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週五晚上風大微雨,速食店人多,年輕男女端著托盤挪張空桌,咬著漢堡薯條,還有積了一整周的廢話或八卦,比薯條還火燙。一只手機一震一震跳了起來,唱著懷舊的,讓主人驚慌失措的歌。硯齊伸手去接,裏頭傳來女聲,軟軟膩膩像孩子。「你猜我在哪裡嘛。」「我在忙。」他低聲,看著家教學生,學生睜大眼睛看著他,臉上的痘子驚訝的要蹦出來。「是動物園喔。」硯齊掛掉電話。阿魯巴看著硯齊,嘴裡的吸管掉出來,兩隻眼睛巴搭巴搭的眨阿眨,一臉欣羨。硯齊已經教了他一年,高二,發情的小傢伙,大叫老師你好帥。
「嘿,別鬧。」
阿魯巴家住市區,每次接案第一次上課時,硯齊總習慣到學生家裡,看看對方家裡的樣子,大概就能猜出七八分學生的習性,當然,偶爾也能猜出這次大概會做白工。這小鬼家裡地段買的不錯,進門脫鞋吃水果,他房間裏高高的櫸木書架擺滿了書,一套一套曖曖含光,裝飾得很漂亮,不過牆壁上滿滿的女星海報,即使不提芳香劑下垃圾桶裡蓋不掉的腥味,仍然違和的有些變態,但這是合理的那種,硯齊想起大學的男生宿舍,他完全能懂。
為了保住工作,兩邊都得討好,一開始的時候不得要領,以為拿自己身上那套方法:聽課筆記、解題要訣、運動作息…,就能把小朋友的成績拉上來,家長放心小孩開心,包個期中考進步紅包也是應該的。結果當然不是,還沒教滿兩個禮拜媽媽就打電話來,給個模陵兩可的說詞,就當前兩週是試教期,連道歉都沒有就當給了交代,被白嫖了。
白嫖,這個詞彙和自己的世界遠的可以,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是當實習醫師,學長姊偶爾聚餐閒聊,總會戰戰惶惶的提起這個詞,硯齊畢業前幾年,上頭給個政策,制度便有了更動,考完執照之後,還要回醫院訓練兩年,這兩年的工作跟原本的住院醫師相去不遠,卻只領住院醫師的半薪。還好大部分的醫院都很有人情味,這兩年的受訓時期會折合成住院醫師年資,等於是有實無名的員工,很有保障。
當然這沒有辦法簽下明文條約,有些學長姊發現更上面的學長姊受訓完成,醫院竟然不續聘,之前的年資當然就付諸流水,事主或義憤填膺的親朋好友物傷其類者,只得咬牙幹一聲,被白嫖了。
硯齊發現自己分了神,上到哪了?他用原子筆尾頂頂自己的太陽穴,彈簧一伸一縮,他皺起眉頭。「這題作法再精簡一點,我要看你的概念。」阿魯巴抬起頭,嘴巴還沒張開,看硯齊眉頭緊蹙死盯紙面看,也就把話吞了下去。
總之,要建立關係,有關係就沒關係,學生一旦裝死,就像不吃藥的病人,絕不可能康復,藥吃了若對症,自然病會好,病好了家長就開心,家長開心硯齊就有飯吃,那會是件很好的事。看看滿臉爛痘頭髮高聳的阿魯巴,硯齊知道這是他愛死了的班上給他的稱呼,典故是十六歲生日那天,全班同學拖著他掰開雙腿,找棵樹想同樂一番,他驚恐交加,卻在破蛋落地之後,忍淚佯歡的抱樹挺腰痛撞一番,看的同學大駭,從此沒人敢阿他,他卻能帶頭阿所有的人,阿魯巴之王,阿-魯-巴。爛死了,超特別,女生一定很喜歡。
當然不是啊,傻蛋。
