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小說組佳作]國防醫學五-謝懷德《太空人的拼圖遊戲》
W,這裡是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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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想說這件事的時候,多是那些幽靈比較少,或者能明確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時候了。像是此刻正搭乘的長途夜車,室友都出去了的房間,很多人喧嘩過但餘熱已冷涼的華美廳堂。唯有如此我才能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也唯有如此我能確定我想說的每一個句子都是與生便連貫的,是源源本本我從W那裡獲得的僅有善本。
最早的拼圖起源已不可考。但是把拼圖當作一種商品來販賣的,首推一七六零年左右,在E國L城落腳的地圖繪製者兼版畫家S.J.。起初拼圖是以薄木板切割製成,隨著拼圖市場的擴大,考量成本以及量產化,逐漸變成硬紙板壓模方式製作。
當然我是不斷把自己孤獨進過去的場景裡,用錯覺把自己不堅定的存在置換回與W交往的那段時日,才得以堅信自己正確無誤重現自己珍而重之的當下,因為激動而誤信的連城價值。當然是這樣沒錯。而我必須如此,我必須去重現那些誤信,去復活被時間緩慢磨耗的堅定、軟弱與寶愛。因為這是唯一剩下,讓當時的我和W被正確理解,被正確愛的方式。
與Turfit公司的Fingance、Wisform公司的I.O.E並列,Hazix公司舉辦的P’z大賽是舉世矚目的拼圖賽三大獎之一。今年三月二十三號的P’z大賽無疑更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屆,而讓本屆P’z如此「特別」的人,非參賽途中被取消資格的W莫屬。是的,就是那個已經拿下Fingance與I.O.E兩項大獎的W,被譽為新生代拼圖界代表人物之一的W。
「但怎樣才對?」
「能和旁邊的倒在一起,就是對的啦。」
那時候你八歲,我九歲多一點,我們拼拼圖。窗外的幽靈說。
我正飛行在近午夜裡,首都往家鄉的航道上。漆黑的路和漆黑的空間基本上是分不出來的,那些稀疏地撕破黑暗的遠光燈便成了唯一亮點。在看不見來路去途的無邊黑暗裡面,只有機械的低頻震動透過座椅傳來。航道上的燈與燈之間都貼近至能相互確認的危險距離,並且無一不以極速飛行,像在比賽或者互相追趕,像是一不小心掉隊就會一併摔出航道,摔進另一個世界。
我們的世界嗎,但是那根本無所謂啊。幽靈把臉探過車窗玻璃,嘻皮笑臉。
你閉嘴,而且你也不是W。我瞪回去。幽靈聳聳肩,縮進窗外繼續貼著。我哼哼。
然而存在在那個下午裡面的我和W,確實就是小小的孩子,就如幽靈說的拼著拼圖。那個下午的我們小小的身體趴在夏日裡唯一冰涼的磨石子地板上,拼Hazix公司的三千片標準拼圖。姊說,沒把去年禮物拼完的話,今年她就省下一筆了。最後一天下午,W仗義出手。但問題是W不看盒子上的完成圖,說什麼都不看。這下我沒有天分他沒有頭緒,兩個臭皮匠怎麼湊也湊不出完整的諸葛亮。
「這樣不行,你形容一下這圖案長什麼樣子好了。」
「你自己去看盒子不就好了。」
「看盒子我就不玩了,是誰要的生日禮物?」
「我要。」那個下午我們卻再沒有拼上一片拼圖。
