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散文組佳作]國防醫學三-鍾明錦《你在,不在》
直到現在,無論晝夜晴雨,四季交替,每當我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家時,第一個迎接我的,總是你。
嘶的一聲,電流通過鎢絲發出細微的聲響,裝在門上的紅外線偵測器感應到站在大門外的人,日光燈倏地亮起。
我熟練的將一串鑰匙從後背包第二個夾層裡的暗袋中取出,藉著光線稍稍翻揀,隨即選中那把最大支形狀最特異的插入鑰匙孔,順時針旋轉一圈半後輕輕一推,你笑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大門應聲打開。稱號由來只因此門低矮如柵,任何一位有心人只要伸手一攀一躍就能越過,就連我們自家人偶爾健忘時同樣有恃無恐,默契的相視而笑後紛紛如小人般潛入自個家中,絲毫不顯彆扭,反而直呼這門設計實在方便。
門後,是個不大的庭院,剛搬來這間房子時,你在裡面停了一部舊型號喜美,大小剛好佔滿七成院子,剩餘空間的其中一角放了一個鐵籠,籠上綁了一條紅黑螺旋紋路亞麻繩,另一端栓著一隻高大帥氣,發色漂亮的大麥町狗,黑白相間的花紋顯得精神,你將牠喚做「豪彥」,當牠隨地大小便時則自動更名為「討厭」。
彼時的生活稱不上是富裕,認真工作倒也衣食無虞。你帶著一家六口落腳在這間三樓半透天厝,房子向銀行貸款二十年,最大的女兒就讀縣立高中,么子國小還沒畢業。關於一個小家庭如何奮鬥而終於獲得成功的美麗幻夢在你腦中極其合理的建構著。也是這時候,你親手裝上那盞神奇的感應日光燈。
你先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台紅外線偵測器,在適當的距離內有人靠近便會啟動感應,打開日光燈電流的通路。至於電線架設對於水電背景的你也完全不成問題,不消半個小時,你已將電線從角落的插座沿著牆角延伸至門上的感應器,動作俐落,細心。
「 有了這盞燈,要出門的人就不用暗摸摸的穿鞋子,要回家的人找鑰匙也方便多了 。」 完工後你略帶得意的說著。
「真的有這麼厲害? 」你的妻子,即我的母親,對你的設計還抱有一絲懷疑,於是整晚都在庭院前走進走出,開門關門,直到確定了每一次光明總能在最需要的前一刻亮起,如同你對她的愛,總在她還沒察覺之前就已架設完畢。
「你爸爸真的對我很好,每天去工廠上班已經這麼辛苦了,這間房子還幫我弄好好的,什麽都自己來,前前後後不知道省了多少錢喔!」母親提到你時,始終對你的體貼讚不絕口。
當家裡燈泡開始忽明忽暗,如在大洋之中載浮載沈幾個晝夜的人,以間歇閃爍的光源打著無人能解讀的摩斯電碼,彷彿一不小心就會熄滅,沈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這時母親只要輕輕的呼喚,你便適時的出現,無論工作整天後一身疲憊洗去與否,帶著梯子與嶄新的燈泡,溫柔地將微微發燙的舊燈泡取下,小心翼翼旋上新的,燈一開,世界重新浮出溫暖與光明,且明亮更甚以往。
母親說的沒錯,只要是屬於這間房子的問題,沒有你解決不了的。因此當馬桶不通、水管堵塞、水塔漏水、熱水器安裝、牆壁油漆 、屋頂抓漏 、電話線路故障,甚至是頂樓加蓋儲藏室,都能看見你拿著你專屬工具奮戰的身影。但你並非孤身一人,儘管一竅不通,母親總會在旁邊關心,幫忙傳遞工具或是送上一口甘茶。對母親來說,你為了她而揮動的厚實臂膀,就是她此生最依賴的家。
你一手規劃這間房子的格局,你的人生,卻曲折崎嶇,讓你寸步難行。
後來那幾年,你過得不大順遂。公司經營不善大家心知肚明,突然惡性倒閉卻是晴天霹靂,宛如連續劇般情節真實在你身上上演。中年失業打擊不小,幸好你生性誠懇老實,在老朋友的推薦下很快讓你找到了新工作,雖然必須要從基層開始,工作也不若以往輕鬆,你仍心懷感激地以勞力回報,年近知天命卻像而立之年那樣拼命。也許你心想: 「還沒,還沒立呢!兩個女兒已經讀大學了,但小兒子才剛上高中啊!房貸還有好幾年,我得再撐一下才行。」
沒多久,你病倒了。在上班途中。
你忽然頭暈目眩,於是將車子掉頭前往附近區域醫院的急診。除了糖尿病與C型肝炎這兩種已經與你糾纏十幾年的疾病,醫師沒有下多餘的診斷,只囑咐你多休息,別操勞過度。母親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又急又氣,急的是不知道你身體狀況如何;氣的是你不懂好好愛惜自己身體。是你為母親撐起一片天空,有風有雨,也有情有義。 你為她在外打拼、任勞任怨,想給她安穩的生活; 她為你照顧孩子、侍奉公婆,讓你沒有後顧之憂。你們曾共同度過許多難關,若你倒下了,無異是母親的世界末日。
只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天空竟已漸漸傾頹。
