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散文組佳作]馬偕醫學一-黃成鶊《一夜之間》

[第八屆散文組佳作]馬偕醫學一-黃成鶊《一夜之間》

不論是親情、愛情、友情，那種因為看見母親頂著豔陽在大街上叫賣、隔壁班的女孩一句挑釁的「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還是朋友在凌晨時分仍願意耐著性子聽你的哭訴。這些種種的所謂機緣，「從那天起，我就決定我不要在頹廢/荒唐/憂鬱下去」，讓人脫胎換骨的童話故事聽得很多了。總是發生在朋友的朋友、遠房的親戚，還有在已經轉了幾十次的轉寄郵件、臉書上每天都看得到的分享文章上。總之，那種一夕之間的頓悟、變成一個新的自己的故事，你覺得勵志，也喜歡聽人分享，但你始終認為那些都是故事，甚至是神話故事，也許真的有發生過那樣的奇蹟，但不會發生你身上。你是一成不變的。你並不覺得這樣不好。你踏實的過日子，大部分的時間算是努力工作，偶爾趁著老闆不注意摸個無傷大雅的魚。神話故事很吸引人，但你沒辦法的吧。
當你看著那傳說中的兩條線，你必須去思考你當下的感覺是什麼。是高興嗎？是害怕嗎？你退出靈魂的一旁，客觀的觀察自己。這不就是所謂的神話故事，起承轉合的轉，電視電影演的那種狂喜時刻嗎？就在這一刻，你的人生從此改變了，你不再只是你，而是一個母親候選人了。花了好幾分鐘期待心中浮出任何喜悅、任何責任感、任何對那團細胞的所謂母愛。心跳持續，不快不慢，跟剛才、昨天、一年前都一樣。
第一次產檢你在門診間外默默的演練著，怎麼樣說才不會讓醫師覺得妳不夠期待寶寶的來臨？怎麼樣的表情才不會讓醫師懷疑妳是不是不夠資格孕育一個生命？候診區其他孕婦都一副聖母瑪莉亞的樣子，她們身後閃耀的聖光刺傷了你的心。躺上了診療台，醫師放出一陣有規律的音訊。是的，是心跳，你知道，可是眼淚怎麼沒有自然的流下？
洗澡前，你發現底褲上淡淡的粉紅色，掛了急診，這時你心中並不驚慌，比起來更擔心被急診醫師說是大驚小怪、浪費醫療資源。躺在病床上，肚子上綁上許多監視器，又是超音波、又是內診。有點危險，在家休息一星期吧，再這樣下去就要住院了，醫師說。你拿了請假用的診斷書，坐著等著領藥時，你擔心的哭了。心中那座不會改變的吧我的城牆第一次略略的搖動了。
門診間外滿滿的傳單指示各種產前檢查，羊膜穿刺、羊水晶片、高層次超音波、頸部透明帶…你懷疑著進行這些檢查的意義，更懷疑著自己面對陽性檢驗結果的能力。最後你只做了衛教單建議的幾項檢查，你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遺傳疾病的極低機率，理性的選擇不做過多的檢查；抑或是做一隻埋頭鴕鳥，逃避萬一異常的結果而必須做的抉擇。你把這些可能的痛苦交托給未來的自己，雖然你自己知道那也是你自己。
倒數的日子你熬夜趕著工作以免之後沒時間完成。一股溫熱的液體自你下體流出，你知道時間到了。緊張和害怕勝過了期待。一陣疼痛過後，你問護理師是否已是最痛的時候了？她面有難色的說聲還早。你一向自傲的自制力和自尊心隨著陣痛一步步的增強也一點一點的離開了你。待產室牆上的海報寫著產程與產婦生理表現的對照表，「哭叫、扭動身體、失去理智」，你看著它，哭叫、扭動身體、失去理智。終於，護理師告訴你產道全開，該是進產房的時候了。
產檯上又是另一片風景，憋氣、用力、護理師在你肚子上大力的推壓著，陣痛已經被拋諸腦後，太多事情要做，太多指示要聽。你看著眼前的電子鐘一分一秒的前進，分心想著是不是難產，擔心的情緒又瞬間被護理師的催促而消失。就在你覺得你不可能完成這一切，不可能把三公斤重的肉塊擠出身體的同時，一陣溫暖的感覺自下身傳來，那些急促的倒數、高頻率的按壓都停下了，護理師唸了一個時間，你這時才明白，那個和你共享身體九個月的人，離開了你，要開始面對他的一生。淡淡的失落隨著因生產而流出的汗水，靜靜地覆蓋著你的全身。
護理師將他清潔乾淨，放在你的胸前。面對著溫熱的、柔軟的、心跳急促的小獸，依舊沒有感動、沒有眼淚，你只覺得累。你對在產房外等待的先生說，沒有下一次了。也許你真的沒有內建母愛，累壞的你連自責的力氣都沒有。嬰兒室的護理師帶走了你的嬰兒，你來到自己的病房，一連串檢查結束後，你終於有時間略做休息。你決定接受自己將會是一個糟糕的母親，你打算盡快找一個24小時保母，擺脫那個你跟他沒什麼感情的肉球。你想起每次在清晨通勤的火車上，有著刺耳哭聲和尖叫的孩子們，讓想補眠的你，煩躁甚至憤怒。你想著自己也許之後需要看精神科醫師，以免自己把哭鬧不已的孩子悶死。
嬰兒室在接近夜半時分推回了你的孩子。自出生到現在都一直在睡覺的他，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卻清醒了起來。他半瞇著眼，在你胸前尋覓著乳汁。吸吮母乳的過程不甚順利，一直吸不到奶的他，終於因為饑餓而大哭起來。
你聽見他的哭聲，你看著他因為哭泣缺氧，微微發黑、漲紅的臉。等待著自己對這不理性、需所無度、沒有生存能力的小人產生焦慮、不耐、無力感。
卻赫然發現自己心中毫無厭煩。
你聽著他的哭聲，接受著他、耐心的等待他終於緊緊含住你的乳房，他大力著吸吮著。你感受著他的溫度、他的力氣、他的生命。
你總算相信，一夜之間，你確實是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