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屆醫文獎作品集~小說組

小說組首獎
袖扣-糖翼(陽明醫學五)

雨珠一串串自頭頂的捷運軌道邊緣滴落,我緊抱著胸,看向花博公園裡多彩多姿的傘布旋轉,打發等紅燈的時間。

燈號轉變,一輛鏽斑累累的摩托車噴著烏賊煙,於紅綠燈前停下。

我踩著斑馬線通過馬路,騎士吐了個煙圈。

嗆鼻的菸味游出燒紅的菸頭,混著PM 2.5微粒罩住我,我覺得自己被撒了一身厚厚的灰。

我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和信貸業者約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黃疸已經足以讓人確認我是個病懨懨的失業者,不需要壞心情來幫自己的形象扣分。

快步通過馬路後,我拿出手機重新確認備忘錄上的店面地址。寫在地址上頭的,則是目前四處奔走籌到的款項,包括紹易用各種奇怪的藉口向父母及兄長要來的十三萬。

我疲倦地抹了抹臉,可得在他把腎臟賣掉前籌到八十萬才行。

臺北濕冷的天氣令人心情低落。我將圍巾多纏了一圈,那是紹易送的聖誕禮物。

大衣排扣已經扣滿,我沒有任何能讓自己更暖和的方法了。

我低下頭,開始撥弄左腕上的袖扣。

這件大衣是我來臺北念大學前,媽給的餞別禮。

一晃眼二十年,黑色毛料上滿是毛球與棉絮,袖扣像條老狗,被脫垂的線頭拴著,無助地在空氣中擺盪。

我盯著袖扣,袖扣盯著我,好似甲蟲黑亮的眼睛。

一下、一下地,我輕輕拉扯著它,這是平日的習慣。

上次回彰化是什麼時候呢?

啊,四年前,帶紹易回去那一次。

下次回彰化是什麼時候呢?

嗯,就等這袖扣斷了,順道回去讓媽幫我補吧。

紅色的數碼燈跳了下一號,再來便輪到我了。

我低頭扯著袖扣,紹易不客氣地拍掉我的手。

「別扯了,扯這麼多年,線都要斷了!」他轉而輕捏我的手背,「會沒事的。」

「嗯。」

「你才四十二歲,腫瘤也還沒轉移,預後很好。」

「知道動脈栓塞失敗的定義是什麼嗎?半年內做了兩次治療,活下來的癌細胞卻超過一半。」我輕輕將覆著手背的大手擺回紹易腿上,「我做了三次。」

「哎呀,哪種治療會是百分之百有效的嘛!」紹易伸了伸一米八的高壯身軀,瞇起細小的黑眼,皺了皺高而大的鼻子,黝黑的臉上依舊是平時自在的笑容,「我們這會兒就是來問問別的方法嘛!」

或者死了算了。數碼燈「叮咚」一聲截斷我到嘴邊的話。

燈號轉為二十八,診間的門被一名護士從內推開。

「李宜俊先生。」

我抓起單子,走進診間,身著白袍的禿頭男子轉頭迎上我的目光。紹易在我身後帶上門時,我看見醫師的無框鏡片後方閃過一道光芒。

「李先生,請坐。」

醫師說著,將視線自我身上轉回電腦螢幕。畫面隨著他滾動滑鼠滾輪,我的肝臟切面赤裸裸地在螢幕上一覽無遺,一寸一寸。

他快速檢閱我從前間醫院帶來的病歷,問了幾個問題,手指一邊飛快地敲打著鍵盤。

「你目前的肝功能不錯,但是先前切除胰臟那顆腫瘤的時候,連左肝一併切除了⋯⋯」

我迫不急待地接話:「所以我不能做釔九十了嗎?」

「可以是可以⋯⋯」醫師點點頭,「只是你發生肝衰竭的風險會比一般人來得高,畢竟釔九十的殺傷力,比動脈栓塞強大很多。當然,殺腫瘤的效果也會比較好。」

他接著解釋了新的栓塞技術、標靶治療等其他選項,但我曉得他們的力道都比不上釔九十。

「沒關係,我還是想試試看釔九十。」

醫師斜瞟了我一眼,打字的手指仍沒停下,「釔九十要自費,不少錢喔。」

「嗯,我曉得,這部分我自己有準備了。」

約莫八十萬,我的胃痙攣了一會兒。

醫師向護理師打了個手勢,護理師自塑膠五格抽屜中取出一小疊文件,「這邊跟您說明一下,我們醫院做釔九十的療程是這樣的⋯⋯」

她流利解釋著想必已經說過上百遍的內容,紹易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用手機記下關鍵字,我卻無法認真聆聽護理師的聲音,腹部不懷好意地逐漸痛起來。

可惡,專心聽,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日期一旦確定,就不能再改了喔!我們的藥是配合你的排程,在特定時間坐飛機空運過來的,如果沒有在原定日期治療,釔九十的放射線會衰退,一筆四五十萬的藥就通通浪費掉了!」護理師瞪大眼睛,威嚇地說著。

我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我曉得,謝謝。」

「大夫,請問一下。」

紹易突然插話,醫師停下動作,看向他。

「他能換肝嗎?這會是更一勞永逸的辦法吧?」

我瞪了他一眼,他假裝沒看見。

「換肝啊,當然可以!你還年輕,這是最好的方法。」醫師重新看了一遍腹部電腦斷層的影像,「不過你的腫瘤蠻大顆的,略略超過換肝條件的標準值,你還是得先用其他方式將腫瘤縮小,才能進行換肝,這樣復發的機率也會大大降低。」

紹易對我展出勝利的冷笑,這回輪我假裝沒看見。

「但是⋯⋯」醫師接著補充,「你的肝功能良好,依這個條件,不可能排到捐贈者的屍肝,必須去找五等親以內的親戚捐肝。」

「是,這我們曉得!謝謝大夫!」

紹易眼中閃動著興奮,我撇過頭,拉扯袖扣。

「你從來都沒認真聽我說話!從來沒有!」

我首先發難,憤怒地將背包甩上沙發。

「你發什麼脾氣?」

紹易冷然瞟了我一眼,將我的背包移開並坐下,自顧自地打開MacBookPro的銀色機殼。

「我不需要別人捐肝!說過幾百次了!」我朝著他的後腦勺大吼,「你為什麼老愛提這個話題?」

「因為我希望你活久一點。」他抓了抓鬈得如菜瓜布的毛躁黑髮,後仰朝我露齒一笑,「因為我愛你,有什麼不對嗎?」

混亂的情緒迅速漲滿腹腔,漲得我右上腹隱隱地痛。

我好氣他,氣他這麼一心一意地為我付出,更氣自己讓他操了這麼多心。

「你⋯⋯唉!」

我狠狠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勉強宣洩了下,他又露出勝利的狡詐笑容。

「該找誰捐肝?誰會想把那麼重要的一塊器官切下來?我哪來的厚臉皮去叫人家切肝給我啊?」

「切肝又不會死,肝臟是再生組織⋯⋯」

「你忘了配對還不一定會成功。」我摀住紹易的嘴,將他的頭髮揉得更亂,「我爸要是聽到我肝癌,應該巴不得我趕快去死吧。」

「偷偷跟你媽說就好,叫她幫你問親戚!」

「你少出些餿主意!」

我轉身走向臥房,紹易還不死心地在後頭大喊。

「幹嘛?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主意啊!」

我脫下大衣,扔在床上。

我盯著袖扣,袖扣盯著我。

紹易傳了訊息,說想吃Krispy Kreme的甜甜圈,還一口氣指定了四種口味。

離開信貸公司,朝威秀走去的途中,路人一個接一個擦著肩膀超前我。

臺北的腳步聲是瘋了似地湧向月球的潮水,人總會陷於其中並無助地載浮載沉,在潮流之中迷失自我。

或許是肝癌的關係吧,突然好累。

我刻意駝背蹣跚,忽略架在頸子上的啪嗒聲,想像自己腳下的是隆起的田埂,或許就不會被擠壓得如此難以喘息。

廢氣的臭味卻不斷提醒我正被高樓大廈包夾,而它們咄咄逼人地俯瞰著我,以特有的驕傲。

臺北有與眾不同的氣味。嚮往它的人來了又走、或者來了不走,留下的痕跡雜和而成一份獨特。

臺北不屬於任何人,卻也沒有任何人完全屬於這裡,它只屬於它自己。

而我又屬於哪裡呢?車水馬龍的街頭令人眩目之餘,也總引人如此自問。

尤其被急迫與緊湊左推右擠得踉蹌時,我不禁懷疑這裡是否有我的立足之地。

天知道我多想活下來,但或許肝癌是上蒼的仁慈,怕我在滿載的列車上站得太辛苦,開了一扇門讓我提早下車。

我迷惘地停在某個十字路口。

電話鈴鈴鈴地響個不停,來電顯示是老家的號碼。

我拆開茶包、放進杯中、沖熱水,任由鈴聲大作。

大學聯考放榜那一天仍歷歷在目,我心裡的小人跳了整日的大腿舞,路上彷彿有歡樂的磚塊不斷從天而降。

我可以去臺北了!

「企臺北好啊!臺北⋯⋯會有足濟佮你共款的人吧!」

媽悄悄地這樣對我說,一語道破我的期待,但我刻意表現得意興闌珊。

爸並不是很希望我離開。對他來說,臺北和美國一樣遠,都是那輛老摩托車到不了的地方。

但我非常想看看,在那輛老摩托車到不了的地方,和我一樣的人是怎麼生活的。

「幹嘛不接電話?害我大便大得很緊張!」

紹易嘟嚷著走出廁所,看也沒看就抓起電話。

「喂?李媽媽!妳好,對啊,他在啊,呃⋯⋯他剛剛在大便,現在出來了,妳等一下喔。」他胡謅著,朝我翻了個白眼。

我嘆口氣,無奈地接過話筒,「喂,媽喔。」

「阿俊哪!」母親一年比一年破的嗓音傳來,「咧放屎喔?甘有押歹腹肚?」

「無啦。」我無精打采地答應,心知她很快就要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了。

「啊你當時欲轉來?阮攏咧等你呢!」

果然。

「我無閒啦,最近代誌足濟。」

「喔⋯⋯好啦,有閒著轉來,恁老爸攏想你想甲使性地欸!」

「知啦。」

右上腹驀然一陣悶痛,噁心感排山倒海襲來,有雙手正拼命捏擠著我的胃,或許是剛才太強硬地嚥下反駁媽的譏諷話語。

「會當取彼个紹易轉來喔!」

「喔。」

怎麼可能,我再也不會帶紹易踏進家門一步。

「啊⋯⋯阿俊哪。」

媽的嗓音似乎透出一絲遲疑,但我只想掛電話,無心探究。

「啥物代誌?」

「我、我是講喔,臺北足冷,愛穿乎夠喔!」媽的聲音似乎弱了些,「買予你的彼領衫真燒,愛會記提出來穿哪!」

「知啦。」

我低頭看著身上的黑大衣,撥弄著袖扣,想將自己的注意力轉離疼痛。

「好啦⋯⋯好啦⋯⋯你企無閒。」

「好啦,掰掰。」

「喂,阿俊哪!」

我深呼吸,無奈地將剛拿開兩毫米的話筒貼回耳上,「按怎?」

「阿俊哪,恁爸喔,真正有咧想你啦,知影無?」

「知啦。」

我翻了翻白眼。

「知著好啦,好,掰掰⋯⋯好好好,掰掰⋯⋯好,掰掰⋯⋯掰掰⋯⋯掰⋯⋯」

我截斷電話那頭的無限迴圈,重重癱上沙發,長呼一口氣,被腫瘤塞住的肝門靜脈仍不停歇地升高內臟壓力,我繼續深呼吸,試圖壓下反胃的感覺。

「怎麼了?」紹易在我身旁坐下,「又痛了?」

他繼續在我耳邊叨念著,但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發著冷汗,腦中出現的是爸的聲音。

「這款同性戀是無正常的!」

一陣天旋地轉,爸坐在我正對面,吹鬍子瞪眼地揮著筷子,嘴裡塞滿八成是難以嚥下的白飯。

我和我爸長得一點也不像,但我們的頰肉正以相同的頻率抽動,抽到我覺得痛。

我眨眨眼,面前紹易的臉滿是關切,卻很模糊。

這才發現淚水已經滿盈,我伸手去握紹易,一滴淚落在腕邊袖扣上。

「好了!」

紹易解開遮住我眼睛的圍巾,華美的夜景瞬息在我眼前絢爛開來。

「你看,一〇一就在那!隔壁是陽明山,那棟是文化大學,石牌站在這邊,看見沒?」他興奮地東比西指,「我們家的話,在那個方向!」

高矮不一的建築緊緊地靠在一塊兒,像上班時間262公車的乘客,在擠壓之下各有各的特殊姿態。捷運恣意擺動著身軀,像條小蛇。

建物周身的白色燈光、捷運車廂上寫著終點站的紅綠字幕、街道上的七彩霓虹、螞蟻般爬動的汽車大燈,將夜晚綴得有如節慶般熱鬧不已。

啊,這是臺北!那個我初來乍到時,炫得我目不暇給的臺北!

陰雨綿綿了太久,我幾乎忘記踏入這個城市時愛上它的心情——這是斑斕的、充滿希望的、爸的摩托車到不了的新世界,一個任何人皆能被接納、任何夢想皆有機會實現的城市。

我在這裡找到自由,找到截然不同的生活,找到了願意和我走一輩子的人。

「坐下!坐下!」紹易硬將我往下扯,又將我往後壓,「躺下來!」

我依言躺在草皮上,忍不住驚呼出聲。

暗紫色的夜空被數不清的星子盤據,淘氣地眨著眼、氣魄懾人地傲視、羞赧地微轉秋波⋯⋯或明或暗,顯著每顆星的態度。

一時間,我忘了都市的繁華,忘了老家的夢魘,忘了丟失的工作,忘了籌不到的八十萬,忘了體內強韌的腫瘤。

看著星空能使我的心和它一樣單純而開闊,彷彿成為無垠的一部份般,自在而舒暢。

「你知道⋯⋯」

「別再說龍牙釘的故事給我聽了!」我連忙先發制人,「每次看星星你都要說一遍!」

「龍牙釘」是紹易最喜歡的中國神話。名為桑武的年輕人和白姑娘,以龍牙為釘,龍角為鎚,將白姑娘的頭巾釘在天幕上,修補裂縫。我們所見的星子都是龍牙,而銀河是那白色頭巾。

「這故事很美呀!」紹易躺在我身旁,嘻嘻一笑,「想想那畫面⋯⋯桑武和白姑娘大力一抖,白色頭巾『嘩——』地展開,超華麗的!他們一人拉住一頭,擋住漏⋯⋯」

「漏電漏水的天花板!」

「喂!」他敲了我一記,「掃興!」

我悶哼了聲,「冬天又看不見銀河,說什麼龍牙釘。」

「白姑娘還要怕我看見哩!」紹易握住我的手,「我已經想好了,如果你有一天要做化療,頭髮掉光光,我就把她的頭巾搶來給你用。」

我噗哧一笑,紹易接著說:「把銀河包在頭上耶!超浪漫的好不好!」

我揶揄道:「這樣天花板又要開始漏電漏水了。」

「不、過、呢,白姑娘不用擔心了!」紹易自顧自地繼續,「我們家阿俊做完釔九十之後,就可以換肝,然後長命百歲!不會遇到化療,不用禿頭,不用頭巾!」

「又提換肝。」我沉下臉,「早該料到,你突然帶我來什麼私房景點,準沒好事!」

「喂,就當是為我,有這麼難嗎?」紹易面朝向我,溫言軟語,「我都不介意你爸了,你那麼介意幹嘛?」

我起身別開臉,望向遠處蒙上暗紗的小山巒。

「阿俊,我們不能這樣逃避下去!」紹易嘆口氣,「要在一起一輩子,我也希望能得到你家人的祝福。」

「不需要我爸祝福,我們也能在一起一輩子。」

我閉上眼,沒好氣地說著。腹部的悶痛又開始了,可惡,真煞風景。

「是啊,只怕你的一輩子剩沒兩年了!」紹易氣憤地坐起身,「就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好了,想想你媽,她一直在等兒子回去,你卻只顧著跟你爸鬧彆扭!連生病都沒告訴他們,哪天你死了我要怎麼交代啊!」

「我沒有不在乎你的感受。」

還想繼續說點什麼,恐懼卻疾速自肝臟向四面八方蔓延,爬滿全身。

每次肚子痛起來,我都害怕死亡會在下一秒出現,可能是門靜脈受不了高壓破裂,甚至是肝臟腫瘤大肆炸裂開,出血、休克,或者腫瘤擴散到腹腔各處。

這般的胡思亂想,跟媽說再見一樣,時常無限迴圈。

紹易臉色微變,他曉得疼痛又開始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他傾過來抱住我,「沒事,會沒事的⋯⋯」

「不,你說得對,我是個不稱職的兒子,或許我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知怎地,嗓子越說越沙啞,「我好累,紹易。我不屬於任何地方,最適合我的是消失。」

「你屬於我。」

紹易堅定地望進我的眼瞳深處,我怯懦地閃躲。

「我只會拖累你,這不是適合我的位置。」

他硬是將我的臉轉向他,「這裡,我身邊,就是你的位置。」

鼻頭一陣酸楚,我拼命憋住,最近流的眼淚太多了。

「活下去,好不好?做完釔九十之後,我們就想辦法換肝。」

紹易的嗓音開始顫抖,他把我的手捏得好緊,「我會一直、一直陪你的。」

在星子的微光之下,我仍能看見紹易的眼眶逐漸轉紅,罪惡感更加深重。這些日子以來,他如何不惜一切地為了我奔走,我再清楚不過。

我想對他說:算了吧,釔九十也不一定能成功,你把錢留著好好過生活,我現在就從山崖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紹易的手緊緊包覆著我的,正如他似火又似石的愛一絲不苟的裹住我全身,讓我無法輕易放棄對生命的熱情、對他的愛。

一個冰清的念頭猛然灌透整個腦部——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還想跟紹易在一起好多年,即便這自私又不體貼。

我輕輕吻了他,並用更大的力道反握他。

紹易笑出聲,鼻涕跟著噴了幾滴出來。

我咧開嘴,「別以為我得了肝癌,你比腕力就贏得了我!」

終於成功通過二階模擬評估,確認我的身體可以接受釔九十治療。

四十五萬花在這個連治療都還稱不上的流程,我竟一點也不心痛,反而歡欣鼓舞,彷彿花掉一半的醫藥費就意味著我康復了一半。

但我是滿懷罪惡感的。籌到的金額最終竟還差四萬塊,紹易好說歹說,承諾無償加班一個月,讓老闆預支薪水給他。

褪下毛衣、長褲,換上又薄又皺的病人服,像少女網購的廉價連身裙。

醫院的冷氣毫不留情地鑽入我的皮膚,我打了個顫。

但我的心臟興奮地猛烈跳動著,跳得腋下微微出汗。

護理師將我帶到術前準備的小房間,紹易正坐在床邊對我舉起手機。

「來!笑一個!」

我連忙遮住臉,「不要照啦!神經病!」

「阿俊的康復之旅全記錄!」

他不由分說地按了好幾次快門,一旁的護理師們咯咯笑起來。

「你沒穿褲子耶。」紹易說著,將黑色大衣扔上我的腿部,「保暖一下!」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一名年輕的護理師毫不避諱地問道,眼神閃著興奮的光芒,「不用害羞啦,我Gay達超強!」

紹易握住我的手,笑道:「超過十年了。」

護理師們一片譁然,年輕護理師接著感嘆:「真幸福。」

另一名護理師笑著走過來,「不好意思,要請你暫時放開他的手喔,我要幫他打個針。」

這回我和眾人一齊放聲大笑。想到兩小時後,肚子裡的那顆腫瘤將無法再猖狂,我笑得更加放肆,實在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心滿意足地大笑了。

我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聊得和樂融融,老家餐桌上的氣氛卻慘烈到我不願回想。

其他人笑聲漸弱,只有我仍前俯後仰地笑個不停。護理師尷尬地抓著針頭和我瘋狂彈弄大衣袖扣的手臂,顯得不知所措。

「喂,李宜⋯⋯」

「天烏烏,欲落雨⋯⋯天烏烏⋯⋯」

孫燕姿的歌聲擋下了紹易正朝我揮過來的大手,他困惑地翻出我的手機,神色微變。

「李宜俊,你媽欸。」

我的笑聲戛然而止,煞車的聲音連自己都覺得刺耳。

「幫我接,說我在忙。」

紹易依言滑動螢幕接聽,卻連「喂」都沒說,便鐵青著臉將手機塞給我,道:「她在哭,大哭。」

護理師聳聳肩,放下針頭,「你先接吧,不過要快點,醫生馬上就來了。」

我點了點頭,將手機貼上耳側,母親被涕淚淹得一塌糊塗的話語,自聽筒噴出來。

「⋯⋯你有咧聽無?嗚嗚嗚⋯⋯阿俊哪!緊轉來啊!阿俊⋯⋯阿俊!喂?嗚嗚嗚⋯⋯聽著無?」

我著實被嚇到了,但當下沒空也沒心情安撫她。

「母啊,我咧無閒,較晚才敲乎妳。」

「啥物無閒啦!」

她一反常態地對我大聲吼叫,比大哭大吵還令我驚嚇。

「恁老爸⋯⋯恁老爸欲死矣啦!嗚嗚嗚⋯⋯伊欲死矣啦!這馬咧找你啦⋯⋯嗚嗚嗚⋯⋯有聽著無⋯⋯啊啊啊⋯⋯嗚嗚嗚⋯⋯」

腦子轟然作響,思緒一片空白,淚水在我回神以前已經啪嗒啪嗒地落下——不,啪嗒啪嗒的聲音來自我無意識彈弄幾乎要脫落的袖扣。

「爸⋯⋯按怎?」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轉動舌尖吐出這幾個字。

「中風矣啦!醫生講中風啦⋯⋯嗚嗚嗚⋯⋯攏是我⋯⋯」媽說出口的字句越來越模糊,我必須集中精神才能理解,「伊、伊喔,坐佇遐看電視看幾若點鐘啦!我⋯⋯我發現伊怪怪的時陣已經袂講話矣啦⋯⋯嗚嗚嗚⋯⋯我嘛毋知影伊中風偌久矣⋯⋯」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顫,「這馬咧?」

「醫生講,愛閣觀察⋯⋯不確定啦⋯⋯」

同時間,手插白色長袍口袋的醫生出現在眼角餘光內,我想起今天是個多重要的日子。

我遮住話筒,「母啊,我這馬真正咧無閒⋯⋯」

「我飼你這个不孝子!」媽怒吼一句,破音了兩個字,刺痛我的耳膜,「恁老爸白疼你矣!你敢知影,伊欲共肝乎你?」

此刻的震驚不亞於方才聽到爸中風的消息,我緩緩轉動脖子,一節一節,像沒有生命的機器人。

「你⋯⋯你跟他們說的?」

我僵直地抓著手機,不可置信地瞪著紹易,他心虛地撇過頭,緊緊抱著我的手提包。

媽還在電話那頭怒吼,「李宜俊?到底有咧聽無?我共你講,你若是這馬無轉來,著袂認我做老母!」

此時醫生已經晃悠到我面前,我只好道:「母啊,我這馬咧看醫生,看煞著去坐車。」

「你要去哪?」醫生顯然豎尖了耳朵在聽我說話,「釔九十有輻射線,你做完十天內都不可以靠近任何人。」

我完全忘了這檔事,張著嘴愣愣看著醫生,他冷漠地回望著我,表情很快變得不耐煩。

「什⋯⋯什麼事情?我可以幫你跑一趟。」

紹易怯怯地傾過身子,仍舊不敢正眼看我。

媽仍然自顧自地哭喊著糨糊般難解的字句,我依稀聽見:「每次講伊咧想你⋯⋯攏毋愛信⋯⋯伊一直欲叫你取彼个紹易轉來⋯⋯我攏講你破病,先莫吵你⋯⋯」

我無助地環顧四周,充斥醫白和消毒綠的房間卻一塵不染得使我更加恐懼。我閉上雙眼,卻還是能聽到媽的哭聲、紹易的呢喃、醫生的踱步、護理師的私語,甚至是爸的怒吼。

馬上離開醫院,似乎是最正確的做法。

但我的肝癌呢?這一大筆釔九十的治療費呢?有一半的錢是紹易辛苦奔走來的,先遑論他的心思白費,還沒來得及籌到新的一筆錢,恐怕我已經先被腫瘤殺死了。

我想像父親癱在病床上,像我一樣被醫白和消毒綠圍繞、穿著病人服,而我已經重新穿上黑色大衣,站在床邊。他哭著握住我的手,癱瘓的面頰費力扭曲出幾個祝福的字眼,我邊眼睜睜看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邊告訴他別怕,我很快也會去那個世界陪你。

我再想像,十天後和紹易回到老家,站在爸的棺木或墓碑前,默默地向他道歉,周遭是指指點點的親戚,我卻可能得一個個詢問這些不友善的面孔:「願不願意送我一小塊肝臟呢?」

又或者,我應該給爸多一點信心,搞不好只是媽小題大作,爸的中風沒有那麼嚴重,這個久違的擁抱十天後再寄達也沒關係。

不然乾脆,別管什麼輻射風險,別管他人死活,手術一結束我就衝回去吧!

