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小說組首獎]中國醫學二-黃繼賢《微波晚餐》

[第六屆小說組首獎]中國醫學二-黃繼賢《微波晚餐》

 

7-11的店員看起來很累,還是只不過因為他臉上暗沈不平均、還有一點坑疤的痕跡。再熬幾個晚上,我看起來也會像那樣吧?微波爐打開以後,店員包好餐巾給我,我的晚餐,以及晚餐應該摸起來的溫度,濕黏的、沒味道的白飯。走出店以後,晚上冷得比公司的中央空調還有力。

 

玻璃門外面擺了兩張附有陽傘的鐵桌,紅白兩色的傘萎縮收起。有個人背向店門、面向馬路,坐在鐵椅上對我的audi吐煙。他穿拖鞋、髒T恤,後腦勺掛滿油膩的髮絲。

 

今晚吃咖喱燴飯,托那位仁兄的福,晚餐吃煙薰口味。

 

要是嘉玲在這裡,她就會把妹妹拉過來,教她說那是壞人。妹妹才五歲,綁兩根小辮子,張大眼睛看著壞叔叔說壞人。嘉玲會從黑色羊皮chanel拿出兩個口罩,一個幫妹妹戴上。不過,她們本來就不會坐在路邊吃便當。現在很晚了,嘉玲應該早就哄妹妹上床睡覺,房間裡,空調應該靜的幾乎沒有聲音、沒有雜質,像一幅優雅的廣告,抱著她的芭蕾舞熊睡覺。

 

曉雯剛剛在下車不久前突然問我:「你女兒幾歲了?」我跟她說五歲。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問這個,應該是看到我鑰匙圈上面有女兒的照片,現在的照相館已經可以做出這種東西了。

 

剛剛在車上的時候她很沈默,應該是很累吧?是我說要送她回家的,因為她家住這附近。她快下車的時候,左右張望看路,好像已經不打算聊下去。「欸,」我說,「妳走路回家要小心。」她關上車門,回頭對我微笑,攏了攏鬆散的髮髻,拍拍白色洋裝。今天從下午到晚,我沒看她換過衣服,就穿著白色洋裝跑完卸貨、搭棚、主持開場跟晚會。晚會開始後,她重新梳過一次頭,踩著米色的高跟鞋,繼續在人群中檢視各種細節。

 

「你們老闆很有心,」車子停下來等紅綠燈的時候她說,「為了一個建案願意請一整個團隊。」我說:不然要請流水席嗎?她笑了笑,「流水席沒什麼不好啊。」她以前也會笑的,大笑、笑得很沒氣質。我很早就認識她了,她是我大學同學,當過我們班上的營隊總召,我是她的副召,記得我都叫她總召大人。也記得她沒日沒夜狂打我電話,只為了在迎新的晚會多添幾架鹵素燈。

 

她跟整個營隊翻臉,因為她是控制狂,這讓我很為難。同學如果什麼問題怕觸怒她會先找我商量,甚至有些決定直接跳過她,比方說外燴被生活組全部換掉。生活組組長是個胖胖的男同學,緊張地問我什麼時候要讓她知道。我還在盤算怎麼告訴她。卻先讓她當場發現了。開工作人員大會的時候弄到當眾撕破臉,幸好我沒有被她當場點出來,躲在台後不敢看她。她轉頭過來對上我的視線,看著我的表情,我一直都記得。

 

當晚,我拿一罐啤酒給她,坐在學校大道旁的野餐椅。「你這卒仔!」她用力扳開馬口鐵罐。我那個時候只敢喝汽水。更晚,路燈應聲熄滅,我跟她說卒仔要去睡了晚安,她搖頭拒絕回家,我只好把外套留給她。

 

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今天再見,她看起來只有老一點點,眼角多些笑意的摺痕。

 

