為了幾個月後的演出,院方希望老班樂團能在接下來每次的例行表演中,彈奏屆時的曲目,一方面給團員練習的機會,當然也避免到時在大師面前出錯。而同是月琴手的黃姨,樂團特地安排了她和國寶大師表演一段雙重奏,《海尪》。

黃姨來來回回轉動琴軸調音,內弦向著自己繞來、外弦朝著反方向繞去。她看著這些銀髮人瑞,他們之中有人曾是工廠的老闆,有人當過教授、老師,也有些從社會局轉介的低收入戶,無論先前多麼風光或落魄,來到生命的盡頭,都回到襁褓般的存在。幾年前母親也像這樣坐在台下。

「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你沒能嫁個好尪,讓我抱個金孫。」母親撫摸黃姨的手,一手被田務折磨的如風中殘燭,另一手在消毒劑侵蝕下受盡風霜,兩人掌中的紋路道出只有女人才懂的心事。結婚並不是沒有想過,但受過幾次背叛對感情也就倦了。

為了不讓母親覺得變老,自她住院後黃姨就不再化妝,雖然年輕時也曾抓着青春不放,但這畢竟是女人最容易失去的。

「媽,這我們之前不是講過,我跟大姊都不想要有小孩,香火有大哥傳承就夠了。」

「妳大哥都住在國外,下次見到他不知道是何時。」母親苦笑道。

輪到黃姨的曲目,她震手快彈,如野馬奔馳原野,不曾停蹄,輕盈的曲調,雙燕頡頏,上下飛舞,飛過青山綠水,穿過峰巒疊嶂,接著毫無預警地撞入黑暗之中。

台下的觀眾多半沒會意過來,還在開心的打著節拍,只有少數年紀稍輕的人發現了異處。

黃姨頂著斗大的汗水,指尖懸在弦上,思索著風景的下一幕,儘管如此,任憑她如何苦思,眼前卻連落日最後一抹餘暉都沒能看見。

「這可能是早發性失智症。」謝醫師拿著MMSE的測驗結果:「晚點我再安排正子造影檢查。」語氣中不帶感情。

黃姨步出神經內科,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少了驚蟄後的朝氣,銀灰色濕黏的水珠如蜘蛛絲般網住整個春天。

還記得以前流行一個笑話:「老人最常失去哪幾樣東西?視力、聽力,還有……該死,第三樣是什麼?」這些笑話學生時聽很逗趣,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如臨大限之期。

仔細想想,大約在一個月前,自己就沒辦法很順的彈出新學的樂譜,她也只覺得人老了本來就缺記性,在那之後,黃姨有時會找不到醫療物品,那時她以為是新進的護理師沒把器物歸位,或許是礙於職位的關係,大家總是笑著幫她把遺失的物件找了回來,沒人抱怨過。

在醫界服務這麼多年,照顧過無數失智症患者,本以為早已看淡這些疾病,怎知輪到自己時還是像猛獸般攫人。縮瑟的絕望,是乾癟變形的蛹。

她走到交誼廳,正在吃湯圓的江嬸興奮地朝她揮揮手,像是歡迎家人的歸來。

欣賞音樂的方法人人各異,音樂是一種更進步的語言,如同畫作般是一種風格的表現,對某些人而言就像用聽的在『看』一幅畫,阿煒就用這種方式沉醉在音樂之中,在他眼前是一幅會動的風景畫,彷彿置身於電影,壞的音樂往往還沒啟程就落回現實,反之,好的作品能帶他翻上雲霄,例如這首《海尪》。

聽人講最近外海有海尪來

酒醉的阿媽講你那會這呢久無倒轉來

腳下的風景倏忽即逝,從綿延巍峨的山脈到滔滔不絕的江流,都如白駒過隙,阿煒被疾風襲得幾乎睜不開眼,只能隱約能看見流水如鼻笛般潺潺吟唱,與隨著橫笛聲繚繞在青山叢雲。

海鳥旋過半邊的太平洋

問著漁船仔黑潮那無送你回……

「顏書煒!」一個不耐煩的語調將阿煒從神遊中喚醒。

阿煒拿下耳機,回頭看向氣急敗壞的教授,笑著問:「謝教授,怎麼了嗎?」

「說過多少次了實驗室別聽耳機。抗藥性報告分析好了嗎?」謝教授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改成嚴肅的口吻。

「已經完成了,待會兒就傳到信箱。」阿煒回道,他現在根本不會為這些小事上心。

謝教授的心急是可以理解的,這份足以登上《Nature》的研究是學校難得與哈佛醫學院的跨校合作,因為範圍龐大,兩校得要互相分工才有可能完成,若想要在這間醫學大學嶄露頭角,謝醫師必須比其他教授更早跑到終點。

雖然謝教授個性極差,但只要能把自己的名字刻錄在論文上也就值了,畢竟現在連Intern申請的條件都高得莫名其妙。

然而,所有人都被擋在最後一道關卡。

阿煒記錄著實驗組與對照組的老鼠,把已經走到終點的小白鼠放回籠子內。

「教授,您有找到自願的人選嗎?」阿煒問道。

定期在護理之家看診的謝教授悻悻然:「難吶,那些患者的家屬根本就不管人類的福祉,一個個都說不想增加長輩的負擔,我看只是學校給的錢不夠多罷了。」

「真的一個願意治療自己長輩的都沒有?」阿煒有點錯愕,這和平常他從親情小說、電影上看到的內容有些出入。

謝教授搖著頭:「最近是有一位護理長得了早發性失智症,不過在醫界打滾過的人應該更不想承擔風險。」

「護理長?你是指黃姨嗎?」阿煒記起去年老人醫學見習時常受她的照顧。

「怎麼?你認識那位大姊嗎?那你去跟她談談看吧。」謝教授不帶期望的回答。

「當年我的老長官陳豹,那人嚴峻的很!管你是南京老桿子、福建來的老賊骨,都得聽他號令,要你衝就得衝,要你死便不得活。」這段戰事秦叔重複了不下百次,黃姨邊餵著江嬸早膳,當秦叔為數不多的聽眾,通常這些都是看護的工作,但她對這些老病友總放不下感情。

老榮民越說越激動,眼珠子都快睜出來:「幸好啊!老長官走得早,不用忍受戰敗的屈辱,人啊,要碼失敗、要碼成功,永遠不要卡在中間,瞧瞧現在咱們活得有多彆扭啊……」老兵說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瞧你又在說些觸霉頭的話,現在日子不也挺好的嗎?沒有人會受戰爭的苦。」黃姨安慰道。

「唉!妳這小娃兒哪懂將士之志。」秦叔自討沒趣的找牌友圍城。

此時一個熟悉的面孔來到交誼廳內。

「護理長您還記得我嗎?」阿煒向黃姨打聲招呼。

「當然囉,你是……。」黃姨記得這位醫學生,但名字總在舌根打轉出不了口。

「我是書煒啦,去年有來這邊見習,當初受護理長照顧了。」阿煒替黃姨回答:「能借一步說話嗎?」

收音機傳出分明的節奏,黃姨皺起眉頭將音量調小,她從來聽不慣這些流行樂,尤其是那些電子樂,洋人的歌曲和他們的教育如出一轍,太多科技參雜其中,不貼近人們的生活,這也是國樂吸引她的另一個原因。

病床旁邊放著許多醫院同仁自製的祈福卡,桌上擺了好幾籃新鮮的水果,院長送的鮮花特別的豔麗顯眼,看的都有些心煩。

珮娟不時也會來探訪,替黃姨把四周收拾乾淨,拿些雜誌給她消遣,抱怨現在的男人有多花心,她說店裡的姊妹都希望黃姨趕快好轉,大夥都以為黃姨是因病住院,說是得了腦中風,但因為簽了保密協定,黃姨也就任憑謠言發展。

一個禮拜前阿煒拜訪護理之家,向她分析新式手術的益處和風險,以及成功後能帶給人類多大的進步,理論上來說雖然無法完全治療失智症,但就活化記憶功能上保證有顯著的功效。黃姨不知怎地就應聲答應,這段日子她像斷了線的風箏,甚至想用工作麻痺自己,忘記自己會逐漸失憶的毛病。

或許是因為害怕自己不久就成為社會的負擔,不如趁現在做點貢獻吧。她安慰著那時粗莽的決定。

聽謝醫師說自己不久就能出院,雖然他在黃姨面前誇耀手術有多先進、技術多前衛,就現在來看,黃姨感覺不到任何差別。

起初只是很小的變化,黃姨不知不覺記住每個護理師在打針時的習慣,有人習慣單手回扣針頭,有人比較謹慎會用雙手小心翼翼套好。

「小心扎到手指染病。」黃姨提醒,被指正的護理師尷尬的點頭道歉。

接著是每位護理之家住民的生命徵象、病歷資料她幾乎過目不忘,就像是電腦調閱資料一般,自動出現在眼前。

「秦叔,你最近又變胖了,是不是晚上偷吃甜食啊?我們不是有規定不能帶食物上床嗎?」秦叔驚訝的看著黃姨,不情願地交出藏在櫃子裡的零嘴,供出和他一起犯案的戰友。

又過幾個禮拜,黃姨的敏銳度和記憶力達到令人稱奇的地步,在工作上,她能及時糾正任何一個人犯的錯誤,無論有多細微,包括拍痰的角度、扎針的深淺,不管是看護、護理師、幾乎每位醫療人員都曾被她「指導」過。

「顏醫師,這位病患你過去都開完整的Lipitor,怎麼現在只有一半的分量?」醫師搔著頭,拿起處方簽回藥房修正。

下班回到樂班,記新譜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她現在只花一點時間就能學會四、五首新曲。

又過幾日,黃姨發現自己不只是記憶力大增,對周圍的感受度也變清晰了,過去在她心中一直有朵烏雲,現在她只要手一揮就能將烏雲撥開,最明顯的就是不再對四周的新科技感到陌生,從社群網路到APP軟體,有時候甚至連機械輔具故障她都能處理。

「沒什麼,以前看別人修過,久了就會了。」黃姨把電路板裝回儀器內,許多年輕的護理師無不感到驚訝。

「哇!護理長妳也在玩臉書和Dcard喔?」從醫學大學來的實習生像看到珍奇異獸般圍著黃姨有說有笑。

「當然啦,我還沒那麼老啊。」黃姨手機一滑,連續加了好幾個學生好友。

從沒想到能和這群新鮮人拉近距離,過去她因為怕學生找自己麻煩,往往都板著一張嚴肅的面孔,對她而言新的世代變化太快,工作片刻不得閒又怎有時間去顧慮世態潮流,現在那股莫名的恐懼感煙消雲散,好像自己又回到學生時代。

「像是開佛眼一樣,有種大徹大悟、大聰大明的感覺,我現在只要定神歛氣,很多難關其實易斷,很多哲理蘊藏其中。」黃姨像是活在現代的古人,笑著和阿煒談道:「吃了蟠桃的感覺大抵如斯,一切都不再乖舛飄幻,但還是得要時刻警惕,因為我們生活的環境不斷在變化,萬事都大意不得……。」

阿煒細細記錄著,從前他以為人智慧大開時,談吐間會充滿複雜的邏輯,講些很高深的理論,沒想到卻是像得道成仙者,或許是因為懂的多了,為了涵括所有可能性,黃姨的用詞不得不精簡籠統。

「我覺得她並不是真的變聰明了,稍早我給她測驗高等數學的題目,黃姨能解出我教過她的基本運算,但做不出需要自行推敲出公式的證明題。」阿煒對著視訊鏡頭向謝教授簡報。

「不過對於刻意安插陷阱的問題她倒是能準確回答,簡單來說,黃姨不只記憶力增強,感知的能力也異於常人,或許是因為末梢神經也受到影響,再加上海馬迴活化的緣故,她現在過目不忘,這的確是聰明人的特徵之一。」

「等等,你剛才說她講話越來越咬文嚼字,這是怎麼回事?」螢幕裡的謝教授問道。

「其實我也不清楚,不過她曾說自己能想起以前看京劇、歌仔戲的情節,或許是因為深層的記憶被喚醒,過去的習慣改變了她談吐的方式。」

「好吧,總之你繼續定時回報她的日常狀況。」謝教授深吸一口菸。

網路對黃姨來說是個嶄新的世界,她一有空就上網衝浪,彌補與世界脫軌的這幾年。

一則通知驀地出現在她眼前,是一個學生推薦她加入的匿名留言專頁,平常黃姨是不願進這種專頁,她覺得即便是網路留言也是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哪有光明正大胡言亂語的道理。

黃姨好奇的點了進去,發現裡面有篇新貼文在抨擊護理人員,她本想仗義直言,卻越看越不對勁。

這並不是在攻擊護理人員,而是一群護理人員在留言發牢騷,他們所攻擊的對象居然正是自己。

「有沒有護理長很機車的八卦?」

「阿長可以不要什麼都要管嗎?」

「病護比例已經很慘了,還有一個愛靠北的阿長。」底下附和聲連連,像極了中古世紀狩獵女巫的群眾。

黃姨心有餘悸的關掉電腦。

那個夜晚,一輩子所有不堪的記憶一波波襲來,如駭人野獸肆虐,黃姨在床上輾轉難眠,一下看到父親對自己女兒身的不屑一顧,一下看見交往的對象和別人遠走高飛,轉眼又想起親家嫌棄大姊不孕症的厭惡眼神,這些回憶對於黃姨本都是過往雲煙,如今當初的痛苦全湧上心頭,像極沒完沒了的刑求。活人的地獄。

剎那間,黃姨看見母親死前的面孔。

「阿青啊,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你沒能嫁個好尪,讓我抱個金孫。」母親拉著黃姨的手,微微的笑著。

但回憶對現在的黃姨已不再是霧裡看花,她站在母親的床前,母親的臉龐是如此清晰,黃姨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即便掛著笑容,母親的表情是無奈的,甚至有點怨恨,她臉部肌肉的細微變化已替她開口:

賠錢貨。

黃姨從床榻驚醒,冷汗直流,附近床位傳來一陣鼾聲,她睜眼看著天花板,害怕自己再度入眠。

隔日來到護理之家,同事看到黃姨依舊向她問好,但黃姨卻有赴鴻門宴的恐懼,她能清楚感受到眾人皮笑肉不笑的虛假。

每個人都有下意識的習慣,尤其是說謊,憑藉過人的觀察本領,她漸漸看穿周遭人的心思,像是先前顏醫師故意開錯藥量是為了詐領健保、醫院為了評鑑做了許多假帳。每個人都有一兩件不欲人知的秘密,她卻不得不將那醜陋映入眼中。

黃姨急忙跑到安寧病房,逃離外頭活生生的夢魘,病房內鼾聲熟睡,只有電子儀器還醒著,她瞥見在病房另一端熟悉的身影。

珮娟輕輕在她母親耳邊有說有笑,黃姨每次經過都會偷偷看著她們倆,彷彿是自己重溫天倫之樂,珮娟的紅唇開開合合,嫵媚穿梭其中,黃姨壓下尖叫的衝動,越看越發心寒。

「許醫師我媽就麻煩你照顧了。」珮娟拿起鱷魚皮夾告別安寧病房,撞見了在門口等她的黃姨。

「嗨!大姊這麼巧,還沒下班嗎?」珮娟單手利索地束上髮圈。

「小娟……。」黃姨面有慍色。

「黃姨?怎麼了嗎?」

「為什麼要向你母親說那種話?」

「哈哈,黃姨妳到底在說什麼?」

「父母要養活子女多麼不容易,怎麼可以詛咒妳母親不得好死呢?」

珮娟詫異了一會,接著惡毒的看著黃姨。

「我要對我老母怎樣不需要妳這個外人管!妳又知道她小時候是多麼不負責任,每天在外面跟別人亂來,回來看到我就是打。」

「蕩婦的小孩!」珮娟開始隳突叫號,回音響徹安寧病房:「我上學的時候被叫的有多難聽,甚至會有男人藉此來騷擾我,為什麼我要受這女人的罪?我希望她就這麼躺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惡水潰堤,珮娟不分青紅皂白的罵了起來。

「給老娘聽清楚,我不知道妳最近是吃了什麼藥,或許妳那個腦袋突然變靈光了,但妳還是顧好妳家的事吧,老處女!」

護理站的人員好奇的探出頭查看。

「妳說什麼?」謝教授放下手中的報告,眼神盯著黃姨:「我了解妳偶爾做惡夢難免很煩躁,現階段還在手術復原的過程,相信我,一段時間之後大腦就能適應了,到時妳可是會成為電視明星的。」