我狂亂地扯著袖扣,好似這樣就能理清腦中混亂的思緒。

眉頭已經皺得像鹹菜,下唇咬到幾乎出血,我仍然不願打開眼睛。

他們正試圖入侵我的大腦,以獲知我的決定,一旦睜眼便等同於門戶洞開。

「啪!」

一道細小的斷裂聲掩過耳中腦中亂七八糟的雜響,手裡驀然出現空虛感,我驚得睜開眼。

袖扣無辜地被拇指和食指捏著,已然和大衣分家。

是哪件事最令我震驚呢?爸中風?媽大吼?爸接受紹易,或他要換肝給我?紹易瞞著我把病情告訴爸媽,或者爸媽居然知情不談這麼久?還是扯了二十年的袖扣斷了?

那些聲音仍持續攻擊著我,眾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但我沒有迎上任何一者。

我盯著袖扣,袖扣盯著我。

小說組評審獎
樹屋-林瀚文(陽明醫學三)

今年的春天比以往都還要熱上許多。陽台上枯黃的盆栽東倒西歪,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男人住在城市邊陲的老舊住宅區,沒有電梯的頂樓。他已經被這悶熱的天氣弄得一個禮拜沒有好好睡覺了。這次好不容易跟主管請了假,他還記得昨天在辦公室充滿惡意的對話。不怪他們,畢竟這是父親半年來第三次走失了。巷口的街燈還沒暗,昨晚叫好的計程車已經在等著了。簡單收拾了幾天的行李,好像隨時就這麼離開這座城市不過也就是這樣無聲無息的一件事情。輕聲鎖上門,把鑰匙塞在腳踏墊下。每次出門對面房東的貓都會躲在鞋櫃底下,一對黃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惡狠狠地瞪著他,讓人不寒而慄。除了房東的貓,沒有人發現他的離開。

男人的老家在古坑,就是後來以咖啡店賣的昂貴即溶咖啡聞名的小鎮。父親在鎮上的郵局上班,嚴肅寡言,填完一整張匯款單也不會抬頭看你一眼的那種類型。他們從小便不親近,他和幾個哥哥一樣害怕父親,只不過表現的方式不同罷了。大哥在母親走的那年搬出家裡。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飯桌上父親冷淡的表情,那張比往常更加麻木冷酷的臉。或許也因為這樣,大學還沒念完他就幾乎切斷了和家裡的聯繫。他幾乎是用逃的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小鎮。要不是因為父親失智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出社會工作的這幾年來,他從不曾如此頻繁的回到偏僻的鄉下老家。他要司機把車停在便利商店前面,買了午餐跟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再自己走進狹窄的巷子。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水泥房,前面有一條狹窄的水泥路可以通到街上那排房子,路旁種了幾棵高大的檳榔,到了夏天會開些白色的穗花。年前的風雨後,院子裡的兩顆茶樹剛剛花落,現在正是含笑開花的時候。院子裡其他眾多的花花草草,從小他便沒能記得多少,這些多半是父親一點一點蒐集而來的。父親十幾年來的生活規律,出門前下班後花半個鐘頭在院子裡,簡單的施肥、除草、澆水,假日在家就做些修剪的工作。要是碰到那年冬天特別冷,夏天太乾燥或是颱風來臨的前夕,父親更是一下班便泡在院子裡。忙著把枝條罩上袋子,綁上舊報紙,盆栽更是一盆一盆都搬到走廊上,如臨大敵一般戒備著。他從來不明白父親對於這些花草的熱情,或許他從來就無法相信父親是一個能夠擁有那些細膩情感的人。他想對父親而言,那不過就像郵局裡分門別類,整齊地擺在架上的包裹。

就算如此,他還是必須承認,在這方院子所有的花草樹木之中存在著唯一的一個例外。那是院子西側一棵高大,粗壯得要數人合抱的黃連木。黃連木,又叫做爛心樹,就算樹心中空卻仍然能長到二十多公尺。據說蓋這房子前本來是一片樹林,整地後只有這棵被留了下來。沒有人知道這棵樹確切的年齡,只知道他遠早於整個家族在此數十年的歷史。在男人的童年記憶中,每年過年前,父親總是會用最慎重的方式,小心地站上梯子修剪枝葉。就算如此,這棵巨大的黃連木仍然一年比一年更加粗壯高拔,張牙舞爪的深棕色軀幹緊緊地箍住二樓西向的主臥室,原本西曬的房間也就變得陰暗潮濕。事實上,整條二樓的走廊都因此暗了下來。每到夏天,房子裡就會充滿一種潮濕燠熱的詭異氣味。為此,男人的父母不知在夜裡爭吵了多少次。一直要到事情發生的多年之後,父親才不情願地搬到大哥空下的房間住。原本偌大的臥房就這樣空了下來,這幾年來父親也懶得修剪了,黃連粗壯的枝幹就這麼盤上窗架,棄守的屋角就這麼深深地被繁盛茂密的枝葉吞了下去。這幾次回家,他乾脆在一樓的小書房裡簡單鋪了床,一方面鄰居有甚麼消息比較方便進出通知,事實是他也不想再踏上那陰暗的二樓房間。

報案的流程他早已無比熟悉,鄉下的警察也不太在意那些程序,看到他就知道「陳桑又走失了」。男人知道這麼多年來父親在附近其實沒甚麼朋友,以前的同事不是調走了,就是搬去和子女同住。畢竟這時代,沒甚麼人能夠熬住這份讓人窒息的孤獨。再加上他父親那副脾氣,這幾年街坊鄰居冷言冷語少不了,更別提真正的關心了。白天沒事,他會沿著中山路往崙仔溪的方向慢慢騎,郵局、鄉公所,這些父親常走的路線騎幾遍。中午折返往斗六市區的方向騎,順便到里長家打聽消息,也繞去父親偶爾會去的地母廟。一邊騎才開始回想,這些路其實他小時候也走過。一直要到上高中,他才第一次真正離開古坑。鄉下小鎮的時間慢,除了街上新開的幾家店這一帶沒甚麼太大變化。反而再往山裡走,本來的田地周圍都蓋起了一棟棟像樣品屋一樣的咖啡廳。有時候,他不知道這些風景對他而言有甚麼意義:一棟棟像樹林深處的糖果屋那樣的歐風民宿、高級餐館,那些從早已死絕的小鎮,重新冒出來的畸形物種。同時他又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逢年過節大排長龍的外地觀光客,他並不屬於這裡,對於那些破敗的、凋零的街巷同樣不屑一顧。不論究竟是甚麼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招喚他,他已經可以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正被一種道德式的矛盾背叛一點一點嚙咬著。

回來足足過了一個禮拜,仍然一點也沒有父親的消息。本來對他愛理不理的警察,對這事好像終於也嚴肅了起來,一早就找了里長跟他一起討論接下來的對策。他感覺得到他們輕描淡寫的暗示,從父親第一次走失開始,他不知道已經在腦海中為此排練過多少次,然而現在卻開始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回去的路上,他站在路邊抽起了菸,順便打了幾通電話給大伯跟哥哥們。大伯一向是他與老家之間重要的聯繫,沒想到一向冷靜沉著的大伯,這下子也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能答應他明天中午會過來一趟。田埂邊圳溝反射的陽光照得刺眼。曬了一整個早上的柏油路熱氣蒸騰,頂著焦灼的太陽慢慢騎回去,暖風吹在臉上,他感到一陣暈眩。還沒到巷口,他就聽到鄰居高聲的叫罵。黃連的根深,盤據整座院子的西側,幾乎就要崩了隔壁的圍牆。半年來,為了院子那棵黃連他們已經吵了好幾回了。那些刻薄的臉孔是衝著他來的,他知道他們兄弟在老一輩的街坊眼中是甚麼樣子。本來鄉下地方鄰居之間互相隱忍的界線,在父親失智之後自然就爆發了。男人卻從來沒有想要解決的意思,他對這些樹應該怎麼處理完全沒有概念,那是父親的領地,他是這麼想的。任他們吵得面紅耳赤,男人就像個挨罵的青少年,漫不經心的回應著。大哥跟二哥不到晚餐時間就都陸續回來了,這個家事隔多年終於又一次擠了這麼多人。他跟二哥這幾年有時還會一起回來陪父親過年,跟大哥碰面卻是大學時候的事了。他們在飯廳討論了一下里長那邊的狀況,決定明天等大伯一起決定。晚飯後二哥回到二樓的房間休息,他則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上次父親被街上雜貨店老闆帶回來後,他們便是這麼一言不發的坐在客廳看電視。他給父親弄了一碗熱粥,配著家裡的罐頭醬菜吃。常常他也不明白父親到底是不是在看電視,只是開著電視讓七彩的螢光在昏暗的房間裡跳動,好像這樣時間又能夠規律地前進了。他知道自己恨著父親。他恨他怎麼能在大哥離去的隔天早晨仍然一如往常回到他的花園工作,恨他對他們兄弟的冷眼,恨他待他母親嚴厲的嘴臉。現在他更恨他像那棵姿態猖狂的黃連木,安靜不語地鑽入這個家的每一個孔隙。無論他們逃得多快多遠,仍然將他們的命運緊緊地箍在一起。男人就這麼想著,一直到了午夜才終於起身去洗澡。他關了燈,鎖了門窗,才發現大哥坐在飯廳慘白的日光燈中獨自喝酒。雖然心裡知道幾年過去,他們都已經又蒼老了許多。沒想到,大哥獨自喝酒的樣子仍然讓他感到驚訝害怕。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忍受這抑鬱命定的景象,哪怕再一眼也覺得噁心。

一大清早,男人被某種巨大近身的噪音吵醒。起先他以為只是無數惡夢中場景的延續,直到看見院子裡站著兩三個精壯的男子,他很快就藉著後頸上的刺青認出他們。領頭的男子身形魁武,卻有一雙也不相稱的細長眼睛,男人記得幾年前在某個親戚的告別式上見過他。那領頭男子站在黃連木旁,拿著一把深紅色的長柄電鋸,似乎正在思考著如何扳倒這棵巨木。說起來這棵黃連木真不是普通的大樹,粗壯樹幹上長滿樹瘤,還密密麻麻攀了寄生的爬藤。男人走到屋角的走廊上,點起一支菸事不關己的看著。他知道這些人辦事的方式,更何況他也好奇他們會怎麼對付這棵深深釘在土裡,囂張至極的大樹。那領頭男子似乎是選定了一個攀藤較少的位置,鉅了進去。瞬間大小碎屑噴飛,那電鋸吼的更大聲了,旁邊的幾個跟班不得退開了距離,現在他可以清楚得看到多年盤生的爬藤正在一點一點被清開。突然在黃連木粗壯的樹幹中間,好像有甚麼沉重地應聲倒了下來。

那領頭男子發出一聲怪誕的慘叫,尖銳沙啞絕望像禽鳥一般的慘叫,向後絆了一跤跌坐地上。隨後是一連串沒人聽得清楚的咒罵,他遠遠丟下電鋸,用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男人倒抽了一口氣,先是愣了一陣,然後一股急遽升竄的躁動襲擊了他,他想開口似乎想說些甚麼,更精確的說他發出了一聲粗嘎的低吼。然後是一陣強烈,不可抑制的放聲大笑。雖說是大笑,但其實不甚準確,只能說是在基於人類道德所能理解的癲狂裡面,最接近的一種。瘋狂不可遏止的狂喜如閃電擊中了他,他看著那雙頹軟的手臂圍抱著蜷曲的軀體,稀疏柔軟的白髮中卡著腐爛的木屑,像是奇詭的異教儀式。男人失心地大笑,足以讓最勇敢與最冷血的人都心底發寒的那種大笑。他看著那漆黑的樹洞,和旁邊落了一地的枝葉,眼神中充滿了一種勝利欣慰的喜悅。然而,男人的狂喜無關乎此一情境甚或軀體的荒謬,那更近乎一種生物性的刺激-反射途徑,在意識思考之前的解離狀態。

事實上他還是不明白父親是怎麼跌入樹洞裡的,畢竟枝幹周圍的攀藤茂密,樹旁的草堆裡也不見他平日修剪用的梯子。父親穿著平常假日的那套工作服,趴倒在凌亂的草堆上。警察很快就來了,在院子裡圍起了一個方陣。清開那些藤蔓之後,大樹中心潮濕幽黑的空洞便暴露了出來。樹洞大約有一個成年人弓起身來那麼大,腐爛的樹心積了一些落葉和青苔。樹洞的開口在樹幹ㄚ字形的分岔上,狹窄的開口隱身在藤蔓枝條之後,要是不從高一點的角度仔細觀察實在很難發現。他在客廳裡接受了簡單的問訊,當然,跳過了那些可疑的細節,他一點也不想再讓這荒謬的事件變得更複雜。他也明白,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更是如此。但這畢竟與父親的失蹤案件不同,現場的偵查工作恐怕還要一直持續到下午。男人決定出門替警察買幾個便當,順便趁機出去抽根菸。太陽把水泥路曬得發燙,兩旁水溝裡的泥土龜裂,枯黃的雜草露出乾癟的草根在烈日下曝曬。剛出巷口,就看見早上那幾個男人坐在便利商店外面議論紛紛。他買了幾個簡單的便當跟幾罐飲料,走出門時不忘向他們微笑點了點頭。他感受得到那些眼神中,困惑不解的害怕。奇怪的是,這些害怕反而讓他深刻感受到自己的自在與輕盈,想到這他又不免輕聲笑了起來。

小說組評審獎
泅蛹-洪研竣(馬偕醫學四)

小時候的事很難記清了,直到最近,媽媽又拿起舊時相簿,指認著每張相片,說出背後故事,我才能慢慢拼湊出兒時的我的個性,也或許因為這樣,才能勉強解釋自己的內心狀態。

父親對自己要求嚴格,對我也是,無形中我沿襲一部份父親的個性:表露堅毅,強忍情緒;即使面對現在被稀釋過的春節氣息,父親不改傳統,要求大掃除一塵不染,像某種制約,也或許是桎梏。

「把儲藏室擦一擦。」父親丟一塊抹布給我,全新的。

我朝儲藏室走去,裡頭充滿兒時回憶:拼圖、黏土、未完成的畫作;其中最吸引我的莫過於養蟲箱。我伸手觸摸,感到一股強烈的吸引力,箱子裡殘留的枯葉開始聚集,抖動的細枝分裂,聚集成林,將儲藏室漸漸填滿,一個眩光的隙縫倒轉,我回到童年。

小學的我們搜集掛在樹幹上的蟬殼,並觀察蟲蛹,想像夏蟬脫殼當下的灑脫與自由,等待蟲蛹成熟,蝴蝶翩翩,豔麗無拘束,像玩耍的學校時光一樣。

但我們似乎沒有等到蟲蛹成熟就匆匆離去。

可能是懼怕父親的威嚴,當時最常看到的照片莫過於我依偎在母親懷中,像被綠葉裹著的毛蟲,望著枝頭的樣貌;父親是攝影師,而他的面貌已經模糊,無法記清,也或許是我不願意記清。

即使記憶朦朧難以辨識,仍有張相片使我無法忘記,深刻嵌在歲月相簿裡頭;在相片裡,我跨坐父親身上,他面對我,雙手張開,我捧著他的臉,強吻,聽母親說,我的吻,讓父親窒息;這是小學印象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喜悅,他不是微笑,是發自內心的快樂。也是隨時間流轉才發現到:原來我的愛可以這麼強烈。

會不會,比起母親,我更喜歡親吻父親?

就像另一幕畫面那樣深刻濃烈。

小學的我愛撒嬌,而母親常常擁我入懷。但那次,正當我享受被雙肘擁抱的溫暖時,父親走進房裡,給母親一個眼神,母親隨即將我擺在一旁,坐在床緣的我看到父母擁吻,一股情緒逆流而上,但梗在喉頭,宣洩不出,我呆滯坐在床緣,抽離地望著自己的情緒,也望著他們。

彷彿沒有人需要我那樣,我開始結蛹,相信這樣就不會受傷。

一直到台北求學才交了第一任女友S,她皎淨的雙腿像是預示一片天光的來臨,映照在我眼底,許久無法挪去;我常常無從克制地輕輕在她小腿肚獻上一個吻,那是某種佔據,也是愛的標記;擁抱時,習慣讓自己的頭靠在她鎖骨下緣附近,用手緊緊環抱S的腰,再慢慢放鬆,好似每回都是最後一次;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她,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安全感。

「等等想吃什麼?我幫你去醫院附近買。」S傳簡訊過來了,即使她和我一樣擁有繁忙的醫院見習事務,但總能提早完成,也願意幫我買飯,彌合我和她之間的能力時差。

好像生下來就命定的互補一樣,我時常覺得自己和S像吻合的拼圖,緊緊嵌入對方不足的那塊,並且難以分開。

S十分優秀,在專業上如透亮的水珠,無可挑剔,即使病人語氣鋒利逼人,她總能用話語消彌尖銳的語鋒,帶往和氣的醫病關係,在他人眼中,她趨近完美;與我相處時,更如海岸邊徐緩的浪花,適時濺出純白泡沫,那感覺如此舒服安穩。

我曾問她為何如此專精人與人的相處模式。

因為這樣就不會受傷。她曾這樣說道。

所以更多時候,我希望自己能夠保護她。一次與S逛街,看見她受陌生人調戲嬉弄,我奮力為她揮拳卻無力反擊,只聽見自己四肢撞擊地板的清脆聲響;S那晚倒在我懷裡,眼淚如水龍頭,一開就掉了下來。之後我開始勤上健身房,用肌纖維包裹全身,以漸次碩大的臂膀纏繞自己,也為S撐起安逸的生活空間,好像自己原來就是如此強悍。

但殊不知那是層一碰就碎的殼。

就像害怕受傷的S,有別於給予他人無瑕的印象,與我說話時總感覺隔著一層薄紗。她以我的意見為主,就算有不同見解,也會隱藏起來,然後告訴我:「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沒有關係。」即使隔層紗,我們依靠微小的孔粒間隙傳遞聲音,話語模糊不清,但彼此都願意微笑,因為築起圍籬的雙方都需要空間,去適應不同相處方式的時空維度。

我仍喜歡這種模式,因為我們都習慣包裹自己,只希望被夜晚中的一絲光亮澆灌,不必坦露一切。

於是不約會的傍晚,我會將側背包環抱於胸,融入昏暗的暮色。等車時,綴有路燈的公車站牌特別吸引我,將臉朝上接著燈光,享受加溫後的空氣微粒靜靜停在雙頰上,如等待輪迴。上車後,即使戴著耳機,仍能感受到車體搖晃伴隨的轟隆聲響;車窗外晃亮的路燈整齊排列,像告示存在已久的城市流動,從未停歇。一小時車程裡,沒有暖氣,日光燈管兀自亮著,幻想乘客們身體蜷縮,要到很遠的地方去。

我很依賴這種時刻,感覺自己被黑暗包圍,期待車子永遠不要到站,搖晃中車窗外景色逐漸刷白,我從夢中醒來,就天亮了。

天亮後公車到站,手揣白袍下車走進醫院,像急欲躲進樹枝間隙一般,奮力蠕動。

手捧著原文書扭動進入病房,今天要照顧一位新的病人。

「哥哥,我幫你拿書,這樣你才能寫字。」10歲的他才剛剛住院,將原本自己的小筆記本與鉛筆放在養蟲箱上頭,幫我抱起厚重的原文書,似懂非懂地翻閱內容;更仔細觀察,那毫秒間,他的蘋果肌因為微笑幾乎碰到黑色的塑膠方框眼鏡;略胖的身材搭配病房短袖衣物,更顯圓潤。

一經詢問才知道他剛剛正在紀錄毛毛蟲成長過程各個特徵的變化,包括體型與顏色。

毛毛蟲青綠的外表紋上一小片深紅色,隨分節且柔軟的軀體彎曲形狀,攀附一片又一片葉子,自在輕鬆而略顯慵懶。

「哥哥,你看起來好累,是不是沒有睡飽啊?」我注意到與以往病患不同,安生竟主動關心我的身體。隨後請他坐起,完成例行的生理檢查。

「哥哥謝謝你!你的書要記得拿喔!」從窗外爬入的光線攀上安生的牙齒,格外潔白,離開病房時,我感覺到一股清瀝的水流灑滿全身。

與之對比的是他體內的淋巴瘤—伯基特氏淋巴瘤(burkitt lymphoma),像躲在安生純淨身體裡的一顆發黑幼苗,肆意竄生,若淋巴系統是土壤,血液是水,兩者澆灌之下,幼苗在大樹裡孳生壯大,樹總有一天是要枯萎的。

我依舊記得,從前實驗課堂上看過它的美麗切片,像是梵谷的星夜,學界稱作starry-sky pattern,這一片夜空,雜合腫瘤與正常組織,流星劃過天空,生命就要隕落。

小兒腫瘤科日常裡,生命殞落極快,在任何不起眼的時間死角。

那午休短暫的一小時,可能就是生命無聲流走的狹縫。

我和S也會抓緊那狹縫相處,畢竟我們都如此忙碌。今天她買了我最愛的肉圓,因為時間有限,所以每次都和我吃相同的食物,好似無從選擇那樣。我拿起筷子劃開肉圓表皮,湯汁溢出,像鎮日沒有進食的惡狼,撲咬著它。而我感覺到S不同以往的健談,在我面前默默輕咬著肉圓,像祈禱它永遠不要裂開一般,幾乎沒有進食。