從第一次住院後,命運像是在你和醫院之間綁了一條無形的線,每隔一陣總要將你拉回病房,有時休養兩三天即可出院,有時卻必須在毫無生氣的病床上躺一個月。你住院的日子,母親幾乎以醫院為家,每天下班急忙回家盥洗,帶著煮好的晚餐和隔天早餐趕去醫院,她說你吃不慣醫院的清淡口味,二來也比較省錢。
「幸好這時家裡只剩最小的兒子,哥哥姐姐都去外面讀大學了。」你總是默默在心裡盤算著,值得欣慰的是,三個小孩不但考上不錯的大學,離家以來沒有跟家裡拿過半毛錢,雖然從沒說出口,但你心裡卻相當驕傲。
「要用功讀書啊!老么也要像哥哥姐姐一樣爭氣。」是你最常與么子說的話,因為除了這句,你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一次又一次的夜歸,回來時身上總飄出淡淡的煙味,這些盤踞在你心頭揮之不去,像顆日漸腫大的瘤,分不清是惡性還是良性。他是么子,從小大家總是多向著他一些,才會養成他嬌慣的脾氣, 「唉!他怎麼就不能像哥哥姐姐多學一點呢?」每每想到么子,你總是不住的皺眉,「只怕他變壞 ,只怕他變壞啊…」
不料先變壞的,是你的身體。一年多的中西藥治療,你的體力每況愈下,有時爬一層樓梯得休息好一陣子,幾次你甚至直接睡在客廳沙發,只因你無力爬上二樓的主臥房。而你的腎臟終於不堪負荷,你開始洗腎–你最不想要走到的一步。洗腎,意味著你必須完全放棄工作,那是你大半輩子的生活重心。幾經掙扎,還是聽從醫師的建議,你進了手術房,讓醫師在你手上裝了一根廔管。一個星期三次,看著自己的暗紅色的血緩緩從這根管子裡流出去,經過一大台像洗衣機一樣不斷運轉的機器,又慢慢的流了回來。命運究竟是藉由這根管子賜你新生,還是汲取你的生命,你後來也搞不太懂了。
洗腎後,原本就不多話的你,顯得更沈默了。現在這種樣子,恐怕是當初那個初出社會、意氣風發的小夥子始料未及吧!
「甲種電匠執照耶!我們那一年全校才考上兩個,才兩個啊!開玩笑!你爸爸真的是我的偶像。」你在花蓮的高中同學來探病時這麼說著,語氣滿是崇拜。這也不難解釋為何你一身技藝,像個無所不能的超人。但超人如今也只著一身淺綠色的病人服,無力地躺在同樣色調的病床上,勉強在臉上堆起笑容。身高一七二的你,體重掉到五十公斤,一些來探病的親友訝異於你的削瘦,心疼地叫你多吃一點;有一些則笑笑的叫你不要再偷懶了,才五十一歲就整天賴在床上這樣不太好,誰也沒想到,你會偷懶的如此徹底。
你走了。
沒有留下半句遺言。
「你爸爸真狠心,就這樣走了都沒留下半句話啦!」母親很不能諒解。你在加護病房裡的兩個禮拜,她四處求神問卜,祈求一個讓你醒轉的奇蹟。一天兩次的訪客時間母親從沒錯過。而你就只是像株植物般的活著,連眼睛都沒有睜開一次。
那天早上,你在附近的廟裡被人發現昏倒在地上,身體彎折成十分不自然的角度。救護車來的很急,死神卻已經搶先一步。「我看到手術房裡面的醫生拿著電擊器,你爸爸的身體跟著彈了起來又掉下去,彈起來又掉下去,我的心臟好像也跟著要彈出來一樣。」母親還是第一個趕到醫院的家屬, 「然後我就直接在手術房外面跪啊磕頭啊!拜託老天爺把我的命分一點給你爸爸…」說到這,母親已經泣不成聲。
急診室勉強把心跳跟呼吸救了回來,其他只能送進加護病房聽天由命。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你的父母從花蓮連夜趕上,兄弟姐妹們也紛紛到齊,大家拼命的向你說話,說著你從前的趣事,說著你還沒履行的約定。其實大家心裡明白,昏迷指數3,持續兩個禮拜都沒有好轉,只是在等時間而已。「應該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吧!」大家這麼猜測著。 沒多久,你的三個孩子紛紛結束學校的考試告假返家, 「你的四個兒子女兒都到了喔!跟他們說說話啊!」大家心裡想著,這是最後的希望了。隔天,醫院就來了一通電話。
「是X先生的家屬嗎?」
「…」
「麻煩準備乾淨的衣服,現在可以過來醫院了…」
原來,你最後最後堅持著不願離開這個人世間的心願,是你辛苦養育長大的四個小孩。
後來,你的么子終於考上了國立醫學院。
拿著那張遲到三年的入學通知書,我突然不知道該給誰看。
母親時常感嘆,你為了這個家,真的是拚了命了,連你自身的死亡,也在計畫之內。你很早以前就私自留了一筆保險,身故賠償,金額恰足以讓母親償還房貸後,還能省吃儉用一些時日,直到你的兒女成家立業。是你用生命的最後一絲力量,為我們蓋上了最後一瓦,完整了我們安身立命的家。這個家處處有你的影子,卻獨獨找不到你。
直到現在,無論晝夜晴雨,四季交替,每當我拖著疲憊身軀回到家時,第一個迎接我的,總是你。
嘶的一聲,電流通過鎢絲發出細微的聲響,裝在門上的紅外線偵測器感應到站在大門外的人,日光燈倏地亮起。
我知道你在,卻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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