「謝醫師拜託你,我真的沒有辦法再承受這些。」黃姨苦苦哀求。

「大姊,妳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這決定並不是只有影響妳而已,我們後面用了多少人力、資金妳知道嗎?」謝教授有點按捺不住:「請妳再忍忍吧。」

黃姨又一次失望地走出神經內科,她來到庭院中的長凳,整個人如洩了氣般癱坐著。

這一切阿煒都看在眼裡,他原先以為這項研究能解決許多人的困境,讓無數家庭能重拾正常生活,想不到卻讓他們承受更大的痛苦,其實自己不過是想要成為締造歷史的一員罷了。

「黃姨。」阿煒坐在長凳另一端,庭院中的老樹幽靜溫順地閃爍。

黃姨擦拭著琴身,低聲嘆道:「我原先以為失智是可怕的,沒想到記的太清楚才是一種折磨。」這世間萬物各懷各的心思,眾生的悲喜曲直、枝節溝坎,若看的太透,彷彿自己經歷過那個人的痛苦,更苦的是,這些記憶連時間也無法沖淡。

「而原先的我,不過是想能記得樂譜上的幾個音符,拉給那些老朋友聽。」黃姨望著腿上的月琴,眼淚禁不住打轉。

「黃姨,有個方法妳可以試試。」阿煒轉向她:「這項研究原理是針對神經連結,能醫治阿茲海默症患者神經纖維糾纏的現象,但無法解決原因不明的蛋白質斑塊沉澱,照理來說妳的病情若不用藥物控制的話是會繼續加重的。」

黃姨有點困惑的看著阿煒,接著恍然大悟:「腦袋是越用越靈光,對吧?」

阿煒笑道:「雖然有點異想天開,但值得一試。」

「但是,那你們的研究怎麼辦?」

「研究總有變數,實驗不一定都會成功啊。」阿煒笑著。醫者醫生,不為醫死。

黃姨停掉那些治標不治本的藥物,也不再服用銀杏等保健食品。這輩子還真沒想過會感謝那些人類無法破解的不治之症,她開始遵從教科書上所有會加速失智的習慣,上班只做變化少重複性高的工作,下班就呆呆地看著風景聽些音樂,讓自己的心思完全放空,事情想不起來就說不知道,器具故障了就委託別人處理,不給自己的腦袋任何運轉的機會。

她現在講話都露齒大笑,因為瞇起眼睛就看不清對方面孔,不會知道對方是揣什麼心思。

她也不再翻閱任何雜誌、期刊,秉持與「活到老、學到老」相反的方向前進。

就算晚輩犯錯了,她也是笑著提點,不再拘泥於生活上的細節。

「黃姨最近好像變了很多,剛剛還笑著問我吃飯了沒,之前她是很厲害沒錯,但總覺她那時候好高傲。」櫃台護理師聊道。

「對啊。但我比較喜歡現在的她,感覺她就像我們的大姊一樣。」另一位護理師附和。

「這是怎麼回事?」謝教授盯著數據難以置信:「為什麼她的測驗分數全部都下降了,那個歐巴桑是故意跟我作對嗎?」

阿煒強忍笑意:「應該不是,黃姨的PET顯示腦部活性明顯比以前弱很多,可能是不敵阿茲海默症的退化速度。」

「她不過是還在輕度知能障礙的階段,哪有可能退化這麼嚴重?」

「這我就不清楚了,教授你自己也說了早期失智症病因很多,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過度刺激她的神經連結,她雖然記憶力提升了,其實反而讓大腦像返照迴光一樣加速退化。

「顏書煒,你去跟黃姨商量看看,我們再動一次手術,把所有的變因排除。」

「教授,老實講,這些紀錄應該足以回報給哈佛那邊了,如果繼續逼黃姨鬧上新聞的話,或許你的升等論文反而會受到質疑,最近關於論文造假的新聞鬧那麼大,媒體應該是很願意再摧毀一個教授的。」

阿煒告離辦公室,留下謝教授獨自沉思。

他經過走廊的落地窗,窗外是新雨後的光景,琴聲如滴露竹葉般鈴鈴作響。

黃姨轉動著琴軸,內弦向著自己繞來、外弦朝著反方向繞去。

江嬸坐在石椅上,兩手像指揮家誇張地揮舞,笑得合不攏嘴。

獵鳶佇咧樹尾頂唱著想你的歌

蘭嶼的飛魚逐工跳起來等你

眼前是一片金色麥浪,黃青漫步在阡陌中,她不再急於追逐,一步一步朝遠處的炊煙前進。

想你 想你 按太麻里到蘇澳的猴山仔

攏佇咧等你……

小說組佳作
說故事的艾迪-鄧喬仁(成大醫五)

艾迪的名字並不叫做艾迪。就像醫生的名字不是醫生,警察的名字不是警察。

自從艾迪他爸爸跟媽媽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媽媽總是這樣告訴艾迪)之後,艾迪一直以來都與祖母住在一起。那是一棟透天厝,坐落在郊區,從窗戶看出去要先看到田地,才會看到別人的家。

祖母早眠,也早起,逼得他也只得早早睡覺。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在他剛搬來的那一天曾經找他一起玩。幾個人踢球踢瘋了,圍成一圈討論。

「欸,要不要比看誰可以準確踢中艾迪祖母房間的窗戶?」有個小孩這樣提議,大家興奮的說好。幾個人偷偷摸摸的溜到祖母窗戶附近,阿米第一個,將球放好,一踢。球踢得有點高,跑到了斜屋頂上去,慢慢地滾了下來。

「不要在房子附近踢球!」祖母的聲音從裏頭傳出。大家通通蹲下,等到沒有聲音,世界好像忘記他們剛剛做了什麼之後才又站起來。

「這次換我。」艾迪說,他往前匍匐爬行,把球撿了回來,在比較遠的地方放好球,其他小孩圍著他。艾迪看著球,眼角餘光卻彷彿在祖母的窗戶裡面看到祖母生氣的眼神,他揉揉眼睛,這次什麼也沒看到。

「要踢囉!」艾迪退了幾步,衝上前去用足尖踢球。所有人看著球,球呈現一個曲角,先是飛得很高,過了最高點後往下墜落,不偏不倚地朝著窗戶而去。

大家看著被球踢破的窗戶。

「都是你啦!踢那麼大力。」安靜了一輩子後,阿米說。

艾迪還沒來的及反駁,卻看到房子裡面,祖母拿著足球,飛也似的從窗戶破口一躍而出,朝著所有小孩衝了過來。艾迪回頭就跑,才沒走幾步路,祖母的臂膀從他身後勒住他的脖子,將他舉到空中。

「跟你們說不要在房子附近踢球,你們是聽不懂嗎……」祖母開始漸漸變形,先是手指變成指爪,臉上也開始長出毛髮,原本被抓起來的小孩們順勢被甩到地上。艾迪還沒來得及看得清楚,祖母右掌朝阿米一抓,阿米臉上就多了三條血淋淋的爪痕。艾迪雙腳一軟,手撐著往後退。一隻巨大的猛獸坐在他的面前,鼻子還吐著氣。那顆球被指爪刺破,在猛獸後腳旁邊消了下去。

艾迪轉過頭,抱著身子,縮成一團,心臟蹦蹦蹦的狂跳著。這就是了,死亡。死亡原來就是這種感覺。咆哮聲從他頭頂傳來,他側看幾個小孩從猛獸反方向跑,被一把抓住。

然後是聲音,有聲音從耳朵裡面炸開。

「殺了他!」、「殺了他!」他感覺自己在全速狂奔,想要甩掉聲音的蠕動。但實際上他沒有動,他還在等待猛獸殺了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楚,明明旁邊的聲響大的驚人,他卻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祖母抱著艾迪一直哭。

「都是你找那個什麼沒用的男人,什麼不給,偏偏給孩子這個。」那個周末,祖母當著艾迪的面,對來探望的母親這麼說。

艾迪站在鏡子前面,正在調整領帶。整個房間一絲不苟,這是小時候在祖母家時養成的習慣,祖母不喜歡個性隨便的人,也念了艾迪很多次。

他拿出他的故事包。那是一個外表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的背包,但是拉鍊拉開,卻不能塞東西進去。剛拿到包包的時候,艾迪曾經把自己的手伸進去,親眼看著自己原本應該要在包包裡面的五根手指頭,從包包裡面,反方向的在相同位置伸了出來。他甚至可以看見那隻手上帶著自己帶在小指上的指環,讓他更相信這真的是他的手。

像是這樣的故事。所有讓他感到心神不寧的事件,可以被包裝成故事後,放在故事包裡面。不知道為什麼,只有故事能夠被放進故事包裡。而艾迪只需要記著故事以外的事就好。像是故事包不能塞正常的東西,像是祖母是一個嚴謹的人,像是父親跟母親最終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

前一任的艾迪早在天橋底下把包包給他之前,把裏頭的故事都倒乾淨了。
那天的他還不是艾迪。他有一份工作,但是做的很不好。雖然很想要專心做事,卻始終沒有辦法把心思放在工作上面。他不停被自己看到的東西駭嚇:跟母親拉手的小女孩拔下頭顱,用足尖朝他的臉踢過來、巨大蘑菇從天而降吐出孢子、路邊在賣的流鶯們圍著圈圈邊跳舞邊唱歌、辦公室裡的員工把自己的臉壓在印表機上邊笑邊印出一張一張自己的笑臉。

那天,他跑過天橋底下時,正在被一輛直接穿過不會撞到自己,但會不斷加速衝過來的雙層巴士(即使他很確定雙層巴士不是長這個樣子)追趕。

前一任的艾迪從天橋底下冒了出來。

「一定是你的頭戴歪了。」前一任的艾迪有禮貌地說。「那會使你的大腦不正常的運轉,讓你看到許多時空的事物重疊在一起,旁人看你會覺得你瘋瘋癲癲的。」前一任艾迪邊說邊遮住他的眼睛,他眼前一片黑。平衡不穩。

「你是誰?」他跌坐在人行道上,雙層巴士忽然不見了。

「你不會問一台車子的名字,它們的名字都一樣。Toyota、Benz、三菱,什麼都好。那就是它們的全部了。」前一任的艾迪意味深長的說。「也就是說,你只要知道,我是艾迪。而將來有一天,艾迪也會是你的全部。」

「我一定是在作夢。」他說。試著站起身來。

「夢是最真實的你,難道你沒有聽過嗎?人只有在夢裡面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前一任的艾迪說,「但就你的情形而言,你的生活本身就足以反映你的真實了。你什麼都沒有辦法對這個社會隱藏。」

「我只是想要正常。」

前一任的艾迪大笑。「你不會想要正常的。正常是一種框架,你如果不適合那個框架,只有兩個結果,第一個是被磨死,第二個是把框架撐破。像是胖子把衣服扣子全部撐開那樣。你還會說那樣的衣服是衣服嗎?」

「你看看我,」他邊笑邊拿出手上的故事包。「我靠著這個東西,好一段時間有了正常的日子。我可以在好的時間醒來,在好的時間睡著。我不會有壞的情緒,也不會有好的情緒。」

前一任的艾迪坐了下來,把故事包上下倒放在頭頂上面一點。

「你看到了嗎?」他搖搖頭。

「因為什麼都沒有了。」前一任的艾迪開始哭。「用了一兩個月之後,我原本以為可以不用再用這個了,我可以好好的做我自己了,可以回去和妻子,小孩重逢了,我把裡面的故事倒出來,一點一點燒掉。」

「接著呢?」他問。

「沒有然後了。我這個人從此不存在了。我不是說了嗎?我沒有名字。因為我就只是艾迪。」

「所以只要不消滅故事,你就可以當個正常人嗎?」

「你還是不懂。你跟我,世界上所有的我們,都是故事所構成的。留著故事不是為了當正常人,而是為了保留我們自己。」

前一任的艾迪把手伸到他的頭上,稍微攪了攪拌,一拉,一個故事就出現在他的手上。

「現在想一下,剛剛追你的是什麼東西?」前一任的艾迪說。

他努力的回想,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自己好像在不對的時間過馬路,以及嚇了一大跳。他所記得的並不是被嚇到的情緒本身,而是被嚇到這一件事情。

「這個包包,會把引起人高起伏情緒的事情打包成故事。你知道故事吧?故事其實也就只是情緒。難過的故事,快樂的故事,可怕的故事,不知所云的故事。拿掉故事之後,這個世界就沒有那麼可怕了。都只是輪廓,都只是模糊的聲音而已,沒有什麼會是重要的。」

他吞了吞口水,眼睛直瞪著故事包。他已經厭倦了每天從早到晚,都要從千百件看到的影像當中,分辨找出真實的事情。好讓自己不會聽起來,或看起來那麼詭異。

「殺了他!殺了他!」有人在他耳邊嗡嗡說話,越來越大聲,大到他覺得,這些聲音有可能從他的耳朵裡面流出來被其他人聽見。

前一任的艾迪彷彿看透了他。「這可不能送給你,這是我的。」

「殺了他!殺了他!」,那聲音越來越大。他不管前一任艾迪說了什麼,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了就走。故事包比他想像的還要輕。他轉頭看的時候,前一任艾迪兩隻手也抓著故事包,像風箏一樣的貼在他的身邊低空飛行,他大叫一聲,一手用力地去拔牢釘在故事包上的手指,一手把它揣進懷中。

「謝謝你,艾迪。」前一任艾迪笑得很燦爛,整個身體輕盈的往下墜落,他邊跑邊回頭看著那副身軀落到地面,翻滾了好幾公尺,然後漸漸地融入人行道上其他人的影子裡面。

艾迪有些時候會取錯記憶,會把重要的事情當成只是故事,取出來放進故事包裡面。結果在上班的時候老闆交代要做的事情,他都只記得有幾項,但細節都忘了。老闆把他叫到會議室裡,罵他:「你是不是很討厭我交代給你的事啊?」艾迪也把老闆變成吃人大腦的殭屍的記憶丟進了故事包,因此他只記得老闆的長相,而不記得他的個性。

「我想到那些事情我就會覺得很可怕,壓力很大。」

「然後呢?」

「我不記得了。不是我不記得發生什麼事,而是我會忘記這些事項的細節。」

「嘩」的一聲,艾迪抓起故事包,臉色蒼白地看著老闆。他伸長了手直直的過來,呻吟著「工作,工作」。艾迪原本要推開會議室的門,但是門卻從外面反鎖,他握住握把,轉了幾下,門是鎖的。老闆從另一側過來,抓住了他的肩膀,他被嚇的包包掉到地上。

「呃啊!」老闆的聲音跟他的大吼大叫重疊在一起,他很快地推開老闆,從地上抓起包包。退了幾步。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艾迪深呼吸,朝會議室裡正對著外面辦公室的落地窗衝過去。

撞破窗戶的時候,外面有人驚呼了一聲。他眼睛張開時,看到了辦公大樓外面一樓人行道的地板朝著自己的鼻樑撞了上來。

艾迪在醫院裡面住了兩個禮拜。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會說話的白色毛髮,再仔細一看,那根毛髮長在老醫生身上。

老醫生和藹地說他很幸運,雖然從二樓掉到一樓,但沒有什麼大礙。他點點頭。想著今晚就要把那根白色毛髮的故事放進故事包裡。

大約在一個禮拜之後,有個年輕的醫生請他到一個小房間裡,問他願不願意成為「說故事的艾迪」。

「你很有說故事的潛能,」年輕的醫生說,旁邊跟著一個穿著短白袍的人,艾迪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醫生,至少還不是。「而我們有很多病人需要故事的調劑。」

「故事是構成人的最基本單位。」艾迪說,他很訝異之前為什麼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他可以成為說故事的艾迪。

「細胞才是構成人的最基本單位。」那個穿短白袍的人隔著一層口罩說。艾迪瞪他,醫生也回頭瞟了他。

「好,我答應。什麼時候開始上工?」艾迪問。

「我想先幫你面試一下,可以嗎?」醫生拿著手上的紙張,若有所思。「你現在有住的地方嗎?」

「有。」艾迪在掛在牆上的地圖比劃了一下,「從這裡進去就是我住的地方。」

「那裏不是……」後面的人又忍不住說,還沒來的及說完,年輕醫師轉頭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臉瞬間紅了起來,拿著圓椅子,從小房間另一側開門走掉了。

