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小說組佳作]台大醫學四-陳宗延《住海邊》

 

「我們已經有三天不曾看見陸地了,在我們底周圍只有藍色的水,無涯無際的,甚至在天邊也不曾顯露出一點兒山影來。」

──巴金《海底夢》

 

 

第一次見到L桑時,他坐在一張藤椅上。看到我自遠處迎來,他並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反而像是陷進去那張椅子似的坐得更深,幾乎是躺進去了。他收起本來微笑的臉,露出端詳的表情。他的眼神首先盯住我,幾秒鐘後就擴張到我背後的清水紅磚牆,接著又把佇立在牆外的苦楝樹給收束進來。他的五官透露出一絲懷疑,但彷彿不是對我,而是對牆和路樹。

 

對於M鎮祖厝的景色,L桑當是再熟悉不過的。今日生命猶未被撳熄的人中,沒有一個比他住在這裡的時間更長。作為龐大家族中一片深紅的秋葉,他在赴日就讀高校之前飄零在祖厝有十五年之久;在回到M鎮從事製糖業直到被捕之前,晃悠又過五年。可是,L桑闊別M鎮也要三十年了。這樣說來,使他陌離而至動搖的果然不是我,而是這大致上同六十五年前並無太多差異的M鎮罷。

 

沉默著,躊躇著,先開口的是L桑:「麗君昨晚已經打了一通電話來。攏給我交代過了,有甚麼想問的就隨在你問,不要驚。」我問:「驚甚麼呢?生分嗎?我可不這樣想。」他回答:「生分的話,久了也會熟習起來。只怕你吃不慣習粗茶淡飯啦,おぼっちゃん(少爺)。」我哼了一聲不答腔,他慢條斯理地補上一句,「祖厝,是古早人住的,也是給家人住的。你又不認同這個家族,不是嗎?」我楞了半晌,無力地反擊:「可是,你不也是嗎?何況,你和他們並不一樣。」

 

他倏地從籐椅上彈了起來,藤椅發出窸窣的聲音。我反射性地把臉一側,往後墊了兩三步,卻只聽見L桑笑開了,好像沒有甚麼能阻止他的笑那樣,又好像要從這戮刺的對話中提煉出甚麼。笑聲暫歇,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說:「要不要我帶你去走走看看?在天色暗去之前。」

 

 

※※※

 

第一次見到C君時,他才剛從高中畢業。C君在嘉義的時候是打棒球的,守位通常任捕手。不過我一直沒有看過他打球,我們的交集可能不在那裡。我們都考上了自己不喜歡的醫科,他是小我兩屆的學弟。不過我們並不是在迎新或宿營一類的場合碰面的。大致上是因為我們都並不擅於或樂於出席那類場合,所以我們都選擇缺席。當然,這是後來聽他說才得知的。

 

那是暑假的尾巴,凌晨兩點,我在寢室裡百無聊賴,一邊就著少許燈光湊近書本,一邊又分心地把眼角餘光投向桌前的筆電。突然寄來一封BBS信,白色的字體在全黑的屏幕閃爍著。四下無人醒著,室友盡皆睡去,背景也是全黑。盯著屏幕,上下敲擊鍵盤,我就和信函裡的文字一樣清醒著,而且益發清醒了。信的大意是說:我是你的學弟,我今天第二天來到台北,我在網路上讀到你批評系方的文章,我想和你討論一下,我就在你宿舍樓下。署名是C君的名字,連名帶姓。

 

直截了當,沒有一絲遮掩。文如其人──這點是後來才知道的。我推開椅子,忘記關掉桌燈,沒有回信就奔跑出門。沿著樓梯逐級而下,我一面想著:C君是個怎樣的人呢?我辨認得出他來嗎?還有,他恐怕會以為我太過寡言。我瞥見宿舍門外站立著一個身形壯碩的青年,身上的藍T恤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樣。跟身體比起來,他的頭不成比例的小,臉上帶著黑框眼鏡。他看到我,向我揮了揮手。

 

我在自動販賣機投了一罐純喫茶。他匝了匝嘴,說:「沒有台啤啊。」我問:「這是學校宿舍耶。你想喝酒?」他說,「也不一定要啦。」我以為他會問起我那篇將學校落伍僵化的填鴨教育批了個一文不值的文章──也許會問我是在甚麼心情下寫的?系辦有沒有人來關切?會不會被記過?也許他還會補上一句:「幹!這鳥學校,怎麼那麼多人想來念!志願是我爸媽逼我填的,我高中同學卻羨慕得要命!」那麼,我就可以從容地跟他分析:大學教育其實就是職業訓練教育,甚麼博雅教育根本是支配階級的修辭,你不要自以為高人一等,其實你還是甘願為他們賣命工作;大學教師其實只是學術生產線的作業員,而我們恰恰是這個產業後備軍的死荷重,之類的。