前面那位抽煙的仁兄猝然轉過頭看我,吐煙,又轉回去。斜斜的眼神,看起來快要睡著了。那像我爸抽煙的樣子,嘴斜歪出一縷細細的微笑,煙凝結後散去。我小的時候,他會抽煙,我長大不久後,他就戒掉了。

 

爸過世的那天晚上,我還在音控室壓陣。

 

音控室裡面昏暗得只剩桌上一點點星光,舞曲撞得熱烈,電話在口袋裡悶震起來,卻沒地方接。我跑到外面,入秋的晚上竄進滿汗的襯衫,冷不防打了冷顫。掛掉電話以後,外面慘白的燈光下,另一隻手上的無線電傳來曉雯雜訊爆音的聲音,我舉起來對它說了幾個字,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她騎車載我去車站,我那時還不會騎車,媽不准我騎。媽剛剛用模模糊糊的聲音說:爸騎車車禍了,趕快回來。我們沒戴安全帽,在路上,曉雯好多隻無線電輪流響起,嗶嗶嗶的。風很大,什麼都聽不清楚。我看著地上,我們沿路的影子。伸長。縮短。伸長。鄉間漫長延綿的路燈,周圍是牛糞甜膩的氣味。

 

她放我下來,掉頭就走。我左手還握著無線電,站在車站等。等車來了,搖晃著往家的方向回去,無線電訊號漸漸變弱,最後沒有聲音。我癱坐在火車的椅子上,因為連續幾天沒闔眼,大腦又一片混亂,車箱又規律地搖擺,我在車上睡著了。

 

煙往我飄過來,我下意識閉氣,但下一口咖哩沾到舌頭之前,菸草、尼古丁、焦油綜合的薰香被我吸進一大口。這支煙的味道很不一樣,它有一種陽光曬過的味道,如果有廣告,它應該會是金色的大草原,有點風但是不會太大,有音樂但是沒有人說話。公司裡有個討人厭的sales老是抽著難聞的煙,一邊跟我說他一週總共要請掉幾包,還一一數落每家菸的品質。

 

沒想到,聞起來這麼舒服。

 

我不記得爸抽煙的味道,可能那時候也只是很討厭吧。小孩的鼻子很敏感,不能接受太刺激的味道。爸以前會在傍晚,吃飯前,站在院子外面抽煙。我在不遠的地方,在院子裡澆水,捏著水管頭玩出不同的花樣。在每盆盆栽裡面注滿水,看水從盆栽底下流出去,聚攏在花園裡長不出草的地方,形成一片棕色的汪洋。

 

爸總會在不遠的地方。夕陽照在與鄰居共用的中庭石階上,照在爸的側臉上。吐煙時,煙泛著金光冉冉升起。他的表情好安詳,好像那支煙可以抽得極緩慢,魔幻地不會變短,平衡手指跟灰燼之間完美的距離。像我可以一直在院子裡玩水、源源不絕的水,等手指發皺,等最後爸爸關水,帶我進門。

 

媽媽不喜歡煙味,她把爸爸換下來的衣服放在一個陽台外的籃子裡面,不放在浴室外的洗衣籃,她說抽煙不好,要爸爸戒煙。嘉玲對煙味也很敏感。她會突然叫我開車去接她。勾我的手離開有人吸煙的下午茶店,她對姐妹們說她最不能忍受有人抽煙,即使他們在店外面抽也一樣。即使在巴黎拉法葉百貨外面,看到穿著時髦的年輕少女抽煙,她也是急急走過。當時我們在蜜月,我剛升上主管,她剛嫁給我,她說他愛我,我什麼壞習慣都沒有。

 

那時後我還對她說:以後應酬喝酒,全身都有酒味,也會有啤酒肚,像這樣對她毛手毛腳喔。我手伸過去摟住她,在巴黎的街道上,街燈初亮。她把手抽出來敲我的頭,我們站在河邊,看著巴黎。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個時候的巴黎看起來跟我想像中不一樣,可能是我小時候太喜歡歐洲了。

