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散文組首獎]長庚醫學四-陳禹安《新年快樂 》
「十!」
那時老師應該是在講臺上講著實驗室模式動物的種種,例如我們可以從不怎麼秀麗的秀麗線蟲長了幾顆細胞來看他已經幾天大了、幾周大了、長遲了沒有。
這是我後來才從共筆上知道的。
畢竟那時的我正被送進急診室,近因稱為過度換氣症候群,遠因則稱為國家暴力──儘管我只記得伴隨著身邊的口號及哀號聲,警察先將我們死命壓在牆上,之後再死命將我們跩出迫遷的屋子外。
我只記得,在醫院醒來時我沒有哭。麻木的身體只貼心地告訴我自己肚子餓了這件事。
後來讓我哭的是鴻鴻的詩句,印象中是這樣寫的:「不管是怨恨地愛、或熱烈地咒罵/重點是活著的方式/重點是活」。
「九!」
「你以後想要做些什麼啊?還是上次說的NBA主播嘛?」為了讓他打起精神,我試著和我的家教學生K聊聊,儘管他媽媽不久前才罵他說:「好好聽哥哥上課,將來才有機會像哥哥一樣念醫學系啊!」
他沒有回我,只是對著眼前仍未訂正完的英文考卷發愣,卻像在遠眺所謂醫師一路走來的人生風景一般。
而無語的我,只是等著眼前仍未將思路釐清的K講出正解,卻像在等待他為其寫下墓誌銘般的註解。
「可是真的好無聊喔!」K說。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我說。
「八!」
當一個人成為醫學生之後,最可怕的不是他已在一條阻力較小的道路上獲得活著的意義,而是他看著講台上的醫師,看著在電腦前一同檢討病案的學長姐,就像看著原始人在人類演化圖中看到標定著在一年後、十年後、百年後,甚至萬年後的自己,活著的方式。
看完這個刻度精細至以年為單位的醫學系學生演化圖後,通常有兩種反應,而我明顯屬於後者──像看完瑞蒙‧卡佛小說的那種後者。
「七!」
「難道要和你們立場一樣,才叫做關心社會嘛?我好好當我的醫師,以後醫治病人,又有什麼不對?」服貿爭議時,室友Y為了我在立法院退場前一晚留下的夜燈和我鬧翻了。「你不關燈,那你還反什麼核啊?」
我該怎麼告訴他,留下的那一盞燈所象徵的,對我當時的徬徨有多麼重要?「你這樣不尊重人,那和你反的那些人有什麼兩樣?」什麼時候開始,我只能和他聊美食和課業這些事了呢?
「為什麼他可以那麼輕鬆地活著?為什麼反而是需要打工賺生活費的我要壓榨更多時間出來為種種不公義傷神?」可惜醫學院考試最喜歡出選擇題,否則,我真想出這樣的題目請大家做答。
「六!」
畢竟,誰也沒聽說過會有醫學系學生四年級休學跑去念研究所,而且更重要的是,從名稱來看,和醫學八桿仔打不著。雖然說他的問題意識正是要打開醫療這個技術黑箱。
「恭喜你考上研究所!」說完這場面話,這世界的人隨後就會分成兩種:一種接著問「所以你考上的那是什麼研究所阿?那你以後就不回來當醫師囉?」,一種接著問「那你的研究主題是什麼?為什麼不去念公衛所或社會所?」
通常後者是我的朋友或一路上幫助我甚多的師長,前者大多是我現在的同學,而即將變成我的學長姊。值得慶幸的是,似乎對我而言沒什麼值得慶幸的。我不是第一次有在兩個社群穿梭的感覺,而是漸漸地,我發覺自己正處於這樣的劃界之上。我必須找出一個相對舒適的姿勢,那得是生活的姿勢,也得是抵抗的姿勢。
「五!」
我曾以為時間會一直停留在我完成研究所自傳的那個晚上,但馬上就放榜了,然後是跨年。
L原本邀我去光點華山看冬日甦醒的首映,長達三小時的片子出來就能到忠孝東路上看101煙火,更重要的是,看著男主角艾丁如同我們生活中熟悉的嘴臉一般,被惡狠狠地揭開知識份子的虛偽面具。
L終究沒來,畢竟這種「惡趣味」不如到同學家吃火鍋來的有趣。
「四!」
寫研究所自傳的那晚,我喝了點酒。
我得一頭栽向記憶的深處,找到我開始尋找「活著的方式」的時刻,我想,這樣的自傳才有辦法打動評委們。
後來我是這樣寫的:「我開始從教室中出走:本以為從順服聽話的殿堂中出走,本該是大學生應有的瀟灑姿態;本以為從對於人的關照中反省醫療的侷限性並探討更加鉅觀的醫療健康實作情形,本該是醫學教育應有的樣態。但我發現我錯了。在這個科技,醫療與健康照護政策充滿爭議的時刻,我的多數同學及師長們仍在囤積式教育中,遺忘了自身與社會間的關照。」
「三!」
讀書會結束後,學長B要回新竹繼續寫論文,我請爸媽順道載他去轉運站搭車。
畢業後隨即去念社會所的他,不免在爸媽面前為我先休學再去唸研究所的決定說幾句好話。老媽說:「我這兒子就是有點固執啦,但也不能說是好是壞。」
我只好答腔:「誰叫妳要把我生成金牛座的?」
B離開前笑著說:「我想他去那邊會過得很好,而且對他往後回到醫院的學習也有很大的幫助。」
「二!」
最後,我在自傳末段是這樣寫的:「我的學習總在許多個人的與集體的矛盾、困窘與衝突中開展。然而,我相信,也願意繼續信仰,一個人對於學術或者社會的承諾,必須要從我們的故事、我們的感動出發,這樣的承諾,才會更真切、更長久、也更有力量;否則,當自身成為一種沒有靈魂的論述載體時,各種論述彷彿成為一個自足的整體,與其之外的東西毫無關係,甚至連自己都不見了。」
「一!」
寫完研究所自傳後,我越發遺忘自己為何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可能是自己將通往不好的記憶路徑放上了路障,以免像Y那樣的事情讓我崩潰。
剛好直屬學妹T問我進醫院前要什麼禮物,衡量了她的經濟狀況,我請她幫我拍攝一段影片,留下那些曾經有意無意對我產生影響的人們的勉勵與叮嚀。但也許,我更想從負責拍片的她所看見的那個我,來認識現在的我。
「零!」
這一年便過去了,而我該怎麼繼續數下去?
我不知道該將目標數字定為多少繼續數,於是我想,也許我其實該期待著下一次倒數,直到最後一次。我就這樣看著煙火,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接著數下去的困惑中,向身旁的陌生人說著「新年快樂」。
至少這次我沒有哭,因為鴻鴻的詩句是這樣寫的:「不管是怨恨地愛、或熱烈地咒罵/重點是活著的方式/重點是活」。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