「不好意思,」年輕醫生看著那個穿短白袍的人開門離開,「那可以請你跟我說一個故事嗎?」

「我需要準備一下,故事沒有那麼簡單。」

「好。」醫生點頭,也從另一側的出入口推開門,然後消失。

艾迪將故事從故事包裡面倒出來。他先看到最近的故事:會說話的白色毛髮、吃人的殭屍、飄著飛起的人影、圍成一圈跳舞的流鶯群,他完全想不起來故事細節、畫面是什麼,只記得輪廓。只記得哪些故事是好的,可以說的。

醫生回來之前,他把小時候踢足球的故事放進腦袋。醫生坐下來後,靜靜地聽著他說,整個房間充斥著耳鳴般的低頻,他聽不清楚自己到底說了什麼,也聽不到醫生有沒有回應,說了什麼。

艾迪說完故事,醫生點點頭。

「說故事的艾迪」,他笑著說,「你的故事很好聽。」

艾迪站在鏡子前面,正在調整領帶。他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靠著販賣自己最為恐懼的故事維生。他把收集來的故事編列,常用的故事放在故事包裡,不常說的故事則放在家裡的架子上面。

他在說故事的時候,低頻的耳鳴聲響會把自己的聲音,還有其他人的聲音蓋過去,直到他說完為止。起初他感到驚慌失措,甚至將幾次的經驗打包成為故事,放在故事包裡。直到他漸漸地適應了,反而喜歡上這種安定的感覺。

他說故事的地點並不一定。有些時候是在書局,有些時候是在火車月台上面,有些時候是在醫院。正如醫生所說的,雖然不多,但有些病人需要他的故事調劑。這些人會在他說完故事之後,留著眼淚過來抱抱他,或者是握住他的手說話。

「你怎麼有辦法這樣走下去?」他們常問艾迪這個問題。

有那麼一次,艾迪在一個非常大間的連鎖書店說故事。他注意到有一個女人一直盯著他看,那眼神有點令人讓他不自在。說完故事之後,他把故事收好,拿起故事包,正準備要走的時候,她往前走了過來。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她叫了他的本名。

艾迪看著她,搖搖頭。他看到眼淚從她臉頰上流下來,於是拿了張衛生紙給她。她拿了衛生紙,但哭到身體無法自主的抽搐著。讓艾迪想起了醫院裡那些喜歡他故事的病人。他伸了手,抱了抱她。

「告訴我,你怎麼有辦法這樣走下去?」

他想了想,要說自己是因為有了故事包,所以因此撐得下去嗎?因為知道所有發生的事情都不會對自己造成永久的傷害,因為哭完了之後會忘記自己的眼淚,痛苦完了之後會忘記自己的哀傷嗎?

他忽然想到了前一任的艾迪。他只剩下了艾迪而已。而他不一樣,他是艾迪,但他當艾迪並不是要成為正常人,只是想要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保有自己。

「我說故事的時候,感覺會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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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黃成鶊(馬偕醫三)

前方的交通號誌轉成了紅燈,踩了煞車,車子緩緩的停了下來。

高鐵站映入眼中,她打開手上的提袋,翻找她的錢包,以便等一下買票用。

平日的午後路上沒什麼車,雖然是車站旁邊的主要幹道,車流量卻極低,除了對向車道經過一兩輛車,他們的前後都沒有車。

眼角餘光中紅燈轉成了綠燈,她沒有抬頭,她持續企圖從各類雜物中將錢包拉出來,並等待車子往前開的後座力。但車子並沒有前進。

她抬頭先確認了號誌,接著轉向旁邊,「學長,綠燈囉。」她預期看到學長應該是看路旁的風景也許是個美女吧失了神,卻發現學長眼睛直視著那個由綠點組成的號誌。

一瞬間她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卻一下不知道怎麼反應。她的手還無意識的在提袋裡撥弄著,小指的皮膚似乎感覺到錢包上那塊金屬商標傳來的冰涼,但太微弱以至於無法確認方向。

綠燈又轉成了紅燈。

車內很靜,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她記得開出學校的時候是一段旋律很熟卻叫不出名字的古典樂,她還問了學長知不知道哪是什麼曲子?他的回答什麼?是不知道抑或是她瞬間又忘了那些由數字與樂器排列組合的曲名?

她終於抓到了錢包,手就這樣自動停下了。

她看到另一側的行人號誌,還有30秒轉換號誌。她應該靜待著30秒過去,讓這幾分鐘的靜默留為尷尬的記憶;還是說些什麼打破僵局?

10,9,8…

要是下次的綠燈,車還是沒有開動,她要怎麼辦?

5,4,3…

對面車道一輛車急駛而過,他們這側仍然只有他們這輛車。

綠燈亮了。

她聽見學長淡淡的嘆了口氣,把手伸向排擋。

她突然下定了決心。她把手中的錢包再次塞進提袋深處,開口說:

「我也可以⋯⋯晚一點再回去。」

學長沒有回答,手也繼續向前直到握住了排擋。車子就這樣向前,駛過了進入高鐵站的那個轉角。

他們進了一間汽車旅館。她沒有來過這種地方。她知道現在汽車旅館的客群早就超出了偷情的範圍,前幾天她不就聽到護理師們說要在汽車旅館辦生日派對嗎?但她心中還是認定汽車旅館是「這種地方」,那些她以為只會在八卦週刊上出現的字眼,那些她以為與她的世界是平行線不會有交集一天的場所。

不過,她現在的目的也不是派對。

入住櫃台是一扇車道旁的窗。她聽見一個女聲介紹著房型,女聲愉快講起話來像唱歌似的,各種主題的房間像歌詞般從她嘴裡唱出來。

她無法關心學長選了什麼房型,甚至無法擔心等一下要發生的事。

車子停下一陣子又開動了。沿著室內的車道轉了幾個彎,他們在一扇門前停下。

她看著那張床,覺得白的很刺眼。

學長走到她旁邊,他抓住她的上臂,並沒有出力,但輕微的往他的方向拉扯。她因為緊張,略略抗拒了一下,而後就順勢轉了過去。他身上微微的汗味與體溫接近,先是抱住她,然後吻上她。

他進入她的前一秒,今天第一次,兩人的眼神對上了。她眨了一下眼睛,轉過頭去,同時他滑入她的體內。

一次很快的結束了。在他無法自我控制的挺腰衝刺過後,他很快的退出,翻身坐在床邊。她再次陷入要不要做些什麼的糾結中,所幸這次學長很快有了動作,他站起來,去浴室淋浴。

後來他們又進行了一次。同樣的,結束後不久學長就走進浴室。

她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一陣睡意襲來,她就在那刺眼的白上沉沉睡去。

她被手機鈴聲從夢中喚醒。夢中她和一名男子進行激烈的爭吵,突然間她那滿腹預備好的尖銳的傷人的情緒性的字眼全部消散在臥室的黑暗之中。手機的背光從保護套的邊緣洩漏出來,一閃一閃的。

她花了一秒意識自己處在現實後拿起電話,是研究室的另一個學長仁文。來電顯示的上方,時間是凌晨三點。她畢業之後跟仁文沒什麼連絡,頂多是去找學長時打聲招呼,她甚至不記得她還留著他的電話。憑著下意識的直覺她離開臥室到客廳接起電話。

「小安,抱歉這個時間打擾妳,妳知道政聲學長在哪嗎?」仁文學長的說話速度很快,也許是時間點的關係。

「呃⋯我不知道。怎麼了?」她回答。

「學長的太太剛打給我,說他還沒回家。因為中午他送妳去高鐵站之後,就沒回研究室,所以想問問看妳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仁文學長的口氣聽不出是否有言外之意還是單純到處打聽消息,「你們離開之後,直接去高鐵站嗎?」

「我們、離開研究室之後⋯找了一個地方喝咖啡聊了一下。我搭五點車回台北。」

「學長有說他接下來要去哪嗎?」

「沒有耶。」她一下想不起來臨走前學長跟她說了什麼。他說了再見嗎?

「是喔⋯那⋯妳覺得學長有哪裡怪怪的嗎?」

「呃⋯硬要說的話⋯⋯好像話比較少。」還有他們做了兩次。

「嗯⋯好吧,妳如果有學長的消息再跟我說,抱歉打擾妳了。」仁文學長好像欲言又止,或是她心裡又鬼?

她回到臥室,丈夫用帶著睡意的鼻音問她是誰打來的。

「醫院打來的,問一個住院病人的事。」她回答。

「妳休假為什麼打給妳?」

「護理站記錯值班的人,想說都醒了就跟他說怎麼處理。」

「妳脾氣也太好。」丈夫咕噥幾聲後就又睡著了。

她躺回床上,本以為會失眠,沒想到立刻就睡著了。

三個小時之後,仁文學長再次來電。

「警察找到學長的車。」仁文學長的聲音很嚴肅,不用把話說完她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跟學長。」

他們在電話兩端靜默了許久。

「嗯⋯之後有什麼事我再跟妳說。」

「好。」

她掛掉電話。丈夫已經起床了,還在浴室裡。她跟丈夫在同一間醫院工作,她必須趕緊想個理由告訴他,為什麼她今天必須請假。

卻發現自己悲傷到說不出話來。

一開口,眼淚鼻涕和心中的酸楚就充滿了頭部所有的空隙,她的話溺死在她的眼淚鼻涕中。她只好先離開家門,躲進樓下便利商店的廁所中。

便利商店的廁所不算髒,但卻有非常重的消毒藥水味,薰得她反胃。她想放聲大哭但當然不可能,那些哭喊淚水心酸悲傷都被她用手壓在嘴裡,最後終於忍不住她張口無聲的尖叫。但她用來摀住哭聲的手離開鼻口之後,廁所的氣味立刻竄進她的鼻腔,生理的反射讓她不自主的作嘔,她的哭喊差點就要隨胃酸一起衝出。

所幸此時廣播報時七點的音樂響起,雞啼的音效剛好掩蓋過了她最後一點壓不下的尖叫。但這報時又提醒了她必須趕緊回家,哭泣和著急的心讓她呼吸急促的停不下來,她試著深呼吸幾次卻又被情緒打斷。

終於她抓住一個呼吸的頻率,暫時讓自己逐漸冷靜下來。她在洗手台洗了把臉,出去點了一杯咖啡後回家。

進門時,丈夫正在刮鬍子,「去哪了?」

「很想喝咖啡就先去買,剛剛你在浴室,叫你沒聽到。」

「是喔。」丈夫似乎沒懷疑。

「我昨天晚上失眠,」她說,「昨天去高雄又沒休息到,早上的晨會我想翹掉。」

「就跟妳說不要去高雄,」丈夫說。「不過這樣的話,我也不想去晨會了。」

「不行啦,你要幫我簽到。」她語氣一轉,用撒嬌的口氣,從丈夫身後環抱住他,「我上次被人事室警告了,再翹就要扣錢。」

「好啦好啦,」雖然語氣不耐煩,丈夫露出有點得意的表情。

她目送丈夫離開家門,再透過窗戶確定他走出社區大門,才任由情緒再次湧上來。

廚房水槽放滿了待洗的碗,她一邊洗碗,一邊大聲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嘛」她大聲哭喊,語言和哭叫交雜著,「回來嘛回來嘛回來陪我不要走嘛」

幾次強烈的哭叫後,她在等待下一波情緒來臨來前,突然進入一陣不可思議的平靜。但並非情緒的抒發已經被滿足,而是完全抽離出來,仿佛她是一個路人在觀看她的哭泣。

她意外自己居然會這麼難過,她想。

大三的暑假,她幾個要好的同學都要跑研究室做專題。其實她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大家都去了,她擔心之後應徵工作被比下去,只好也開始找研究室。剛好她的直屬學姐去的研究室還有一個大學專題生的缺,她就去了。

學長是研究室的最年長的博士生,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幫忙養他論文研究所需的老鼠。一開始,學長因爲擔心她出錯會害他的畢業論文毀掉,幾乎她的一舉一動他都有意見,她進研究室頭幾個天的晚上,都是打電話給男朋友抱怨學長有多囉唆、多機車。

不過幾週過後,她工作的比較上手,學長也不再那麼緊迫盯人,偶爾還會跟她開個玩笑,或是出去用餐後帶一杯珍奶給她。

暑假結束,她得到一份專題研究後,也沒什麼意願繼續進研究室,但跟學長的關係卻越來越好,幾乎隔幾日就會一起吃飯。十年來,學長先結婚,她也結婚,學長畢業後留在研究室當博士後,她畢業、工作,一直持續的連絡。男友,後來變成丈夫,不是沒有疑慮,但後來她離開高雄到台北工作,這麼遠的距離加上她超長的工時,似乎也不太可能發展出什麼。他們也真的從未跨線,她去高雄出差好幾次,甚至過夜,最多也不過吃宵夜吃到接近晚上12點而已。

其實,學長的所有事情,她幾乎完全不清楚。

他太太的名字、他的家族、他的興趣、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她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為什麼昨天學長會在綠燈前停下,不知道為什麼學長會自殺。

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會如此悲傷。

早上買的咖啡還有點餘溫,情緒又從心底開始蔓延到全身,她再次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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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今晚不回家-吳書瑋(長庚中醫一)

文森睜開眼睛,但並沒有起床。他讓早晨的陽光反射過桌前的相框射入他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才坐起來,觀察這個經過一夜似乎有些不同的世界。

嗯…乾淨的床鋪,純白的房間,整齊的擺設,簡約的裝飾,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一樣。

對了,席莎呢?

他走下床,穿上他的素色拖鞋,踏過顯得過大的臥室。

「親愛的,起床囉。」他喃喃地說著。出了門,開始他日常的洗漱。

十分鐘後,文森來到樓下餐廳,有些遲鈍地來到餐桌前,看著純白餐巾上本來應該白得難以辨認現在卻沾了些油漬而發黃的便條,他皺起眉頭,似乎不太專心地看著上頭的字:「親愛的,我先走了,也許今晚回不了家了。」他認得那是席莎的字。他嘆了口氣,沒有絲毫驚訝。他對著席莎的字發愣了會,把它壓到桌上的花瓶底下,開始做早餐。

她會去哪呢?他反覆地想著。

*

此刻,席莎正努裡攀爬上一塊垂直的紅色岩石。

一直到她費盡力氣,好不容易爬到一片空曠的平台,她終於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很像大峽谷那樣遼闊雄偉的山谷,一點綠意也無,放眼望去皆是紅禿禿的岩石,她好像曾來過這樣一個地方,可能在澳洲,可能在美國西部,反正她不記得了,也不重要。

這裡一個人也沒有,而她已經完全看不到她來的地方了,她的行李,她的水,她的手機和錢,全和她的車一起被她拋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只剩一個隨身的包包跟著她,裡面裝了一幾隻鉛筆,一本畫冊,一條攀岩繩索和一台照相機。她有些擔心,因為經過剛才一連串蜿蜒曲折的洞穴,在加上一個幾乎垂直的岩壁,她已經幾乎快忘記她是怎麼來的了。

令她驚訝的是,走了將近三個小時她居然也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腿腳酸痛,她心想,這次表現得太好了,遠遠比上一次她去攻少女峰的時候好太多了,那時文森還嘲笑她脆弱,她只能不甘示弱地瞪他,然而現在想起這件事卻令席莎感到有種空洞的傷感。

她對於這個陌生的地方感到興奮又懼怕,順手拿出相機環繞拍了幾張,回去她一定要和他分享他是怎樣辛苦地爬到這裡,又是怎麼臉不紅氣不喘地開始探索這個奇異之地,文森一定羨慕死了,因為他一生的願望就是到大峽谷爬一遭,這裡雖然可能不是大峽谷,但是景致和偉絕絕對不遜色於大峽谷的,席莎驕傲地想著,不過,她竟自己先來了。她突然有些失落,這麼美麗的地方居然不是她和文森肩並肩欣賞著。

席莎駐足在岩石邊緣一會,便決定往前走去,這裡定是有值得她發現的地方,她的直覺牽引著她繼續在紅岩平台上漫走,遠方的天空是雋永的清藍色,地平線附近徘徊著幾坐因濕氣顯得有些藍綠色的山脈,像達文西慣用的空氣遠近法,與這會的紅色禿岩有別,這個地方愈是荒涼,就越吸引著她,在城市,她一直嚮往著的就是這種杳無人煙的孤獨自由感。