在硯齊發現阿魯巴兩次段考,物理成績都毫無起色,家長卻還給硯齊加薪,說謝謝老師,成績不重要阿魯巴最近都比較乖,有勞老師多擔待。他就知道這是一個神聖的客戶,不須備課難被辭退,阿魯巴巴,哈雷路亞,女媧,硯齊補的是靈魂。
之前的家教大概都太規矩了,受不了這小鬼的精。第二次上課前,阿魯巴打給硯齊,叫硯齊打給他媽,說希望能去麥當勞上課,練習讀書不怕吵,免得到時考場鬧哄哄就不能專心,功虧一簣。結果就是沒家長管,他們快樂閒聊還有快樂閒聊,阿魯巴真的好聊,硯齊一點都不費力。後來只好給自己訂下道德上的方針,每次只要教會他一條公式就好,希望他回首人生,不要覺得高中的物理家教根本是個王八蛋,不知不覺,他的成績靠一科物理開疆闢土,其他科也慢慢好轉起來。
像一千零一夜一樣,每次上完今天的進度,硯齊就必須開始說故事,把時間用完。這是他最擅長的事,大學時代,大家都抱怨要繳系學會費,或是天高皇帝遠的醫聯會費,硯齊一聲都不吭,一個學期不到五十元,大一某晚發現有聯合文學獎可投,截稿日就是今晚,一時興起把身旁瑣事串連成線,弄一篇模模糊糊的小說去投,竟得了首獎,獎金比五十年的醫聯會費還多,完全回本,後來陸續投了幾個地區性的小獎,也都小有斬獲,那時候其實懶的寫,但女朋友喜歡看,也就勉為其難。「帥呆了!」「謝謝你,阿魯巴。」那時硯齊由衷地說。
都重新做完一遍,阿魯巴把算式工整地的騰在筆記本上,轉了一百八十度遞過去,咬著吸管,看著透明落地玻璃上的雨水,一滴一滴的滾落下去。「老師?」「嗯。」「你明天真的要去動物園喔?」「嗯?」硯齊的視線從筆記本往上抬,透過瀏海看著阿魯巴。
「我是想說,明天颱風好像要來了啦。」阿魯巴指著窗外,臉頰笑僵。
他知道這小鬼在弄他,某次聊太深了,聊起最討厭的地方,硯齊竟告訴他關於動物園的事。這故事來自阿屎的朋友,阿屎則是硯齊的室友,故事是這樣的:
阿屎的朋友。
在大二系上球隊期末聚餐完,那天那傢伙心跳欲死,他載他們隊上最漂亮的學姊回家,全球隊大概都追求過她了,但不知怎麼地都沒有後來。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喜歡紅燈的時候,每個紅燈都比燭光還迷人,一路上一言不發,直到快到宿舍,他才鼓起勇氣問,要不要看場電影再回家,聽…聽說這部電影很好吃,阿不對是好看,天啊!
硯齊原音重現,那傢伙把逛夜市和看電影兩個腳本弄混了,後來他們走在一起,細節沒人清楚,大家知道的時候都羨慕得要死,中間的浪漫故事都跳過不講,總之他們玩得很兇,等出事的時候,已經看見兩條黑線了。啊?兩條黑線嗎?這大概要大學生才聽得懂,驗孕棒啊,月經之後一個月,月經該來還不來的話,就測早上第一次尿液,一條線是正常,兩條線也不是異常,只是懷孕了。
硯齊沒有離題,阿屎轉述的動物園在這段。在他們各自告訴父母之前,那學姊說好想去動物園,交往到現在都沒去過動物園,好想去。那天天氣很好,你猜故事結束在哪種動物面前,其實這沒有什麼意義,天曉得這世界真是隱喻?硯齊覺得巧合居多,只是我們的心擅長穿鑿附會。
犀牛,不是,獅子,不是,獨角獸,不是,皮卡丘?