「其實我不喜歡吃肉圓。」長久以來的委屈說出後,她的淚水積在下眼瞼處,像急欲崩竄的河水,原地打轉。

我的心被擰乾之後,被S的體貼灌流充滿,但隨即再被揉乾,看到她難過,我傷心無語,原本乾裂的雙眼也漸濕,同時也告訴自己,下次一定先問她想吃什麼。

那天我幫她吃完肉圓,並約定晚上去她喜歡的餐廳用餐,像某種補償。

沒有外食的夜晚,S和我會到熟悉的公園約會再回到各自的租屋處。

但兩枚乾涸的心靈有時會膩在一起,不願分離。

那天細雨朦朧,落在臉頰上濕且冰冷,絲絲雨滴像細線一樣包裹全身,恍惚中世界漸漸與我們隔離,沒法呼吸;S轉過頭來,於是我也轉頭,我們相視無語,緊緊將對方擁入懷中,霎時毛孔張開,痙攣般劇烈抽動,像在肌膚裏層下起了狂風暴雨;我們親吻,舌頭交纏如互生的藤蔓, 緊緊嵌入彼此,快要窒息;我的臉頰感覺到急促呼吸,像訴說著S的痛苦,她的快樂,我的幸福。

那個晚上,我將陰莖緩緩置入她的體內,汗水積累成湖,我們泅泳其中,無法換氣。

我們相愛,並緊密黏合彼此。

所以一同在小兒腫瘤科見習的我們,情侶的關係在科內不是秘密。今天遇到另一位專科醫師幫我們示範問診以及檢查,他負責我們在此科實習後半部的學程。

即使醫學院課堂上曾教過腫瘤切片與特殊的生理檢查,臨床上實用部分我仍一無所知。

K耐心示範給所有同學看,S很快就抓到要領,K讚賞她如叢林技巧高段的豹,病灶如獵物,她往往能準確攫咬,老練無比。但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面有難色,K就會再示範一次。

K對每位病人都非常細心,即使診斷已經明確篤定,他仍舊從頭到腳仔細檢查淋巴結,確認沒有一處腫大,然後交由我們練習。他雙手叉腰,佇立一旁,像棵穩固的樹,讓我們得以遮蔭,在笨拙的時候指導我們,成功的時候鼓勵我們,如同慈父。

漸漸我開始觀察他的外貌:他蓄鬍,濃眉且鬢角貼合臉頰,五官深遂卻帶有親近人的眼神,深褐色皮膚覆蓋隱約可見的手臂肌肉,隨問診時使用的不同肌群起伏波動。

教學結束,診間悄然無聲,分神的我,總祈禱K不要抽點我回答問題,但內心卻好似渴望任何和K的互動機會。

渴望終究變成現實。

那次K抽點問診內容,我靜默無語,像呆滯的時鐘外框,框內的時間靜靜轉動。

他握住我的手,戴上聽診器,請安生呼吸,要我好好記住聽診位置,我說好,但意識如曝光的相片,失去接收訊息的能力,恍惚之中才發現K請我回到組內,而他掌心的溫度還留著。

安生在其他組員走出診間後示意要我把耳朵湊到他臉龐,說:「哥哥,你剛剛是不是很緊張?我幫你按摩一下。」沒有多想的我順勢蹲下,看見一旁養蟲箱裡的毛毛蟲,體型似乎又大了一些。按摩之中,除了指力,我還感受到自己心裡的餘悸。

像嗎啡一樣,我漸漸上癮,心靈被抽出細絲緊緊纏到K身上,即使有其他專科醫師在現場,我第一眼就能找到他,並且無法將視線移開。

有次我與K四目交接,我害羞但仍看著他的雙眼,深邃但卻帶點幽暗,他走過來,厚實的手掌搭在我肩上,拍了兩下,微笑但沒有說話。

空氣凝滯,而K正在引渡我的靈魂。

那天傍晚,我仍與S共進晚餐,只是感覺到蛹殼有一塊區域正在斑駁掉落,露出赤裸的樣貌。

其他組員休息的時候,K偶時會特別問我有沒有專業上的問題,K話不多,但總是以行動表達,他會把筆從我手上溫柔地拿走,在病歷寫上正確的診斷名稱,過程中他的前臂與我摩擦,一股暖流從指端攀升入腦,久久無法消逝,那天下午,我都沈浸在那毫秒的瞬間。

漸漸,當看到見習時S總能與K應答如流,甚至談笑,我心最深處會有一股悶住的氣流盤旋而上,但鎖在腦門,無法宣洩。

我必須強忍情緒不可以讓S察覺到。我這樣告訴自己。

即使此刻強忍情緒,下一秒我還是全心愛著S。雖然不如K那般強烈,但仍然深刻吸引著我。

我們仍在最浪漫的時刻擁抱彼此,在不同的地點,好比醫院的值班室,學長姊出勤而我們休息的空檔,彼此澆灌,像兩盆枯渴已久的盆栽。身軀從一開始的冰冷,在摩擦後生熱,我開始注意S的身體,從前沒察覺的大腿內側胎記;也變得抽離,像是欣賞藝術品,精緻而白皙的後頸,明明潔亮無比,卻如同黑洞,引力吸引我的嘴唇貼附,像水蛭那般緊密,快汲出血來;我感覺到S痛苦而寬暢的神情,我覺得我的存在好有意義。

我感覺S越來越愛我,但我不知道我愛誰;或是,在傳統的現實框架下,我能夠去愛誰?

專業問題之外,K開始滲入日常生活的關照,像在斑駁的區域上淋水,一切彷彿開始鬆脫瓦解。

在還沒準備好的狀態下,午餐時間偶時被K佔據。

五天裡,大約有兩天我會以和老師開會為由搪塞S,K會先回到辦公室傳簡訊給我,我們約在側門口,他停車之處,到離醫院有段距離的地方用餐。

漸漸地發現他寡言,但溫柔如用餐時遞張衛生紙給我,叫我擦擦嘴巴、用餐完後一定先給我一根牙籤讓我剔牙。與一般朋友不同,K會關心我的感情狀況,以自身經驗分享關於愛情的種種。我感覺到K比起S,更體貼我每分每秒,讓人不禁依附他的付出與真誠。

我不知道自己開不開心,或是應不應該開心,我是不是在背叛S?

我不打算告訴S我對K的感覺。

回醫院路上他問我怎麼看起來悶悶的,有心事嗎,我說沒有啦你多心了。

那天下午我幾乎沒辦法說話。

猜想S體諒我與老師開會時間的不固定,原本主動傳簡訊的她,漸漸由我在沒有與K一起出去的午餐時分,邀約她一起用餐;但不知道S是否察覺了什麼,她有時候沒有回傳簡訊,亦不接電話,像是某種無聲的抗議。

所以我對S的付出更加濃烈,下班後獨處,我們依舊在熟悉的公園閒晃,晚風輕輕拍打彼此,她的面容越來越模糊,而身體卻發清晰。夜晚闃靜無聲,我們的汗從毛孔輕巧地滲出,漸漸匯聚成河,流向軀體皺褶之處,滴落床鋪,床鋪不吸水,S和我在一旁交纏,床中央河水聚集成湖,湖中倒影是父親以及母親,他們在湖面下激烈擁吻,漾起漣漪往湖邊推進,我彷彿回到從前,呆呆望著他們出神,鬆懈一身肌肉,像兒時那樣。

「怎麼了?」S語帶關心地問道。

「沒有沒有,有點累了。」

那晚我抱著S,想像台北的夜繁星點點,不知道又有多少顆流星墜落,可惜我們都看不到,因為雲翳總是密佈天空。

日常陰霾的下午時光,S開始更加體貼我的生活一切,像回應我的熱烈付出。診間K不在時,獨留見習醫生練習生理檢查,氣溫偶時悶熱,S為我細心擦汗、在我疲累時按摩肩膀;每當我回頭,發現她眼神深邃且充滿愛意,我心中就波濤翻覆,胸口鬱熱難耐,想大聲喊出來發洩,卻無法。

同時,隨著相處的感覺如水般漫開,我更加清楚,自己不希望和K的相處時間只限縮在兩天的午餐時刻。我開始主動邀約K,但忙碌如他,很少回傳簡訊或是接電話。於是我告訴他傍晚下班時,我想陪他走到停車的地方,目送他的黑色轎車,不張揚的典型車款。

他說好,他要下班的時候會傳簡訊給我,然後我再去送他。

即便平均五天只會收到K三封簡訊,我仍每天守候,告訴S有時候我想複習當天課程,會晚走。S有時候不會等我,有時我們仍舊一起回去租屋處,如初那樣,但隱約感覺到,我們之間的絲線已經有某處正在斷裂瓦解。

就像腫瘤細胞撕裂正常組織那般無聲進行。

這天下午,又來到安生的病房,他豐腴的蘋果肌像被刨刀削了幾圈,略顯消瘦;衣物也像洩氣的氣球,變得寬鬆許多。即使化療明顯磨損安生的軀體,他的笑容依舊同陰翳中透出的一絲天光,瀉滿整個病房。我為他做著例行的生理檢查,還有先前所教導的淋巴循環檢驗,然後又想起了K,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我?

「哥哥,你看起來心情有點不好,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不知何地我鼻頭漸酸,手邊的檢查工作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我正設法抑制自己的情緒,想在安生面前表現出最有自信的樣子。

有幾秒鐘,安生沒有說話,我亦說不出話,病房空氣停擺,像冰霜結凍。

「哥哥最近和人吵架了,但不知道怎麼解決,所以心情有點不好。」我勉強吸氣說話。

「哥哥不要理他們!哥哥是好人!」安生語氣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話。

「安生謝謝你,哥哥會想辦法解決的。」

我微笑,並回應安生所示意的擁抱,安生柔軟的肌膚觸碰到我前臂,臉頰互碰的瞬間,我感覺到某種真摯的流動正源源不絕傳遞過來,枯寂的心像是灌入暖水,漸漸充填,直到滿溢。

幾十秒的時間裡,安生沒有放開我,我亦不打算放開安生。

我們相擁無語。

於是K不在的時刻裡,有時間我就去拜訪安生。了解到他單親,兩年前父母離異,父親跑了,留下母親與他,兩人在台北相依。他被迫提早長大,在心靈的層面。

而我無法想像安生承受了什麼他這個年紀所無法獨自承載的重量。

化學治療後的安生,雖然強擺出無所謂的笑容,但從課堂上學到的副作用卻告訴我並非如此,但也侷限於課堂知識而已。

不同於一般小孩有大人陪伴,安生媽媽在外工作,我看見他為自己安排適當的嘔吐桶位置,伸手即可觸及。

眼眶漸濕,我放下診療筆記板,陪伴在他一旁,握住他的小手,接著感受到安生腹壁猛然的抽動,間歇性地,橫膈跟著攣縮,嘔吐聲伴隨嘔吐物滑落口腔。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輕拍他的背,希望會舒服點。

這次安生沒有說話,只是擦乾嘴角的穢物,靜靜躺在我懷裡許久許久,像以往我依偎母親懷裡那樣。午後天光靜悄入房,毛毛蟲已經開始結蛹。

「哥哥明天起會不在幾天,要自己好好加油喔!」下班前我為安生打氣。

「哥哥那你什麼時候會再來看我?」

「一回來就看你,好不好?」

安生點頭,眼睛透亮如初,窗框外几淨明亮,雲朵清晰可見,陽光從雲朵間透射,灑了一地,落在火車站即將遠行的我們,抬頭望天,背起行囊,上車。

夢一晃就醒,而我們在夢境與現實間擺盪許久,終於到站。

到站後全班同學、隨行醫生下榻離學術研討會會場最近的飯店。

飯店在黑幕落下時適時地開啟燈光,迎接每個必將來到的夜晚。

而我們換穿泳衣,在磚瓦的庇護下享受著。

泳池燈光昏黃,消毒水蒸散瀰漫,視野朦朧帶點刺鼻氣味,耳畔同學老師嘻笑被異常放大,回聲敲擊耳膜來回振盪,感覺就要迷失方向。

我戴起有度數的蛙鏡,這樣能看清的,不只是方向而已。

S和一群她的好友從一旁走過,示意我先自己玩耍。我點頭,微笑,揮手,像另一個世界的人那樣。

泳池旁的落地窗上開始出現零星雨珠貼合透明玻璃漸漸滑落,留下明顯的斑痕。

從窗戶的倒影,我認出K在池畔板凳旁暖身,但我寧願不是他。

腳無法控制地佇立原地,像木樁狠狠釘入而無法抽離。

他二頭肌鼓起如豐碩的果實,寬闊的背型像一整片海洋,肌肉紋理是波浪,隨著呼吸起伏漲潮、退潮;彎下腰時,膝蓋微傾露出線條明顯的小腿,在池水與人聲的交融下,特別亮眼與吸引,像一枚沉靜的野獸,準備掠食。

有那麼一毫秒,我想像自己被捕捉咬噬。

K緩緩入水,在胸部完全浸入水面前眼神朝我投射過來,我感覺到的,不只是心理的炙熱而已。

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從沈浸的意識中脫離,我挑選離K最遠的泳道,試著不去注意他。

然後憋氣。

憋越久越好,最好不要換氣。

水紋順著手勢被劃開然後聚合,緊緊貼附皮膚表層。在十秒的時間裡,我感覺身體和池水融為一體,連溫度也完全相同;身體往前推進,池底彩繪像幻燈片一幕幕掠過,像不會回頭的人生風景。隨著時間流逝,我感覺到肺部逐漸塌陷,腦門被水壓往內擠縮,彩繪扭曲模糊,在短短的幾秒鐘裡徹底變形。

隨後將頭猛然抬離水面吸氣,好似這樣就叫重生。

我下意識地往最遠的泳道望去。

但又強迫自己回頭。

我不確定那個是不是K。

但我決定去烤箱蒸熟自己的軀體,還有半熟的人際關係。

烤箱裡熱氣氤氳,布簾般瀰漫整個四方空間,更近一點,同學像佇立電線桿的麻雀,蜷曲身體,彼此靠攏,好似日常生活就是如此熟識。

我挑了最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閒聊了幾句,然後朝烤箱外頭發呆,看人來來去去,欣賞默片。

無預警地,K走入烤箱,在我對面的位置坐下。

他沒有看我,低著頭,任汗水匯聚鼻尖,滴落木製地板,漫出圓形溼痕。

我亦低頭,雙肘靠在膝蓋,雙手握拳,像在思考什麼。

不起眼的時間流動裡,同學紛紛起身離去,徒留我與K守候烤箱,也許說霸佔會更合適。

K起身坐到我旁邊,但沒有說話,我感覺到強烈的賀爾蒙像猛獸般襲捲過來,宰制我的四肢軀幹。K仍舊低頭,把毛巾覆於面前,雙手攤放在身體兩側。餘光下股四頭肌因緊縮的泳褲而紋理清晰,上頭的毛髮因為滲出的汗液而貼緊體表,我必須強忍衝動才能不伸出手去撫摸,那看似柔順又陽剛的觸感。三頭肌也因插腰被手臂擠壓凸出,拉近我和他原本的肢體距離,差一點點就要無聲接觸。

我從來沒有如此慾望過一個人,而我渴望以任何方式彌合彼此的距離。

我忽然就下定了決心。

我伸手觸摸他的指尖,K沒有看我,慢速起身將烤箱反鎖,拉上簾子遮蔽外頭視線。隨後,順著我的前臂由下而上游移,他濃密的毛量刺激我皮膚的觸覺受器,頓時我毛髮豎立,興奮難耐。他將我擁入懷裡,我的前胸與他貼合,雙臂掛在他肩頸,感受彼此厚實的胸大肌無縫嵌合。靈魂像是快從嘴裡逃竄出來那樣,我同時感到寬暢而癱軟,懸吊於他緊實的身體之間,無法動作。如許多成人片會做的事情那般,他掏出陰莖渴望著我的嘴。我們壓抑彼此的情慾聲響,泳池外頭仍是嬉笑與和諧,只是烤箱裡頭已經世界末日。

結束後,我把自己深埋在K的懷裡,像個嬰兒。

我們各自更衣沐浴,離開泳池。

泳池門口有S,她朝我走過來,依偎在我懷裡,我習慣性地伸出雙臂接納她,眼神卻不自主望著遠方,更精確地說是望著她那群朋友,告訴她們:我們依然相愛。

然後閉上眼睛,聽見雨勢漸大,S漸漸鬆開雙手,往朋友的方向走去。

與S及她朋友於泳池門口揮別後,我獨自步入雨中,感受雨絲滴落,緊緊纏繞全身,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自己的衣服被完全浸濕,包裹軀體而顯得沉重,但無從告解也無人知曉。我靠到一旁,並倚著路燈坐下,雨勢越發強烈,水淹及膝,攀爬上胸,恍惚中,我又泡入水池,只能憋氣不能呼吸,而在毫秒的瞬間裡,我試圖說話卻無法,那些不能吐露的,終將混入其中,隨排水孔流動沖散。

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

那晚躺在飯店軟床,望向天花板,我突然回想起國小時候,母親會購買螢光星星貼在天花板,睡前看到星空滿佈,特別安心,就像在黑夜裡不是孤單一人,我期盼著有那麼一個人出現。

但流星劃過天際,我總來不及許願,只能想像它在某處殞落,或是被大氣層磨損消失。

如同後來接連的研討會一般,只是輕輕略過我的生命。

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我依約去探訪安生,S也一起過來了。

她幫我買了肉圓,幫自己買了喜歡的小吃。

「弟弟你好勇敢喔!要繼續加油。」S像與一般病人互動那般鼓勵安生。

「嗯。」不知為何,安生對S異常冷淡,S不如以往處理病人那樣圓滑,示意我說點話,才不會讓場面尷尬。

但我說不出話,或許說,我和安生幾乎不需要說話。

毛毛蟲已經快要成蛹。

那晚S生氣我不幫她接話,使得場面呆僵,她感到受挫,且無助。說著說著,淚水噗噗而下。她倒在我懷裡,雨絲細膩,矇矓間把我們層層纏繞,我看著她,分辨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滴落她的髮叢,但隨即消失。她的哽咽聲隨雨勢漸大被淹沒,而我卻聽見自己的啜泣越發清晰。

「我們分開吧。」我聽見自己這樣說。

妳這麼愛我,卻被迫離開我。我告訴自己。

那夜我們熱情地擁抱彼此,澆灌對方,比以往翻覆激烈。

而starry-sky pattern同情慾,在黑夜裡恣意蔓延。

隔天一早K帶我們到安生的病房,我看見他雙眼緊闔,嘴唇緊閉,雖然蓋著棉被,但神情痛苦。

前晚安生夜間突然發汗,高燒不退,我想像汗水浸潤床單,沿床沿滴下,床單上的安生長大成人,和心愛的人交合,一旁的嬰兒呆愣驚嚇,但只能親眼目睹這幕,痛苦而寬暢的成人風景。

可是現在安生卻只有痛苦而已。

K講述著面對安生這種重症病人時,該如何處置;未來當上住院醫師,半夢半醒間,要如何維持清晰判斷力,做對的事情,如前晚住院醫師的卓越表現那樣。

但思緒如浪,從裡頭佔滿耳膜,無法震動,K所講述的一切,都被反彈了回去。

我只記得自己緊望著安生,想摸摸他的頭,或許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用害怕。

安生勉強睜開眼睛,彷彿跟我說,哥哥,我可以的。

K察覺到我異常的表現,在結束教學後,用以往的方式邀請我共進午餐。

用餐時我幾乎無法下嚥,想為安生做什麼,卻又無能為力。我在餐桌邊緣叨絮訴說,自從當見習醫生一直以來的困惑,他眼神溫柔,像要把我的靈魂虹吸;我感覺原本的軀體只剩下殼,接著可能就什麼也不剩了。幾乎沒有說話的他,靜靜傾聽,比父親還要溫暖。

我隱約感覺到他是愛我的,但我不確定自己敢不敢愛他,或是,我能不能讓他感到被愛?

回醫院的路上,雨依舊濛濛地下著。

安生的病情比先前好轉,但也只能微微張口說話,K與我在診間一同思考後續治療方針。即使這樣,握住安生的手,彷彿就能知道什麼,最純粹的事情;一樣用手輕輕拂過他的雙頰,感覺飽滿的觸感,也許就能抵禦糾纏的思緒,讓自己知道怎麼做,關於安生,關於K。

「和女朋友還好嗎?」我感覺K從後面語帶關心的問道。

一股情緒從腹部湧出,嗆入鼻道,我深吸氣,低頭,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K也沒有說話。

而我轉身,對他搖搖頭,淚水在眼眶打轉。

我彷彿看見他嘴角上揚。

我往前張開雙手,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靜;我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K仍舊沒有動靜。

K這次緩緩將我從他身上移開,扶住我的肩膀,告訴我,他一直都把我當學生在照顧,希望我不要誤會了。

我呆站原地,無法反應,像身體所有的東西一瞬間被抽離,軀殼漸漸龜裂,裂痕無情擴散,彼此交聯,霎時崩塌碎裂,散落一地。

一幕幕與K曾經相處的場景從腦海裡浮現,隨即隱沒。我不知道K為什麼對我這麼好?而烤箱裡的情慾宣洩又算什麼?

我攤落在安生病榻旁的躺椅上,瑟縮,像只乾癟變形的蛹。

安生伸手,我也怯懦地伸手,他用力握著我。

隨後我將頭往窗戶擺放過去,斜雨下兩枚背影往轎車走去,那是S與K。

我望得出神,沒有眼淚,腦中迅速回播與S的種種:自從K出現後她的發亮眼神及笑容、她的課業表現與世俗期待、原本主動的她,在午餐時刻變得被動,並偶時拒絕我的邀約、她忽然體貼的生活舉動;還有K:一週只有兩次的午餐時光,從一開始的生活關心,到幾乎每次的感情生活關照、透過他允許才能的下班目送行程、最後我視為珍貴無比的關心。

原來我一直都是位缺席的演員,趕不上平行時空上演的另一齣劇碼。

而我更無法聯想,如此年幼的安生,被迫成為觀眾,卻又試著暗示我有另一個部戲正在演出。

他所經歷的,以各種可能的形式在我腦中播演。

S與K在雨中擁吻,時間無限延長,比我的一輩子還久。

恍惚之間我拿起安生置於一旁的養蟲箱,伸手,將蛹從枝葉間拔起取出,想知道,蛹內的真實樣貌是否如表面看到的如此青翠;於是我將它捧在掌心,用大姆指撥開蛹殼,看見模糊的複眼、觸角,受到寄生的蟲體已然發黑變形;汁液不停地從蟲屍裡汩汩流出,淹沒腳踝;窗外雨勢漸大,水位急劇攀升,整個城市被無聲淹沒,所有將要吐露的,終究陷入裡頭。

數不清的人吐絲成蛹,躲匿其中,被拋到水體裡上下游動,成蛹的我望向他們,再望向水面,粼粼波光蕩漾,折射些許陽光映照在我臉龐,如此溫暖。

小說組佳作
35-101床-歐昊卓(國防醫學七)

我,男性,今年37歲,生於高雄縣的一處偏遠地區,我,有別於其他人,特別的不同,或是特別的無不同之處,我有著最漫長的或是平凡的經歷,但這些經歷卻不是屬於我的個人的故事,這些是混雜著的,揉和著悲與喜,和著我的情感,的一個全新的故事,但這些故事並不是完全屬於我的故事。

說到現在大家對我可能還是一無所知,所以現在我必須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其實之所以與其他不同,在於,我的出身和想法,我和大家不一樣,我自從懂事後就懂得所有的語言,也懂得思考了,也有著自己的想法和情緒,對一切事物的觀感和批判,上天給我的一個雛形,一個中心思考的雛形,但那時候的我卻全然不瞭解的是,我還不是一個完整的我,我,必須是需要用時間來圓滿的個體,所以,在我孤獨的的旅程中,我漸漸的了解到。但上天賦予了我這樣熟臻於各種語言的能力後,也給我了另一個強而有力的天賦,那便是傾聽,一樣極少數人真正能學會的,但實際上,這也是一種被剝奪的能力,那就是我並無法言語。

或許有些光怪陸離的出身,但或許也是可以符合邏輯的,當然,我可以說,我一輩子至此,極為孤獨的獨居,也可以說,我和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共室過,也才因而也成我的生命故事。但一生中,不曾離開過這裡一步,但我絕對不孤陋寡聞,我擁有的傾聽,傾聽著這些人的交錯言語和內心獨白,而得以離開、旅行著,意識上的旅行。

那我到底住在怎樣的地方?