走了不久,她發現一條細瘦的岩縫,差不多夠她一個人側身進去,她望裡頭瞧了瞧,一片闃黑。她決定下去看看,這時,一陣風沙向她撲來,她一個馬步扎穩,吁了一口長氣,瀟灑地往遠方再望一眼,拍拍身上的沙子,開始著手佈置繩索。

*

牆上的時鐘不斷在漏水,文森總覺得流質的時光以非常緩慢而窒人的速度在滲透著整個房屋。他對著空碗盤發呆,彷彿席莎很快就會回來幫他收洗似的,這個因為只有他一人而顯得有些慵懶的早晨,好像全濃縮於他所在的這個餐廳,擁擠地搶著等待他打發。然而文森好像無心對此做任何打算,他只是靜靜地,近乎有些失神地,等待著世界來打發他。嗯……對,席莎用了一張便條打發他,他很好奇接下來他所處的這個時空會用甚麼手法來打發他。

他突然想起有些親人和朋友會在傍晚的時候來拜訪他,稀釋他沒有席莎的孤單,然而現在這獨處的難受感,讓他恨不得打電話請那些親友現在就來,他很想告訴他們,寂寞的濃度高得他快受不了了。他卻又立刻打消了念頭,好像是打算以最輕鬆日常的態度來告訴大家,沒有席莎他也可以過得很好。於是文森站起來,速速地洗了碗筷,一邊想著剛剛那頓早餐真是無味得極,然後便大步踏出餐廳,穿過客廳,來到陽台,這裡他平常鮮少來,因為收晾衣服平常都是席莎的工作,他負責倒垃圾和吸地。不過,現在他要幫席莎完成一切家務,他心想,想著想著,不免有種空洞的驕傲感。

*

席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擦破了手(奇蹟似地不痛),弄髒了袖子和褲邊,終於沿著自己設的繩索緩緩垂降到了隙縫之底。她往上瞧瞧,幾近正午的陽光歪歪斜斜地從上方的隙縫斷續透下,使得她所站之地比方才暗了許多。她定神往四周的岩壁看去,幾處岩壁上竟有幾個向她開著的大大小小的洞口,她選了一個離她最近,又最能容身的洞窟側身輕巧進入。

適應了洞裡的昏暗之後,席莎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荒蕪晦暗又悶熱的長形岩道裡,很像是國家地理雜誌裡她看過的那種通往地心的隧道,席莎的直覺,不然就是她的雙腳自己動起來,驅使著她往地道的置身處前進,然而,走沒幾步,她便後悔了,一陣天搖地晃襲來,席莎腳底如沸鍋般戰慄,一開始一些碎石穴從上方鬆落,但是越晃越大力,像是有隻巨手在瘋狂的搖著這座荒石一般,席莎尖叫起來,蹲下掩住頭,然後一些比較大的石塊在她身後崩落。慘了,她心想,在她所有經歷過的冒險裡,每一次都是危險無比,極限到她隨時可以因為自己的失足或失手而丟了性命,但是在過去,那些嚴酷的地形,都是靜靜的,冷峻的在那裏看著她自生自滅,從沒有像這一次這麼積極恐怖地直接伸手討要她的性命。隆隆聲漸大,隨著噴飛的灰塵把席莎的視線全部佔領,最後一陣猛烈的巨響,那像是要搖動半個地球,把席莎震彈到附近的岩壁上再摔回來,疼痛感襲上她的背頸,她絕對流血了,她想,要是她不走來這裡就好,她應該安穩地回到她開車來的地方,乾淨安全地,在天黑前回家。

震動和聲響終於停了,席莎回頭一看,碎石和落岩把她剛才進來的洞口全堵住了,她心一慌,胡亂上前挖了幾下,但那像是新砌好的牆一樣,密實不透,完全沒有外界的一絲氣息。一股毛毛的麻木感緩緩慢上席莎心頭,她被困在裡頭了,她仔細回想,到底當初為何會開車經過這裡然後又無厘頭的走到這裡被困住,然而他的腦袋像是被麻木的恐懼給侵蝕了一般,甚至忘記她原本開車是要往哪裡去,但反正這座岩地是個不討人喜歡的意外就是了,她剛才那輕鬆慢走的自信此刻全部煙消雲散,甚麼冒險精神,甚麼夢想中的風景,只剩完全的空白與未知。

岩道彼端深邃無底,放眼望去只一片闃黑,而且照這麼一個蜿蜒的形勢下去,還不知道要通向哪裡,只能確定,剛剛所走過之處,是再難回去了。席莎驚恐地快速想在心裡分析一下局勢, 但偏偏這腦袋又僵硬得毫不管用,沒事的,沒事的。她安慰自己。

於是席莎聳了聳背包,開始她向岩道深處的長征,幾乎無光的空間裡,她只能憑著觸覺和聽覺,感受腳底細碎的石子和微溫的岩石壁,她扶著邊緣前行,緩緩地走,讓她想起一年多前和文森去的猛瑪洞,但那裏至少有光。

「小心點。」席莎踉蹌。

「哎呀!妳往我這裡靠那麼緊,妳看,我都撞到岩壁了。」

「我害怕。」

「有我在妳怕甚麼?」

「不知道,怕我們迷路。」

「跟著我妳還怕迷路?」

「現在比較不怕了。」

「為甚麼?」

「因為有你啊。」

「妳不怕我先走?」

「這我不怕,要走也是我先走。」

她果真先走了,席莎諷刺地想著。先他一步,隻身一人來到這荒蕪的隧道裡,孤單地想起她和文森上一次的旅行,好像是億年前的事情,害怕極了。但奇怪的是,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可以聽你說出害怕二字,恐懼本身好像就也沒什麼能傷害一個人的了。

可能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席莎嗅聞到這隧道裡出現了一些不一樣的痕跡,前面似乎有一些閃動的微隱的光芒,一些迷濛的聲音,和一種不是很好聞的氣味。但至少對於一條長不可測的地道來說,這是個轉機。

席莎加快前進的步伐,隨著她的腳程越來越快,偶爾絆幾下石頭,那光芒越來越可分清是種躍動的紅色光輝,像是火焰在岩石上的反射,而那聲音雖漸大,但迷迷糊糊地在岩壁間化開,散成無數回聲,倒像是某種原始部落祭祀的呢喃式頌歌,而那氣味,似乎是硫磺。但這並不阻礙席莎繼續快速前進,她渴望極能在這裡看見些黑暗和寧靜以外的東西,她急急地向一個在火光下被照得清晰無比的轉角跑去,一轉過去,還沒來得及分辨,先大大倒抽了一口氣,要不是她的腳還有知覺,她定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地獄。

*

文森大大吸了一口氣,從沙發上猛地往前坐起,他剛剛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他原本半臥半坐在看的雜誌此時被他扔在一邊剛摺好的衣服旁,當他將氣息緩過來,微喘地打量陽光遍灑的客廳,一些無端的塵絮在他的眼前以慢格方式降落,他索性一把抓起遙控器,胡亂轉了一個新聞台,正進入廣告,感冒膠囊的俗氣廣告打亂了這個空間裡原本凝結的平衡,他喪氣地將遙控器慢慢放下,轉頭瞪著雜誌。

「關利保健食品與您一起愛健康,活到老!」

他的心抽了一下。他突然對席莎有些生氣,為甚麼不叫上他呢?反正她

一定是又去哪裡登山去了,她大可以較她陪她一起去啊—-或者如果不是,她只是要去辦事情或買東西,她也可以帶他一起,讓他當個司機或提個重物也好,或者根本讓他來做就好,害怕打擾睡眠不是個好理由,但每每席莎因為進行個人小旅行而這樣推辭的時候,他總是不忍心與她爭辯。但今天他就是覺得不同,陽光正好,清風涼爽,他應該和她在一起的,現在他被孤獨鎖住,而席莎不知在哪裡,不知道會不會出甚麼事,有些冒險必須要他和她一起才是安全穩妥的。

*

彎曲斑駁的石柱像極了皮爾金故事裡惡魔廳堂的巨柱,此刻被映得通紅,石柱上端參差消入不見頂地黑暗裡,下端則浸入一整潭火紅的岩漿,滋滋作響,冒泡不斷,熱醺醺的蒸氣不斷向席莎撲來,席莎站處雖離岩漿有幾十公尺,但那熱氣炙人,仍像有千百條惡蟲在咬嚙皮膚,席莎連連後退,背頂石壁,卻又被燙得縮回,回頭一看,那石壁上竟盡是原住民的原始圖騰,有作鳥獸狀,有作人狀,但其中最是駭人者莫過於是一貌似牛頭人身的怪物,將嬰兒撕成兩半的寓言畫,席莎在某些部落的神話裡看過,但這些繪畫如今使她想起的,還是波堤且利的地獄圖。

席莎冷汗滴滴滲入髮絲,她應該叫甚麼國家探查隊甚麼的來,不對,應該是

國安局才對,還是先連絡文森!可是,她突然想到,她的通訊裝置都不在身上。她慌亂地四處張望,一些鬼魅的回音和影子在這個偌大的「房間」裡反覆飄擺,席莎看不見遠方的盡頭究竟有沒有人,她不敢貿然再靠近一步,但她在與來時路垂直方向的最近通道上,發現一個可以快速遠離這個房間的路,通向另一端無知的黑暗。

席莎在猶豫該往哪一個方向走,向岩漿前進似乎可以拍到一些珍貴的畫面,或者挖到一些爆炸性的地球的未解之謎,說不定這個地形還會以她命名,但是代價是危險性未知,此為何地未知,會不會有食人族突然衝出來—未知。這時,她眼角突然瞥到一個不明物體在岩漿湖的岸邊蠕動,她定神一看,竟似個小孩!

她發揮她醫生救人的本能,不假思索的往岩漿衝去,那一波一波的熱浪像要把她給活吞了似的,張牙舞爪地阻攔她前進。她來到那物體地旁邊,方才看清,是個年約三歲的男孩子。他滿臉髒污 ,喘著氣,躺在熱滾滾的岩漿岸,卻神奇地尚微睜著眼,隱約地瞳孔裡對席莎發射出一絲絕望的恐懼,口中似喃喃說著:「快走……」席莎冷靜地一把抄起孩子的臂膀,一抱就往遠離岩漿的方向奔去,她可以感受孩子在她懷裡不安分地抽動,不時回頭看,好像很怕有甚麼追過來似的,果不其然,席莎一帶著孩子離開,後頭就傳來一聲怒喝,一些她聽不懂的語言憤怒地在她背後細碎噴出,她不敢回頭,只得用力地向她剛剛觀察好地逃生路口跑去。

突然,一隻類似牛頭的巨大鬼影突然被紅光打映在席莎眼前的岩壁上,席莎尖叫,加快腳步,把孩子的頭用力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但是手中的孩子似越來越沉,他也開始尖叫,用腳亂踢。席莎拚盡力氣把自己和孩子撲到那條垂直路地轉彎口處,兩人雙雙跌在溫熱的地上。

席莎終究沒有看到在他背後追的是甚麼東西,只一把拉起那孩子迅速的快步前進,隨著蜿蜒的石道安靜疾行,大約走了一公里那麼久吧,席莎確定紅光完全消失,聲音完全消失,牛頭的野獸也沒有追過來之後,才停下腳步,蹲下,在黑暗中撫著那孩子的臉說:

「你有沒有受傷?」孩子搖搖頭。

席莎這才仔細看到孩子的面容,熟悉地令人訝異,眉宇之間的輪廓,都讓她打定自己絕非第一次見到這人,但是……?

「我們見過嗎?」

「不,我想沒有的,女士。」孩子的口齒異常清晰,聲音異常成熟。

「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妳來了。」

「甚麼意思?」席莎疑惑。

「因為你來到這裡,女士,所以我才會在這。」席莎歪了歪頭。

「好,那我問你,岩漿那岸到底住了些甚麼?」

「你看到了嗎?女士?」席莎搖搖頭。

「對啊,所以我也不知道。」

「不是他們把你抓起來放在那裡或甚麼的嗎?」

男孩格格笑起來,他笑起來有酒窩,這和他禮貌木訥的講話方式一起讓席莎想起了文森。

「不……不,我沒見過他們啊。」

席沙吐了長長一口氣,抿了抿嘴唇,顯然是問不到甚麼了,她很習慣這種講話方式,因為文森不高興的時候最喜歡這樣和她鬧彆扭。她站起來,牽著孩子的手繼續往前走。

「對了,你有名字嗎?」

「約翰。」

「嗯,好名字。」

「謝謝妳,女士,我可以請問妳的名字嗎?」

「我叫席莎。」

「好像在那裡聽過呢!」

席莎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她不禁開始煩惱,要是在這麼走下去,她和孩子都會餓死,這讓她的求生意志又更堅定了一點,就算是為了這孩子,也要找到出去的路。她突然想起她和文森,結婚至今十五年,沒有一個孩子,她在醫院裡救過無數孩童,每一次他們在生死邊緣時,她都會祈求上蒼讓他們來作她的孩子吧,千萬不要讓病魔帶走他們,如果世界要遺棄他們,那就給她吧。

想著想著,席莎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在外面的世界,她還有好多沒有完成的事,而現在她手上又多了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孩子,而她還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帶著他活下去。席莎微微抽泣,但盡量不發出聲音。

「女士,您哭了嗎?」男孩握緊他的小手。

「嗯……對,阿姨想起一些阿姨的親人,覺得很想念他們。」

「是您的先生嗎?」

「對,還有……還有很多,他們都對我很好。」

「您別太擔心,我們一定出的去的,您聽,這不是水聲嗎?」

席莎豎起耳,傾盡全力地聽,那像是遠山裡幽幽細細的窸窣,但越走越近,那堅定的潺潺聲就越加清晰。

*

綜藝節目最好笑了。文森最後決定以他最常和席莎一起觀賞的綜藝節目來打發整整一個下午。電視裡的人搏以生命去逗弄電視外的人,讓文森格格發笑,那些黑色的幽默,那些連珠炮似的人身攻擊,一針見血地戳中來賓要害,都讓文森不知怎麼地覺得好好笑。

「傑克,你怎麼看?」

「我不能確定,但是,就目前的形勢來看,茱蒂的髮型糟得堪比爛掉的甘藍菜。」來賓大笑。

他彷彿可以聽到席莎在聽到這句話後誇張得像要把整個屋頂笑掀,平時文森看這個都不太笑的,但今天光是這個低俗的笑話就讓文森哈哈大笑。

他的嘴角無法受控的誇張地咧開,抖動,從喉嚨裡發出一些不屬於他的高亢笑聲,整個身體都開始抖動,肩膀上下地聳著,然後可能是笑得有些累了,他覺得鼻翼附近有些酸澀,但仍止不住地抖笑著,笑著笑著,他變成抿著嘴笑,原本往兩旁舒展的眉毛漸漸往裡縮,越縮越緊,擠在眉心間上下跳動,酸澀感漸漸蔓至鼻尖,緊抿的雙唇開始戰慄地抽動,最後,悚地,文森發出一聲長長的嗚咽。

*

席莎拉著約翰的手快速的在越來越涼快的岩道裡跑著,像是要發現甚麼稀世的寶物一樣,水聲漸響,那清脆的聲響鞭促著他們倆的腳步,終於,他們在彎過一個比較大的轉彎後看見晃晃的亮光從彼端透出,他們急急向光源跑去,穿過一個狹窄的洞口後,他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繽紛的世界裡。

席莎也忍不住瞪大眼睛,她這輩子甚麼美景沒見過,但眼前的景色仍然讓她的心跳漏了好大一拍。

這是一個地底湖泊,湖周圍的岩石全換作結晶的石頭,像水晶一般,或如劍林,或如丘山,或如鐘乳,或如冰滴,一叢叢清瑩的水晶長滿了所有凹凸的岩壁,透著淡紫的光輝把整個空間照得明豔動人,反映在湖泊上,形成玻璃教堂般的空間感,湖的遠側還有一個小型的瀑布,水聲便得自那裡,飛濺在如鏡的湖面上,擾起一圈圈漣漪,湖近側的地面上似還長著一些如青苔般的小型植物,斑駁地蔓延到席莎和約翰所佔的地方,這裡的空氣氤氳著一種潮濕的生機,如果這裡在跑出一隻松鼠,席莎也不會感到訝異。