是長頸鹿。
他們抱在一起,天快黑了,快樂的一天要過去了,遊客都走得差不多,動物們也像等退休的公務員一樣,一一失去活力。他們在長頸鹿區的柵欄外面,那柵欄隔的有點遠,長頸鹿都在遠遠的樹叢那邊,那女孩看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看什麼,阿屎,阿不,我是說阿屎的朋友只好陪著她一直看下去,看長頸鹿長長的脖子,毛茸茸的斑紋,真的和外頭各種長頸鹿玩偶相去不遠,眼睛像要滴出水,兩個短短茸角像假的一樣,天就黑了,其實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警衛來趕人的時候,那女孩用只有他聽的到的聲響說:再一下下就好了。但他猶豫了,這是不應該的動搖,他說錯話,他說好,隨即說我們下次再來好嗎?那女孩白著臉,兩眼空洞的看著他,無聲的流淚,嘴唇輕輕的動,像要說些什麼。
後來他們分手,男生女生都辦了退學,後來再也沒見面。聽說去完動物園隔天,女孩就自己一個人去墮胎了。「唉,想起來就難過,希望小孩以後暑假作業,不要說要拍動物園全家福。」硯齊苦笑地說,阿魯巴倒笑不出來。「所以,做愛一定要戴保險套,知道嗎,背起來,你媽就賺到啦!」那天阿魯巴終究沒笑出來。
「嗯,謝謝。」硯齊低頭,紅筆圈出一個錯。
他說他身體不舒服想提早下課,好巧不巧硯齊也是,交代完下次上課前要完成的範圍,硯齊等公車回家,不太方便不太習慣,卻有點喜歡這悠哉感。前天室友跟硯齊借機車,說一群住院醫師把假排的整整齊齊,說是巧合,護理長都要發飆了,他們不敢說要衝墾丁,夏天,海浪,啤酒,YO!硯齊說隨便,把你的笨手勢收起來,不是說週末颱風要來,自己小心,別酒駕,不想在社會新聞看到「死亡車禍!住院醫師集體酒駕!」「白袍褪色!醫師紓壓酒駕喪命」之類的頭版標題,那一定會在當晚演變成「醫德崩壞!白袍教育出了什麼問題?」之類的談話節目主題,醫界已經很悶了不是嗎?而且車是硯齊的。
跟阿魯巴說再見後,他看錶還早,決定坐公車到市區亂逛,書店裡進了許多新詩集,新的新詩集,這一年好特別,似乎出了好多好多的詩集,有好多特別的裝禎方式,像是印刷成平行四邊形,或整本都用透明塑膠印製,像一整本老投影片。其中有一本封面打了洞,打洞的範圍好像是詩集的名字,深淺凹凸,硯齊看了半天才看懂,但他不敢買回家。
逛完書店,硯齊心血來潮又坐公車去看電影,連看兩部,一部想賺人熱淚,但故事的動機太薄弱了,仔細想想,純粹是主角鑽牛角尖,讓人很難認同,但還是有很多哭泣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硯齊嘴角上揚,覺得真好。另一部是劇情碎裂成塊的好萊塢歡樂片,硯齊已經做好只看動畫特效的心理準備,就看得相當開心,帶著恰如其分的空虛感離席,覺得這樣多像週末。
回家時才發現,自己要搭的路線不是二十四小時都有公車,就攔輛計程車,回家,再洗了一次澡,吹頭髮時發現書桌上的手機,沒帶出門有好多未接來電,從兩個號碼打來,他撥了其中一個號碼,想想太晚了,就掛斷它,先睡了。
那晚他做了很久的夢,夢見大二那一場電影,夢見妳的告白,夢見自己難堪的拒絕妳,只因為妳太亮了,誰都會覺得太可惜,妳能夠諒解嗎?夢裡離開電影院,隔天早上,妳在房內等,而他逞強的在廁所裡,像拆炸彈的替妳看結果。