這不是一個自由的、公平的地方,也不是個充滿歡笑的地方,可以這麼說,這個地方用淚水和疼痛建成了監牢,而讓人經歷著所有愛的光輝和孤獨陰霾的風景。我住的便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其實這裡是家醫院,三軍總醫院,而我所在的,便是35-101床,其實精確地來說,是35-101和35-102床的雙人病房,但我以35-101床來代稱(其實十幾年前也有一段時間是單人房,真的只有35-101床),我從出生之後便到了這裡,開始有了思考和生命,開始為生活的意義下註解,這是段旅程,一段靜止不動但是也最幻化莫測的旅程,當然,我最戲劇性的感受能力是使我擁有所有痛苦和快樂的根源。

我的出生是源於萬物的最根源的存在,存在於最虛無飄渺的風沙中,我也依舊知道我出生的地方,這是我身上的印記。出生後,我經歷了長長的旅途來到了這裡,這個我可能一輩子必須生活著的地方,然後才真正擁有了靈魂。我想,說到這裡,大家可能還是一頭霧水吧。那我究竟是誰,這是個怎樣的人的人生。

說然說,我到現在也還在尋找自己,尋找自己到底是誰,但,從現實面來說,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是一扇窗,一扇平凡無奇但貨真價實的窗,我是由鋁製的邊框和和玻璃構成,鋁製的外表包覆著一層特製加工過的氧化鋁,這層厚重的氧化鋁猶如人體的皮膚和角質,保護著我,不被侵蝕,這鋁的邊框,露著接近銀白的光澤,但又不如銀一般的閃亮出色,是有一點較黯淡,偏灰的平實,玻璃則是膠合強化玻璃。這玻璃的身體是由兩塊薄薄的退火玻璃,經過接近六百度的溫度加熱,並急速的冷卻然後造成玻璃內部的收縮,藉由收縮的應力,造成外部的張力,因此製成強化玻璃,而這兩片玻璃就猶如人的精子和卵子,然後在這兩塊強化玻璃之間加入聚乙烯醇縮丁醛,如此類似精卵融合的過程,創造的我,然後,和我的四肢(鋁製邊框,上面刻著信元鋁業製造公司,地址:高雄縣………..),合為一體,這樣潔白無瑕的我的個體形成。但是,這時候,我依舊還沒有靈魂。

如何去定義一扇窗戶,是在我被裝上那個空格的那天開始;自此,我有了靈魂,我是陽光也是黑暗,我是白天也是黑夜,這空間的人們因著我,窺探外面的世界,也因此有了一天的價值,但也因著我,隔住的外面的自由空氣。和遼闊。自此開始了我這一生,孤獨,潔白,而冗長傾聽的,映出一切人的樣貌,所有的表情和劇情,如電視機前,播著最沉重的肥皂劇。

第一天被裝上窗框的那天,印象中,那天是灰濛濛的天氣,空氣中嗅得出一種霉味,有一點舊舊的,重重的,天空的雲朵也是白中帶了一些灰暗,移動的速度緩慢,一如路邊佝摟的老人,有點沒生氣,地面還是乾燥的,還沒有滴下任何一滴雨水,榕樹發黃的葉子裡邊鑽出一隻埃及斑蚊,靜靜的附在我透明的身上,除了風聲,一切靜止不語,房間內是空蕩蕩的,被潔白的油漆填滿,刺鼻的油漆味還沒散去,地板還有未完成的工地特有的灰塵和木屑,一幢極為新穎但死寂的房子的氛圍,白天偶爾看得到來來往往的工人,晚上,就剩下蚊子和吵雜的蟋蟀陪著我。

這幾天,搬運工人們,頂著汗水在走廊上來來往往,木匠著積極的為房間做最後的整理及修飾,終於,我的房間內有了床,雖然說有了床這件事對我可能是沒有意義的,但我卻很激動,對我來說,這兩張床,是我的這一生中,所必須的,必須經歷的人生的價值。 縱使,我對這樣的價值並沒有確切的認同和定位,我只知道的是,我有我必須尋找的東西,那是可能存在於,房間內,和房間外那片天空,卻被我所隔絕開的。

聽說,明天就會有第一個房客住進來了,這是我第一個室友,除了這些蚊子和小蟲之外。這幾天,有聽到幾位行政人員在談論,35病房將會是泌尿外科的病房,不知道第一個來住宿的人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麼需要來這邊來?他們想著的是什麼? 這一夜,我靜靜的看著滿月的月亮,和表面的坑坑洞洞,有點亮的刺眼,我沒有睡,和這些小蟲們又度過了這夜。

這天一大清早就不如以往的這個月來清淨,在太陽還沒完全探出頭來前,人們的腳步聲便此起彼落,帶著一點點急促的,清潔人員進到了房間來做最後的清掃,之後整個建築物便開始活動了起來,一根根螢白的日光亮了起來,嶄新的亮著,和外頭的陽光也著截然不同的溫度和氣息,是一種偏冷和淡漠的,牆上的冷氣也開始呼呼呼的運轉了起來,讓原本的帶了濃濃塵屑和塵螨的室內空氣變得不那麼的厚重,也不再如此的悶熱,但還是一種經過新穎機器過濾後的機械式生硬的味道,並不像外頭的空氣一般活躍熱情,不過轉動起來的房間開始了一些生的氣息。

第一個房客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走進了房間的門,臉上一點點的不安和困惑,獨自一個人,靜靜的把所有的行李歸到他想要的地方,然後坐在床沿,等待著,過了不久,護理人員走進來詢問一些基本資料,然後告訴他一個住院的須知和其他的衛教後,便離去,然後他便躺著,隨手從袋子裡拿了一份報紙開始看,然後打盹。他是一個五十幾歲的男性,林先生,穿著藍白相間的POLO衫,有一點舊舊那種多次洗滌過的痕跡,但是乾淨整潔,看起來雖然不富裕,但是,中庸,安守本分的樣子,臉上雖然有點日夜風霜留下的痕跡,但是,依舊是帶著一點積極的不安穩的力量,還是有些生命力的,從說話的口吻看的出,一點點的老練但是世俗的,有時尖刻有時平淡,極為務實,到了晚上,他的妻子來了,帶了一點吃的,包括精心熬煮的魚湯、日常的飯菜及切削好放在鐵盒子中並且泡過鹽水的蘋果,這一餐之後他將什麼都不能吃,包括水,直到手術之後。兩人間的對話極為平凡,甚至到了枯燥乏味的地步,從家裡的才米油鹽,小孩的學費到這次住院的費用,一個小時的談話中,幾乎離不開金錢和物質,但卻還未提及一句關於自己疾病的事,疾病好像就只是一樣代價,必須以金錢換取的代價,但付出金錢後卻得以歸還的,似乎,生命中一切事物,是從自己的努力賺取的金錢中,架構起來的,架構起這樣堅固但不帶一點幻想的樣子,沒有一點虛假的,這樣的生活和起來比較像是單行道,我們一點一點地積撰,往前,簡單。但是極少真正關乎自己的,說是活著,說是為著生活活著是比較貼切的。

他是今天早上的第二台刀,所以約莫十點左右就被推進了刀房,所以這個上午是比較安靜而且空蕩的。其實林先生動的手術也確實是個相當安全的手術─前列腺刮除術,好解決他攝護腺肥大的問題,通常順利的話,聽說是不需要太久就能恢復的,林先生回到了房間後,臉上帶著倦容,半閉著眼,妻子急切問他會不會舒服,他只回答,還好,只是有點累。然後有點滿不在乎的繼續休息,住院的這幾天,除了偶爾因為手術傷口的疼痛吃了點止痛藥,他幾乎沒抱怨什麼,依舊是那樣務實認份的面容,妻子不在的時候翻開報紙看看經濟和政治,或者睡覺,妻子來的時候還是談論著那些柴米油鹽,然後隨口說了一句,今天傷口有點痛。

林先生出院後,陸陸續續許多的房客和我同住,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一個個過客,和我擦身而過,各種職業身分的人都有,有農夫,一臉長期被陽光煎熬過的皮膚,黝黑厚實,笑起來眼角下垂,魚尾紋延伸的極長,而且極深,猶如厚重的大理石紋路,老化的手腳之間透著長期鋤田工作的結實,住院中,妻子和子女平靜的陪在床邊,少許多餘的對話。也有公務人員,來到醫院時,有點擔憂的臉龐,鼻樑前方掛著稍嫌厚重的眼鏡,皮膚潔白,談吐之間透露著一點拘謹、方正,身上總是穿著襯衫,並不是燙得特別平整,但乾乾淨淨,沒有太多餘的色調,有時會有一些同事前來探望,對話中盡是關心,帶點制式的寒暄,但總是真誠的。也有富有的商人,一點點稍微圓滑的臉龐,不時推一推臉上金邊細框眼鏡,身穿合身訂製的深黑西裝和西裝褲,依舊不能掩飾西裝下微突肚腩,眼鏡下的眼睛極為深沉,盤算著一字一句,在熙熙攘攘的訪客中,應對著數不清的客套,笑著的眼極為攏長,在訪客離開後也會忍不住嘆息,一點點的抱怨,和妻子,然後繼續等待著手術。

在這個房間中,我和這些不同的人相處著,不管是誰,我始終扮演著一樣的角色,那一道狹窄而寬闊的風景,和斜射進來的陽光和月光,不過極少的眼光有所停留,這些人來來去去,對此沒有一點的歸屬。我細微的觀察著所有的面容,從他們面著我走進來,然後被著我離去,然後留給我一點點落寞。

我接下了所有的一點點嘆息和呢喃,我看見的所有的不同的人的樣子,沒有完全相同的人。

然後,這天,我的一生變成了一個更不同的模樣。

我們的病房從這天改制成內科的病房了,我五年來的生活開始必須重新開始了,雖然都是和這些所謂的病人們相處,但當時,我確實無法理解接下我所面對的和我的經歷是完全的不同,而我也必須需用不同的思考、審視的評斷來面對接下來的生活,這些時候,地球還是逕自的轉動,落葉依舊被無情的秋風打下,每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裡,還是留有一些空乏。

之後,我的室友的年紀大部分比以往的室友大了十幾二十歲,大部分是胸腔科的病人,記得這天後我的第一個室友是個七十幾歲的老先生,旁邊照顧他的是他第三個兒子,看起來也已經有接近五十歲的吧,頭髮中冒出了一根根的白髮,頭頂的中心頭髮也已經有點稀疏了,他卻是到現在都還沒結婚,只是一輩子就這樣待在家裡,傻傻的,做著勞苦低廉的工作,然後從老先生在十幾年前躺在床開始,大哥們分配給他照顧老先生的工作,然後給他一點錢,他就這樣辭了那個可有可無的工作,然後這樣一天天的幫老先生洗澡、餵他吃飯穿衣服,老先生其實還能說一些話,不過因為這次肺炎的關係,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的,氣喘吁吁,臉頰顴骨下深陷,皮膚死黃黯淡,紋理混亂糾結,嘴唇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睛迷離空泛的望著天花板,是困惑嗎?還是倦怠? 我在那枯黃衰退的身體中,找到外頭露著龜裂紋理堅毅站在滿是落葉的老樹,形成的對比。

後來老先生出院了,他的肺炎好了,雖然他依舊只能悲哀的躺在床上,但是他的眼神能夠轉動了,角膜能夠透過一絲生命的氣息,只是一絲,到出院前,我依舊聽不清楚,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只有他的三兒子能夠馬上的領會然後馬上幫忙他能讓他稍微舒服一點的喘息,在這幾天靜默的相處後,這天,三兒子把從肺炎康復的父親抱上輪椅,縱使老先先瘦得皮包骨,這個過程還是顯得有點費力,然後靜靜的推著老父親緩緩的的離開了病房,他們離去的背影是黯淡的,無聲的,透過我照射進房間的微弱光線,在他們漸漸遠離我後已無法照射他們,變得更加的灰暗,然後他們消失在門的一邊。

接著,新的老室友又住了進來。

新的室友是個女的老人,帶著有點褪色黯淡的紅色的毛帽,從急診轉到病房的那天,他依舊能夠坐起來,有點吃力的,緩慢的,用那雙因為帕金森氏症而不停顫抖的雙手和雙腳,在來自菲律賓的看護的協助下,勉強的坐到輪椅上,然後去曬曬太陽,或者去會客室看看電視,老太太總是重複著喜歡談著她的兒子和先生,用她極為吃力有點嘶啞的音調,說給她的外傭聽,外傭只是滿是不在乎的的並沒有回應,任憑重複的話題不提的循環迴繞,直到力氣接近乾枯才停了下來,在老太太幾天來提到超過千次的兒子,我的眼中竟已經建立起了一個這樣的一個人的形象,這樣上進、積極、付出的形象,令她滿臉的驕傲和欣喜,她疾病的痛苦因而減緩一般,不過隨即她又是滿臉的陰鬱,感傷。她的兒子其實從未出現過。

老太太的肺炎一開始並不是非常的嚴重,但過了一個禮拜後,她到會客室看電視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直到再也起不了床了,只剩下在床邊還是不斷的叨叨絮絮,和語言不通的外傭,然後用力的喘息著,直到再也沒力氣說話,枯槁的眼神望向我身後的窗外,慢慢地眨著眼,盼著外頭明亮的陽光,和白雲,和綠樹,有些疑惑,她說,她活了這七十年,不知道為何現在在這裡,這麼的痛苦,只是我依舊可以感受到,另外一頭的陽光持續的照射在我身上,那樣的生生不息,有別於房間內的無力和疲憊。

夜晚,天空依舊一片雲都沒有,今天夜裡的星星異常的閃亮,蟲鳴也比以往來的響亮,空氣是柔和的,房間裡的老奶奶的喘息聲卻越加的吃力,直到幾位醫生和護士七手八腳的幫她插上的氣管內管,接上呼吸機,整間房裡只剩呼吸機的吵雜,外傭靠在椅背上沉沉的入睡,房裡異常的安靜,接近早晨,奶奶被送到加護病房,之後的狀況我就不太清楚了,據說,奶奶並沒能順利的離開醫院(某個護理師談話中得知的)。

其實在病房的另外一邊望出去的那一條馬路,是醫學院學生離開學校最主要的一條道路,沒有太多的車子,偶然聽見年輕青澀的學生們吐在空氣中清爽的談笑聲,他們望著彼此的臉龐,輕鬆的,多少的漫不經心,自在的呼吸,許多的活力,有時候,一對對的情侶,互相依偎著行走,談話,話語中透露著微甜的情意,如南北極的磁鐵一般緊密的吸引,充滿著情感的衝動與澎派,偶爾,可以看見一些孤獨的年輕身影,對於自己的疑惑充滿懷疑,不解的遊走,眉頭深鎖著,或者只是想著剛剛發生的不開心。這些年輕的面孔,走在同樣的一條柏油路上,各自走在自己的故事裡,不停地往前, 對我而言是無法觸及,倏忽即逝的過客,但卻又是如此的生氣勃勃,這時候空氣的溫度驟降,開始了今年的冬季,快掉下的夕陽在高樓的間隙留下一點橘紅,灰暗的天空,美的有點詭異,而病房裡,躺著奄奄一息的病人。

那天,是個颱風的夜晚,樹葉被吹得沙沙響,樹木彎下了腰,任憑一切落葉、垃圾、細沙,被強風帶著四竄,路邊沒有一位行人,也沒有車輛,風也颳在我身上,如此的強烈和狂暴,讓我不斷的和窗框分合撞擊,發出單調而且不間斷的,喀喀喀的聲響,我總覺得打在我身上的狂風,好像要帶來某種東西,讓人窒息的、陰沉的東西,房間裡的老先生,已經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他帶著氧氣面罩,嘴巴張大著呼吸,非常的吃力,掙扎,直到他的最後一口氣,然後他再也不需要掙扎了,開始下起了大雨,狂風加上暴雨,雨水打在我的身上,我覺得很清涼,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終點,在這個颱風夜裡。

世界還是這樣轉啊轉,外面的景色還是一如往常地變啊變,有時平靜、有時狂亂,風還是逕自的和所有的樹木路燈拉扯,所有的學生依舊照著平凡的步調走啊走,走在那條空曠的道路上,儘管一個人又從這個世界離去,世界依然保持著這麼穩固的平衡。然後我會想起,一張張快死去的人的臉龐,有些人臉上帶著笑容,微微的笑容,臉上的肌肉那麼的放鬆;有些人死前不停的掙扎,留下最後有點變形的嘴角,是想吸進最後一口氣的掙扎;然後有些人張著雪亮的眼睛,到死了還是張著,我不清楚是否是對人世的眷戀。不管有些人被壓斷了多少根的肋骨,最後都是歸於平靜。我覺得有些東西是這樣不停的迴轉,出現然後消失,最後留下了一些為你哭泣的人,或者,連這些人都沒有。

在人的痛苦與死亡之中生活著,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對於這些都麻木毫無知覺,縱使我了解到,這些東西帶領我不停地思索,不停地思索。

然後在這天,我聽到屬於我死亡的聲音。

今天,一位病人的看護手拿著馬克杯,小心翼翼去會客室裝了熱開水,就在他走回病床的時候,她踢到了病床的床腳,然後,玻璃杯在地板上爆出碎裂的聲音,當下所有的人冷冷地看著這個場面,聽著這脆裂的聲音,然後說,小心一點。對我來說,卻猶如瞥過的死亡,所有的恐懼像浪潮般襲來,在我全身不停蔓延、攀爬,就這樣讓我害怕的一整天,冬天的寒流把我吹得冷冰冰的。

隔天,外頭依舊是細雨綿綿,天空透著細微昏沉的光亮,旁邊走道上的學生、行人們莫不穿著厚重的棉襖,在傘下沉默的行走,我身旁的爺爺今天躺在床上連動也不動,臉上疲憊枯槁,外傭不停地打瞌睡,雨水輕輕地從我身上滑下,所有東西都是安靜的,雲朵、雨、樹木,都是安靜的,我的心也漸漸的安靜下來。我開始思考,我為何在這裡,為何在這樣的高度(三樓),在這樣的空間,這樣的凝視著這樣的劇情。今天又有多少的玻璃被打破了,今天又有多少的人和生物死去了。不知道約克大教堂裡的花玻璃在幾百年的生命裡看見了什麼,不知道一輛輛車子上的車窗在東奔西走的生命中看見什麼。所有或長或短的生命,各自寫著故事,所有的故事各自的連接、分離,在世界中我們是彼此的依賴,卻又常常覺得如此的遙遠、孤獨,不斷的迷失方向,忘記自我,卻又不斷的追尋又不斷地放棄,只是在等在那天,寫下結尾。

而這些思考,又代表了什麼?時間依舊推著我往前,一天一天不斷的堆砌。

就是這樣的巧合,今天,三十年前那第一位房客,林先生,又住進了我的房間,而現在的他可以在他的身上看見這三十年所留下的痕跡,他坐著輪椅被兒子推進來,從他的口中可以知道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下垂的臉頰,慵懶無力使喚的身體,還有費力的呼吸聲。

時間已經幫一個人換了容顏,慢慢地推一個人往另外一條路,然後我也陪他,直到生命的終點,縱使我們只有短短的交疊,就這樣的兩個點。但我卻覺得非常特別,他讓我看見的時間的樣貌,真實的樣貌。我也開始思考,死亡與離開,到底是不是代表悲傷。

直到現在,又過了幾年,我靜靜的看著這些故事,有著特類似之處,又獨自著訴說著各自的不同,不斷的有人和我同住,又不斷的和我道別,有些人病癒回到各自的天地,有些人則是離開了世界,我為著些人開心著、悲傷著,也看著所有的快樂痛苦經過,也教導著我如何去了解這樣生命的河流,如何去欣賞,到了最後,我還是只能靜靜地傾聽,然後繼續,不斷地尋找,自己。

(P.S.我是七年級實習醫學生,我那天剛好和主治查房來到了這個病房,這扇窗戶被風吹得發出聲響,我突然發現他有話要對我說,2015年八月七號那天,我趁著這天這間房間沒有病人的時候,半夜偷偷溜進了病房裡,就這樣靜靜地聽著窗戶大哥說著他的故事,然後記錄下來。雖然我一直覺得我始終無法寫出他所訴說的那樣的精神和味道、感覺,但我試著如實呈現,花了幾個月整理,終於在2016年初完成了。這段整理的時間也讓我有一些些體會。或許,看了這篇文章的人會有不同的想法。)

小說組佳作
哲學式憂鬱劇-吳紋綾(肥禽)(北醫醫學六)

1

有時我忍不住想,是不是童年時過多的閱讀、影集與電影摧毀了我對真實生活的接受程度。

我是一個熱情的觀眾,甚至是創作者—如果我不夠謙卑的話或許能夠如此自稱。我知道所有深植人心的套路,甚至熟諳幾個轉折能讓套路變得不這麼沉悶。譬如說被劈腿的女孩必定有個男人注意到她的好,默默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明瞭;譬如說特叛逆的小孩追求自己的夢想,受盡艱辛最後肯定苦盡甘來打破所有人的眼鏡;譬如說進京趕考的秀才必定金榜題名,回到故鄉從有錢的浪蕩子中拯救青梅竹馬的戀人,她始終不離不棄、在沒人相信秀才時還堅持下去;如果嫌這樣的劇情太過老套,可以讓浪蕩子大鬧婚禮一刀捅死心前女友,她倒在戀人的臂彎裡而他發誓終身不娶—從來都是皆大歡喜,就算是悲劇也應該壯烈無比。

「所以妳知道我的意思了。」我對她說,「照理說,現在的情景應該是我力排眾議、在大家都放棄希望之際繼續進行急救,最後一秒時奇蹟出現、心跳回復,我在前輩們詫異的注視中走到外面等待的家屬面前,露出微笑而他們回報以驚喜的淚水。」伴隨最後一句話,我戲謔地張手屈膝,對假想中的熱烈掌聲給出完美的謝幕禮。