席莎急忙想從背包裡拿出相機,但她發現,剛剛在外頭的時候她把相機拿出來後就沒再放回去過,而現在相機也不在她的身上,她一愣,也許是剛才在地震的時候她不小心扔在那裡了。

她轉身看看朝湖邊奔去的約翰,他開心地攪弄著湖水,舀了幾口到嘴哩,開心地喝著,天然的水晶洞底下映照出他天真圓胖的臉,這畫面真是好看極了,席莎想,她也曾經幻想過這樣,她和文森一起,帶著孩子到處冒險,看童貞的色彩輝映在大自然的傑作上,那是何等絕美!想著,席莎便坐下,靜靜收納眼前的風景,忘記丟失相機的遺憾,忘記這仍是一趟充滿變數的旅程,忘記水晶洞外重重的危機,她一定得牢牢地記起這一幕,然後說不定有一天她跟文森描述起這一幕的時候可以講地生動一點。

可能過了十分鐘那麼久,或許是一小時,或許是幾年,約翰向她跑來,打斷她恆久的凝視,他用一個形狀怪異的容器裝了一壺湖水來給席莎。

「謝謝你。」席莎接過湖水,一飲而盡,冰冷徹骨,但卻有種奇異的甘味。

她翻過那只空容器,稜角雖已磨的有些圓滑,但仍依稀可見兩排格狀物,還有兩個原本應是兩個中空但已被象牙質的東西填起來的圓孔,其底部圓滑似可容納一半球體……

席莎驚恐地丟下那只容器,猛地起身,約翰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女士,這水有問題嗎?」

「不是……約翰,我們可能得離開這裡。」

「我能不能睡一覺再走?我有點走不動了。」

席莎機警地掃視這個空盪美麗的水晶洞,想起剛才那個房間裡可怕的怪獸,想起吃人族。她怎麼會笨到以為這裡安全無虞?若她和一個孩子都能找到這裡,那麼住在這裡的東西又怎麼可能找不著呢?她再看一眼這令人屏息的地方,此刻那些水晶柱似乎正散發一種哀傷的光澤。

「不行,我們得現在就走。來吧,約翰,我背你,一下就到了。」

席莎自己也不敢保證離開這裡到底還要多久才會見到光明,但是她還是抱起約翰,快步通過閃耀的紫色湖泊,水晶石柱目送他們離開,進入一個窄窄的洞口中。

一出洞口,席莎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傍晚的夕陽從上方的隙縫懶懶地灑下來,沙子乘著晚風撲過兩人所立的洞口,席莎不禁小聲地歡欣地叫了出來,約翰也開心地笑了。

席莎立刻開始布置繩索,她熟練地把釘子釘上,把繩纏在腰上,自己則和約翰綁在一起,開始向上爬,不一會兒,她就帶著約翰成功回到地面上。

那景色與席莎早上來的時候並無二樣,只是光線變得深邃,照在紅岩上,折射出了七彩的色澤,遠山,近石,此刻沐浴在耀眼的光帶中,夕陽在遠方,寧靜地漂浮於山巒之上。

「我們得救了嗎?」約翰問。

席莎胃部絞了起來。沒錯,他們回到了地面,暫時脫離了危險,但是他們仍然迷失在曠野之中,無水無糧,她找不到當初爬上來的那塊岩石,找不到停車場,他們究竟算得救了嗎?

「嗯,還沒,不過快了。」

她牽著約翰的手慢慢地走,朝著夕陽緩緩前進,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來的時候她也是面向太陽的。她在心裡悄聲祈禱她的記憶是沒有出錯,一邊想著天黑之前是回不了家了。

走著走著,一位老人佝僂的身影在地平線那一端浮現,背著夕光讓他彷彿全身都在發著光芒。席莎快步趨前。

「老先生!老先生!」

老人緩緩向他們轉來,想必是熟門熟路的登山客。

「老先生,您知道停車場在哪裡嗎?」

當他們終於走進老人,才發現他身上不僅沒有背包,也沒有任何登山的裝備,他望著席莎和約翰,眨著一雙多肉多皺紋的眼。

「我不知道妳說的地方。」老人說。

席莎有些洩氣,不過她再次問。

「那您是從哪裡來的,您可知道怎麼回去?」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不過,當然,我知道怎麼回去。」

「那可不可以請你……」

「對了,前面有甚麼好玩的景點呀?」老人打斷她。

「有個地洞,不過它的入口現在被埋起來了,地洞裡有個充滿岩漿的房間,還有個地底湖泊,您別下去,裡面有可怕的野獸。」老人格格笑。

「是嗎?妳可看清楚那野獸?」

「沒有……不過它追過我們。」約翰在一旁點頭。

「這樣啊。」老人似乎陷入沉思,席莎想追問,但他再次抬起頭來,皺紋間似乎藏了很深的憂傷。

「妳又怎麼會來到這裡?」

「我不知道……我迷路了。」

「那妳原本想去哪裡?怎麼會經過這裡?」

「我……忘記了。」席莎努力思考她原本開車到底是要去哪裡,但奇怪的是,她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總覺得自己好像本來就應該來到這裡,但這卻又無法解釋,當初開車出門的目的。

「其實,妳本來就知道妳會來吧,只是不知道為甚麼,為甚麼沒帶著妳的摯愛,為甚麼就這樣一個人糊裡糊塗地來到這裡了,是不是?」老人用哀傷的眼睛凝視著席莎。

「對……」席莎低下頭,她不奇怪老人突兀的問題與回答,只覺得那一刻,突然好想念文森,想念她的家人,不知道為甚麼,夕陽消退之際,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我知道回家的路。」老人沙啞地說。「但是我只能帶他走。」他指著約翰。

席莎驚訝地望著約翰。

「你們認識?」約翰搖搖頭。

「我們並不認識,但是這就是規則,我們這裡的規則,何況,他本就是為妳而來的。」席莎不解,但她急忙問。

「甚麼規則?誰定的規則?那我呢?我怎麼辦?」

「很抱歉,但是妳只能一直這樣走下去。」

席莎麻木地站在那裡,這完全不符合邏輯,看上去這個老人只想帶上孩子,只要席莎堅持要跟著他們,老人就不會告訴他們回家的路。

「我不懂……為甚麼你不能?……」

「妳當然不懂,不過這就是規矩,這個世界上不被懂的事情太多了。」老人平靜地說。

席莎沉默了一會,想到因此可以確保這個孩子得救,自己說不定還可以靠著自己的力量找到別條出路,就讓她覺得眼前的情況不那麼令人失望。

「好。」

老人意味深長地微笑,便牽起約翰的手。約翰乖巧地順從,但張大眼睛看著席莎。

席莎蹲下,摸著約翰的頭。

「別擔心,我們還會見面的。……對了,如果可以,去找我的先生好嗎?告訴他我很好,但今晚可能不回家了,我給你地址……」約翰點點頭。

「不用了,我知道你家地址。」老人溫和地說。「走吧。」

席莎驚訝地望著他們倆。

夕陽在他們三個之間緩緩推移。然後……

「再見。」那像是要花今天到目前為止最大的力氣才講得出口的兩個字。

「再見,女士。」

席莎放開約翰的手,看著老人牽著他走過紅色的石礫地。有那麼一刻,她想要悄悄地跟在後面,躲在一個老人不會發現的地方,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地平線之後。

非常緩慢地,席莎原地坐了下來。

*

門鈴響了,眾親戚的喧擾在頃刻間湧入文森家,文森笑著幫他們開門,大夥兒擠進了客廳裡,有人對乾淨的空間嘖嘖稱奇,有人拍著文森的背扶他到沙發上坐,有些人拿著帶來的食物開始在餐廳布置起來,還有一個婦女抱著嬰兒對文森開心地笑。

「文森!猜猜怎麼?我昨天生了!」她興奮地說著。

「恭喜啊,表姊。取名了嗎?」

「約翰,我們打算叫他約翰。」

「好名字。」文森靠前去仔細地打量這個嬰兒,那嬰兒眉宇之間,無一不像極了席莎。「他長得跟席莎真像。」

霎時間,客廳內的氣氛冷了下來,大家不再說話,彷彿怕觸犯甚麼可怕的機關似的,沉默的尷尬盤據了整個房子。

「沒事,沒事的!」文森故意大聲的說。

「對不起……文森,我本來想說帶我兒子來給你看可以讓你暫時忘記……可想不到……抱歉。」婦人悄聲說。

「沒事,我真的沒事,我現在覺得好多了。」文森靜靜地表示。

「請節哀。」一位聲音低沉的親戚在沙發的另一頭說。

「文森,」一位原本在餐廳參觀的年輕男子,拿起花瓶下壓著的便條,憂傷地問:「這是席莎走之前留給你的嗎?」

原本以為聽到席莎的名字會使悲傷感湧現,但此刻文森卻覺得異常平靜,也許是身旁這些人的體溫,讓他更有勇氣去想一些他今天一整天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是啊,她昨天在醫院的時候寫給我的……傍晚的時候……」

「所以……醫院那邊處理的怎麼樣了?」

「都好,請別擔心。」

接著,像是有甚麼感染到大家似的,他們全都圍到文森身邊,拍背的拍背,有的默默擦眼淚,有的說一些鼓勵的話,不久後,他們開始聊一些席莎和他們共同的往事,有些實在好笑得很。文森覺著今天一整天胸口的不適感隨著眼前這些人的話語、笑聲和低聲安慰一點一點得退潮了,

「各位,晚餐在餐廳用,大家請自便,我出去一下。」大夥這才散開,往餐桌或廁所移動起來,文森則一個人走出房子。

晚風輕輕拍拂他的臉頰,他選了庭院草坪一處可以看清天空的地方,坐下,仰望著漫天星斗,想像席莎正跟他看著同一片星空,此時,她究竟去了哪裡已不再重要。

*

席莎此刻正望著漫天星斗,想像文森也正在某一處看著這些璀璨的星星。山間的夜晚有些涼,但席莎的心卻暖著,不知為甚麼,她從沒如此覺得有力量過,很多時候,她會為了攀完一座山,或者拯救一個病人而有滿滿的飽實感,然而現在既沒有一個可見的結果,又沒有人在身旁看著她的完成,卻也為她帶來滿足之感,不知為何,一想到約翰會找到文森,告訴他有關這裡發生的每一件事,每一處風景,她就覺得沒那麼寂寞了,雖然外面的世界仍有一些未完成之事,但現在,她自己有更重要的旅途。

席莎脫下背包,起身,準備輕裝啟程。(完)

2017/4/3   15:04

註:僅以本小說獻給J.K.羅琳小說《哈利波特》裡的鄧不利多,因為他說過:「死亡是一趟偉大的冒險。」

小說組佳作
輪廓-花散里(中國中醫二)

他的眼神,沿著眼前石膏像的輪廓,細細,慢慢地遊走。

三月底,傍晚五點半就失去熱力的日光,自窗邊斜斜灑落,把美術教室內一切事物的影子拉長。放學後的嬉鬧聲從外頭傳來,被關著的門窗篩過,變得像是淡淡的模糊的絮語。而整間教室,只有風吹得物件沙沙作響的細微聲音,以及他的喘息。

他坐在教室西側角落的一張矮凳上,隔著畫架凝視那高達一公尺多的「米羅的維納斯」的縮小版石膏塑像。

西曬把一切物件的光影切割得分明,然而,這同樣迎著西曬的塑像,卻因為它圓潤的輪廓,光亮到陰暗之間只有朦朧的漸層。他苦思著,不知該如何動筆。他看見維納斯肩上的塵埃,在斜斜的光帶裡漂浮,不時被吹來的風攪動,然後像逃難那樣地飛竄,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內在的混亂。

那天,他很輕易地就獲得美術老師賴的允許,能在這放課後的美術教室習練繪畫。他相信,沒有一個美術老師會拒絕對藝術有熱忱的學生的。他從小就十分著迷於繪畫,而他的父母也曾讓他上過一些才藝班。

那些懵懂的夜晚,他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國小中高年級學生,圍著一張桌子,在紙上玩弄水彩的渲染效果。他們先以鉛筆描出白菜的輪廓,並在裡面將水塗滿,然後以沾了各色調的黃綠顏料的水彩筆尖,在輪廓之內輕輕點染。看那顏料在沾濕的紙面變魔術似地暈開,他的心裡也有某種喜悅和激情盛放了。

然而上了國中以後,他再也沒有上過任何一堂學校以外的美術課了;並且在他就讀的升學班,美術課幾乎是為所有同學所輕視的。他也是到了青春期,心態上與父母開始有些疏遠之後,才能以批判的眼光去看他們觀念的世俗。他記得,在那才藝班的最後一段時間裡,他曾在父母來接他的時候,呆呆地望著在教室角落練習靜物素描的學生。「他是要考美術班的同學,」才藝班的老師說:「你有興趣的話也可以考考看啊,我來負責教。」彼時,他的父母在一旁卻露出了壓抑著不安和不滿的尷尬,笑著跟那老師推辭:「啊……他沒辦法這樣坐上幾個小時啦。」那個還沒踏入青春期,還沒在升學般裡嗅到世俗的腐味的他,並不知道他的父母其實是蠻橫地用自己的觀念限制了他;也沒想到,藝術,如何在現實中受到大多數人極嚴重的輕視,同時受到極少數人狂熱的追求。他對藝術懷有的熱忱,一度像是那沒有被鉛筆輪廓圈住的水彩顏料,整個地暈散開來,越來越淡,幾乎就要完全不見了。

而如今他能偷偷地在一星期中挑個幾天的放學時間,來這裡花一個半小時以上習練素描,能在一片空白之中隨自己的意志圈出一個理想的疆域,對他來說,真是難得的,私密的,禁忌的自由。這段時間,他的父母相信他的謊話,以為他是和同學們打籃球。他們寧願自己的小孩健康、活潑,也不要他搞甚麼藝術,把自己弄得陰陽怪氣的。

在家裡,他幾乎沒有任何的隱私和自由。就算他有自己的房間,卻不能鎖。他總是發現母親以幫他整理房間之名,探他的隱私。就連他剛進入青春期的那個階段,幾乎沒有一次夢遺是他母親不知道的。他感覺自己最私密的部分都被滲透了,這讓他很苦悶。因此,當賴老師囑咐他,離開美術教室之後要記得鎖門,他心裡便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興奮。

其實根本不用等到離開,他就先將自己反鎖在教室裡面。對他這樣剛踏入青春期的少年來說,獨自佔有甚麼,彷彿能感受到成長過程中會漸漸獲得的私密的自由,或僅僅是把握住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那樣的快感。如此佔領著黃昏時分無人的教室,他總會感覺這是屬於自己的孤獨國。

這間偌大的教室,宛如貝殼,保護了青春期柔弱的他。他的自我在這私密的空間裡恣意地擴張,他馳騁自己的感官,像春潮氾濫。而眼前那石膏像的輪廓,被他的眼神細細地被撫摸,這時,他心跳加劇,汗水滴落,褲襠緊繃著。他一邊觀察它的比例,重心,身體結構的分布,並加以分析;一邊在紙上小心地勾勒它的輪廓。對他來說,掌握輪廓是決定性的關鍵。一切事物的輪廓,都顯示了它如何表達自己的本質。他僅僅這麼覺得,不須甚麼哲學根據。現在,他面對的雖然只是一個石膏像,但他總覺得,那石膏像是一種生命狀態的凝止。在描摹輪廓時,他也感覺正勾勒著心裡的某些嚮往,隱約的內容;這讓他清楚,讓他迷失。

畫完輪廓之後,他將輔助線稍微擦去。一個半小時過去了。他停下來,在板凳上坐直了身子,看看剛才努力的結果。他不是很滿意,還有很多地方看起來十分奇怪,比如畫中的女體感覺稍微扭轉過度,或者許多部位的線條都顯得僵硬而怪異。

「才兩個禮拜,能畫成這樣也不算太差,」他安慰地想。「再說,我也不是美術班的學生……」而每當他想到這個事實,總是興起了一點憂傷,一點憤怒。他會感到自己受觀念保守的家庭的宰制,以及現實的壓迫。