 

壓著發票的手機震動亮起,嘉玲傳簡訊給我,她寫:先睡摟晚安。早上出門前我跟她說,今天要幫客人準備一場派對,可能會弄到很晚。她拉拉我的領帶說哈哈你這樣穿很帥,要去端盤子嗎?我輕輕拍一下她的頭說我走摟,去叫妹妹起床吧。嘉玲拉著絲質睡衣,關上車庫的門。

 

在濱河的宴會場,粉紅色的氣球掛在樣品屋門上。白色的貨車停在附近,後車門打開,工人們來來去去。中午十二點老闆打電話來,我跟他說我到了,現場的宴會公司剛剛開始準備。他說很好很好,聽起來還沒睡醒。

 

車子一部一部過來,穿著Polo衫和運動鞋的老闆也下了車,樂團開始試音,金色的薩克斯風在白天看起來還是很閃亮。外燴餐車在傍晚前到,樣品屋的燈光點亮。保全人員穿著跟我相似的黑色西裝,在接待通道附近巡守。我看到曉雯走過來,被保全人員攔下詢問,我走上前去迎接她。保全人員點點頭讓到旁邊,她收起自己的名片夾,上前跟我握手。「好久不見。」

 

我帶著她逛了會場一圈,走在外面,樣品屋外的噴水池因為水底的燈光閃動,她說很好很美,跟她想像中一樣。我說了一些比較輕鬆的話想緩和氣氛,她似乎沒有聽懂。繞過舞池的時候她停在舞台邊察看麥克風設備很久,確定最近的位置沒太大聲。舞池包圍在白色帳篷中間,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夏初的晚上,客人陸續到達。

 

我想起後來是怎麼跟曉雯失去聯絡的。她後來去社團,不再管班上的營隊,她很忙,我很少看到她。營隊結束後的慶功宴,我還得待在家,沒辦法去。但我聽同學說,她也沒有去。他們說那天晚上大家都醉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沒什麼好笑的事大家卻笑得半死、笑出眼淚,最後互相扶著走回宿舍。「總召沒到很可惜,她是一個很負責的人,」他們跟我說:營隊最後的感性時間,曉雯上台,台下一片燭光,跟她原本畫的設計圖一模一樣。她開始講話,在廣大的露天劇場,語帶哽咽。她特別提到我,和那一罐啤酒。

 

我陪在老闆身邊,拿著細腳的香檳酒杯,看起來真的像是一個服務生。老闆一套鉛灰色的西裝,白髮整齊,在賓客之間招呼、握手、大笑。他挑選好時間,讓我上台破冰,介紹他。他上台挑了個得體的玩笑,與我跟服務生有關,接著順利把話題接到整個建案。我剛在台下坐好,喝了一口香檳。在眼角的餘光裡,木然的官員跟微笑的夫人,看著我老闆,好像他是一個魔術師,正準備拉出一隻兔子。

 

致詞的時候時間變得很慢,我望向樂團,他們正準備休息,鼓手跟低音大提琴在聊天,薩克斯風看起來很餓。曉雯站在後面專心地盯著我老闆,然後喚醒樂手,老闆注意到賓客細微的耳語,立刻收尾,觀眾又是一陣笑聲與鼓掌。音樂毫無接縫地開始,樂團閃閃亮亮的樂器,在台上、白色領結、黑色西裝,奏的應該是爵士。

 

但我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從小我們家是不聽音樂的。爸爸連電視也很少看,但是我曾在家裡有一隻銀色的小喇叭,據說是爸的,但已經壞掉了。我們倒是常常聽到鄰居家小孩練鋼琴的聲音。當隔壁傳來琴聲,爸爸就會把電視關掉,拿起書,在客廳讀著。鋼琴聲透過來,悶悶的,一拐一拐的曲子,爸爸看起來好像很享受的樣子。

 