而事實是—事實是,我堅持再做了兩次ACLS卻還是無力回天;帶著汗水對家屬說明時,她年輕的哥哥跳起來對我揮著拳頭,大吼:「是妳害死了她!是你們!送來的時候明明人還是清醒的!」而閃過拳頭回到辦公室脫下沾滿血液的值班服時,主任帶著雙眉之間深比馬里亞海溝的蒼老線,說妳這不是做白工嗎?健保又要核刪了,病人沒救回來還得倒貼錢。記得回去先寫自我檢討。

此刻的她看起來無比輕盈,坐在離地面十公尺的二樓陽台欄杆上腳一踢一踢的,用充滿偶像劇情調的語調:「也許妳的秀才就在下一個轉角?」

「哈,我十三歲那年就放棄正向思考了。」我用夾在手指間的香菸點點她的臉,「我從那時就祈禱分數能反映出我的努力(而我花了整段花季青春卻沒能考上第一志願,更糟的是生命中每個人都用世界末日一樣的表情勉強向我道賀);父母能看到我的努力而多給我一點笑容(他們總是用焦慮和斥責來表示他們的愛—而我總是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愛);有人在不遠的未來等著用微笑與臂彎獎賞我的努力(我們就不提這荏了……)—奇怪,一貫的定律不是努力就是成功?不誇張地跟妳說,快二十年了,我還從沒看到轉角有輛幸運快車等著撞上我。」

「妳得先信神才會有奇蹟,而妳是個無神論者。」她哈哈大笑。「妳有沒有想過,也許從來沒有好事發生在妳身上,是因為妳是個不怎麼好的人?」

2

以一個不能呼吸的十七歲女性來說,她有道理。

「不怎麼好的人」是我最深的恐懼。因為這說明我甚至不是壞人—至少這個世界獎勵壞人,不信你問問還在世時的秦檜—,而是一個平凡人。

這個社會上有太多衡量成功的標準。坐駕,存款,珠寶名牌;孩子,伴侶,寬敞豪宅。當我奔波一日後想要清算自己的獲得,回顧時卻發現沒有一個條件滿足時,背景音樂默默響起了辛曉琪的「領悟」。實在不能怪我輻射出了濃濃的憂鬱,就連坐在對面那名疲態盡顯的中年上班族也悄悄挪動了位置。

憂鬱是會感染的。而人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

她跟著我上了車,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跨過那個中年男子的膝蓋,滑到他原本的位子上。

「當平常人有什麼不好?」她問。

「問題在於,我不應該只是個平常人。」我閉著眼睛不想看她;她穿著被救護車送進來時那件湖藍色的背心裙,上面沒有血跡;時髦的鬈髮被往後扎成束不再垂下來擋住她蒼白的臉頰,看起來甚至比我電擊她時還年輕。「妳知道這是一件多讓人憤懣的事情?當妳犧牲了許多能讓妳快樂的東西,只為了達成那些目標,但最後目標不是永遠走不到的海市蜃樓,就是走到後卻發現根本不值得追求?」我張開眼睛,看了看她然後補上一句:「抱歉,我知道妳是想鼓勵我。」

「妳同學可都沒這樣;智力太低只能當個普通人,還想怪誰?心比天高。」她歪起一邊嘴角。

好吧,我錯怪她了;其實她並沒有想要鼓勵我的意思。

「妳的意思是說我要得太多?」

「要得太多,不然就是努力不夠。」她轉頭定定地瞪著又開始打盹的中年男子,大眼睛轉啊轉地似乎想捏捏他的鼻子。如果她真這麼做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打了個寒顫,盡量轉開她的注意力。

「如果妳去掉包裹的外衣,這思考簡直跟賭徒一樣。因為覺得自己最後會贏,所以不斷地加大賭注。妳的前提是妳夠努力就會成功。折損點在哪裡?」我無奈地揮著手,中年男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露出了無辜的微笑。「我應該什麼時候停止按下吃角子老虎機的遊戲手把?」

「妳以為妳是在打遊戲?」她放棄了男子的鼻子,眼睛改望向他的脖子。「存到一定的經驗值就能擊敗魔王過關?」

就在她下定決心出手的那一刻,我用過猛的力道跳起身來按下下車鈴,然後奪公車門而出,衝進冰涼的細雨之中。

她沒有跟來。

3

推開家門時映入眼簾的情況一如平常。不知怎地這讓我有點失望。

老舊的冷氣正在運轉,馬達發出了垂死掙扎的噪音。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台冷氣比我還有戰鬥的勇氣。

我忍不住朝自己笑笑;可惜沒有人注意到。我清了兩次喉嚨才把媽的注意力從她盯著的韓劇上移走。說真的,我真應該把那東西像是成人頻道一樣鎖起來—一邊是真槍實彈地滿足赤裸慾望,一個是塑造對人生與愛情的不實幻想,哪邊比較危險?

「我回來了。」我露出了惺惺的假笑。

社會關係中,父母家庭是唯一不能選擇的部分。而聖人之言與傳統教育無不告訴我們,父母會為孩子做一切的事情:給我們遮風擋雨的屋頂,給予金錢支援,給我們溫情的關懷。

我一秒鐘都沒懷疑過爸媽對我有深厚的感情,但在醫院工作足以讓我知道這些箴言並不總是十分正確。

這世界上有太多邪惡不應該被詳述、不應該被傳誦;即使某些場景用彩色幻想圖清晰化放大並印在社會版頭版時,能夠增加報紙銷量,而稍後還能用誇張諧謔的粗糙動畫搏取網站點擊率;那些故事還是應該被平放在小小的解剖台上並蓋上白布,做為對純潔的最後一絲尊重。

唯有那些翻來覆去的晚上,才在醫療人員的腦海中被挖出來反覆重溫。每當這個時刻,我都會努力用枯燥無去的教科書文字來取代眼前浮現的、太過清晰的圖像。我會閉上眼睛喃喃地記起:「Shake baby syndrome」在1972年被提出,因為嬰兒的軟組織在堅硬的頭蓋骨內被來回晃動,造成硬腦膜下血腫與蜘蛛膜下出血,眼球玻璃體也晃動造成視網膜出血……

有時我想,我受到的Shake是不同的概念。

大概十三歲的時候,我發現在校時所學到的真理有所偏差,讓我不得不質疑什麼才是對的。我失去了從小遵從的信念,卻又來不及發展出一套自己的原則,感覺就像是拓荒的獵人發現自己走在錯誤的道路上,其他的小徑卻又都沒有地圖與燈。

按照電影邏輯,此處應出現尤達一類的大師級人物,緊握著我的手帶我探索原力。但我卻從來如此孤獨。

而跟父母討論是條死路,我非常快就發現;他們總說我太過偏激,鑽牛角尖;說我想太多,不忠於自己的目標與人生。「東想西想,一事無成。」我還能記得這是我最後一次嘗試時他們告訴我的話,「你不要這樣想,曲解別人的好意;你才幾歲?懂得會比大人多嗎?」而他們看著我的眼神比恨鐵不成鋼還怨毒—他們恨不得將手伸入那顆壞掉的腦袋,撥動那些不再靈光的發條,修理銜接錯誤的電線與插頭,讓我正確運動起來。

也許他們做到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毎天都感覺自己是櫥窗裡的假人。純白的身體,等著別人將衣服穿在我身上,決定我今天看起來是什麼樣子。之後我變成了幽靈,知道我存在,但從來沒有人能看見我真正的面貌,只是好像存在、但消失了也沒人注意。

「你國小女同學有個叫陳什麼的。」爸在廣告之間抬起頭。

「……你這樣可真沒有縮小範圍。」

「我猜她說的是後來考上景美女中那個。」她忽然出現在水槽旁邊提醒我,嚇的我把白開水灑在桌上,順著光潔的白瓷桌面,滴得整個地板都是。我抽了張衛生紙。她的馬尾散開來了,嘟著嘴,應該是因為我在公車上打斷她的動作而不開心。

我假裝記得的嗯嗯兩聲,瞪著她以示警告。

「她要結婚了。」媽在客廳接口答道。

「喔。」

「這麼大了才終於要結婚,也難為她嫁得出去。」媽自言自語,往我瞅了一眼。也許是我心理作用,所以我決定假裝沒看見。一陣沉默後媽可能怕我不懂她的暗示,接著繼續:「嫁的還是個留美回來的博士,一百九十公分啊,年輕又帥,她媽驕傲死了。」

「要開始了。」她低聲對我說,聲音裡充滿惡意。

「她妹妹已經生第一個小孩子了,你記得嗎?都沒念什麼書可是嫁得可真好—」

我把沾濕的衛生紙扔在垃圾桶裡。「我懂了,謝謝。」我的聲音裡還是都是笑意—在急診室面對足夠的病人家屬,我已經學會如何在抑鬱中顯得開心。不管在哪裡,把真正的心情攤開來都是一件危險的事。「不過我還在等待愛情。」

「愛情?愛情跟婚姻是兩回事情。」媽嗤之以鼻。

我向沉默坐在沙發旁看報紙的父親討救兵。「爸,你說呢?」

「結婚就是要生小孩。我不懂你們年輕人吼—什麼單身就是自由?」不出意料之外,我的計策失敗了。爸把報紙對折,「老了你就知道了。」

我捏捏鼻梁,想要再抗議些什麼。但是連續值班的疲累讓我所有的機智台詞都胎死腹中。

「我去休息了。」我盡量輕快地說,走向淋浴間。

「我的意思是,你的卵子可不會等待你的愛情啊。」我冒險看了一眼我媽,她批評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衣服上。我知道她看到什麼;每天都可以換了值班服才上班,讓我懶得換衣服的花色;穿太多遍的衣服滿是皺褶而且毫無品味。我看過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時的藝術照;挽起的髮髻,精緻的妝容,表情驕傲閃亮直到時光永恆凍結成了青春的模樣。

我很熟悉她的眼神。當我把考卷拿回家簽名的時候,當我拿回成績單的時候,當我放棄拉小提琴的時候,當隔壁鄰居的小孩考完聯考的時候……

「我是不是一直在讓她失望?」

「當然。我已經告訴過妳,妳不是個好人,那妳怎麼會覺得自己是個好孩子?」

我想起那段歲月,那段我覺得自己的每個論點都有道裡、值得爭執的歲月。那段我堅持「下個轉彎就會海闊天空」的歲月—真是愚蠢。「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麼我就是不能閉上我的嘴?」

她沒有回話,我懷疑她還在我身邊。

有時候,我送走的人之多,讓我很懷疑,最後還有誰留下。

最終誰都會離開。

「也許妳只是很寂寞。」她忽然說話,靠得比我想的還近。

「我才不。」

「妳寂寞到只能跟一個鬼魂說話。告訴我,當我離開,妳還有誰能傾訴?」

「精神醫師?」

「妳知道精神醫師是所有醫師中自殺率最高的嗎?妳別去荼毒人家、提高這比率了。」

我笑了,將頭埋到花灑底下,深深呼吸。

4

愛是張牙舞爪的野獸。

我不總是這麼孤單的;又或者說,在一段短暫的歲月中,我曾說服自己我不總這麼孤單。

這時代單身的女人仍是要承受其他人們如同市場貿易般的挑撿與把玩。總聽到這時代女人標準太高,玩心太重;而針對我呢,一開始是不夠漂亮,不夠溫柔;後來是不夠年輕,不夠體貼。

不幸的是我又太過驕傲。

之前我從不知道那些深夜帶著醉意被救護車帶進來,手腕上帶著傷痕的年輕少女在想什麼。後來我才明白,有的時刻,流血比流淚來得輕鬆太多。

(請珍愛生命—深夜的廣告如此說。)

「我知道愛是一種空洞的呼喊,遺忘是必然,但是我愛你。」

星運裡的錯。該死,我對愛情的第一印象與期望竟然是來自一本過度渲染的青少年小說。

看我被荼毒的多麼嚴重。

「我一直在想,」我一邊擦乾頭髮一邊說,「Great Love在現代到底還存不存在。」

「妳指羅密歐與茱麗葉?」她十七歲的眼睛透出了夢幻的光芒,「美女與野獸?麻雀變鳳凰?海豚愛上鳥?」

「我連最後一個比喻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代溝啊,「瞧,這些影視們廣告著這種至死不渝,找到靈魂伴侶是多麼重要的事情;而另一邊—」我隨意地劃了個圈比向客廳的方向,「另一邊是父母社會告訴我們愛情並不這樣,最後都是年齡到了得找個人作伴、傳宗接代,反正愛總會消失……妳什麼時候聽過爺爺奶奶說過我愛你來著?」

她不高興了,顯然我的話戳破了她年輕未滿的泡泡。「這麼消極,妳到底有沒有戀愛過?」

真是自掘墳墓,我在沉默中踢了自己一腳。

不得不開始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

愛過?當然有過。那感覺就像是萬里凌空,背著薄弱的滑翔翼看著腳下的島嶼然後一躍而下,想著要安穩落地卻明知那是不可能達成的幻境。我害怕、恐懼、興奮、狂喜,在高空中腎上腺素與多巴胺脹到了最高點,千千萬萬種混合的情緒炸開如同破空的煙花,在最激烈的時刻甚至想著兩敗俱傷都願意。想著我賭一把吧,沒準運氣就是站在我這邊的;想著這次會不一樣的,我值得一次勝利……

但是戀愛嗎?我不知道。戀愛總是要兩個人的參與。

而到最後我也無從知曉;到底一切都是我的幻覺,還是我們真正相愛過,只是來到了不可分隔的訣別點。

我只知道我匆忙地下了車,在空蕩的車站上如不明白自己處境的幽靈般繞了許久,看著回憶慢慢消退,等著傷口慢慢痊癒。

我至今沒有等到那一天。

只是仍然一句話不肯說,將傷痕像是戰士的勳章驕傲地包覆起來;當不小心被揭穿時,發現早已腐爛成瘡,無可修復。

「我們消遣彼此的寂寞。」最後我答道。模稜兩可,但至少絕對正確。

「狗屎。」她氣急敗壞,顯然不欣賞我的誠實。

「相信我,錯過愛情沒有什麼值得懊悔的。」我嘗試著揚起嘴角說的輕描淡寫。

「WELL,你知道他們這麼說:愛過,擁有過,總比沒愛過的好。」

「WELL,你知道的,」我反唇相譏,意識到跟十七歲的小女孩,尤其還是個永遠不會再長大的小女孩吵架,是多麼一件沒品德沒尊嚴沒下限的事,但還是無法阻止自己帶著三分酸氣的評論:「說過這句話的人最後都找到了圓滿的歸宿,不需要在每個心碎的時分計算自己的愚蠢與寂寞。」

她遲疑了。「你騙人。」

「說出這話的是維多利亞時期著名的詩人Alfred Tennyson,他和妻子結褵四十載,妻子是他最忠實的支持者、愛慕者,在他死後努力地幫他編纂傳記好讓他被牢牢記住—告訴我,這傢伙的立場可不可信?適不適合安慰我這種永遠在失戀的大輸家?」

她滿臉脹紅。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至少你給自己一開始的問題提出了解答:Great Love存在。」

「那是在十九世紀,請注意我所說的是“在現代到底還存不存在”。」

「才過一百多年呢哪能說沒就沒的?」

「你知道一百年能有多少改變?才過一百年APPLE就出了幾百款的電子產品,錄音帶都被淘汰了,數據線都不見了而無線網路處處都是,還被當作理所當然……科技都能推陳出新了,人心不行?」

她似乎被我似是而非的理論弄糊塗了,哼的一聲閉上嘴,然後消失不見。

贏了這場小爭執的我得意地坐了下來,這才注意到沒有辯論者的空間出奇地寧靜,寧靜到我清楚聽到自己在空曠中緩慢跳動的心律。

我深深吸氣又慢慢吐出。

啊,這似乎是我生命中不斷重複的故事啊……

你讓我不再孤單。

你讓我如此孤單。

5

我還記得離開學校進入醫院、成為實習醫生時的心情。

我並不天真,真的。也從來不理想化。我從來就知道這個年代,醫生不這麼受人尊敬,薪水也沒有外界竭力把我們描述成貪財爪牙時所宣稱的這麼多;我們不是神,救不回所有人,我也從來不期待自己成為開創什麼技術的先知。我只想要好好地度過每一天,幫助一些人,每天回家時對自我感覺良好一點。

這是我唯一錯估的地方:我自己。

曾幾何時,這不再足夠。

我坐在病床旁,納悶著既然最後的結局都一樣,為什麼要幫這個孩子作化療,爭取這半年或一年充滿著疼痛與不便的生活。難道就只為了讓她多明白人世間的哀慟?

我看著從美國趕回來的大兒子跟二兒子扭打成一團,因為要不要簽DNR而把彼此掐得面紅耳赤,但誰都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幾百萬的遺產,而唯一照顧著祖母的外勞連語言都不通,只是蹲下身去擦開失禁的穢物。

我站在法庭上聽著前病人發出了控訴;實際上送入時急診所有標準流程都說截肢吧,但這麼年輕誰都捨不得,大半個夜努力將之拼湊回來,病人卻踏著大步走入法庭說,走路有點跛,醫療疏失,要求賠償。

我坐在診間聽到病人們抱怨療效不如預期—療效幾乎永遠都不會如預期,身體已經耗損,該如何重設原點?難道他的身體裡面藏著能自動還原的程式設計?但是他們總說,我交了健保費,你要把我醫到好為止,而「好」的定義以

全盛時期的體能來計算。

我看到前輩被掌摑在地上,在拍照驗傷之後回到原工作場地,去救助那個施暴的人。最後永遠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被監視器拍到的,在這個眼見為憑的時代,就是沒發生過。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但醫生卻被期待不能犯錯。

悖論的完美定義。

於是,我開始覺得愧疚。愧疚於無法對那些求救的聲音給予最大的回復,愧疚於無法解決問題。我的理智總在告訴自己,有的事情是上帝—如果他存在的話—的工作,但當所有人都在質疑你,你怎麼能確定自己無懈可擊?我是不是不應該跟著標準流程走?是不是再快一秒,我就能有致命的迴旋?是不是再讓病人多活兩個月,新的藥劑就能發明,而我太快放棄?

太多沒有答案的問題,讓情緒與困惑,罪惡感與失敗感慢慢累積。

行走在一塵不染的環境裡,在心底那些無法麻木的角落,黑暗的藤蔓攀爬恣意。

看多了不可逆轉的結局,永遠不快樂的劇情,最後完成工作的快感再也彌補不了內心中無名的空虛。

也許我連抱怨不公不義都不再有力氣。

也許是我不夠堅強,還會讓自己執著於這些事情。

也許從小以來我都在讓別人失望,而最後,我讓自己失望了。

「你覺得你還能忍受多久?不斷質疑自己是否有價值的生命?」她的聲音在黑暗中悄然響起。

我想了想,答非所問:「你知道的,他們總說:看看你,比多少人過得好了,還在抱怨。」

「你不同意?」

「我認為,憂鬱永遠不能被量化。覺得能比較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空間中沉默半晌。

「想跟我來嗎?」

我低聲笑了。「所以這就是你不肯離開的原因?你想找個替身?我還沒這麼想死,謝謝。」

「你也不是這麼想活,否則你為什麼看著我,一個應該死掉的女孩跟著你快一天一夜了卻還沒有被嚇到,或找法師來驅魔?」

「因為我知道妳是我潛意識的投影,謝謝;我雖然每次考試都快被當掉,但基本知識還是有的。」

「你真的確定我是你的思想投影?」她挑起一邊微笑,將頭髮弄亂披散下來。

我打個寒顫,開始想了想我們一整天的對話。有沒有東西是我的潛意識不知道,她卻說出來的?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我真的猛鬼纏身?往昔看過的恐怖小說慢慢浮現。好像有一種鬼魂需要彼此的同意才能交換身體。

我想的頭都痛了,於是點起一根菸,淨空腦袋。

怪力亂神連子都不語,我又能作出什麼驚人的結論?