日照西斜,天色漸漸轉為橙紅,地平線上吹起一絲絲微涼的晚風,拂過他汗濕的制服襯衫,他不禁微微顫抖。陰影籠罩了教室的一大半。該是回家的時候了,他無奈地想。

將教室的門鎖上之後,他去了洗手間。站在便斗前面,他摸到了他的下體前端覆著一層薄膜似的黏液。興奮退潮之後,剩下罪惡的恥感。他穿上褲子,走到洗手台,對鏡看著裏頭那個淫猥又充滿恨意的自己,臉上星散著幾粒痘疤,骯髒的印記。

他無法確定,一切是不是始於那個罪惡的夜晚。書房的時鐘指著八點半,他昏昏沉沉地對著攤放在桌上的公民課本,政府結構簡圖在眼前漂浮,滑過他散漫的心思。忽然,他瞥見了海賊王筆記本上娜美的圖案,起了綺想。

把薄透的計算紙蓋在上面,他描起了那被誇飾的女體輪廓。他沒有按照原圖,畫上橫條紋的T恤和短褲,而是沿著凸起的弧線勾出了乳房下緣,並在上面圈上原點;在大弧度的腹部兩側之間,肚臍的部位,再畫上短短的一豎……這些不符合真實的生理結構的幼稚的線條,顯示他並無真正看過全裸的女體,或說早已忘記了(那是在他吸吮母乳的時候),說他想像的來源,也不過只是健教課本上那畫得要裸不裸的女性變化中的身體。

然而,那些幼稚而誇飾的弧線,已讓他的下體緊緊地頂著褲襠。當他在兩股之間,畫出小小的Y,並想像底下的景況時,他忽然感到下體一陣痠意。他嚇得急忙起身,這時,母親卻不巧推門進來。他旋即將那張紙揉成一團握在掌心,擦過母親的肩膀衝向廁所,而為時已晚,他的內褲已濕黏一片。對著馬桶,他看著殘留的液體如絲垂落,便憤而將那紙團丟入馬桶,按下沖水把手。

在那之前,他從來沒有在有意識的狀態下洩精,他驚慌得眼眶泛紅。母親在廁所門外喊著:「你在幹嘛?」他強作鎮定胡謅說他讀書讀到打瞌睡,想洗澡提振精神。他轉開蓮蓬頭,水流嘩啦嘩啦淹蓋廁所裡過度難受的寂靜。他第一次感覺到由他體內而生的陌生的罪惡感是如此沉重。他匆匆地洗完澡,不敢再去撫弄那令他感到陌生的,自己的身體。

如此作畫對他而言,到底算是什麼,他也不明白,他只是模糊地覺得自己是在追尋著什麼,在勉強掙得的自由當中。然而這樣不明所以地陷溺某件事,總有一天會被反撲以空虛和失落。春日靜靜地滑過他鉛筆馳走的粗糙紙面,線條之中模糊難辨的心情,他成長的印記。時序進入了四月中旬,城市日日蒙著霧一樣的薄雨。那天,春陰裡傍晚的教室晦暗。他坐在那板凳上,對著畫架與塑像,頹然垂下了雙手。鉛筆掉落地面,敲出清脆的聲響。雨在窗外喧囂,樹葉,屋簷,車流的街,遠遠近近的一切,讓人聽來煩悶而焦灼。他看著紙上的輪廓,感到絕望。他發覺,這些天來,那輪廓所展現的怪異感幾無減少,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便很自然地將所有過失都指向自己,他自卑又自責,惱怒又悲傷。像是判決一一落在他身上,宣判他沒天分,同時指控他對藝術的褻瀆。而這本令他自豪,並且感覺受保護的孤獨國,便在雨聲中傾頹了它的城牆,一切都渙散了輪廓。

忽然一連幾聲敲門聲,劃破了這水霧般的迷境。他從自溺的情緒中驚醒,心臟高懸起。他屏住呼吸,靜止不動,像是要讓自己透明。

「嘿!我知道你在裡面,」門外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我注意到很多次了,你幾乎每天都來這裡畫畫嘛。」

他依然在雨聲的屏蔽下,像隻變色龍般靜肅不動。

「幹嘛躲起來啊,畫畫又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敲門聲再次響起。

「嘖……你這樣一直鎖著門,我要拿東西都不行。」外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煩躁了,「這樣不是辦法啊……」

雨聲填滿接下來漫長的沉默。幾分鐘過後,他想門外那人應該走了,便貓步走到門邊,小心地旋開門鎖,確認外頭的景況。而就在他開門的當下,他忽然感到一陣撞擊,將他連同門一起撞開。一個身影迅速地闖了進來。

「你幹嘛啊!」他大吼。

「我才要問你在幹嘛吧,」男孩說:「每天都一個人偷偷摸摸地來這裡,還把門鎖起來,這間教室應該不是你的吧。」

他頓時失語。他們倆尷尬對視。男孩隨而笑了起來:「我其實沒有要責怪你的意思啦,我只是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接著,男孩簡單地自我介紹,說他是美術班的學生,叫做傑,國二升國三。傑的臉很白,兩頰泛起腮紅一樣的紅疹,微微染到高而窄的鼻梁,山根延伸並巧妙地停止在兩道細而黑的眉毛之前,眉下是深湛的雙眼皮包裹著水靈靈的眼。未加修改的制服在身形偏瘦的他身上顯得有點寬大,袖子空蕩蕩地晃著,一雙光滑的胳臂從中伸出,隨著話語而舞動。真是好看,他想。

看傑那樣在雨聲嘈雜的空間裡,模模糊糊地用表情和話語化解尷尬,他也不 知不覺地就卸下了心防。他們於是漸漸地少了些拘謹,聊了起來,他說他來這裡畫畫是經過賴老師的允許,但他沒有表明自己那種對於獨自佔有空間的意識;他說他對繪畫有興趣,但他掩蓋了其中複雜的情愫。

眼前傑在昏濛的日光下,表現出善於傾聽的眼神,似笑非笑地抿著嘴。而他說著說著,就發現了自己聲音乾涸而生鏽。在傑面前,他有點緊張。

他們一同來到那角落的板凳旁。傑拿起了一疊他這幾天下來積累的畫紙,那疊紙張因為受潮而有些膨起,邊緣有些皺了。

「不錯嘛,」傑說:「以新手來說,你還算是蠻有天分的。」

「真的嗎……」他想,並靜靜地在一旁看著傑饒富興味地翻看那些畫作。灰白的天光為傑的身影勾勒出淡淡的線條,呼吸似地緩緩浮動著,像春日潮汐於岸邊的浪花;而畫紙上粗黑的女體輪廓,竟然就顯得有些生硬而野蠻。

「不過還是有很多進步的空間……」思索了一陣後,傑說:「其實就整個構圖而言,可以看得出來,後來幾張有比前面的好一點;不過就輪廓和筆觸方面,還是不太協調而且生硬。舉例來說,像乳房這邊,要能表現出因為它與肌肉組織不同的重量分布。嗯,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啦。其實要做到這樣,還是要靠一點想像力。」

「想像力?」

「不是空想的那種想像,是在畫的過程中,想著實際的人體狀況,在線條中加入『感覺』的潤飾。」

「我總覺得,每一個事物,都有它所想表達的,你必須熟悉那個事物,細心地觀察它,才能把握那種隱約的感覺。」傑繼續說:「像你現在正在畫的,雖然是石膏像,但還是有種像生命的東西隱約地流露出來。況且,這米羅的維納斯本身就是個近乎完美的雕塑,說是接近生命本身也不為過,因此幾乎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生命體來看待了。」

他沉默了好一段時間,一直在想著剛才傑所說的話。

那天離開美術教室以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沉溺在罪惡和羞恥和快感相互揉雜的複雜心情裡。他整個人有點失神地,反芻著剛才發生的事:傑的闖入、傑的說詞、抹去不了的聲音和光影……那些意外的片斷,搖撼了他平淡日常的結構。那個由於他長年只與自己對話而自然而然建立起來的,內心深處的城堡,他彷彿聽到了它磚瓦剝落的聲響。

而當時,就算他稍稍意識到了,卻始終沒有將那樣的想法具像化。就像是忽視內在深處的危機意識一樣,他很自然地跟傑成為了朋友。是要到了許多年後,他離開了充滿疑惑的青春期歲月,他才會了解到,在後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傑不僅或輕微或暴力地破壞他內心的孤堡、他的私密空間,甚至將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的基礎都進行了極大程度的顛覆。即使,從外表上看來,傑是如此的溫柔。

那天之後,傑就時常來這教室教他繪畫。四月的春雨過去了,雖然他仍以米羅的維納斯做素描練習,但在傑耐心的指導下,他多做了不少細節的修飾,像是如何使腹外斜肌和髂腰肌的隱約的輪廓有優美的展現,或是裙踞的皺褶(傑還在這期間另外教了他布料的畫法)。在天幕逐漸晚降的日子裡,夕暮時分被拉長,在橘紅的夕照斜灑的窗邊,他們靠近彼此坐著。有時,傑要將手伸向畫紙時,白淨的手臂滑過了他執著畫筆的微汗的右臂,留下了一種搔癢和冰涼,使他隱約感到悸動。

這些天來,他發現自己漸漸地不像以往那樣,帶著某種懷疑、犯罪的感覺在畫畫了,因而他的畫裡某些怪異的線條也消失了一些。但即使如此,畫紙中的維納斯,還是有種不協調的感覺。直到那天,傑忽然問他說:「嘿,你家裡是不是管很嚴啊?」

「算是蠻嚴格的吧。」

「你沒看過A片對吧?」聽傑這麼一說,他一時嚇得不敢直視他。他想,傑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他語氣梗塞地問:「甚麼?」

傑說:「其實我一開始就想問你了,只是那時候我們還不熟。我早就對於你怎麼一些基本的素描都還沒練,就開始畫這麼難的素描,感到不解。而且我發現,你在畫畫的時候,有些奇怪的筆觸表現了你內在隱藏的什麼。

「後來,我才想到,像你這樣剛進入青春期的男生,在性這方面被過度壓抑的話,總會以其他方式去尋求解決。其實這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有些畫家也是如此。」

「好吧,就算是這樣好了,你難道不會嗎?」

「啊,」傑笑笑說:「像我們這種天天在畫的,已經不知不覺培養出一種職業性的麻木了。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對女人的身體就是沒有像其他男生那樣感興趣。」

「對了,那麼你想看看嗎?」傑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口吻問。他看著傑,點了點頭。傑起身確認兩側的窗戶都已經拉上了窗簾,便走到教室前方,打開投影機和電腦。接著,投影幕上呈現了由各種色塊拼貼而成的畫面,像是地獄的調色盤:肉體呈現的各種白皙微黃淡粉咖啡木炭等等的膚色、和各種粉紅、絳紅、接近黯紫的紅的駁雜的色塊,在黑暗的背景中漂浮。地獄裡裸身的亡靈,焰火,黑暗。滑鼠游標欺近其中一個方格,一幅他想像未及的影像,在他面前歷歷上演。

兩個肉體在激烈地、暴力地,以各種姿勢撞擊著。他看那女體在影片中上下扭動,乳房像波浪一樣地湧動著,比他想像得還要柔軟太多;女體的腰肢和臀部等部位,原來也是以他想像之外的方式連結著,扭動起來便有著不斷變化的、靈動的弧度。而鏡頭忽然切換到一個怪異的視角,那視線範圍內的東西,不像是人體表面會有的樣態,在女體的雙股之間,忽然有個裂痕,像是地獄之門在他眼前張開了,並且不停地收縮,活動著,彷彿正在呼吸;又像是麼生物張開了牠充滿皺褶的濕濡的口壁,以黑暗的咽喉直直望向他,令他充滿對陌生事物的恐懼。而在他還來不及消受這樣的衝擊時,那個他所擁有的堅挺,但讓他感覺汙穢的東西,深深地探入進去。

以往他對於女性的雙股之間的想像,其實沒有固定的形體,像是在霧裡閃爍的燈塔的光。有時他想,那該是平滑如冰潔的瓷器弧面;有時,當他想起生育功能的時候,又會想那個洞口可能僅僅是平滑弧面上短短的一豎……可如今,幻想中平滑的介面,竟是這樣讓他感覺噁心的形式裂開了;而他所攜帶著,並且時常為了之感到羞恥的,骯髒的現實,深深地闖入幻想的裂紋,進進出出,彷彿染污、撕裂著什麼似的。他聽到了難聽的呻吟聲,他看到一張扭曲的、痛苦又歡愉的女人的臉。

在那當下,他隱約感覺自己靈魂深處的,還在成型的某些事物的輪廓,像是喧囂來臨當下還沒成型的曲子,被狂暴地掩蓋,消失了。

他感到恐懼、沮喪,又隱約感到釋然,如同經歷壞毀。

在那之後,當他對著那女體的石膏像素描,他總不免想起那些肉體的舞動所展現的柔軟和靈活,然而,那個陰暗的洞口,彷彿也在他眼前翕張著。而眼前的石膏像,將那洞口永遠隱藏在無法探知的深處,在黃昏的斜光裡,以完美的比例和角度,微微傾斜著身體,帶著神聖的面目,望向他所無法觸及的遠方,沒有痛苦,沒有歡愉,表情中只流露一種淡然而倨傲的美,宛如神祇。

而他原本投射在那石膏像上的,甚至是對於現實中女體的情慾,都像是被那天那洞口悉數吞進了一樣。而隔著畫架,對他展示神聖的協調美的石膏像,不再引起他淫猥的情緒,只予他對美的觀望與崇敬。

但年少的他,還無法進行那麼深入的思考,他只是知道自己在繪畫的表現上有了大幅的進步,畫紙上維納斯的輪廓,漸漸地展現出了以往未曾表現出的協調感。他只是覺得,那與他看見那天的衝擊,有著強烈的關聯。這或許就是傑給他看那影片的原因罷,對他來說,那不僅讓他的畫技有進步,更讓他覺得令他感到可恥的情慾消失了,他不禁輕鬆了起來。

而另外有些事,卻是他未曾察覺的;又或許他已隱約地感覺到了,只是在他的認識裡,那是沒有輪廓,不存在的。在他僅僅來自於學校和家庭,甚至某些社會新聞的知識當中,那些隱微的感覺、情愫,連他自己也不真正把它當一回事。

五月下旬,滯留鋒從海上來,籠罩了這本來就多雨的城市,鎮日時大時小地落下的雨,使得空氣濕悶非常。美術教室裡浮泛著一股霉味,有些東西或許已經埋長了黴。他們依舊坐在畫架前,而那畫紙上的塑像終於有了完成的感覺。像是要一件偉大的作品即將完工,他們的情緒都處在亢奮和疲倦的邊緣。鉛筆在各處修修補補。在潮濕的空氣裡,筆尖和紙面碰觸時沒有沙沙作響的輕盈,而是一種軟爛遲緩的質地。當筆尖終於從畫中塑像的眼角處離開時,處於邊緣的情緒終於釋放,像空氣忽然輕盈了起來,他們都感動地歎道:「完成了。」這時,傑忽然將身體挨了過來,抱住了他。雨在外頭永恆似地下著。

「你……」一陣強烈的排斥感突然狠狠衝撞他的身心,使他肩膀緊縮,抽動,要將自己從傑的擁抱中抽出身來,但他的身體噤默了。「男生和男生這樣抱著,不是一件『噁心』的事嗎?」他想起自己班上有個陰柔的男同學,雖然跟女同學相處不錯,卻總是被其他男生欺負,嘲笑,因為有人撞見他跟別班的男生摟摟抱抱;而這件事就在那男同學的身上烙下了罪一樣的印記。噁心。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明明知道自己應該要覺得噁心,此刻卻感到心臟劇烈地搏動。他呼吸急迫,曾經與傑相處的種種情景,在他不安的腦際走馬而過;那些溫度、氣息、伏流般的情感,讓他忽然莫名地感動和憂鬱了起來。他無法想像那樣的情愫竟會在他心底湧現,他很害怕,那不是真的。他覺得他們的友情瓦解了;就像當初,他對現實中女體的情慾的崩潰那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走下一步。

他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流動著,溫度,氣息,感情;那是不是傑正在向他發出訊息,等待他的回應?他陷入混亂,感覺自己快崩潰了。他的身體僵直地被傑抱著。潮濕空氣充盈四周,染濕了他的呼息,他很想哭,終究還是忍住了,就像他始終保持不動的姿勢一樣。雨像是永恆那樣地下著。