我坐在窗台下方,儘可能仔細地用我們都知曉的方塊文字去形塑:初生的小獅子是怎麼柔軟地被捉捧在纖細有力的狒狒手裡,牠的父親的背影如何顯得溫柔而驕傲,乘載牠們的懸崖矗立在夕陽裡簡單地就展現出莊嚴,而懸崖下的陰影裡,有頭和影子一樣黑的獅子正咬著牙看,看牠的姪子怎麼將奪去牠期盼一生的目標,看滿地的陽光唯照不到的生物就是牠……
我知道我必須說得詳盡一些,我知道W沒有看過獅子王,一或者二都沒有。班導說班長要多照顧需要的同學,所以我知道得比誰都多一點:W總是一個人,很早上學很晚回家;W常穿破孔的鞋子補過的襪子;W便當裡的菜永遠是彩度不高的醃漬蔬菜,一個月可以看見幾片火腿;W一年級上學期轉來,一年級下學期便要轉走。
我本來就不期盼兩個人能完成,重點是W最後在這裡,我和他在一起。描述的中間我交替看著盒子上的圖和W。
W坐在門框裡闔眼,頭輕輕靠住門框,像是持守呵護正在建立的童話王國,正在長大的稚嫩孩童,不讓滿盈的美好碎片溢出,也不讓幽靈進來偷走。後面一半是我想像的。W看不到幽靈。幽靈會繞著看得見他們的人轉,也對看得見他們的人說話。W不是。然而那個下午,幽靈真的沒有越雷池一步,房間裡波浪狀的光飽滿得像是天堂。
全面互鎖。標準拼圖只要一拼上,就可以與主體連做一體;移動其中一片,全部的拼圖都會跟著同向移動。甚至把拼好的拼圖從平面上拿起,也不會離散。與同型零片、唯一對接合稱三大標準;後兩者尤其精密,僅三大獎主辦公司持有技術。
不一定啊,如果不回我們話的人,我們也不會再跟他說話了。
幽靈從前一個座位的椅背冒出來,雙手抱胸。那你們怎麼知道那個人看不看得見你們?我一腳踏穿幽靈,踹在前座椅背上。幽靈猛然尖叫,高音碎散在封閉的車體內。被碎片擊中的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驚跳震動。前座乘客憤怒回頭,盯著我的腳如同盯著刺穿他的矛。我訕訕放下腳。
你不可以自己穿過幽靈,你不可以。幽靈背黏著車頂內板,得意洋洋。
關於現年23歲的W的來歷,截至目前仍沒有一致說法。其中最多人認同的說法是,十九歲時便開始參加國際賽事的W已於G國修完藝術創作碩士,由J.K.教授推薦取得參賽資格;而W亦不負所託,於I.O.E資格賽取得無第一名下的並列第二,並奪得逾半年後舉辦的I.O.E大獎首位、隔年的Fingance大獎首位。經此三役,W頓時成為拼圖界的一顆新星。
「你應該要當作家。」W最後說。
「你神經病。」我說。
那天晚上W告辭回家時,我把幾乎沒拼的整盒拼圖塞給他。W變臉說不要。我說我知道你下個月就要搬家了。我沒說可是W馬上知道,是班導說的。W張張嘴,又閉上,把盒子抓了就走。我至今無法確定那時是不是傷了他。天堂與地獄畢竟只有一線之隔,連用的筷子都是一樣長得離譜。那時候小小的我的頭腦裡只能想到這種事情。
畢竟只有一線之隔。隔天早上電鈴被按響,開出去沒人。在晨間還冰涼的陽光底下,門口綠色腳墊長出了華特迪士尼公司製作的夢境。小獅子被捧在別人掌心,溫暖幸福展開微笑。姊帶我去買了生日禮物,但我只想對W說謝謝。
你還是沒說。幽靈從車頂以臥躺吊床的姿勢懸吊搖晃。
我說了。我說。幽靈愕然,從吊床翻落撞穿底板出去。
那是升上二年級的暑假。從島國北邊的城市W寄來了隔天拼圖決賽的家人席兩張,指名我和班導。為什麼是我們?班導就算了。為什麼找我?途中我不能克制地胡思亂想。想我的後悔與妒忌。我們甚至不能確認互相是朋友還是互相滿足的玩偶。我們就像那個下午未完成的拼圖。W又想一個人完成了嗎?那時的我懷著隱然的恚怒;蹩扭,僵硬。
後來我們接近城府建築,愈來愈多的幽靈打斷胡思亂想。渾白靈體在空間裡無視障礙梭行;進到城府幽靈更已經不能用擁擠來形容了,他們互相浸泡,像星雲裡互嵌的恆星光圈。家人席就是貴賓席,前一排坐的便是評審。我們進場的時候大多數人已安座,主持人的聲音鈍緩響起:
「……介紹我們邀請到的嘉賓……來自M城的J.K.教授。」
話音一落,在觀眾席上空的幽靈波浪化散,組合演出流星雨,則墜落到到鬍子男人的身邊聚成日冕。評審紛紛鼓掌。鬍子男人轉向觀眾欠身行了一個西禮,再把手一引,將看不見的聚光燈引向舞台中偏右的機器。
「……這是J.K.教授在第二屆P’z大賽獲得……由Hazix公司製造的五百片標準拼圖壓模機……本次比賽也將使用這部拼圖壓模機作為標準……請J.K.教授為我們製作第一幅拼圖。」
鬍子男人掀開身邊檯子上的蓋布,底下是六幅一樣大小的複製畫作。鬍子男人拿起第一幅畫,以正面向觀眾定格數秒,然後送進拼圖壓模機的右側開口。冷色金屬機器吞進紙板以後發出一陣軋軋聲響,接著一聲巨響轟出傳遍廳堂,所有的布幔都向上飆起,所有的人都被震透。幽靈日冕在巨響的同時炸出一叢幽靈日珥,竄進壓製好的拼圖裡消失。那時鬍子男人的臉顯出痛楚的表情,痛楚到還是孩子的我都不忍呼吸。
七百噸。這是拼圖壓模機為了一次將數十道縱橫曲刀壓穿厚紙板,必須瞬間產生的力量。一輛轎車的重量是一點五噸。卡車的重量是三噸,聯結車二十噸。飛機兩百噸,軍用運輸機五百噸。太空梭一百噸;但如果加上外部燃料箱,就是七百噸。
壓製好的拼圖從壓模機左側開口滑出,完整經過排隊領拼圖的參賽選手視線,然後跌進喀喀作響的滾捲式拆圖軸,再出來就已經是完全碎散的拼圖零片了。一整組拼圖零片朝籃子裡落完,參賽者便迎上來它領走。巨響穿透了觀眾席六次,鬍子男人的表情痛楚了六次,比賽就開始了。
拼圖賽事基本上分成兩種方式,拼,以及畫。前者純粹比速度,誰用的時間比較少誰就獲勝;比起前者,後者要考慮的事情就多多了:拼圖的片數,標準切割與圖像的相位關係,如何讓線索不被交錯的歪曲線破壞,故事性與碎片間燕尾榫的調性是否相合——重現與創造,拼創者、三大拼圖賽關注的主要都是後者,故也有人說後者才算是真正的拼圖賽。
W甚至領先第二名的參賽者三分之一。按進最後一塊拼圖片的時候,閉鎖在分裂拼圖片裡的五百隻幽靈,從三十吋的小小方框裡向外噴湧而出。原本應該首當其衝的W,卻沒被任何一隻幽靈穿過去;五百隻幽靈像是要閃避W一樣,衝出拼圖的路徑都搖擺成極光彩帶。看見幽靈光帶,評審群紛紛起立恭喜W。
我們迎上去恭喜被極光包圍的W,看見W眼裡沒有多少開心,但有一把餓渴的刀磨得光利。W將刀飛出穿過我,直射舞台另一端的鬍子男人,男人抬眼穩穩架住。
「將來,你做作家,我做畫家!」W一把抱住我,在我耳邊咬牙。
我忽然知道那是寄票的理由,這條路不要一個人走。不要長了鬍子,得了獎上了台,終於還是一個人。山上的風景只有登山的人才知道,海底的珊瑚要屏氣閉息才能接近,W擇我做他的旅伴。我們做太空人吧,W說。我沒有說好。我說謝謝你。
喔是那次啊,但我們從那一次以後就再沒有見過了。幽靈一把攫住我的腳從車底板冒出來。
是啊。直視幽靈,我說。
聽說W在那比賽之後找J.K.談過,便脫離寄宿家庭,隨J.K.教授回G國修學。幽靈一爪一爪沿著我的小腿往上爬。
是啊。看著愈來愈近的幽靈,我說。
後來你發表了《太空人》、《幽靈群像》、《三個痣》,以描述人物闖出名氣,並且在U周刊內負責一欄專訪。啊呀《幽靈群像》可有一部份得歸功於我們哪。幽靈一扒一翻身坐上我的大腿。
是啊,謝謝噢。我說。
你還真成了作家哪。幽靈一爪扒住我的胯下,嘿嘿笑。
是啊,你們什麼都知道。我說。
是啊,我們什麼都知道。幽靈說。
公認最早的拼圖大師自然就是三大公司的創立者,Hazzy、Wisfar,以及Turforgen。然而自第二代起,為此三大公司便每年舉辦拼圖賽,一方面藉由拼創者間切磋增加向上的動力,另一方面也能發掘優秀的拼圖創作者加入行列。
「訪問我?嘿,你還真成了作家哪。」W說,從電話那頭。