瞧見沒馬上唬住我,她掃興地將披散的頭髮撥回原位,語帶指責:「老實說,如果你真這麼想活,你就知道應該離香煙遠一點。」

「我還不確定能活這麼久呢。」我慢吞吞地抽完了半根菸。「如果幹我們這行的能知道一件事,只能一件—那肯定就是世事無常了。」

「你讀的那些書沒告訴你:人生苦短,所以要把握時光嗎?」

「我同樣也讀過,時光是流沙,抓得越緊,流得越快。」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呢?假設我可以實現你所有願望。」

「不管你是什麼,你可不是上帝。」我哼了聲,轉身上床,「也不是魔燈精靈。」我盯著天花板上前幾天因為潮濕而滲出的圖案。過了幾天,它向四周擴散侵蝕,成了個齜牙咧嘴微笑的鬼臉。

「假裝一下嘛。」她趴在我身邊。「許個心願……」

「我想要—我……」我想著我的一天,一個月,一整年。也許我應該要求世界和平,或是眾生平安;從小到大,總是有人告訴我們不能自私。但是真的夠了;心裡有一個空虛的、不斷擴大的黑洞已經很糟糕了,現在這黑洞似乎開鑿到了我的肺裡,我幾乎窒息。

「我只想要……我只想要喘口氣。我只想要不去理會所有失望的眼神語言論,我只想……好好休息。」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的?」她看起來似乎很開心,我看了她一眼,有些納悶。

她悄悄地用雙手抱住我。潮濕悶熱的室內忽然變得很冷,呼吸更加窒礙。有什麼不對了,我努力想集中精神。

「不,我想,」我低聲說,但眼前的天花板慢慢模糊,而我再也無法抵抗睡意。

6

我感到無比輕盈。

風在流轉,吹入我的身體時清涼而暢快。

我很久、很久沒有感覺如此無憂無慮了。

照理說,所有戲劇應該都要有個結局。解釋一切伏筆,囊括所有情節,讓角色們的命運都有解釋。

但以我的經驗—真實的人生中,沒有起承轉合,沒有英雄反派主角配角,有的只是好多隻薛丁格的貓,在等待蓋子被揭開的那一刻。

所以,我也只是,嘗試著張開眼睛。

小說組佳作
家教-陳奕儒(紅帽)(高醫醫學三)

雪山

這下真的死定了。

文祥低頭瞥了一眼腳下的深淵,耳邊呼嘯的暴風雪彷彿是來自谷底的嘲笑。

媽的。

他緊握冰斧,兩腳拼命在岩壁上尋找立足處,卻還是能感受到身體正慢慢下滑,體力也逐步流逝。

身處在皚雪冰封的崖壁上,即便是時常鍛鍊身體的文祥這回也快要體力透支,甚至有想要放手的念頭,礙於四周低的可憐的能見度,他沒有辦法判斷離地面到底有多遠,然而依照爬的時間來算恐怕一放手便有去無回了。

兩小時前,他與登山社的夥伴還在三六九山莊裡有說有笑地整理行囊,今年雪山主峰月初即降雪,比玉山更早,這波寒流來襲使得山莊附近積雪盈尺,隊上不少新加入的成員很是興奮,紛紛拿出手機拍照。

「等下上面夠你們拍的,節省點電量吧!」阿煒吆喝道,他是登山社副社長,也是文祥的好朋友,香港人,常常幫文祥解惑課業,他倆在林口師大僑生先修部就認識,因過去都有習武背景,下課常相約到附近的拳館練習。在僑大班上,僑生往往是敵非友,畢竟大學開放僑生的名額有限,幸好在這個文明的羅馬競技場裡,他們是屬於相互扶持的戰友。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自從那件事發生後,他覺得他們之間只存在和睦的假象。

「你掂唔掂架?等陣會唔會高山症發作架?」阿煒走到鐵皮屋外,對正在準備器具的文祥嘲諷道。粵語是他們在大庭廣眾下分享真心話的方式。

文祥戴上姊姊送的護身符--這是他每次出門的必備物品,很有自信地回應阿煒的譏笑:「你睇住黎,我一定第一個去到山頂!」

「係係係!到時候就唔好要我去救你。」

正因這席話,當眾人來到這面峭壁時,文祥決定不等教練架設好繩索,逕自一個人憑兩把冰斧往上爬,沿途遇到正在釘固定繩的阿煒和教練。

「喂!你要去哪裡?」阿煒停下鑿冰釘的動作,驚訝地看著他。

「我帶繩子到上面讓你們用。」文祥雙斧一左一右的揮舞,身手相當俐落。

「等一下!雪越來越大了,你這樣很危險!」風雪中,教練的怒吼聲竟細如蚊蚋。

文祥頭也不回的繼續向上邁進,假裝沒聽到教練的警告,萬萬沒想到,過沒多久竟落得現在這個進退不得的窘境。

人在面臨生命威脅時,總會忍不住對各種原因發難,文祥也開始後悔當初參加登山社這個決定。

過去常有人問他,為什麼那麼愛往荒郊野外跑?文祥沒有定論,好比對登山癡而言,舉世聞名的聖母峰究竟具有多大的吸引力?或許達成攻頂的瞬間,可能同時超越了世俗對於追逐名利等庸俗夢想的至高境界,然而在摸到世界巔峰之前,又有多少失敗者倒臥在千岩萬壑之中,乏人聞問。

也可能他愛的根本不是登山這件事。

文祥回首三年前失去至親的日子,曾經,他動過偏執的念頭,打算從台北一路跑到高雄,即便跑到雙腿斷了也無所謂,但每當看到母親傷心憔悴的樣子,失控的情緒便掩蓋在平靜的表情下,或許只有在面對巍峨的重巒疊障時,才能感受自己的煎熬有多麼微不足道,才能壓抑住蟄伏心中悲愴的野獸。

過了半晌他開始納悶為何沒有半個人影經過,難道隊員們因暴雪放棄上山,還是他跟原本的路線走偏了?或者……文祥克制自己別再想下去。

……或者阿煒根本沒有救他的打算,嚴峻的天氣正好給他當最佳的理由。

還在僑大班時,文祥認識了一個香港女孩,芷綺,塞滿百來人的教室中他們恰巧坐在隔壁,文祥立志要心無旁騖的讀書,所以不太在意旁邊坐的是誰,況且那位女孩一開始也是兢兢業業,兩人之間沒有交集,直到某日放學,文祥在去拳館的路上遇到芷綺牽著腳踏車迎面走來。

「咦?妳是不是坐我旁邊的那位……」

正在單手打簡訊的芷綺嚇了一跳,看了文祥一會兒,嫣然笑道:「嗨!你是班上那位馬西亞人對吧?」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跟人說話,她的聲音高的有點滑稽。

自此,文祥與芷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上課時共同研究困難的科目,周末也會到台北附近的景點遊玩。芷綺個性相當大方,有時又有點孩子氣,每次文祥都能用以前在賭場打工的趣事逗得她開懷大笑,不知不覺中,他對芷綺情愫暗生,但礙於大考迫在眉睫,文祥決定不要讓彼此承受太多壓力,等考試結束再慢慢坦白。

但情愫一直在腦海裡絮繞,一段時日後,他決定先向阿煒傾吐心聲,這是他第一次對阿煒提起芷綺的事。

阿煒聽完,緩緩露出微笑,並非祝賀,而是苦笑:「文祥,你先冷靜一點,實話跟你說,芷綺其實是我女友。」

文祥整個人震住,有如萬雷劈頂,難以接受現實。

用有點顫抖的語氣問道:「可是……她從沒提過你啊。」

「我跟她在高中時就認識了,來台灣求學也是一起做的決定。」

「但我從沒看過你們在一起。」

「我們先前就協議好為了不要影響彼此念書,只靠簡訊聊天,等考完試再見面,但偶爾還是會出去吃飯啦。」文祥想起在拳館前遇到芷綺,原來不是巧合,她是為了赴約才出現的。

「不過,我想不到她訊息寫的『好友』竟然是你,我原以為只是新交的閨蜜。」

空氣沉的有如花崗石,文祥冷冷地看著阿煒,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遙遠。

接著他們都笑了,卻是無可奈何的笑,畢竟現在除了笑,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朋友妻,不可欺」這句華人俗語隱含多少道義倫理?簡短幾個字,如十誡般警告所有別有他思的青年,倘若犯下這件大忌,永遠就是被唾棄的罪人,而這或許也是他被摒棄在此的原因,即便已過了三年。

「靠!」右手的冰斧終因支撐不住從峭壁上滑落,左手也開始產生鬆脫感,他確信自己撐不到一分鐘了。

此時,上方傳出一陣騷動。

「喂!下面有人嗎?」

「在這裡!」文祥連忙求救。

人影越來越清晰,阿煒雙手握著登山繩,小心翼翼地垂降。

「我們在上面找了你好久,原來你還在這裡。」阿煒稍微鬆開綁在身上的安全鎖朝文祥靠近。

「該死!繩子不夠長,文祥你再往上爬一點。」阿煒伸出手,向文祥大喊。

文祥嘗試奮力一搏,不料卻因用力過猛,冰斧從峭壁上脫落。

「手!快d捉住我嘅手!」阿煒甩開面罩用粵語大吼。剎那間,文祥有種說不出的敵意,彷彿那隻手不是救命繩,而是對弱者的憐憫與嘲諷,彷彿一旦依靠那隻手便是承認自己的無能,無能去救他的家人,無力去追求幸福。

雪片如利刃割紅阿煒驚恐的面孔,文祥仰望著漸漸遠去的阿煒,此時的他感受不到墜落的恐懼,時間凝滯在某個次元,好像眼前的場景只是一幕幻燈片,接著四周的景物驟然加速,咆嘯的風暴無情地將他拖入深淵。



家教

「松之頌」大樓屬於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高雄分部,主要是給牧師或神職人員居住,而他們的工作地點便在對街的「基督福音」教堂,斑白的陶瓷外牆中間鏤空出一個高聳的十字架,風格和旁邊燕尾脊瓦的福德宮大相逕庭。

黃昏時分,文祥站在大樓電梯前,枴杖靠牆,連續打了幾通電話給家教家長--陳媽媽,無奈話筒另一頭只重複令人失望的鈴聲。或許是教會活動還沒結束?想起最後一次和陳媽媽對話時,她有告知文祥她們一家子可能會因出席晚禱而遲些,文祥看著手錶來回踱步,深怕第一次家教就出師不利。

誰能想到,四個月前他從山壁上墜落,當時的暴雪不但將峭壁變成「陡坡」,積雪還吸收了撞擊的力道,本以為難逃死劫的他竟只有小腿骨折,盯著右腿上的氣動式踝足護具,不禁想起以前新聞報導有個俄羅斯青少年貪玩,從一百多公尺高的電塔上跳下,直接摔入厚厚的積雪中,脊椎、骨盆以及腿部都摔裂,就是沒有摔死,當然自己的下場同他相比非常輕微了。

或許老姊送的護身符真的有庇佑他吧?想到這裡,文祥掏出那件護身符,上頭的佛像是千手十一面觀音,「在台灣當然要請台灣神明幫助囉。」這是當初老姊在他考僑生分發考試前送的。

文祥拿起小小的護身符仔細瞧著:「這觀音的頭上怎麼有個鬼臉?」他並非沒見過觀音像,但大多是描繪手持寶瓶與楊柳的姿態。

「我一開始也很好奇,結果廟裡的人說這叫瞋怒相,也就是見到行惡眾生時生出的相,比惡人更惡其實是在拯救他們,有趣吧?」老姊津津樂道。

比惡人更惡是在拯救他們?文祥並不反對這個以暴制暴的言論,父親從小就教導他:「無論你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支持你,但一定不能讓你母親和姊姊傷心。」若是有人敢找他的家人麻煩,他很樂意化成厲鬼反擊。然而不久後父親便罹癌去世了,接著老姊也出了意外,這些打擊一直令他耿耿於懷。

LED儀板顯示五樓。

文祥步出電梯,照陳媽媽給的地址尋找,最後停在一面貼著福音教會字樣的門前。

「陳媽媽,我是符老師,請問妳在家嗎?」文祥輕按門鈴,只聽到裡面似乎有一陣小孩的哭鬧,半晌,門後傳來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嗨!老師你好!」開門的是名和藹的中年女子,一襲黯色長裙,身子精實。

「妳好,不好意思我剛打手機沒人接,怕耽誤到時間就自己上來了。」

「喔!不會!不會!剛剛小朋友在鬧脾氣,沒聽到電話聲。呃……老師的腳方便嗎?不用急著今天上課沒關係。」陳媽媽有點訝異地看著文祥一身行頭。

「可以的,其實快痊癒了。」文祥拿開拐杖,表明身體並無大礙。

在門口寒暄了一會兒,陳媽媽邀文祥進入屋內。

這是間標準3LDK,適合小家庭住,目測大概十幾坪,客廳擺設十分整潔,地板一塵不染,牆上的烏黑十字架端正莊嚴,不過最吸引文祥文祥的還是映入眼簾的大型電視,其後的落地窗快被遮了一半。他一拐一拐的走向沙發。

「老師請坐。喝茶嗎?」不等他回答,陳媽媽便端來一杯熱茶,熱氣氤氳的決明子在這寒流來襲的天氣格外誘人。

「謝謝。」

「陳媽媽有請過其他家教嗎?」

「沒有。」她思索了一會:「事實上,你是我們第一位老師。」

文祥若有所思的點頭,接著將目光轉移到身後的電視:「我在台灣還真少見到這種大電視。」

「我先生很愛這類玩意兒。」陳媽媽笑了笑:「不過同時也花了蠻多錢就是了。」

「什麼叫玩意兒啊?這可是120吋4K電視,不久前還是世界最大的電視。」一名男子從主臥室走進客廳,右手搭著小孩的肩膀。

「老師你好!這是我家小宇,呃……可能要先跟你說聲抱歉……。」陳先生停頓了幾秒,緩緩開口:「是這樣的,今天晚禱時小宇一直很不乖,所以剛剛被我們嚴厲處罰,到現在還在鬧脾氣,可能沒辦法上課,真的很不好意思。」

文祥先是看向哭紅雙眼的小宇,然後詫異地望著他們夫婦倆。

「真的很對不起,讓老師白跑一趟,這是一點車馬費。」陳媽媽邊道歉邊遞出一張平整的五佰元。

文祥萬萬沒想到會有如此遭遇,雖然不致空手而歸,但他實在不想放棄眼前的機會

「其實,我對不想上課的小朋友還蠻有一套的,因為家裡有個妹妹也常常鬧脾氣,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試試嗎?」他有時候的確把老姊當妹妹在保護。

「可是我怕小朋友的專注力會……」

「弟弟你想上課嗎?」文祥慢慢蹲下,看著小宇的雙眼,誠懇的詢問。

小宇一言不發,哭紅的眼神有點害怕的望著文祥,出乎意料的,默默點頭。

夫妻似乎沒想到文祥態度如此強硬,對看一眼,接著說道:「好吧,那麼,弟弟,你不要給老師添麻煩啊。」陳先生沉沉的拍拍小宇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

「依照之前幾位家教學生的經驗,我覺得學英文要先喜歡英文,弟弟喜歡看漫畫嗎?」文祥拿出一兩本美式漫畫。當然,文祥沒有任何家教學生,事實上今天才是他的處女秀,但只要開始教,自然會展現在馬來西亞UEC英文考試拿到頂標的實力。文祥給自己的謊言一個善意的解釋。

「小宇,你想先聽超人還是蝙蝠俠?」文祥刻意呼應最近上映的電影。

小宇默默指向有蝙蝠形狀的探照燈打在高譚市夜空的封面,鼻子還是像漿果一樣紅腫。

文祥翻開前幾頁,講述主角布魯斯韋恩如何過著表面是億萬富翁而暗夜裡行俠仗義的生活,過了幾個章節,提到蝙蝠俠十歲時目睹雙親被歹徒殺害,使他立下向罪犯復仇的誓言時,一直沉默的小宇突然有了動作。

「怎麼了?哪裡看不懂?」

阿宇搖搖頭,指著課本對話框上的幾個單字,文祥原本想耐心的解釋字義,但頓時打了個寒顫,他偷偷抬頭瞥一眼在廚房洗碗的陳媽媽,發現她雖然背對著洗碗,眼睛卻透過流理台上的鏡子悄悄看著他們。

「喔,這些單字其實是……你國小單字的延伸而已。」文祥鎮定的回答,但腦袋開始奔走。

Rescued、Parents、Child,是阿宇剛剛給文祥的暗示,這些常出現在社會新聞上的單字實在令人寒毛顫慄,莫名的恐懼沿著背脊蔓延全身。

首先,他不認為一個國一的小孩會為了逃避上課撒下這種謊,再者,阿宇坐立難安的神情大大增加這段訊息的可信度,但問題是,究竟是哪種威脅籠罩在這十五坪的空間裡?文祥還記得電視上宣傳的婦幼保護專線,假設,阿宇是指家暴的話,或許打這通電話就能解決,但是只怕他後腳一離開,阿宇就會受到更多不人道的對待。

「老師不喝茶嗎?冷了就不好喝囉。」陳媽媽柔和的聲音斬斷文祥的思緒。

「謝謝,我等下再喝就好。」大概是不會喝了,文祥心想,隨手在課本上畫了幾道重點,試圖掩蓋情緒。

文祥嘗試從阿宇獲得更多資訊,不料整理完家務的陳媽媽移坐到他們旁邊的餐桌,津津有味的滑著平板電腦,阿宇馬上變得戰戰兢兢,完全不理會文祥,眼神死盯著課本,彷彿大革命時期的法王路易十六,只能默默接受走上斷頭台的命運。

陳媽媽並非他擔心的對象,畢竟學過幾年自由搏擊,制伏女性應該不成問題,他真正煩惱的是廚房旁的房間裡高他兩個頭的男性,無論如何,不清楚對方底牌就全部下注是不明智的。

暗自摸了口袋中的手機,思忖到底該不該報警。

報警?別開玩笑了?

情況根本還如霧裡探花,現在就這麼著急也言之過早。

文祥回憶應徵家教的初衷,暗暗吸吐一口氣緩和情緒,接著抬頭環視四周,赫然發現廚房內有些景象似乎不太協調,決定開口探個虛實。

「咦?我好像還沒問弟弟是讀哪間國中的?」眼睛雖然看著不發一語的阿宇,這句話卻是說給陳太太聽的。

「老師你真健忘,小宇讀的是道明中學,我有傳訊息給你啊。」陳媽媽眼神離開平板,代替小宇回答。

她說的是實話,然而,除了住址、學校、年級,文祥並沒有從家教仲介那裏獲得更多資訊,甚至只知道家長姓陳而已,連樣貌都不知,畢竟仲介公司不會真的查證,大部分人都在一知半解的情況下會面,只能憑感覺和口頭幾句話判斷真假,這也是文祥能謊報自己有家教經驗的原因。

很少有人發覺,家教其實是一個風險高的行業,對學生來說可能是引狼入室,對老師而言或許是羊入虎口,一如他現在的寫照。

文祥點點頭,轉換話題:「道明?是那間天主教學校嗎?我一直有個疑問,基督與天主的差別究竟在哪裡?」

「簡單來說,天主教除了三位一體的神外,也供奉聖母瑪利亞,而對基督教來說瑪利亞就是一般婦女,並非神明。」她接著補充:「另外,我們沒有崇拜偶像的行為,所以十字架上沒有耶穌基督像喔。」

「我沒記錯的話,祭拜其他宗教也算是偶像崇拜的一種吧?」文祥指了一下掛在廚房冰箱上的畫像,千手十一面觀音慈悲的笑臉突兀地出現在這個受基督庇佑的家庭裡。

陳媽媽頓了幾秒,接著為難的笑了一下:「對。我母親是個虔誠佛教徒,堅決不讓人碰她那些佛像,我們偶爾也會為這件事爭吵,不過對老人家不好太計較……」

背對文祥的液晶電視乍然亮起,客廳內的人冷不防愣住,轉頭看向那超大螢幕。文祥並沒有特別在意台灣藝人,但畫面上笑容可掬的歌手,正是遠近馳名的四葉草,同樣來自馬來西亞的他此時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接下來要為大家帶來一段新專輯的主打歌《好想你》,希望歌迷會喜歡。」四葉草愉快的向觀眾問好。

正當眾人疑惑不已之際,隔壁房間突然傳出滔天巨響,似乎有物品重重摔落。

「唉……又是樓上的那三個小孩,每次到這時候都很吵,我們也沒辦法。」陳媽媽抬頭對天花板嘆氣,但聲音很明顯不是從上方傳來。

「老師,你今天就先回去吧,我會再跟你聯絡的。」她露出罕見的焦躁,示意文祥該離開了。

如果今天來的是一般家教老師,肯定頭也不回的奔出這棟大樓,但文祥有預感自己必須留在這裡。

「怎麼了?老師你腿不舒服嗎?不然我扶你……」

話剛落,驚悚的尖叫聲如夜梟利爪撕開和平的假象,房門霍地倒下,陳先生和穿藍色襯衫的男子從房內撞出,扭打成一團,小宇因為坐在門前首當其衝,被撞昏過去,緊接著是行動不便的文祥,他失去平衡倒向大型電視,體重壓得電視從固定架上垮下,露出被遮住的落地窗,也露出了刻意被藏住的巨大玻璃裂痕。



惡人

符安鳳命案,是繼井口真理子分屍案後另一樁引起東亞媒體注目的事件,她於暑期自林口前往高雄,半個月後馬來西亞航空MH367班機並沒有她的登機紀錄,出入境管理局亦查無符安鳳出境資料,隔了一週,她的母親來台尋找女兒向警方報案,十日之後,長老教會僱用的清潔工在教堂旁的待租屋聞到惡臭,發現符安鳳被蛀蝕的屍體如蝦米般蜷曲倒在客廳裡,迄今尚未找到兇手。

符文祥的姊姊,符安鳳,在前往高雄前的那天,正是贈送文祥千手十一面觀音的日子,離別前,他曾問她:「不是還有兩個月才開學嗎?幹嘛不先回家?」

也在台灣讀書的安鳳微笑道:「我在學校附近找到家教的機會,想說先去試試看……你也知道老媽這幾年都不好受,我們如果能自己打理生活,她可以輕鬆很多。」

「家教?是不是要到別人家裡的那種?會不會很危險啊?」文祥有些擔憂。

「放心,學生的父母都在教會工作,安全得很,倒是你才該擔心下禮拜的大考吧?」安鳳笑著通過剪票口,在月台上向文祥揮手。

當警方通知他們在某間教會的空屋內發現遺體時,文祥並沒有想起這段往事,面對母親的哀痛欲絕,他得先將種種疑惑壓下來,盡力照顧母親的起居。

直到四個月前摔落在雪地,刻骨銘心的痛讓文祥想起這段被掩蓋的記憶,想起自己在異鄉已是孤立無援,莫名的仇恨感自深淵襲來,攫走他的理智,只剩下憤怒充斥他的心房,啃食他的筋骨,他在暴風中怒吼。

復健期間,他開始上網搜尋高雄家教的需求,特別是跟教會有關聯的地址,被仇恨蒙蔽的他覺得這一切肯定相關,他不知道找到這對夫婦要花多少時間,但他相信他們還會再犯案,他只能這麼相信,就算要一戶一戶找,也一定要將他們找出來。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命還命……。

蟄伏已久的猛獸出閘。

文祥睜開雙眼,推開壓在身上的巨型液晶螢幕,他身後兩名男子還在不斷的纏鬥,其中一個人雙腿鮮血淋漓,死命地抓著陳先生的下盤不放。

陳先生用力推開藍衣男子,回身一腳重重踹在藍衣男子的小腹。

藍衣男子痛得整個人弓起,瘋狂揮舞手中的遙控器。

陳先生架開那可笑的武器,一手鈎住他的脖子,用腰車的方式將藍衣男子摔出,卻因踩到地上的鮮血跌在一旁。

房內的六個人此時有如身處舞台劇般,場面是如此的高張力、具有破壞性,神情緊張的陳媽媽、跌坐在地的陳先生、奄奄一息的藍衣男子、從主臥室裡爬出的另一名身穿黃衣的陌生女子、暈厥過去的小宇,以及蓄勢待發的文祥。

台下的觀眾靜靜等待結局。

文祥撥開雙手的碎片,卸下右腳的氣動式護具,伸展早已痊癒的右腳,接著拿出藏在裡面的折疊式冰斧,合金的鶴嘴被磨得雪亮,眼神如狼。

家教,

對老師而言或許是羊入虎口,

對學生來說也可能是引狼入室。

「你地d基督教可能唔知道點解觀音頭頂上有惡魔個樣?」他指了指冰箱門上的觀音像,冷冷地問。

「咁係因為為左可以係遇到壞人個陣比佢地更惡。」重複安鳳對他說的話。

文祥輕輕掂著冰斧,陳氏夫婦驚訝地看著他那冷酷的臉,即便不明白他說什麼也能感受到確實的殺意,眼睛裡竟忽然閃過一絲恐懼,文祥一步步慢慢向前,他們不自覺的往後退。

「……好想你,好想你,不是假的假的好想你!是真的真的好想你!」四葉草迷人的歌聲迴盪在客廳裡,輕快的旋律和眼前一觸即發的景象形成強烈對比。

「幹!遇到肖仔!」陳先生率先從錯愕中清醒,雙腳一蹬虎撲了過去。

文祥反手一揮,將鶴嘴狠狠砍向陳先生的耳門,但陳先生像是著了魔似的,連人帶斧將他撞倒。

倒地的電視螢幕頓時被壓出兩個大窟窿,冰斧尾勁雖因身體失去平衡而明顯不足,好歹也打斷了陳先生的臼齒。

陳先生強忍劇痛,翻身壓住文祥,打算將他活活掐死。

文祥雙腿一震做了巴西柔道裡反制壓制的動作,陳先生一時重心不穩跌落一旁,他眼看機不可失,兩隻粗壯的手臂倏地鉗住陳先生的脖子,嘗試擰斷對方頸椎。

陳先生似乎察覺文祥的意圖,雙手死纏著他的手臂不讓他繼續施力,文祥見狀立刻撿起掉落地上的冰斧,用斧柄往陳先生的天靈蓋一敲,他眼前頓時僅剩黑暗。

文祥推開陳先生沉重的軀體,緩緩站起。

黃衣女子跪倒在地,嘴巴被毛巾封住,雙手遭繩索綑綁,小腿如藍衣男子一樣鮮血橫流,睜大眼看著文祥和陳媽媽。

三人對視幾秒後,陳媽媽突然開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事實並非如此,這兩個人……」她指了指黃衣女子和藍衣男子,「才是侵入我家的歹徒。」

「今天教會活動結束後,這兩個惡棍假裝生活有些困難尋求我們幫助,所以我便邀他們來家裡細談,怎知談到一半他們突然挾持小宇,威脅我們拿出所有值錢的東西。」陳媽媽邊解釋邊提起長裙,露出被繩子綑綁的痕跡。

「誰知道這些還不夠,他們還把我們綁起來,逼問我們存款密碼。」她摀著臉,潸然淚下。

「幸好,老師你那時候打電話來,給了我們一些空檔,我先生才有機會反擊,救出小宇,謝謝……謝謝你。」陳媽媽往前伸出手想要擁抱文祥,但文祥舉起冰斧擋住她。

「要是這樣,妳直接跟我說不就好了?而且為什麼不報警?」他冷靜地問。

陳媽媽停下腳步,抬頭望著他:「看到那台大型電視了嗎?我丈夫原本是深圳一間電器公司的台商,那台電視就是公司的產品。誰知道一年前被當地人擺了一道,怕倒閉後會被討債,我們只好逃回台灣,若因為這件事被媒體一查而曝光,那些債主肯定不會放過我們。」

「不管怎樣,妳也太冷靜了吧?」

陳太太眼角抽緊,流出兩行熱淚,凝視著文祥:「是誰說女人遇到危機時就只能崩潰尖叫的?你是連續劇看太多嗎?別老把女人想得這麼軟弱。」

「我剛說的是實話,不信你可以問問旁邊這賤人,但我想她肯定會說謊。」陳媽媽憤恨的瞪著黃衣女子,倒在地上的女人同樣狠狠地回視。

「我拿開她嘴裡的毛巾,你自己去問她。」陳媽媽悻悻然的罵著,朝黃衣女子走過去。

文祥原本打算同意,但忽然想到,若真正的歹徒又把對方抓來做人質怎麼辦?