 

不過,話題完全沒有依照我期待的路徑發展。他劈頭就問:「學長,你去過海邊嗎?」

 

「海邊?」

 

 

※※※

 

走在茄冬林間。L桑拄著登山杖,跟在他後面十公尺左右的我卻走得氣喘不已。L桑突地回頭望向我,我下意識地迴避了他的眼神。我倆都停了下來。還是他先開口:「坐一下。」他的手指向路旁的石塊,語畢拍拍身上的花襯衫,像要把甚麼並不存在的灰塵撢掉一樣。他坐下了,我仍立定著,純粹只是因為不想按照長輩的祈使句行事罷了。

 

L桑和其他大人不一樣。雖然自小有著出色的成績,但他的學歷只相當於高中畢業。阿嬤說,要是順利念上去的話,L桑會和我還有我爸一樣,考上醫科。這樣家族裡就會有七個,而不只是六個醫生了。我心裡暗暗反駁:誰跟你說了我要當醫生?L桑赴日深造的旅程中斷了,據說是因為遇到了「組織」的關係。「組織」指的是甚麼,我並不是非常清楚,只模模糊糊知道是「赤い(紅的)。」

 

終戰前半年,L桑放下了書本,然而並不是循多數台人崇尚的從軍路,而是回到故鄉M鎮,當一個「踏實的勞動者」。彼時,家族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境如何轉折了,以為只要戰爭的灰色陰影從青年的心靈上移開,他就會再次搭上開往東京的輪船。雖說或者要荒廢他生命中的三兩年,也就由他去了。

 

L桑進了故鄉的糖廠。日治時代的糖廠同清代舊式糖廍的技術和規模已有所不同,有一整套的截斷機、壓碎機和壓榨機等設備,不再需要利用牛畜帶動石磨以榨取甘蔗汁液。同時,廠內也設置了糖分濃度的檢測儀,唐山師父的經驗法則相形之下顯得粗糙而不精確。L桑在整個製程中專門負責結晶的工作,將糖液濃縮而得的糖膏加以煎煮,再放入助晶機裡攪拌、冷卻,糖晶體便會井然浮現。

 

自入廠之初便日日重複從事類似的工作程序,L桑很快就晉升某組組長的位置。組長並沒有豁免於勞動的特權,然而卻被賦予著監看工會勢力、隨時向廠主回報的義務;再者,便是作為資本家和工人間上情下達的媒介,以及工人之間康樂活動的帶頭者。不久即是國府光復(此二字不是L桑慣用的語彙),在這小小的M鎮內日人主管均告遣返,台人人事卻無太多更迭。真空的主管職缺多由國府直接空降派定。數年間,L桑續任組長頭銜,直到他帶隊鬧起罷工,最終被訴以參加地下黨的「匪罪」為止。

 

「匪罪」不是鬧著玩的。尤其L桑名列鎮級支部領導,在糖廠工作期間吸收了不下十數人──L桑說:「熬有夠久,結晶尚水」。因為不願配合交出同志名單,L桑的判決下來,是無期徒刑,得送到綠島去。這段歷史在課本上以「白色恐怖」四字帶過,卻是許多人的一生。不,對L桑來說,牢籠的日子恰恰只是火燒島上三十四年零十五天。一旦假釋之後,他迅即組織了新的政黨,為了他的理想,一次一次投入毫無指望的選舉中。

 

L桑站立起來,作勢要向前行。雖然走得不慢,今天大概是走不出這片樹林的。過不多時便得掉頭,否則就趕不上晚餐啦。L桑說:再過去就是海呢。可惜。

 

 

※※※

 

漫步新店溪畔。C君和我把單車隨意放在離堤岸約六七尺的連鎖磚步道上。前無行人,後無來車,黃昏的馬場町紀念公園,荒涼的好似我們是唯二生者。至少,我們感覺如此。

 

你說,不如我們一路向北,就會騎到華江橋下。讓我們看新店溪和大漢溪在彼匯入淡水河,這裡的自行車道很棒的。你騎過?我騎過喔,C君狀似惋惜地補充:不過是騎機車,不是腳踏車。可是……可是,所有支流都必須匯入流域,所有大河最後都要出海。我們和其他人也是一樣,人鬼殊途,可是殊途同歸。

我們終究是要回到社會去的呀。C君咧嘴一笑。

 

那個燥熱不安的五月,我們組織了一支軍隊,企圖搗亂學校的年度慶典。我們的快閃行動強烈地指向因為校地產權糾紛而被被告上法庭的Z社區居民──他們不該如此被大學惡待。C君指揮若定讓我想起本壘板後的捕手比劃著暗號,縫線球便會自動一球一球刁鑽地拐進好球帶,本隊投手和他隊打者是誰都對大局沒有影響。