然後傑輕輕地,靜靜地放開了他。巨大、沉重的靜默和鬱悶感,和著濕氣充盈了整個空間,他們之間。他佯裝若無其事地說:「時間不早,我要回家了。」然後壓抑動作和呼息,收拾物品。他們一同走出了美術教室。鎖住的門扉施力關上,發出鈍重的聲響。

到了校門口,傍晚雨勢增強,街道彷彿喧嘩了起來。城市的街燈全數亮起,照亮雨絲像金屬線直直垂落。他們在各自的傘下面對彼此,而他將傘緣壓低。

「再見。」傑輕聲說。

「嗯,掰掰。」

雨水穿刺過他們道別的聲音,他們向相反方向離開。

他低頭疾走,鞋子很快就濕透了。雨水不斷自傘緣滑落,染濕他的肩膀。在雨水的屏蔽之下,他的眼淚終於潰堤。他知道,他將再也不會回到那傍晚的美術教室了。

那天之後,他又回到了跟身邊同學一樣的常軌。盛夏來臨,他們開始庸庸碌碌地準備基測,讓秋天過去,冬天過去,然後新的一年,春天,夏天,最後道別,往各自的方向奔去。畢業以前,他都不曾在傍晚時分,回到那美術教室去,也幾乎不再遇見傑。畢竟,每當他需要經過美術班的教室時,總會繞路,或是加緊腳步走過。曾有幾次他在人群之中與傑擦身而過,但他都裝作沒看到,或頂多是禮貌性地點點頭。他和傑,比和誰都還要遙遠。

許多年後,在一個春雨的下午,他被忽然滂沱的雨聲吵醒,然後昏昏沉沉地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帶著初醒的迷離和不真實感,看窗外銀灰的天光籠罩霧濛的城市,濕氣隨風似有若無地飄了過來;那樣的顏色,溫度,和氣息,再次讓他想起了那遙遠的擁抱,一如許多同樣會觸發那回憶的時刻。

今年九月過去,他就即將邁入二十五歲。這麼多年了,他總還是會被不時襲來的記憶淹沒,產生懊悔。在後來的日子裡,他所接觸的許多人,許多思想,許多時代的浪潮衝擊,都像是為當年那些日子和擁抱所做的詮釋,他的情愫也終於不再是那種想說還得用手去指的蒙昧狀態。而後來的疏遠,雖只是那種失語狀態的另一種沉默的表達,卻成了往後他所認為無可挽回的過錯。他在欺騙自己的同時或許也讓對方受傷了,那樣雙重的哀傷,深深地刺進他心裡。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自己對傑的情意,其實已經接近,或說不定就是愛了;那是在他經歷過許多失敗的戀情之後,恍然回首才發現曾有那樣一段日子,他能偷偷地懷著某種不需,或不能言說的感情,愉快、感動地在裡面活著,而這些,他親手將它結束了,早夭的羅曼史。

在春雨綿密落下的窗前,他感到極度的胸悶。闔上雙眼,他看見那美術教室的角落,和永久靜立的維納斯;然後是他和傑一起作畫的身影,在一張張畫紙中的圖像之間,在彷彿示意著毀壞的,無止的雨聲裡,一切事物都渙散了輪廓;他看見那天的擁抱,窗外的雨,感受到空氣裡的氣息,呼吸,心的搏動。定格。一切彷彿都在那裡結束,在那裡開始。

小說組佳作
南下列車的春天-李御嘉(高醫醫一)

這是班從台北南下到高雄的列車。

我特別買了靠窗的位置,只因為我喜歡有個甚麼東西能靠著感覺,那能令我感到安心。

這樣的選擇也有壞處,就像我如果要去上廁所,必須要跟隔壁這個女生至少發生一句「不好意思」的互動。

很幸運的,她是屬於春天的。

不要誤會,雖然我用春天形容女生確實很容易令人產生遐想。但四季是我評斷女生很好的分類,這跟有點武斷的二分法,又或是過於碎嘴的12星座比起來,我很自信我這招好像更加適中些。

何況,不管是春夏秋冬哪個季節,拿去形容一位女性,聽起來都很像稱讚,不是嗎?

回頭想想,相對起來,我比較常和夏天及冬天談上話。而這是最鮮明的兩個季節,總讓人一眼看出。

並不是說容易觀察的她們就不令人印象深刻,相反地,無論是夏天的陽光普照,抑或冬日的大雪紛飛,只要肯留心,她們的秘密都不是讓人難以察覺。

但少見的春與秋,你說不清楚她們的樣子,只感覺她們比較像另外兩個季節彼此間的妥協,總是尚有空間,卻也曖昧,讓人拿不定她們真實的樣子。

如果可以,我自私的希望有個甚麼意外能夠叫醒她,我保證我會把握機會找個話題和她好好聊聊,至少看仔細一點她的眼睛。

或許我就有可能留下,畢竟我也才剛離開春天不久。

我的目的地是高雄,此刻自強停了下來,而月台上有新的旅客步入。

我離開台北是下午四點,前前後後停了幾站,也駛離了桃園,而時間算算也剛好是放學時間,我看到不少穿著制服的學生上了這班列車。

我想起剛出社會時,也是我剛從台北前往高雄時,常常懷念起高中的生活,那時總嚮往成為大人後的那份自由。

我曾經期待自己能夠很獨立,但沒有約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我們沒得逃避,這是年輕時我不懂的事。

但我知道,青春是個聾子,總是執迷不悟的聽不下去。這並不全然是壞事,至少年少的我們聽不到現實在叫我們住腳,聽不到失意的大人唱著失意的歌。

我也唱歌,我是指我年輕的時候,我高中是民謠吉他社的。

我的第一把吉他是我媽從我出生前過世的老爸,他的書房裡拿出來的。我還記得我當時跟我媽說我想學吉他時,她的表情從一開始的微微詫異,之後就又像想起甚麼理所當然的事般,轉頭去拿了那把吉他。

我想我並不是想不透那表情是甚麼意思,因為從小到大就有不少人說我長得很像我爸,我只是在想,很少跟我提過父親的母親,是不是在那一個剎那找回了甚麼東西。

回想起一路長大,我不像一些連續劇或社會新聞,因為單親的背景而受到什麼樣的霸凌或不好的對待。

我記得在國小時,有個同學問了我為甚麼我們家少了一個爸爸,當然,我相信他是沒有懷惡意的。我如此回答:「可是我們家有養一隻貓,三比三,這樣我們就平手了。」

看著他恍然大悟的臉,成熟的向我點了點頭,表示他了解了。

從那時我就下定決心,以後若有人問了一樣的問題,我也要用一樣的答案回答他們。

然而,那隻貓在我升上國中的暑假時不幸在外面被卡車撞死了,我聽到消息當然難過,但腦中第一個浮現的想法竟然是擔心以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單親的問題。

還好上了國中發現,那時的男生早就已經沒有人會去做那婆婆媽媽的家世調查了,我們都知道專注且堅持去完成一件大事是多麼美好的。

例如,追女孩子。

喔對,就是從遇到那個女孩子開始,我才想到用季節去形容一個女生。

而她跟身旁的這位女孩一樣,是春天。

自強到了台中,剛剛那群高中生也早就下車。

前陣子,我記得台中車站改建的新聞也是佔了那段時間不少篇幅。我對一個印象畫面很深刻,就是一群人在接近午夜的時候,在月台上送走了舊車站的最後一班列車。

我到現在也還是不是很清楚為甚麼我看到那樣的場景我會有所感慨,我並不覺得我是個情緒特別豐沛的人,相反地熟悉我的人都曾說過我在某些事情上出奇得冷靜。這不代表我排斥情緒,該來的我仍會大方接受,有時可能正是因為我清楚自己缺少,所以我期待它來。

就像我期待身旁的春天醒來。春天一向都能帶給我情緒。

台中站到了,我並沒有太多印象這裡以前長甚麼樣子,但它高架起的月台和現代感十足的白色立方建築都明顯地告訴我它被改變。

乘客又換了一批,坐在我前座的也在此下車。取而代之的是一對老夫婦緩緩走向我前方的空位,人群來去,狹小的行動空間又把他們速度放慢不少。

但從車廂後的另個門,兩個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一老一少的就坐在我的前座,而那對老夫婦卻走到我和春天地位子旁,眼神疑惑。

他們手裡拿著票,「票上不是寫著這兩個位置嗎…?」老先生小聲問了一旁的老婦人。我很確定自己的票是台北到高雄的同個位子沒錯,但看到列車也開動,而老夫婦好像都有點小緊張的樣子,我決定主動詢問。

老先生跟我說他的票上是我和春天這兩個位子,我接過他手上的票,上頭印的確實是一樣的號碼,但我又仔細查看,發現日期並不是今天,而是明天的號碼。我了解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把我的位子讓了出來,先給腳看起來不太方便的老夫人坐,也答應他們會幫忙找車務人員幫忙他們處理車票的事。

「我的位子也給阿伯坐吧。」我嚇了一大跳,轉身發現貌似被我們對話吵醒的春天站了起來,對老先生笑了笑,也轉頭過來對我點個頭。

我果然沒有選錯季節。

等到老夫婦坐下,我們倆退到後面車廂與車廂連接的空間,而剛好在下節車廂看到服務人員,我請了他過去關心一下。

「謝謝你喔,還把位子讓出來。」我說過春天一醒我就會主動搭話的。

春天看了我一下,先是一臉莫名的詫異,然後才回答;「你不用謝啊,你不也是把位子讓給他們坐嗎?那我是不是也要跟你說聲謝謝呢?」

說完話後,我發現春天一直盯著我,那樣的眼神我能感受到那不只是在等我回答,更像是我身上沾著甚麼奇怪的東西。

「我身上有甚麼東西嗎?」

「喔…我只是覺得很久沒看到你這樣的人,有點驚訝。」

「我這樣的人?甚麼樣的人?」

「藍色的人。」我楞了一下,我還以為我聽錯了,但看到春天的眼睛裡沒有開玩笑的成分。

我當下還以為她說的是美國有個叫「藍人」的表演節目,那我還寧願她是開玩笑。

春天尷尬的笑著低了下頭,「我的眼睛跟別人不太一樣,能夠看到一些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我指的當然不是靈異現象那種,我能夠看到人的顏色。」

聽她仔細解釋了一下,她說從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她看到的人周遭總是會散發不同顏色的光,就像日暈或月暈一樣,當然也去看過眼科,只是檢查不出有甚麼問題,當然。她說這樣的能力並沒有帶來甚麼不便,反而她發現特質相近的人會散發類似的顏色,所以這成為了她評斷別人第一印象的秘密方式。

「所以像我這樣藍色的人很少見囉?」

「平常走在路上都不算常遇到了,認識裡的人更是沒有,印象中只有一個。」

「那像我們這樣藍色的人,是有甚麼特質的嗎?」

春天想了想,似乎想搜尋一個適合的形容詞,「你們都是很溫柔的人。」這是她的結論。

「你要坐到哪裡台南嗎?是去台北玩嗎?」我指著她掛在拉鍊上的學生證,那是台南的大學。

「是啊。我去台北探望一個朋友。那你呢?」

「我是回高雄。跟妳一樣,也算是去探望朋友。不過是好幾個朋友,順便找一些東西。」

春天停了一下,欲止又言,「你們怎麼都那麼喜歡找東西啊。」

我當然不懂這句話的涵義,春天對了我淺淺一笑,我聞到了不屬於這個12月的綠意氣息,像是有甚麼在生長,有甚麼在走過,「我跟你說個故事吧,跟你一樣,藍色的故事。」

那個故事要從她還是個每天都要東奔西跑在充斥補習班的南陽街,還在為大學在哪兒煩惱的高中時光說起。

面對即將到來的大考,春天一天的尾聲都是要從從補習班走到台北車站算起,那也幾乎是晚上10點之後了。台北是不眠的,想當然台北車站也還是有不少人潮的,但比起平常的巔峰時刻,也還是很明顯多出了不少的呼吸空間,而她也因如此才有幸在沉澱的夜聲中聽到那樣的歌聲。

春天說她一般是不會刻意停下腳步去聽,只是那天補習班因為一些緣故那堂課提早了不少時間下課,而她不想要這難得的生活小脫軌又被早點回家溫書這類的舉動給浪費掉,所以原本計畫要去車站附近找個甜食犒賞一下幾分鐘前才跟物理定律打架完的腦袋。

她最後確實也還是有完成步驟,只是她將內用的選項更改成外帶,坐在一名頭染金髮,左右手上都有像是太陽的刺青,拿著一把木吉他彈唱的男性街頭藝人前吃著。

「就是妳第一次看見的『藍色的人』?」我問。

春天點了點頭,「雖然他的聲音不是第一次在北車聽見了,但平常都要趕車,實在沒有甚麼時間去注意到他。只是發現了之後,我竟然覺得他的藍–你們的藍,本來在人群中就不是那麼突出,就像是有著甚麼秘密一樣。」

走過表演前的人不少,也有人在譜架前的小桶子裡投下硬幣紙鈔,但像春天一樣投下數目後,就坐在前頭吃冰淇淋的人,除了她之外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春天很確定他注意到她了,因為她發現他開始望向自己的眼睛開始歌唱。他唱的曲子很多是春天沒有聽過的,她只能勉強辨出那應該被歸類到民謠類型的歌上,而他的歌聲配上這樣的旋律,據春天的形容,如果末日後世界只剩孤島,她會希望那裏有那樣的他可以唱那樣的歌。原因春天也不是很清楚,嚴格來說他的歌聲也不是天籟等級,選的歌也並不是首首都能符合春天的口味,「但我就是覺得,末日後的天空應該就要是那樣的藍色。」春天說。

「那後來呢?」我聽得入迷,很喜歡春天形容這段故事的用詞,我很清楚那就是因為她有那樣的眼睛才能夠描述的。

「其實也不能說有然後,那天本來就像脫軌的時間,聽完歌,就要回歸正常的日子。在那之後,我又回到每天下課要趕回家捷運的日常,走下地下道時我還是能聽到他的歌聲,但都沒有時間能夠坐下來再好好欣賞。」春天說到這裡,停了一回,然後抿嘴淡笑,就像春意終於捎來秘密,但卻不是那麼盎然,「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他有吸毒。那天在家吸食過量…沒了呼吸。」

春天說,新聞上有他比較細部的照片,她看到他爬滿手臂上的刺青,如太陽般的刺青,上頭都有細細發紅的針疤,只是太陽發出的溫柔藍光對春天而言總是太過顯眼,她沒發覺。

我深呼了一口氣,很大一口氣,就像是我替那名素昧平生的街頭藝人感到心虛般。「那妳為甚麼要說『我們怎麼都那麼喜歡找東西』這句話呢?」

「聽他唱歌那天,我剛說過都是我認不太出來的歌吧。可是有一首我知道,之前家裡舊車裡的播放機裡有,記得每次出去玩時車上都會播,爸爸還會跟著敲著方向盤唱上兩句,是李宗盛的『如果你要離去』。」

春天說,在這首歌前,那個他有說了這麼一段話,「生活是充滿理由的,留下或離開也是,他們也都需要理由。只是往往對於前者,我們選擇不去追問太多,只是繼續擁抱願意留下的人,繼續珍惜還在手中的一切,這樣很好。相反地,面對離開,我們卻習慣拼命去追問原因,好像知道越多就越有可能去改變甚麼,但結果往往都只讓真相成為秘密,而即便知曉了,卻也都無法挽回了。例如死亡,死亡就是如此。」

「但是我們還是要找,目的我想也沒有多冠冕堂皇,不過就是想求個恍然大悟,嚴重點的或許要叫做幡然悔悟。但無論如何都沒關係啦,想找就去找吧,去讓生命充滿理由,這樣才不會想著離開,才不會去思考太多世界以外的事。我也在找,我來陪你們找,所以我要唱這首歌,給大家帶來這首,『如果你要離去』。」