「不要動!退後!」文祥喝道,陳媽媽嚇到如木頭人般定住腳步。

文祥正苦思如何解決眼前的謎題,眼角赫然瞥見躺在地上的小宇。

Rescued、Parents、Child指的不是拯救想逃離家暴的小孩,而是要他幫忙拯救自己的親生父母吧?

不知為何懷念起姊姊對他的疼愛,文祥看了兩名女子一眼,接著戲劇性地緩緩舉起冰斧,猛地往小宇臉上一砸。

冰斧鉗入地板,離小宇不省人事的睡臉只有一步之遙。

「嗚!嗚嗚!」黃衣女子對文祥的舉動,反應格外激烈。

另一名母親卻只是默然,默默地看著他,接著恍然大悟。

世界上只有一種感情最自然,最無法掩飾。

不等文祥開口,陳媽媽將平板如飛鏢般射出,拿出藏在身後的匕首,匕首邊緣泛著藍光,挑筋斷骨易如反掌。

文祥下意識避開,陳媽媽轉眼欺身至面前,刀鋒近在咫尺,他一個翻身想要閃躲,卻被反手抓住。

「小鬼,我不是說了?別把女人想得這麼軟弱。」她手肘抵住文祥的後腦,將他壓在落地窗上,力量意外大的可怕:「這次我會保證你的腳筋確實被挑斷,不會犯對那個男牧師的錯誤。」

文祥死命掙扎,正巧碰到窗戶開關,一個重心不穩,兩人的身子便落出窗外。

文祥右手緊攀著窗台邊緣,左手試圖甩開背後的惡匪,陳媽媽雖被一時的失足嚇了一跳,但雙手仍死抓著他的衣領不放。

夜風呼嘯而過,文祥手指已經慘無血色,兩腳拼命地在牆壁上尋找立足處,卻還是能感受到身體正慢慢下滑,體力也逐步流逝,終於到了臨界點。

他從來沒想過當初為了求學而遠走他鄉,如今會變成復仇的獵人葬身異地,人都會改變的,在時間無聲的推移中,蒼海會變成桑田,巨樹能化為朽木,何況是人?

這個情景是如此熟悉,四個月前他就是像這樣掛在峭壁上,直到上頭漸漸出現黑影,慢慢放大。

嚴寒的風雪如利刃,割紅了阿煒驚恐的面孔。

「手!快d捉住我嘅手!」黑影又說了同樣的話。

也許連他自己都無法了解,這究竟是失望?嫉妒?或者只是對孤單的害怕?怕被遺留在人生黑暗的一隅,只能羨慕外頭璀璨的陽光。

文祥伸出手,不打算再有任何遺憾,緊握住過去錯過的時刻,也握住最真摯的友誼。

黃衣女子跪在窗戶旁,兩手緊拉著文祥的右手,身體卻對抗不了文祥的重力慢慢下滑,文祥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喪命,立刻使力攀附住窗台,回到客廳。

「陳媽媽」癱軟在地,輕撫小宇的臉龐,朝文祥點頭致意,再無開口的力氣。

傍晚已過,福音教會的夜燈亮起,白光從陶瓷外牆中間鏤空出的十字架打出,映照在文祥的背影上,文祥摸摸脖子,發現護身符已被扯下,連同過去的枷鎖,一同落入無底深淵。



後記

「陳牧師說,那些強盜能知道我的訊息全是逼問出來的,因為我一直打電話過去,他們可能怕會有人起疑,原本只是打算打發我走吧。」文祥站在標記3886公尺的石碑旁和阿煒分享。

他決定隱藏原本打算四處尋仇的部分以及種種的陰錯陽差,畢竟陳氏夫妻和警察都以為他只是碰巧出現的路人。

「所以那個假陳媽媽說的故事全是胡謅的?」阿煒驚訝的問。

「沒有全部,她原本是假裝被強暴的妻子來尋求心靈慰藉,其實是為了得到教會的基金密碼。」文祥想起那時看到假陳媽媽腿上的勒痕,大概是用來說書的化妝。

「另一部分其實就是牧師夫婦和他們分享的故事,沒想到最後小孩被挾持了,故事也被反過來利用。」

兩人望著雪山下的雲海,不發一語。

家教、家訪,不管名義為何,都會使自己身陷危機之中,隨便一個惡人都能摧毀人們彼此得來不易的信任,這個社會和睦的假象其實就是如此危險,如此不堪一擊,但正因為它像襁褓般脆弱,人與人之間才會彼此照顧、彼此更加珍惜。

「差不多該走了吧?教練在催人了。」阿煒扛起背包,朝文祥揮手。

「好。」文祥起身到一半,突然又像想起什麼,從口袋中拿出斷了線的護身符,細瞧了一會,便埋在腳下皚皚白雪裡。

千手十一臉觀音上,除了那個依舊憤怒的瞋面外,其他的臉蛋都笑了。

小說組佳作
犬-林佳亨(健二)(陽明醫學七)

那日下午陽光灑進來,我打開抽屜裡的盒子,想到他老家房間裡也有一枚生鏽陳舊的盒子,裡面放著數張斑駁的紙條和相紙,就覺得過去的人生沒有這麼不值得,彷彿被通訊軟體忘掉了,也總有個地方和自己相連。如此微薄的存在感與對歸屬感的渴求,會讓人瘋掉、對生活無信心,好在我幾年前開始現在的工作,並且透過工作遇見幾個不一樣的人們。

應徵這工作的契機是什麼,老實說現在也無法說得明白,不過人生就是這樣,多少人能說得清楚為什麼五歲的時候喜歡吃麵卻不喜歡米苔目,喜歡沙坑卻不擅長跳遠。我只記得當時非常缺錢,並不是家裡無法填飽在外求學的我的肚子,而是我對於自己無所投入的生活態度感到愧對父母,於是我不向他們拿生活費。我父親會的謀生技能不少,無論如何總能在社會謀得一席之地,只要身體狀況沒太大差池;我母親個性嬌柔,卻又有一股不服輸的執拗,否則又怎能在小賣店裡同客人討價還價。或許自小在那樣的環境長大,我儘管與人慢熟,可若是被期望從某人身上榨出幾個錢,一點點社交辭令還是可以的。

到高中為止,我一直以為我是這樣的人。不過上大學北上後,我見識到城市裏的人、或者說這島國上的人,全然一個悶,悶得很、寂寞得很,王家衛《東邪吸毒》裡面的對白拿來套在這種環境還真是一點都不會顯得不合時宜。我很擔心在這裡提到這部電影,是否會透露出我的年齡與相對應的感知力合乎與否,我甚至想寫馬友友的大提琴配樂在終極版有多失敗云云,我以前本來不懂這等差別,只知道那怪、不諧和。也是我在現在工作店裡所認識的這群人裡,有人懂得什麼是好東西、不是評論家說了算,評論家大多數只是作家,搞創作的,用一些牙慧點大的觀點,以為能獨霸專欄,壟斷餐桌邊女文青的謬思泉源。

總之某一天我就想通了,不去上課對不起認真備課的老師,也對不起擔負學費的父母,可我總不能這樣原地踏步,我必須由衷為自己的完整性負起責任才行。過去尚且在日記裡、在紙條裡責怪導師們輕忽我這種中庸而不奪眼球的類型學生,而任由我十幾年來在杳無典範的書海裡浮浮沉沉,還以為書中自有黃金屋。其實我是喜歡看書的,保險員上門推說兼職販售的百科全書也好,兄姊從寒暑假閱讀清單裡帶回來的《未央歌》也好,心得寫作比賽隨便拿起來讀的《安娜‧卡列尼娜》也行,甚至上班族讀物《泡澡紓壓養生法》我都囫圇吞棗地啃過,那只是字的排列嗎?還是對人生安做插科打諢之流的內容——沒思辨過,這是很困難的問題。很難說今天揀選什麼知識,明天能得到什麼利益。人們總說要放長遠來看,可是某些人選擇其實不多,沒有太多長長久久的量尺能印證這些理述,因而許多年來,我覺得教育圈在與家長的討價還價裡,肯定多少和一些學生結下樑子。

社團活動也好,那也不是太能夠對年齡成熟度產生影響的東西。我參加過廣播社,因著同學人情而去的,要有人分擔文書工作,和廣播老師通訊,決定活動細節和設備清單,有時候透過電子郵件,有時候老師會在咖啡廳請客,不是太難的工作,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能力原來適合這種不消縱橫的斡旋和紀錄,動動筆桿就好的事。

我跟老闆講了這樣的經歷。老闆是個留著鬍鬢,眼神銳利的中年男人,刻意不讓我先到他店裡面試,反而說要到我住處周圍的咖啡店和我見面先。

「你就住附近,常來這家店嗎?」我說我其實很少特地到這種氣氛不上不下的地方,沒有什麼人能一起來,也沒有特別需要到這種地方才能做的事。老闆聽完我的回答沒有接續下去。

那是一間很普通的咖啡店,連鎖的,客群以主婦和商務人士為主,過了某一特定時段後,會有周圍科技大學或高職的學生三兩聚集,討論的話題和在速食店的取向可能有點不同,卻也不甚嚴謹,起碼不曾起過爭執或一絲皺眉。

我其實不會調酒,也不會炸東西,沒有任何餐飲專長,將奶油均勻的擠進泡芙裡面這樣的事情恐怕也要再三確認才能獨立作業,總而言之我本來覺得我不會被錄用。不過老闆覺得這些都可以從頭教起,只是他對於遲到的容忍度比多數人再差一點。

除此之外,老闆還要求眼神不能直視客人,要從客人的手勢和細微的表情變化裡看出客人需索或不滿的地方。以可口可樂為例,杯子不要放過多冰塊,也不要事先為客人開瓶。對於不擅酒量的客人,既已硬著頭皮躲開朋友私下向櫃台點了軟性飲料,便該讓他手腕能不費力且不做響聲地舉起玻璃杯。就算蜷縮在角落,一點點冰塊或氣泡的光影變化都足以讓中心人物發現這木訥人物不合群的容止。若有這樣的情事,店員就該上前整理桌面轉移焦點。

這家店的客人來自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自是不在話下,每個人在下班時間到這一塊小地方求的莫不是出乎意料的如珠妙語、片段和工作無關的話題,甚或是迥離生活藩籬的體驗。所以店裡絕對禁止拍照和攝影。過去曾有無知人士抱持玩笑娛謔的態度上傳社群網站,造成小部分的流傳,甚至上了網路傳媒。有些照片有打上馬賽克,有些版本據說沒有,不過又有誰知道他們的熟人能不能從衣著和圖樣的蛛絲馬跡拼湊出那些不說出口的小心事。

沒有什麼過於隱晦而不能公諸於世的情色畫面,店裡不是那種場所,或許有那種交易在面對面雙方的手機暗自進行也說不定,不過老闆說他看不出來,這是一個期盼武裝能無所遁形的場域,而不是讓語言無所張狂的監牢。有時候我端著杯盤從這一桌走到那一桌,看著花俏的通訊軟體背景切換來去,人眼和手機相看兩不厭的程度和捷運比起來並沒有多大差別,可是有些客人群體一走進來,便有人揚聲要大夥將手機丟在老闆這裡,大夥兒敞開心胸聊是非心事,也有人組團預約較大的桌面,準備玩桌上遊戲。我原本預期這樣的客人將嘈雜不已,老闆的開店方針不就是要與通常的咖啡店和桌遊店區隔?怎又容許這樣的小團體常駐店裡的周末熱門時段?

原來這小團體的核心人物是老闆的熟友,他是布犬。沒錯,布施的布,犬儒的犬。他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從布犬的穿著和五官無法明確辨認他的職業類型,有時候他戴著一副素樸無花邊的黑框眼鏡,有時又戴隱形眼鏡。防風的運動外套裡總是穿著一件棉質T恤或透氣汗衫,下半身或許穿一雙滑板鞋或是迷彩軍靴,不一定。我曾經以為他是職業軍人,不過他頭髮不夠短,和我在台北車站收假潮時看到的兵哥不同。後來有一回他穿了一件深色迷彩的長褲來,老闆才告訴我布犬是海陸退伍,體能特出。

布犬周圍的朋友外貌年齡多半落在大學生或研究生這階層,據我觀察,每回來店的人身高、體型、氣質參差,有人陽光外向,說話大聲,兩側頭髮剃得短短的;有些看起來相對年輕的大男生,瀏海不過眉,稚嫩的眼神藏不住對陌生場所與新朋友的防備,這一款的半年內不出現超過二次,是以確切的臉我也記不清楚,客人太多了,不過總的來說,他們可以歸為一種典型,學生哥的外貌、拘謹有禮,十個有七個會試著點調酒,不過喝得極慢,想必是勉強了。

布犬帶來的桌遊有的玩法簡單,抽抽紙牌,大夥兒面對面說幾個燈謎似的詞句,便能繞著共同朋友開開玩笑,無論認識或不認識,聽到笑聲有誰不跟著愉悅;卻也有的玩法複雜,一大盒小道具,小包裝拆開還有小人偶,紅色代表玩家、長積木權充城牆、紙牌可以造陸鋪路,我有時候分神傾聽,又看他們一群人攪和著,總有一兩個人到遊戲尾聲對規則都還不明不白,可每回我上飲料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投入在這新鮮而不穩定的人際與遊戲裡。

布犬也認識店裡其他常客,好比勇哥和小柚。他們倆幾個禮拜就會來一次,有時候續攤、也有時候提著大包小包,不一定是商店提袋,甚至有時是一個行李袋那麼大的包裹。我有時候眼角瞥到他們就要把包裝拆開,品評質量,不過我謹遵店長嚴規,非禮勿視。我第一次知道布犬和小柚認識是在前年冬天,那天他們一夥人有說有笑地進來,音量不大,然而那些上揚的嘴角為店裡八點過後的昏晦燈光加添不少活力。

老闆對我使了個眼色,要我上前接過勇哥手中帶來的酒,勇哥喝酒成癖,飯局無酒不歡,續攤無酒不成書,是以勇哥有時攜路易威登大提包走在路上,很少有人能知道裡面究竟放什麼物事,還以為是要出國。其實勇哥同人交際應酬總有些飲食上的堅持,有時他從提包裡拿出大盒港點、美式甜甜圈,甚至也有過紅酒浸烤牛肉干這種色氣濃厚的製品。

我到桌邊遞菜單時,看見一個年齡與我近似的精實青年,身穿棒球制服,穿梭餐桌兩端,活躍地與眾人搭話。我在中學時代也和幾個朋友到澄清湖棒球場看過比賽,這青年身上的棒球制服不像職棒選手的有那麼多贊助商標,款式也不像這幾年報上常見那幾支隊伍的設計,是以我直覺推斷他可能隸屬大學或業餘球隊。

「他是野球母犬,不要覺得奇怪,他以前真的打過棒球。」

「這樣講誰聽得懂,叫他菌菌就好。」

「我們這群人還有誰不知道菌菌叫野球母犬?」

「是說誰知道菌菌以前的位置?」

「我是游擊手!右投左打!」棒球制服青年對著發問的人提嗓呼喊。

「鈴木一朗也是右投左打,你看他跑壘速度多快!」布犬今天也穿著海陸的迷彩褲搭配軍靴,只不過今天他一身輕便,沒有帶桌上遊戲組合,平常他自己會帶來店裡的人,這回一個都沒跟來。

「小柚最近不是很支持王柏融?」勇哥從提袋裡拿出行動電源接上手機充電,然後轉身向我統整所有人的餐點。我對勇哥的記憶力非常敬佩,我沒有問過勇哥詳細的工作內容,但我聽老闆說過勇哥目前在日商公司的工作純為打發時間,勇哥老家祖產有蔭,如今勇哥靠著在桃園火車站周邊的房產租金和股票便已不愁奉養父母和生活所需。我不知道勇哥究竟是個儉省還是揮霍的人,旁人說富三代才懂穿,但老闆說勇哥就是身上一件黑色素T有時都是一線品牌,這和我在家鄉認知的有錢人不大相同。

「你怎麼知道我支持王柏融?你昨天有看臉書?你不是說你晚餐喝蓮子湯嗆到,怎麼沒被嗆死、還能上臉書!」小柚表情變化豐富地引領場子熱絡的氣氛,一點都沒有三十幾歲上班族常有的裝腔作勢。老闆不喜歡那樣矜持的人,從每季更換的菜單設計上就可以看出這點,我從菜單上其實很難看出到底老闆是用怎樣的心思鎖定目標客群。後來老闆說,上班族就喜歡四平八穩、似曾相識的那些東西,就好像多數人絕對可以在不同地區、不同咖啡店看到鬆餅和奶油義大利麵這樣類似的東西——不超出上班族速食主義的生活認識,卻又提醒這些黑髮黃皮膚、身著制式套裝的人們,就是中午或下午離開公司到一陌生區域出差,在咖啡座偷閒也不是太離經叛道的事,只不過是從甲地到乙地,從高處到低處,做的事情都一樣,同事也這樣,經理從前也這樣,沒什麼不可以。是以不熟悉的料理和菜單編排會讓人緊張,會被認定是特色小店,這種店的氛圍不在清閒假日的午後是無福消受的,偏偏老闆下午三點開張,凌晨四點才關門,有時我留下來洗碗盤、改變佈置,老闆在旁邊做會計的工作,平板電腦就透過喇叭撥放舒眠入耳的古典樂。我還以為古典樂專屬夜晚。音樂會、高級餐廳都在夜晚撥放古典樂或爵士樂,老闆卻說他凌晨的腦袋最清晰,而古典樂令他準確精算。

「你好年輕,跟之前我來遇到的都不一樣。」野球母犬對我如是說——這稱呼還是很詭異,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是男的,卻被稱作母犬,我也不是對世事一無所知,我知道有那樣的族群對身體有不同的展演和詮釋,那是我在大學裡聽過覺得十足新鮮的事;另有對味覺與身體的探索:《芭比的盛宴》,女僕芭比為主人一家蒐羅食材,精心特製豐盛的一餐,從餐前酒、前菜、沙拉莫不是口口驚喜,妙不可言。老闆曾讓我吃過他做的海瓜子肉凍,美味至極,那時我才修完那門課不久,覺得老闆的特出料理或許就為了滿足這些特異族群不凡的格致心思。

「我只是工讀生……」我語畢才發現其實我不一定要回答他的問題,微笑或是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我回到工作區,偷看了老闆一眼,老闆仍持續油炸布犬點的泰式大明蝦,我看著鍋裡的熱油,頭一次在上班期間感到有點眩暈,我想到母親,年節時分約莫到大年初三始,在廚房裡油炸甜粿,稠稀的太白粉,祭祖炷香的餘味,我突然覺得我與周遭格格不入,我不屬於那個群體,但我確實存在於這家店,對這家店而言,我是有功能與價值的吧?我驀然覺得我一點都不是陰暗而孤僻的人,我其實渴望人群,進入一個話題,哪怕對那個群體我一無所知,我就是巴著一個梗我也能偕同那幾張清朗卻陌生的臉龐大笑,雜揉我那擠成一團,了無新意的無特徵、無修正的五官,沒有人能妖嬈過我靈動的心思。

我摔破了一只玻璃杯。

老闆盯著我掌心上黏蜜的檸檬水,率先開口確認我有無割傷,然後要我到地下室拿小掃帚和畚箕清掃。我彎腰向老闆道歉,老闆只要我多保重身體。我繞過櫃台,逕自走向洗手間對面的地下室入口,耳邊飄過野球母犬對小柚興沖沖地說:「學長!我要看上次去雲森瀑布的照片!」

「我這邊照片很少,伯穎上次拿單眼拍很多張,可是他今天沒來。」

我小心躲閃地下室存放的啤酒和食材,在角落輕輕提起清掃工具,我彎腰起身,做了個深呼吸,發現我在黑暗中的視覺適應力或許比多數人都好。以前父親處罰我時,常把我反鎖在黑暗潮濕的浴廁裡,起初我有點害怕,對於未知的事物總會在心底無限放大,深怕自己伸手不見五指的感官就要被什麼給吞噬,進而蜷縮成一團,像動物一般,如在子宮裡似的,無人能抵、前人未踏,絕妙的冥思,我不在意怎樣被處罰,我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既已予我生命,允准我有自由意志,卻又怎樣能主宰我的嘴、我的手腳,他們能用這樣的方式評斷我,我卻有獨立的思維承受他們的評判和誤解,我越躲越深。

「這裡可以當暗房!」我聽到野球母犬的聲音,但他隨即被一個矮壯男子掐住脖子,很快噤聲。

「像真的狗一樣,有洞就要鑽。」

「我都不知道下面有那樣的地方。」矮壯男子說,他身上穿著皮外套,腳上蹬著一雙晶亮的黑色長靴。

「其實以前標哥剛開店時有打算要把下面整頓一下,可是後來——」

「我的印度香料雞肉沙拉!」聲音沙啞的平頭男子歡聲,我想我動作得快些,免得內場同事分身乏術。

「以前學校不是也有這種防空洞嗎?從樓梯走下去,可以一直走到地下室,我們學校以前後面還有很多日式平房,有幾間有住人,有些歷經風吹日曬雨淋,玻璃破了也沒人修。」勇哥吃了一口酒蒸蛤蚌。