 

前一天,我們意氣風發地跑過最後一遍細流。你的哨音一響,兩位前鋒就會由最後一列起身,一左一右往體育館講台突進。此時,校警隊必定會像是遇到病原體的巨噬細胞一樣,加以團團包圍。而我們安插在二樓的spy便會放下巨幅直條標語對聯,學校的面子就再也掛不住了。等校警疲於救火時,第三波行動才會正式開始,四五十位同學會手勾著手,外圈守護內圈,你就站在核心之處,用大聲公帶領大家念口號、唱戰歌。

 

太成功了。我在學校三年,未曾看過惡狠狠的校警和教官露出如此絕望的表情(而你甚至還只是一個,容我這樣說,甚麼都沒見過的「新生」)。校長的致詞沒有被打斷,仍然繼續念稿,可是他的聲音益發加重,幾乎用盡喉音在嘶吼,卻沒能遮掩我們的吶喊。抗議上了頭條新聞,Z社區的居民第一次得到被採訪的機會。儘管一時之間輿論紛擾,民調正反意見幾乎打平,可是又有甚麼要緊呢?畢竟本來誰都不曉得這件議題。

 

後來就下起雨來了。Z社區事件如此,馬場町上也如此。作為新聞聯絡人的C君,是唯一被撤查出身分的鬧事學生。記過懲處是沒有的事,系方卻主動聯絡家長:我們這裡,要的恐怕不是您家公子這樣的人啊;我們會好好輔導他,請家長不必擔心,云云。

 

如果可以,我亦不願以烈酒澆灌這瀝落似雨的夜。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全力捍衛C君和我的清醒,但這是不可能的。荊草芒刺路,素履不能往──起碼,不能獨往。我們一頭撞進了社會現實。果然,現實不是不可能改變的,但它不總往我們樂見的方向改變。

 

我始終記得C君的話:讓我們的文字向海奔流不息。可能這並不是喪氣話。

 

※※※

 

L桑說:這無非是一個「如何讓過去的成為真正的過去」的課題。

 

我問他:「你恨老K嗎?」,他如是答覆。可是,我說,我恨。它創造、經營了這一切,終於使它們都變成一尊尊的戲偶:反對黨如此,工會如此,大學如此,醫科如此,爸媽如此。你也如此。豈不總是被人耍著玩嗎?要不然,你改變了甚麼?

 

他依舊細膩地拍了拍花襯衫,沒有甚麼被拂掉。左手復又舉起。他瞇上眼說,你聽。沿著他手指劃出的假想直線,你可以聽到海的喁喁私語。嘩沙,嘩沙,也或許是書頁翻動不已。紙質如此酥脆,易感於風化,恐怕容不下一點手澤。你看到的是〈雪盲〉裡教授對幸巒說:「回到你的國家,你也教不了你的魯迅」的場景。L桑包袱巾中,或許恰恰就攜著同一本昭和4年台灣總督府監印的《魯迅文集》。在瞑暗中,眼前的人物畢竟不是滯美教書的幸巒,或郭松棻,而是火燒島上晴雨憤讀的L桑。倘非L桑,便是你自己。

 

從窄仄的牢房裡望出去,無塵無垢的,是海天一色。可是海是海,天是天,始終不能混為一談。你盡其一生打破鐵屋,卻終究只能攜帶自己的細軟出去。你能改變的,終究只是你自己。

 

 

※※※

 

C君爽朗地宣布,他有重大的事情要向我宣布。不等我同意他便開口:「埋設在南洋/我底死,我忘記帶回來/那裡有椰子樹繁茂的島嶼/蜿蜒的海濱,以及/海上,土人操櫓的獨木舟……」

 

我打斷他。你也讀詩?這是陳千武的〈信鴿〉罷。你竟也讀詩?還是這麼古舊的詩。

 

C君嘟噥了一句:「住海邊呀你?」我詫異地朗聲反問:「住海邊?」C君答覆:「住海邊哪。管很寬,管太多!」我笑著反擊:「哪來這麼老派的歇後語。」

 

只是,C君繼續兀自唸誦詩句,好像再也聽不見我阻撓的言笑,聽不見我未至的承諾,也聽不見堤岸暗湧的聲浪。鬱鬱的午後,他的臉像是一格一格的膠卷底片,微弱的陽光尋隙透過厚重的窗帘,使得畫面益發片斷、瑣碎。這些臉譜湊起來,也成不了一個完整的C君。在這齣高速電影裡,骨瘦的青年被水浸漫,就好像海綿似的一逕膨脹、下沉、膨脹、下沉,沉到最底最底……

 

直到極目不復所見,只剩海流褪去後沙地上淺淺的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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