春天在台南下了車,我紙筆想把她方才說的記錄下來,但我想了想,卻還是決定不那麼做,只寫下了一些與她無關的文字,就當是完成了。

高雄也快到了,即便是12月的傍晚,我還是仍然感受的到越來越窒息的悶熱。

時至今天,我在南部豔陽下也生活了十多年,我還是沒能喜歡上高雄。

那裏是沒有四季的,這顯然不是好事,總帶給我有點被遺棄的感覺。

曾經是家的台北好多了。比起一切都能有餘裕的高雄,在台北的任何事物都還有個以上,就像被龐大之物含著似的。

天空被烏雲含著。城市被山谷含著。人們被大廈含著。說不出口的秘密也被生活含著。

這樣很好。

因為如此,我們就再也不怕找不到理由了。

——————————————————————————-

如果你發現了這封信,我想大概會被叫做遺書,但我寫下這些字,就代表我還是再說上幾句。

是的,我自殺了。

我想要拜託撿到這封信的你,儘管我有寫下收件人,但請你不要把我的信給寄給她。

至於我的死訊的話,相依為命的母親前幾年走了,所以可以先請警方告知一名叫阿航的人,我的手機有與他的通話紀錄,並且告訴他,我留了把吉他在之前高中的荒置警衛室裡,送給他。

真心感謝。

給允兒

嗨,允兒。

就當作是玩笑話,我很感謝我生了這個病,我才能名正言順地見到好久不見的妳。

在台北吃飯時我有和妳聊到了吧,一個多月前公司要求我們全體員工做健康檢查,還很佛心的資助我們一些錢。就這樣我去檢查了,才剛覺得說最近爬樓梯好像比以前容易喘不過氣,然後檢查報告出來我就被告知得肺癌了。

「原來得癌症是這種感覺啊!」這是接到醫院電話的第一個想法。說歸這樣說,其實所謂的這種感覺,還真的沒什麼感覺。

不過想想,會沒有感覺也是合理,畢竟很幸運地,我發現的很早,是有很大康復可能的。高雄的醫生這樣說,到台北時,看過我的報告,妳也說妳的老師也認為如此。

這樣說起來我的自殺好像就變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雖然這聽起來會有些詭異,可是說真的,自殺這件事,其實是我計畫了好一陣子,遠在被告知得肺癌之前。

時間連我自己也說不太上來,我媽去世後?跟前女友分手後?說不準,只不過我很清楚知道這樣的想法是遠在更久前萌生的,我只是在等待可能會留住我的東西一件一件離開,然後剛好被宣告患了癌症,我就像被這般的契機提醒了一樣。

好像可以了。

說穿了自我了斷也沒麼好事先規劃的,我有這想法時就決定要採用吞藥的方式了,一睡下去直接到另外一個世界,聽起來還頗有像電影<醉後大丈夫>的荒唐浪漫。

我知道這樣把自殺這件事說的如此稀鬆平常肯定有點違反世俗的道德觀念,我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心理出現了毛病,我甚至還去詢問過精神科醫師,更做過腦部掃描,結果是我的腦袋沒有問題,精神科醫師告訴我可能只是暫時遭遇一些人生變節,所以多少會懷疑人生的價值,也說我看起來沒也甚麼精神方面的問題,鼓勵我多去嘗試新的生活,相信我應該就會打消這樣的念頭了。

我要強調,我可是都有很仔細去聽醫生給我的建議,他推薦我的書單我也都有一本一本得看過,從中心得也有很多,而這趟的台北之旅就是最後產生的結晶。

我是個對自己很誠實的人,不能算是優點,因為這樣的特質並沒有對我的人生帶來很多的好處,但我還是很珍惜它。

我自己很清楚,我想我會冒出自殺的想法,其實只是單單覺得死期到了,我已經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地停下我生命的腳步,就像我能夠隨意決定要何時弄熄手上點燃的菸一樣。

母親走了、女朋友跟人跑了、連最熟悉的身體都在年紀輕輕時就亮起紅燈,我會誠實承認,這些離開都曾令我痛苦,但他們帶來的悲傷卻從不讓直接導致想自殺的衝動;反而是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後,我的心情回到平復,可以順利過回以往的生活後,才在某些夜深人靜–也不一定那麼矯情–記得一大早睡眼惺忪到公司樓下等電梯也想;中午邊吃著便當邊划著手機也想;下班站在疲累地站在捷運裡也會想,想著:「好像就算停在這裡,對世界也不會有甚麼影響了。」

所以我想走了。我有點累,有點倦,也有點厭了。

但是這個世界總是告訴像我這樣的人,不努力讓自己活下去是不行的,這樣隨便離開是不允許的。

我一直以來都不懂這樣的道理何在,為甚麼我不能自己決定生命的長短?更何況我還有把握,我跟這個世界的關聯還算單純乾淨,沒有牽扯太深,死去後不會有太多影響,那為何我還要讓自己硬撐呢?

但這就是不對。世界仍然這樣說,被這世界教導過我也不停地在勸阻自己。

那我們就來談談吧。

談甚麼?談個條件,談個打賭。

我跟世界借上時間,14天,我依然要誠實面對自己,但我會努力去仔細找尋那些讓我有可能帶在這個世界的理由,找到了我就會留下,並且依賴那些理由,過上新的生活。

所以我把在高雄的工作辭了,還計畫了這趟台北之旅,我的直覺很俐落地告訴我,比起我討厭的高雄,可能讓我留下的人事物都在那裏了。

我很仔細的列了份清單,花很多時間思考到底有甚麼是值得讓我留下的。

友情?

這很值得嘗試,所以我約了阿航,我們的國高中同學,妳還記得嗎。

這次來到台北,我跟他約了一頓飯。

記得我到達約好的餐廳,令我意外地,除了阿航之外,他還牽著他的女兒。

他說老婆今天臨時加班,家裡怕沒人,就乾脆把她接過來一起吃飯了。

在來台北前,我訂了一把手工吉他,在台北領了貨,本想問問阿航,「你有興趣跟我回到當年的吉他少年嗎?」

吃飯時,我刻意聊起了過往的校園生活,但阿航說卻這樣說了:「等你真的結了婚生了小孩就知道,扮演好家庭裡的一個好丈夫好爸爸,真的很難。有時候吃飯時明明喜歡的菜就在眼前,卻還是伸手己那個不需要現在買、省一點就可以全家出國旅遊之類的話。跟以前比起來,我想為人夫、為人婦後,改變最多的大概就是自私的能力吧。」

驚訝吧!這可是當年說要成為吉他之神的阿航說的話啊!

我看著她女兒吃完飯後用番茄醬在白色的餐盤上塗塗抹抹,好像在畫甚麼一樣。我能認得出那應該是張人臉,突然間,我有種被提醒的感覺。

他有個女兒。跟我不一樣,他是個有家庭的人。

那他就不能自私了,他自己也這麼說,當然,我更沒有立場要求他這麼做。

妳也懂得,阿航絕對是個夠稱職的朋友,但吃完飯之後,我就恍然大悟,甚至還感到有點羞愧。

如果把阿航當作理由,我想也是有點太一廂情願了。

聽起來有些奇怪,但阿航,我也該放他走了。

他仍是特別的,畢竟他可能是在我離開後極少數心情真的會有不小起伏的人,但我相信他一定會調適過來的,因為他不得不,為他的家庭,為他的生活。

好,清單把阿航劃掉,順便也把「過往的夢想」這項刪去。

清單上還有很多一些事情,旅遊啊,重返舊地啊等等,回頭看看,雖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已盡力想了不少,甚至還有參考其他勵志書籍所提到的,但真的都沒有遇到能夠觸動那條足以改變我的線。我沒有失望,因為我早就知道這不是件簡單的事,畢竟那牽扯上生命。大家都說生命不是件簡單的事。

再來就是妳了,允兒。

每次看上清單,我得承認,我都還是忍不住將目光看到「楊允兒」這一條。

我刻意把與妳約好的飯局訂在我離開台北的那一天中午,因為我打從心底覺得,如果真的要找到能夠讓我留下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我想大概就是妳了吧。

我從來沒有跟妳說過,妳是我遇到的第一個春天。

還記得吧,在每個與妳在一起的就學階段,都有不少人說過妳真的很漂亮,一直就很容易成為年級裡受人矚目的女生。更何況妳不光光只有外表,成績也很優異,現在也成功當上醫生。

我與妳的交情一直以來都不錯,跟妳趁著周休出去玩過幾次;也一起在大考前夕,我丟下了阿航,跟妳兩人去圖書館溫書;我們也很樂於跟彼此分享煩惱,例如妳有個對妳成績很要求的父母,我遇到了我按不太好的和弦。

但我很清楚,那時能夠與妳這樣相處,甚至侃侃而談的男生不只我一個,阿航也能,以及那幾個我已經記不起名字的男生也可以,妳只是一視同仁的用專屬於春天的那份不冷不熱的溫柔,保持妳一如往常的神秘。

就這樣,我們在沒有聽說有任何男生成功追到妳的情況下,畢業了。

而我們也像那些現在記憶中只存在畢業紀念冊的同學一樣,隨著新生活的安定與圓滿築起,漸漸沒有聯絡了。

我很清楚我並不是那麼癡情的男子,我到高雄後也是有交了女朋友,論及婚嫁的那種,她叫小依。

但她在我媽過世沒幾個月後就跟我說她愛上了別的男人了。

有天我們吃飯,她跟我說她愛上別人了,我問她是誰,說是她公司老闆的兒子,說那個人雖然是富二代小開,但並不是不上進,待在他爸的公司都有好好學習,兩個在工作上都有互相幫忙,久了就生情了。

她說,就青春而言,我是個適合相愛的對象,她沒後悔。但我們都不年輕了,所以必須再找個適合下個階段相愛的人。而她最後祝福我也能再找到下個女人。

我很愛小依嗎?

我想是的,她是我在高雄的第一個女朋友,同時也是最後一個。我們認識的過程很簡單,她的公司和我的公司有短期合作的案件,我們都出現在一個飯局上,當時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女生,就留了聯絡資料,然後經過一段時間的認識、追求、然後我們就走在一起了。

她是個特別的女生,但並不是因為她有夏天的活潑外向,又或冬天的穩重氣質–她是個剛好的人,雖然剛好這個詞用來形容女生好像不夠討喜,但她的話不多不少,做的事不多不少,給我的溫柔與安慰也不多不少,就彷彿在我們兩個的感情裡,她早就已經知曉全局,懂得何時給出擁抱,懂得何時接受擁抱。她擅長掌控,也擅長讓人被她掌控,心甘情願地。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就和小依定下來,甚至在我媽生病在醫院時,暗示我她也期望早點看自己的兒子結婚成家。我當時給出了「快了」這樣的回覆,在一旁的小依則是笑而不語。

我一直都覺得她的笑很美很美,美到我不曾去懷疑背後的涵義。

我想等到我媽去世了她才跟我坦承一切,也是她早已經決定好了吧,不得不說,那很溫柔,至少她少讓一個人失望了。

我曾經以為她是與妳一樣,是屬於春天的女生。至少她盯著我輕語細聊時,我仍會被她的眼睛裡湖水所吸入,那裏頭不冷不熱,就像她帶有氣味的聲音般,窒息卻不讓人害怕,因為我很明白,我只是有個甚麼東西被抽走了,那很正常,因為我愛上她了。

但很明顯我錯了,與春天很像,都一樣的迷人,但她是秋天,而秋天是一個會離開的季節。

我並不是要賣弄情史,也更不是說要甚麼愛情上的道理。我只是想用上面的那個故事,去強調一件事。

那天見到好久不見的妳,妳變得更加有女人味,穿上了學校制服外的裙子,還拍上了香水。我才驚覺,原來這些年來,我還一直住在春天裡面。

與妳的飯局我在此之前想像了很多,還在心裡模擬過有可能的流程。

跟我猜想的一樣,前半部分都在談論我的病。

妳問了我從哪時有感覺到身體有明顯的不舒服,我搖了搖頭,妳又問了我有沒有抽菸的習慣,我回答了妳在當兵之後抽過一陣子,但在交了女朋友後就戒掉了。我還記得我笑著問你說那時候抽的菸該不會就是我肺癌的原因吧,妳只是知性的說了不一定,很多原因都有可能,還問了我爸是不是也生了肺病才過世的。

妳建議了我不少的療法,妳沒說我也能觀察的出來,妳很努力地想要盡一個醫生的本分去鼓勵妳眼前這名病患不要害怕,告訴他他的病痊癒機會很高。

想到這裡,忍不住的要偷笑一下,很想告訴妳,「妳是可以幫助我的,只是我希望不只從醫療方面下手的。」

我說實話,我原先的劇本也是有這句的。

直到我將話題慢慢導向以前學生時代,開始聊舊事,然後我的現況,我這趟台北行的行程,甚至我還把我用四季評斷女生的方式跟妳說了一遍。

然後我問了妳,「妳呢?妳現在生活還好嗎?」

這是我聽阿航說的,最後獨佔春光的,是一個我不曾看過的男子。

在幾年前我就聽說了,妳結婚了。

在幾天前我又聽說了,妳離婚了。

原因是家暴。

我記得很清楚,妳只是將眼神看向妳無名指上的鑽戒。

「你可能會笑我傻,但我還是沒辦法。你知道嗎?我們離婚分開住的那一陣子,我回到家後我仍習慣坐在沙發上等他回來,往往都要等到隔天早上發現自己睡著在客廳,才意識到,我好像不會過上沒有他的生活了。」

妳那樣的神情是我所陌生的,讓我卻不禁懷疑,那會不會才是春天真正的面貌。

還記得我信前面跟你提到我訂製了一把吉他吧。

原本我打算吃完飯後邀請妳回到以前的學校走走,拿起我預先藏好的吉他,我連曲目都想好了,那是我高中民謠吉他社成發的曲目,李宗盛的「如果你要離去」。

我一直都覺得這首歌如果對愛慕之人唱起來很浪漫,歌裡也直接唱到了,「我要妳別走。」

但允兒啊,這首歌也是很適合一個人唱的,就像這封不會寄到妳手裡的信一樣,那是我的低語。

心裡的秘密能被甚麼東西表達的感覺,即便沒人傾聽,我想還是會讓人感到欣慰的。

與妳吃完飯後,我上了回高雄的火車,當然,這就意味著這14天過去,我還是沒有在台北找到能令我留下的理由。

但我卻在自強號上,遇上了另外一個春天。

允兒,她的睡容就跟妳那時上課打瞌睡的樣子很像,總讓人想刻意把妳們驚醒,然後好好欣賞妳們如恍惚蝴蝶般的神情。

她跟妳一樣善良,喜歡幫助別人,所以我們把位置讓給了一對搭錯車的老夫婦。

路上我們聊了不少,這讓我很自豪,看來我和春天一向都滿有話聊的。

她說她有個特別的能力,她能看到別人身上的顏色,越相近的顏色越有相似的人格特質,很特別對吧?

而她說我散發出的是很少見的藍色,就連她認識的人裏也才只有一個與我一樣。

然後她告訴我她與另外一個「藍人」的故事了。

故事的內容我就不跟妳說了,我想要營造成我與另外一個春天之間的秘密,就像我也沒告訴她,再遇到她之前,我也才剛正式離開上一個春天。

想說的大概都說完了。

我現在在火車上,也快到了高雄。

那位春天小姐在台南下車後,我也用接下來的時間把這封信給寫完。

停筆把信的內容讀過一遍,也回憶起了這趟台北行,還有我的一生。

我們真的都長大了呢,不論是妳或阿航。

妳們身上都增加了很多無形的行囊,是要一起帶上朝人生的未來繼續走下去的。

至於我呢。我從以前就覺得我的成長跟別人不太一樣,當別人總是努力向這個世界汲取些甚麼好讓自己的茁壯時,我的成長卻隨著時間慢慢剝落,今天失去了他,隔一天又失去了另外的他,一點一滴。

然後現在我除了生命本身,我已經沒有甚麼好可以繼續脫落了,這點我很確定,因為我對自己很誠實。

我突然想起,火車上的春天曾說過我們的藍很像末日後的天空該有的顏色,我想這樣的色調肯定是渲染出來,漸進式的,因為末日前仍世界仍會掙扎,恍若我手邊這根正點著的菸,即便我仍決定熄滅的多快,它仍需要消逝的時間。

而我向時間借了這14天,我用完了,是該把自己還給世界了。

要走了,再唱首歌吧。

看我滿臉的淚痕站在街頭默默看你走
為什麼你一點也不挽留
一個人的世界並非你想像的那麼好
要我怎麼做你才會知道

我要你別走 我要你回頭
如果你要離去 如果你要離去
別再回頭 再回頭 再回頭看我

(李宗盛-如果你要離去)

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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