「那種地方有時候會聚集很多貓,晚上貓會發情。」和勇哥年紀相仿,操廣東話口音,身穿貼身運動緊身衣和螢光綠色球鞋的男人說。

「貓在這裡、貓在這裡。」沙啞男子拍打身旁光頭男子的背,光頭男子好似不敢給人看到牙齒似的,尷尬地笑了笑。

「應該也有很多狗吧?菌菌,有吧?你的同類會不會去那裡?」小柚停下手邊打卡的動作。

「汪!」

我靜悄地走過他們那桌,在工作區後方蹲下仔細地清掃玻璃和檸檬汁。

「說到很多狗,我想到我以前讀專科的時候跟朋友去山上,」矮壯男子摸了摸臉上的鬍子,「這個故事有點長——簡單來說,我們有四個人,三個男的、一個女的,我們騎機車環島。路過南投的時候,我們想去山上烤肉,跟借住的親戚家問了一下路線,確定可以一天來回,就跟他們借烤肉架,然後去買肉、海鮮跟烤肉醬,中午上山。」

「感覺有點可怕——」小柚臉色突然垮下來。

「你平常嘴巴壞成那樣,還怕鬼來抓你下地獄啊!哈!」勇哥示意要矮壯男子繼續說。

「山腳下天氣還不錯,我們就沒有帶雨具,怎知道傍晚山中起霧,天氣跟視線奇差無比。大概兩三點的時候,天空烏雲變多,我們之中有人性格謹慎,就提議早點選個地方烤一烤。可是……」矮壯男子停頓了一會兒,喝了口氣泡酒,「我們騎了一段時間,山路蜿蜒,樹叢蓊鬱,沒有找到適當的地點可以生火,後來突然就下起大雨,雷聲轟隆,我們看到一間小廟,就趕緊停了機車進去躲雨。那個時候雖然是夏天,可是標高五六百公尺的地方,還是涼了點,所以我們就決定在小廟前烤肉。」

「天哪,年輕人不懂事!」布犬瞪大眼睛驚呼。

「沒錯,其實這樣很不妥,至少也應該跟人家打個招呼。我後來才知道,蓋在那種地方的廟,其實各有一些目的或緣由,不能隨便亂拜,最好也不要打擾,尤其在山上。當時我有朋友抽菸,隨身帶打火機,我們很快生火、烤肉,吃飽喝足後,雨還沒停!同行的女生就從包包裡拿出撲克牌,提議玩大老二。我們想說反正天氣陰濕,文火還算溫暖,一時也不急著下山,就開始玩。」

「然後牌就有少。」野球母犬打了個哈欠。

「沒錯!」矮壯男子托著鬍腮淺淺地笑,「玩了幾局之後,輪到我發牌,結果有人手牌只分到十二張,我們就在四周翻找短少的那張,結果天色越來越暗,剛好雨也不下了,那個女生有點擔心晚上會看不到路,就開始收東西,嚷著要下山。我們四個人、兩台機車。我載那個女生,剩下兩個男的把烤肉用具放在腳踏墊,跟在我們後面。雖然路看不清楚,但我想只要照著原路那條單向道順騎,應該七八點可以到山下。

我沒注意到有沒有岔路,騎了半小時後,突然覺得後面機車的引擎聲越來越小聲,那兩個男生唱歌的聲音也不見了,我就叫那個女生轉頭看他們有沒有跟上來,結果那個女生才轉頭沒多久,突然一大群狗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對著我們狂吠,非常兇、帶有敵意,那個女生尖叫,我也很緊張。可是柏油濕滑,我一邊加速、一邊注意不要滑倒,心裡一直覆誦南無阿彌陀佛,大概過了五分鐘後,狗吠叫的聲音逐漸遠去,才又聽到機車輪轉聲。

原來那兩個男生路上騎到一半時,烤肉用具掉到地上,他們就停車整頓了一會兒。我問他們有沒有遇到一大群狗,他們都說沒有,後來那個女生哭了,我們只得盡快騎回我親戚家。」

「狗很有靈性,牠們在警告你們。」勇哥噘著嘴,對著矮壯男子比劃。

「我親戚也這樣說,他們知道我們在小廟前面烤肉,把我們念了一頓。」矮壯男子斜睨了一下神情緊繃的小柚。

「真的有山神。」小柚語重心長地說,與其說那低沉的嗓音乃出於恐懼,不如說是敬畏。

那天深夜,店還未關,客人尚存三兩個,店長就將音樂從鄉村搖滾樂曲<Suddenly I See>換成李斯特的<沉思者>(我看見平板電腦上顯示的樂曲名稱,原文似乎是法語,不過老闆勤奮學習語言的程度令人咋舌,地下室有一小區塊安放不同語系的辭典)。

過不多時,客人一個一個走了或睡了,我就按桌次和樂曲行進,讓抹布帶著我的手,匯集那些乾的濕的黏的酸的廚餘垃圾。我將衣索匹亞產咖啡粉倒在黑色大垃圾袋的最上方,蓋過足以讓人聯想到清潔子母車的潮悶,才發現我忘記先掃廁所。

還記得小學掃廁所最常遇到的問題莫過於馬桶阻塞。逆流的土黃棕色穢水,很像電視裡滿溢出的貪婪政商,我當時讓自己這樣想,盡力不去想那臭的而且噁心的東西,製造那坨消化物的人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人在馬桶裡塞了死蟾蜍或鏢牌玩具等等,讓他在解放後仍得避人耳目、滿身冷汗地逃竄,彷彿世界不與他和解。店裡廁所沒有這樣的問題,很久很久馬桶才會塞一次,而那多半是衛生紙或乾硬的糞石,全都是因為氫鍵,纖維質或蛋白質都有氫鍵或雙硫鍵,這是一種儲藏於物質態相之中的化學能,喜纖維質、糙米紫米飯者尤有之。這是某天晚上修水電的粗勇雨鞋男教給我的,他說他以前學的是應用化學——不怎麼令人理解其實際意義的學門。他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泡麵工廠交叉調製新口味的配方,沒多大原創性的工作,更多時間花在試吃上,從此他對泡麵只覺得反胃。

雨鞋男自稱沒有太多本事在那工廠升遷,沒多久就辭職不幹,回到鶯歌家裡附近的菜市場幫其母剁豬肉。

「久而久之就吃得跟那胡屠戶一模一樣。有讀過吧?」我一下沒反應過來,雨鞋男臉上驀地漫起一陣紅熱,不知他是覺得過於高估我抑或尷尬。我於是也不再問為何好好地不剁豬肉改行來修電通水,這可能一點都不重要。他知道氫鍵,他明白有能量在物質之間轉換來去,而那是人體與外界共有的要素,摸不透的鏈結。雨鞋男掌握了這個,儘管他包藏在骯髒雨鞋裡的大腳有股說不出的異味,可能洗腳也洗不盡的酸臭,多少人的排泄,內心的、身體的;愉悅的、不滿的,都傾瀉在那雨鞋表面,進而滲透到他趾間趾縫,恍若穿了一雙量身訂做的脫不掉的鞋,輕若鴻毛,卻叫人難忘。

那晚馬桶雖然杳無塞阻,坐墊上卻有泥濘雜沓的鞋印和深黃的尿漬。我向老闆提議是否該貼張告示提醒客人用安全的方式如廁,只見老闆將自動鉛筆輕放在帳本邊上,問我有沒有注意到今晚哪幾位男客如廁。客人胼肩去來,我穿梭在廚台工作區與外場,我是一點也不能憶起。

「我猜他們之中有人被鎖了cb。」我沒聽懂,老闆接著說,「這不會是常態,若再遇到或有客人反應,我們清乾淨就是了。」

我清得並不辛苦,我只覺得我可能在做一件善體人意的事,一件只有老闆、我和那位男客才知道的事。我在狹窄的男廁裡,想像那名男客蹲踞在馬桶邊緣,以一種俯瞰的角度,看著自己的尿液點、線而成面地在浴廁裡灑落成一副圖像,像一張藏寶圖,像不能複寫、難以言傳的小秘密,這是否就是老闆——他們口中的標哥,想要守護的?老闆告訴我那新穎的名詞,是否也將我視為掩藏秘密的鑰匙?

我帶著困窘的思緒打卡下班。甫在店外撐開傘,便在傘緣看見骯髒的棒球褲褲管,我心頭一震,以為自己看走眼——然而我沒有看錯,原先雪白耀人的制服穿在青年人身上是多麼意氣風發,可野球母犬如今一身泥濘全身濕,孤寂地在店旁巷子裡抽菸。這是我第一次細看店裡客人的容貌。

野球母犬在地上捻熄不知名品牌的香菸,落雨鹹澀的氣味讓煙塵凝珠附著在玻璃、皮膚和機車椅墊上。他為什麼還不回家?

我上前為他撐傘。偌大的雨滴打在身上就是沒受寒,皮肉也有得受的。

「你今年幾歲?」他沒有說謝謝,但也不離開傘下。

「二十六。」

「認真的還是騙人的?」他將菸蒂隨手一拋,然後沉默半晌。

「我剛學會加法的時候就在打棒球了,教練很兇,說我這樣的小孩不好好練球就不會有出息。」

我才從口音聽出我倆族類的差別。

「每天都很累。我媽有時候會來看我練球,她會帶毛巾和我喜歡吃的東西,可是她總是先分給別人,輪到我拿的時候常常都已經沒有了。」野球母犬的右手搓揉著,我不知道他想握住的是棒球還是童年。

「我丟東西可以丟很遠,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就是知道竅門,很多人手臂施力不當,幾年後就廢掉,可是我不會,我到現在都還是很會丟。」他做了個拋傳的大動作,極具速度感,有那麼一團空氣好像就隨著光影蹭到馬路彼端。

「你相信有山神嗎?小柚剛剛講的。」

「或許有吧。」我邊搖頭邊說,老實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沒多少爬山經驗,唯有的高峰經驗亦是在陰暗浴廁裡想像的心靈之巔。

「我不相信有山神還是犬神。那是唬人的。我母親覺得有,可是我父親就死在山裡,踩空了,被發現的時候身體不是完整的。」我不敢看他,然後他繼續說,「我母親有一個鐵盒子,裡面放了我們全家人的合照,我敢說你會覺得我現在長得跟照片裡一點都不像。你有沒有白紙?」

我從包包裡拿出紀錄店裡消耗品庫藏的筆記本,隨便撕下一空白頁。野球母犬同我要了一枝筆,畫了一個高大、綁著馬尾的男人。男人身上穿著簡單的汗衫,身邊的豐滿女人亦穿著沒特別設計過的襯衣,我猜想那是他酒醉未醒,筆力不均而未能細琢,最後才畫了個頂著西瓜皮的大孩子。

「我到台北一陣子後才理平頭,我本來要考警專,可是沒考上,很難,本來陪我唸的人中途離開台北了。」野球母犬將那張紙遞給我,沒要我處理掉。

那cb呢?我很想問,然而我看著他抬起右腳,將褲管拉高,百無聊賴地拍去藍色棒球長襪上的泥沙,稚兒般地噘嘴將鞋帶解開、重新綁好,那表情倏地讓我覺得無論cb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我將折傘留給他,把畫了全家福的紙張摺好,自己到便利商店買新傘。

那之後野球母犬又來了店裡幾次,不過他沒有再叫住我,也沒有將雨傘還給我,我不在意,我想那是一種交換,或者說,那也是一種無形的鍵結。這是我在店裡工作以來最重要的收穫。故事或許就該寫到這裡,可是我想再補述,每當我遭逢困頓而全身乏力時,我就會打開盒子拿出那張紙,想到山裡的狗,想到不完整的身體,想到不間斷而不可逆的失去,接著鄉愁會帶來暖意褪盡我體內的寒氣,包覆我,令我能沉沉地睡去。

小說組佳作
公寓裡的鬼-陳俊翰(牧牧)(陽明醫學三)

他一直覺得,住在這間公寓裡的,不只他一個人。


這間單人套房在一棟靠近市郊的公寓裡,屋齡起碼有二十年以上。原應鋪著黃磚的外牆已脫落大半,暴露其下坑坑巴巴的灰泥。屋內層層粉刷的痕跡,看得出房東曾為維持屋況下過一番苦心。但即使如此,一種荒頹的老態,仍從天花板長年滲漏留下的水漬,以及樓梯間昏暗閃爍的日光燈中洩漏出來。從中彷彿可以看見,已年過半百許久的房東,長年徒勞而今放棄的姿態。

這間五層樓的公寓儘管老舊,設備倒也還完善。一層樓約有四五間單人的小套房,附衛浴及簡易的廚房。而且因為鄰近郊區,租金與市區相比便宜許多。重要的是房東也是個毫不囉嗦的人。房東在幾年前就已將公寓管理及租屋轉手交由他人代為處理,平常根本不見人影,事實上,在他住在這裡的幾年中,從沒看過房東的身影。而有任何房屋問題,只要傳訊息告知,都可以很快獲得解決。如此方便也是他中意這棟公寓的主因之一。

他於是很快就決定租下這間單人套房。儘管距離上班地點有段距離,且房間坪數稍小,對於一個人生活的他來說還不成問題。畢竟若想在離上班地點較近的市區租房子,不是得與人合租,就是得花天價月租租一個坪數更小的套房。剛出社會工作一年的他自然沒有如此經濟餘裕,這間位於郊區的老舊公寓實在是他目前最好的選擇。若不習慣,等有一定經濟基礎再找也無不可。如此,他便在此住了下來。


畢業之後,他就一直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一邊兼職打工,一邊準備公務員的資格考試。通過考試之後也不是馬上就能入職,還得等待一段時間的職缺。幾個月前,他收到了赴任的通知,於是便帶著為數不多的行李北上,住進了這間公寓。

頭三個月,與他先前擔心的不同,他很容易就適應了新的住處和生活,工作也還算上手。公務員的工作內容大多單調枯燥,卻十分冗長。隨著政府朝夕令改的政策,常需要額外加班支援。他的日子也因此變得十分規律,早晨六七點起床後便搭長途公車去上班,在辦公室的小隔間中埋首打報告、整理數據、或是回覆信件。晚上五六點或七八點,再搭長長的公車回到他位於郊區的單人小套房。下班之後也沒什麼夜生活,辦公室的同事們大多都已過中年,年紀比他大了快要兩輪,話題基本圍繞著小孩與退休生活,自然很難建立起下班後相約喝酒聊天的交情。幾個同期的同事們年紀倒是相仿,卻都在別的部門,彼此不甚熟悉。一開始,他也與這些同事們一起出去過幾次,到居酒屋熱炒店喝酒唱K,但每次玩到深夜,同事們都在興頭上,嚷著要續攤時,他總因住處太遠要趕末班公車而先行離開。幾次之後,他也就不再去了。

他的日子因此更加單純起來。上班之外的時間都在房間裡度過,或者頂多到附近的街巷散散步,去超市買些生活雜貨,在小吃店解決午晚餐。大半的時間他仍是待在公寓裡,上網、吃飯、睡覺,滑滑社群網站上的有趣短片。他的房間太小擺不下電視,看新聞的機會少了很多,他因此常覺得跟不上年輕一代,甚或是同輩們的流行趨勢與話題。事實上,上班之後他與過去朋友們的交集也越來越少,規律、忙碌的生活作息讓他不得不推掉了許多聚餐和邀約。也許公務員的確是個會讓人提早老成的職業,他有時也會不禁這麼想。但整體而言,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也許稍嫌無聊、單調,至少平淡安穩。


大概是住了四五個月之後,他開始有種隱約的感覺,好像不只他一個人住在這間單人套房裡。

這種感覺,並不像是有甚麼人趁他出門時,侵門踏戶的占據他的房間。不,那種感覺是更隱微,更貼身的,像是相同的呼吸頻率那樣的貼近感。並且同樣的纖細而難以察覺,卻又十分確實的存在著。

真要說的話,比起人,更像是幽靈,那樣的存在。

讓他開始注意的是一些微小的跡象,這些線索甚至瑣碎到不甚可靠的地步。例如,記得關上了的房門不知何時已悄悄打開,廁所、廚房的燈常不明所以的開著,室內懸掛的衣物毛巾無故的擺盪、墜落,水杯、紙筆總悄悄的變動位置……諸如此類細碎無謂,說不上是甚麼證據的小事。一般人可能根本不會意識到,會把這些歸類於自己的過度敏感或健忘,但對於長時間待在這間房子裡的他而言,這些現象微小,卻清楚的難以忽略。

除此之外,更讓他確定的,是一種感覺。

更準確的說,是一種若有似無的目光。當他在廚房燒水、煮茶,或是在晾曬洗好的衣物時,總可以感受到背後傳來隱約、卻專注的凝視。隨著他的一舉移動,如影隨形的黏附在他的動作上。雖然如此卻不會讓他有不快的感覺。那目光卻總在他回頭查看的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從沒能真的逮住甚麼東西,每次回頭,頂多也只能看見曬衣繩上搖晃的衣物,或是懸掛牆上微微晃動的鍋具罷了。

如此便斷言一切皆是幽靈所為,未免過於武斷和大驚小怪。但發生了某件事之後,讓他開始對這樣的推測深信不疑:有某種東西,跟他一起住在這間公寓裡。


那是某天深夜,半夜約莫兩點左右,他毫無理由的從睡夢中醒過來,並不是被甚麼東西吵醒,也不是做了惡夢驚醒,只是非常安靜的,像是突然想起甚麼似的醒過來。醒來之後,他盯著天花板很長一段時間,讓剛剛深潛在夢中的意識慢慢的浮出水面。然後在想起任何事情之前,他忽然感覺到了。

在房間充斥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有某個東西待在那裏。

那不可見的某個東西,彷彿團塊似的,漂浮在房間最遠處的角落,散發著一股不可思議的存在感,周遭的黑暗如固化般微微的凝結。

查覺到那存在之後,他全身僵硬在床上大概有十多分鐘的時間,不自覺的屏住呼吸,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無法動彈。直到逐漸理解到,那個東西除了偶爾的移動之後並無其他動作,他才逐漸放鬆繃緊的神經,繼續盯著天花板,最後甚至有些無聊的,再次沉沉入睡。

那大概就是鬼吧。他開始這麼想。那夜之後,他更能明確的感受到它的存在。用電腦時,洗澡時,在床上發呆時,只要稍微留意,便可在房間角落、桌子底下、櫃子裡,感受到空氣中某種不自然的凝滯狀態,總是保持著與他不遠不近的距離,卻從沒離開過這間公寓。


他也曾想過與其他人討論這件事情,關於在他老舊公寓裡的鬼。但終究沒能真的向誰開口。他大概能猜的到其他人的反應,大部分的人會覺得是他自己神經過敏、過度反應,糟一點的會把他當瘋子來看。就算有真的相信他的濫好人,唯一能給的建議也就是勸他趕緊搬離那間公寓。但是,公寓租約還有半年左右才到期,而目前公寓有鬼這件事也沒有真的造成他生活上甚麼困擾,他對目前的住所和生活環境也算滿意,實在不想如此大費周章再找新的住處。

一開始,他的確也是有些害怕的。但日子久了,甚麼事也沒發生,鬼繼續在公寓的各個角落遊蕩,他的生活照常的運行,也就逐漸習慣了這種特殊的相處模式。甚至,還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份。

他越來越習慣在這間單人公寓中有鬼陪伴的生活,就像是多了一個安靜的室友一般。隨著跟鬼的相處時間越來越長,他也對它的習慣有更多的了解。例如,它喜歡滯悶的空氣,總是在他不注意時悄悄的關上窗戶。他也因此開始習慣隨手關起沒用的窗子,但還是會記得不把房裡的門帶上,方便它進出(雖然他也不知道鬼需不需要)。白天出門上班會留著一盞燈開著,避免整間房空蕩無人的感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擔心鬼太寂寞嗎?)。因為它似乎也跟人類一般喜歡食物和水,他猜想它也許是會吃喝的,儘管份量小的幾乎看不出來。因此喝水的時候,他也會記得留下一晚淺淺的清水在桌上,喝茶時不把杯中的茶全部喝乾。地上偶爾散落著些食物碎屑也不急著清掃,買來的午晚餐會先放一陣子再吃。諸如此類的體貼和注意,讓他偶爾真錯覺回到大學時代,與當時的好哥兒們在外面一起租房子的生活。當時室友幾個人也常一起出去吃飯,打鬧,上下課玩在一起。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有的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是他現在的生活中,最接近與人互動的情況。隨著工作越久,資歷越深,加的班、做的工並沒有成反比的跟著減少。拚績效的壓力,需要顧慮的人情世故反而越來越多。他的生活也因此更加鋪天蓋地的被工作所占滿,除去工作之外的時間,則充斥著日常瑣碎的雜事,以及虛脫般的疲憊,而容不下其他的事物。這樣無止盡的馬拉松式生活中,他偶爾也會驚覺,除去工作後他的生活簡直像是被洗劫一空的華屋廢墟,只剩軀殼而內在已消失殆盡。那些孩提時候,或是學生時代曾懷著的遠大夢想,現在只在失神的片刻中一閃而逝,而下一秒,他又會再度陷入無止盡的工作和日常事務中,持續以必要的、沒效率的方式,持續支付著他的時間。


時間是弔詭而且狡詐的。生活彷彿總是被密密麻麻細細碎碎的填滿,但一轉眼,卻又會讓人驚愕於時間竟是如此揮霍的流逝,快的讓人不知不覺。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了,他還住在這間公寓裡面。老舊的公寓外觀上似乎沒什麼改變,只是更老、更舊了,裡面的住戶來來回回換了幾次,都與他沒有關聯,也沒有留下甚麼。他彷彿從出生開始便是如此般的習慣這裡的生活,樓梯口總是閃爍不明的昏暗燈管、偶爾失靈的熱水器、天花板脫落的粉塵,都已不再困擾他。

這些年,他遇見了一些人,大多數都隨著時間流過沒有留下痕跡。他跟一個女人開始談戀愛,不算刻骨銘心,也不是不認真的那種戀愛。交往了三四年,他們開始討論婚姻及未來的規劃。婚期將近的時候,他母親因病過世了,婚禮因而延宕。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處理母親的後事。這段期間,他發現了女友偷偷的與另一個男人來往。女友哭著求他原諒,說她只是太寂寞了,求他回到她的身邊。他總覺得難以釋懷,但還是沒有分手。又過了一兩年,周遭的同輩大多都已結婚生子,他想是時候了,和女友再次準備結婚。剛好,上級決定把他調到南部的單位,他和女友商量之後,決定兩人一起貸款在南部買間家庭套房,開始新的生活。


最後一個住在這間公寓的夜晚,他在清晨薄霧未散的時分醒了過來。太陽尚未升起,萬物皆處在一種曖昧不明的昏暗中。他透過房間唯一一扇向外的玻璃窗看向遠方,甚麼也看不清。整座公寓在此刻好像有了生命般,他從未如此刻般清楚的感受到這間房子的呼吸,這個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他起身,打開衣櫃的門。鬼就在裡頭回望著他。

第一次看見鬼,他發現鬼比他想像的長的更像自己。只是更蒼白透明。

「你離開吧。」他對鬼說。

鬼還是一樣的沉默,面無表情,彷彿沒有聽見似的。然後,它開始緩慢的移動,飄過整個房間,穿過玻璃窗,消失了。

然後,他緩慢的爬進衣櫃,關上衣櫃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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