再和W見面,是今年三月十六日,P’z大賽前一周。但開始聽到W的消息,還要更早六年。六年前我寫了第一篇小說《太空人》,發表在U文學新人獎上。隔兩個月,W的《巴比倫》就打下了I.O.E資格賽。接著我的《幽靈群像》、W的《看不見的手》、我的《三個痣》、W的《氣層之外》一篇一獎輪流發表。像在進行蟲洞通信,形式則是交換日記。
我並不清楚W胖了還是瘦了,不清楚W生活在甚麼樣的環境,不清楚W認識了誰有沒有愛人有沒有敵人;我唯一知道的是W的靈魂往哪裡開窗,而我們的窗確實對上,並且以專屬的電碼長途互送。我們都沒有去確認這件事,這件事是默契,是秘密,不經試探的,由內而內的。
我皺眉,知道W過得不好,正如我知道我過得不好。
拼圖賽三大獎已成為拼圖創作者在圈內彼此評價的標竿。而根據小道消息指出,此三大獎的得主頭銜,便等於步進拼圖界「內城」的「門票」。因此對於沒有完整訓練、經濟支援的獨立拼創者,三大獎無異是通往美好願景的道標。
「是啊,你不也成了畫家。恭喜。」我說,打量W的畫室前廳。
聽見最後兩字W面色扭曲。W那時的臉讓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鬍子男人。痛楚。
我們站在W的畫室前廳中央。前廳米白的東西牆對開兩道窄長的窗孔引光,天花板四角與中央也用紋玻璃嵌開天窗,設計成不入夜不開燈的展示廳。除了開窗的地方,牆上間隔掛著W得獎的拼圖作品。在東牆上的是Fingance首獎的《氣層之外》,西牆則是I.O.E資格賽第二名《看不見的手》的以及I.O.E大獎首獎的《巴比倫》。隨我進到前廳的幽靈隨即就散到各件得獎作品去,像是看見小孩看見遊樂設施,老鼠看見起司,鑽進鑽出不亦樂乎。
W的助手都被支出去了,前廳裡只有我和W,空間顯得有點過大。我們沉默了一會,W先接起話頭。
「你知道『拼創者』這個詞嗎?」W勉強笑笑。
「那你知道『寫手』這個詞嗎?」我聽見自己在笑。
W又不說話了,他走到《看不見的手》前面。幽靈一下嘩啦散掉,躲到我後面。
二十七塊。這是每銷售一張拼圖,拼創者可以獲得的版稅。關鍵在於壓模以及行銷成本,若全自費出版行銷每張可賺兩倍,但銷售量約剩三分之一。這些都由拼創者與拼圖公司簽的合約決定;新人百分之四,暢銷百分之六。
「十五年了。」W說。
「還只是昨天一樣。」
「你在那,和班導在一起。」
「你在那,還有鬍子男人。」
我們隔著短而近密的五公尺,度過華麗結晶地五秒鐘。每秒鐘我們潛進彼此的眼睛毛孔,走私三年份量的記憶;一眨眼我們交換了七千公釐的雨雪,四十萬度攝氏小時的日照;一彈指間我們撿拾百萬根掉落的頭髮,一千五百萬句話;而唯一的一次呼吸,我們緩慢萃取彼此靈魂成精,妥貼吞服。
「原來你都叫他鬍子男人。」W微笑,摸摸自己的鬍子。
「怎麼不帶我看看你的『獎品』?」我推他。
壓模機。每次主辦公司贈與大獎得主的獎勵,拼創者參賽的最大目標。由獲得壓模機開始,拼創者的能力與自行釋出的拼圖才獲得國際標準承認,三大拼圖公司也會願意代為行銷。「門票」即是「飯票」,成為大師之路的「道標」。
十五年前鬍子男人帶上舞台的機器,在W的畫室裡有兩部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幾乎把畫室佔盡。並排起來比一台廂型車還要大的冷色機器在日光燈下安靜反光。W站在我旁邊,看著壓模機,一語不發。而我甚至無法發聲。
這就是壓模機。太近了,太偉美了,太具象了,太不愉快了。
幽靈們倒是相當興奮,飛繞讚嘆不停。
「怎樣才是對的?」W突然說。
我突然回到某個炎熱而冰涼的下午。
「和旁邊的都倒在一起了,F,這是對的嗎?」W說,但很安靜。
「我們只能用二元論討論事情嗎?」我炎熱而冰涼地說。