當我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我可以去拿盤水果。老闆拉了曉雯走過來,說要去舞池開舞。「你的領結歪了,」曉雯說,我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往舞池移動,我伸手去調整,一面說我不會跳舞。「我知道你不會。」她說。

 

嘉玲在我們的婚禮上沒有跳舞,雖然她跟姐妹們一直很想要辦一個現代的party,她們說要沙灘,要雞尾酒,還有迷幻的電音。但是後來她們還是決定在一個龐大的宴會廳,有一盞燦爛的水晶燈。

 

我們站在舞池中間,曉雯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我搭上她的腰,音樂聽起來變慢了,我突然希望燈光可以暗一點,全身緊張。我想起來本來我們第一次辦迎新的時候,舞會是由我們開場,不知道是被拱的還是被陷害了,我們練了很久,最後卻沒有上台,不知道在晚會上她怎麼解決,跟別人一起跳吧?那首歌現在聽起來很老土了,我倒是一直回想那些動作,副歌、旋轉、副歌。在練習的時候她說「欸你要認真,是要跳給學弟妹看的。」表情嚴肅,看我轉慢了半拍卻又笑了。

 

黃澄的鹵素燈忽亮忽暗照在她臉上、髮髻、米色洋裝,她垂下眼,看起來很輕鬆自在,我只能勉強跟上,腳步笨拙。等這首漫長的舞曲結束,坐下喝雞尾酒的時候我們聊到大學以後的事,工作、家庭。她問我說現在住哪裡?就住在她家附近。等收完東西之後,我說,去吃一點宵夜吧?

 

不對,是晚餐,我還沒有吃晚餐。

 

曉雯在老闆旁邊,跟他說拆收帳篷的事情。老闆醉了,一直問她吃飽了沒,她一邊陪笑一邊說吃飽了,雖然我知道她什麼也沒吃。我扶著老闆坐上車子,叫司機送他回家,戴著白手套的司機點點頭,催動油門。當最後一輛白色載貨卡車開走,我們也上車了。

 

郊區的路燈一盞一盞的在黑夜中交錯,過不久我轉開收音機,聽電台裡面播放不知名的古典音樂。路燈在方向盤上面凝聚的光點在方向盤上面滑落,我以前坐爸爸的車很喜歡看著看著光緩緩逼向邊緣,再迅速消失。

 

曉雯按下窗戶,夜晚的蟲鳴跟泥土的味道一起飄進來。她看起來好累,但是窗外的夜景好美,雖然全部都是遠處城市的光。收音機裡面換了一首曲子,我認出來了,那叫做月光,是嘉玲最喜歡的曲子,她說那是一位法國作曲家。鋼琴聲很安靜,我轉頭過去看曉雯,她閉上眼睛。開回家的路好像變得很遠很遠,周圍的店家拉上門,一間一間暗掉。

 

她問我女兒幾歲了,我一時回答不出來,她走在車燈照出來的路上,轉入巷子裡消失不見。在7-11前面抽煙的人已經走掉了,剩下一口冷掉的咖喱,我已經不想吃了。

 

評審評論

 

  • 高:我很喜歡。他很短,缺點少。這篇作品我很難在裡面挑出錯,他是一個比較沒有瑕疵的作品。他的結尾也讓我有一個驚嘆號,結尾得非常好。

 

  • 羅:這篇很成熟,他在處理的時候,雖然作者很年輕,但是他很溫和在處理一種生活上很曖昧的情思。但是他還是有點小小的走味,他有點悶,是一種很好看的悶。

 

  • 王:我覺得大學生有這種程度不是開玩笑,讀了以後就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新鮮感,他有一種大人味。他大人味的來源主要是一個俐落感,一般學生的作品都會流於流水帳,因為怕有東西沒有交代完,但是這個作者在該切掉的地方就會很俐落的切掉,寫下一段,讓人覺得很清新。

 

評選結果

 

編/王/高/羅/計/名

06/05/06/06/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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