「F。」W叫喚。
我轉過頭去,看見W仍然盯著壓模機。
W的眼睛裡有把餓渴的刀磨得光利。W將刀飛出穿過我,直射舞台另一端的鬍子男人。男人抬眼穩
穩架住。W擇我做他的旅伴。我們做太空人吧。W說。我沒有說好。
「這畢竟是別人的手拼好的世界啊。」我說。
「別人拼好的世界。」W重複我的話。但其實是幽靈,W看不見。
「我們沒有做錯。」我說。是那些幽靈和通靈人。
「我們也沒有做對。」W說。
「我們一定要討論關於對錯的問題嗎?」我說。
這句話明顯過於突兀。我察覺到自己的焦躁,察覺到我焦急於無法切入訪問,查覺到我在意截稿期限以及清楚記得上次脫稿時候主編的反應。我想到W的《看不見的手》,想到我的薪水,想到我的筆,想到文字和數字,想到才上學的小草和還有十五期的房貸。我覺得自己的面孔太過模糊,太過悲哀,甚至沒有鬍子。
「我們只是想在這裡找到自己而已。」W說。
《看不見的手》無疑是I.O.E大獎舉辦以來,最為突出的作品了。純白的無面孔人像向前伸出雙手,但雙手從下臂末端就消失了,只有兩隻瓷器破碎般的斷口。消失的雙手則是漂浮在人像身後,扶持人像的左右上臂。
「好笑的是,大家都以為感覺到的那雙手是自己的。」W主動回答了採訪稿的問題。
「什麼樣的自己?」我問。
「可以當作一種,不直接附和既存固有典型的,對本體存在的逼近式詮釋。」W說。
「這樣就清楚多了。」我說。
「你看,我們連溝通都必須借道限定詞彙。」W說。
你這是挖坑給我跳。我說。W笑笑,說你還不是跳了。幽靈躲得遠遠的,得志大笑,把壓模機當作跳水台表演連環跳水,一個接著一個沉進地面。看吧,這裡有不存在但不可違犯的規則。W說。
新生拼創者W創作的《巴比倫》是座沙漏型對稱的罪惡之塔。W表示,這就是人性,承受不了內部墜積的塵業,就會想要努力前往某個清淨之地,天堂或者哪裡;人上去了,沙漏就倒過來,繼續堆
積委屈與恐懼,堆積逃避的原動力。
「逃避是向上的原動力。」W說。
「你是說或者向下。」我看著《巴比倫》。
「我不是說這裡,我是說真正的『上』。」W說。
「沒有真正的清淨之地。」我說。
「這裡沒有。」W非常自信。
「但逃避是不對的。」我說。往後一步。
「是這個世界擅自要正確的。」W說。往前一步。
應用了多媒體技術以及活動電路概念的創新作品,獲得Fingance首獎的《氣層之外》,每一次旋轉都會構成新的電路,在方塊的表面上投射不同映像。在真正完成方塊以前,在原本底色之上會浮現旋轉提示;而完成了以後方塊會消去底色,從六個面投射各角度觀測的太陽系影像,看起來就像把星系微縮在手中一樣。也有人批評《氣層之外》取巧科技,非真正的藝術創作,但不可否認此作已
成為一方塊藝術之里程碑。
「F,這不是我們想前往的世界啊不是。」W說。
「不是又能怎麼辦?」我說。
「我們要做現代的煉金術師,虛空的畫家。」W清醒著囈語。
「別傻。」我說。
「F,我準備好了,我需要你。」W又往前一步。
「你要什麼?」我看著這個人。
「Hazix公司收藏參賽拼圖的地方。」W停步,但話直衝過來。
「你要做什麼?」這個人,是徹底的W。
「F,這裡沒有太空,我們就來創造一個。」W手一揮,指向身後的冷色太空船。
三月二十三日,P’z大賽當日。灌滿整個會場的幽靈,看起來幾乎就是另一個世界。甚至無法確定呼吸的真是空氣,或只是某一隻幽靈。幽靈連結幽靈,編成巨大魂魄場,場中央是二十一個緊密相接的拼圖區,還有二十一堆未完成的拼圖零片。溫度和聲音從全部看台流向場中央,在那裏點燃,轟然炸裂。
「它們連成一體,共有一切正確。」訪問過W後三天,我和W坐上夜車前往北城。我把幽靈的事情告訴W,W有點意外卻樂不可支。這裡果然有不存在但不可違犯的規則是吧。W大笑。車速很快,窗外很黑。車上異常乾淨,半隻幽靈也沒有。
我是傻子,你也是。我們都勇敢,可惜不大聰明。幽靈說。我們飛在沒有邊際的蟲洞裡,無限逼近光速,周圍的光先拉成長線,然後斷絕。別再說了,你又不是W。我說。我們突然拋棄了宇航器,相對靜止在無
光空間裡。
評審群走到場中心,在群眾的低頻共鳴洪流中,迅速拼合散落的零片。每拼完一幅就打下分數。不,他們沒打分數,反而猶疑著進入下一幅、下下一幅。十九幅拼圖很快就拼完,大家都看見記分板上一個數字也沒有。
講完幽靈的事情以後,我們有一陣沉默。星座不斷從我們身邊飛過,中間我聽見獅子吼聲,知道那是木法沙在趕走土狼。
「喂,F,太空會有幽靈嗎?」W突然問。
「大概不會有吧。」我說。
太空有幽靈嗎。幽靈模仿W的聲音。
怎麼不看看你自己。我說。
辛巴在蟲洞遙遠的端口吼叫,一點聲音都傳不過來。
場內人頭開始騷動,觀眾雜聲討論每幅拼圖上都有的純白區塊。我突然知道問題在哪:沒有幽靈從完成的拼圖飛出來。
「別怕。」W說。
「別怕。」我說。
你怕嗎?幽靈纏上來,像是擁抱,在我耳邊輕聲。
我不怕。我說。只是這裡沒有光,就有點冷。
第二十幅拼圖,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人能忘記它完成時候的瞬間。滾燙,華麗,痛楚。
「你在想什麼?」W問。
也許那時候我阻止你就好了。我說。
從第一幅拼圖的角落竄出電弧,沿著埋在白色區塊裡的活動線路,剎那奔過二十幅五十吋的拼圖。
「天堂的筷子和地獄的一樣長呢。」我說。
我早就原諒你了。幽靈說。
四千多吋長的高阻電路擦出巨熱。六萬片紙製拼圖在巨熱下閃燃,像火箭從噴射台離去時,往看台
炸出一圈塵灰。
「什麼鬼。」W竟然笑個不停。
你不該在這裡的。我說,閉上眼。
是W。場中只剩下W,W在高熱及身之前靈化炸開,散入三千拼圖零片。
「小心他們不懂,就當你只是惡作劇。」我瞪W。
其實無所謂啊。幽靈微笑。
化成幽靈的W表情有點無奈,我確定看見他嘴唇翕動。
「嘿嘿,總之謝謝你。」W說。
別怪我。我沒法說。
「—我。」W說。
後來我用採訪當理由,向Hazix公司要了三天,完成第二十一幅拼圖。你什麼都沒有畫,但你說了你的話。來自二十幅畫的區塊排列在一起,果然毫無違和。拼好的瞬間有三千隻幽靈衝出來貫穿我,W,哪一隻是你我完全分不出來。當然他們說你只是惡作劇。
太空和天堂寫起來是這麼像。W,你到了太空嗎?
我至今不知道,那時候你要我等你還是救你。但我都儘量待在靠近太空的地方。
那些地方往往黑,冷,且有全身漆黑的獅子在影子裡咆嘯。你過得好嗎?
W,這裡是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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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論
- 高:這是一篇奇妙的小說,這是兩個彼此需要溝通更深刻的人物在進行一個有趣的溝通。裡面有埋下幾個有趣的點,這篇小說他好的地方在於他在非常短的篇幅裡面塞進非常多的元素,非常巨大,但是有一個可惜的點就是在這麼短的篇幅當中是不是有足夠的細節去完成他呢?希望這個作者能夠試著先專心的處理一件事,比方說拼圖,不需要進入到一個星際溝通、或是靈魂,和情感、愛情有關的東西。我會選他因為他非常有趣,而且想像力非常爆炸。
評選結果
編/王/高/羅/計/名
18/00/04/0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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