當天妳說我們去逛動物院好嗎,妳為什麼能笑呢,那天好亮好亮。天黑之前,妳說妳想去那裡,哪裡?那裏,我們無視逆流的遊客,我們就去。長頸鹿看起來好幸福,為什麼這種時候,我們要碰觸這麼幸福的東西呢,硯齊不懂。我說我會負責。
妳給了鬼臉,不吹捧也不給我難堪,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妳。
妳是穿過我瞳孔的光,小萍,妳一直都是。
#2
不知道到底做了幾個噩夢,硯齊被吹進房裡的風冷醒起床,還早,還好。昨晚拉了窗簾卻沒關穿,拉開窗簾看滿院子落葉騰空亂旋,天空髒髒的,颱風也許就要來了,在硯齊的機車回來之前,硯齊還是得好好的活下去。
硯齊出門,到早餐店拿了預訂的吐司和咖啡,搭公車,轉兩站,等她來。今天的家教學生是個好女孩,聰明好強自制過人,不胖不瘦高瘦白淨,漆黑柔亮的長髮下,一雙眼睛比貓頭鷹還清醒,她的英文大概國中之後就永遠比硯齊好,物理化學數學生物全像插了資料卡的電子辭典,只有國文,除了依靠記憶的形音義,其他半帶抽象半帶直覺的題目,像不能依賴平仄的新詩重組,各式各樣的閱讀測驗,更別說無垠無涯的命題作文。在她家客廳第一次吃飯的時候,硯齊老老實實的跟家長說,令嬡這成績,其他五科好好考,國文寫完會寫的就交卷,不要說醫科,國立醫科也不成問題啊。
「我想多學一點嘛。」貓頭鷹女孩的眼睛會笑,聲音也會。
不過這女孩,一點都沒浪費爸媽的錢,第一堂課開宗明義告訴硯齊,她問問題硯齊能回答就回答,她不想再聽一次她懂的東西,很好,硯齊說。
她查過硯齊的資料,google真是可怕,她問過硯齊大學出的那本詩集,每一首詩後面的每一個隱喻,好幾次他都想編一個藉口,跟家長說下次就不來了,她的眼睛太明亮,硯齊幾乎不能說謊,每一個創作者都是最誠實大說謊家,這女孩原來不懂謊。
她問硯齊上大學之後的無數細節,問他男女朋友是什麼,問他外宿問他環島問他旅行,她只問硯齊硯齊能回答的,一次她滿懷期待的問他弦論,硯齊還沒開口說話,她就換問題了,那一瞬間硯齊好懷念他的阿魯巴。
那天硯齊的電話響了又響,他一再掛斷,貓頭鷹爸媽今天回老家喝親戚喜酒,客廳空蕩蕩只留給他們,手機震動聲透過桌面震的滿屋子響,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她看著硯齊,說請你接起來,請你,硯齊聽懂了,接起來,聊了幾分鐘才掛斷。
「可以知道她是誰嗎?」貓頭鷹女孩想了想,偏著頭小心地問。就在那天之前,硯齊才剛告訴阿魯巴關於動物園的事,他把手機關機,慢慢地把放回襯衫口袋,納悶該不會有攝影機在角落拍。
「我問兩個問題,你選一個答好嗎?」她往前傾,白色針織衫底下傳來乾淨的香味,硯齊搖搖頭。「一個是問過你你不回答的,你為什麼不當醫生了,另一個我剛問了。」像對盯的野狗一樣,她的眼睛抓著硯齊不放,僵持好一陣子,他的眼睛退開,輸了認輸,這是規矩。「答應我不說出去。」貓頭鷹微微點頭,視線還是沒有移開,後來硯齊知道這文靜女孩是劍道社社長,一點也不訝異。
「住院醫師第二年,我們每隔三天要值一次班,妳知道的,就是十一點之後,天亮之前,區域內的病人有狀況就會通知你,你要判斷怎麼處理,或是判斷出你無法處理,必須打電話給你上頭的主治醫師,必要時你自己得先上,打過電話後,一切都是病人的命,沒有人會,也沒有人該怪你。」
「你,弄死病人了?」修長的食指指著硯齊,竟有些窒息。
「可惜不是,讓您失望了。那年我和我同學都是還是住院醫師,值班主力,我是一般外科,出事的那位是小兒科,我的學姊,她們那屆的班花,她男朋友忘了是哪個部門的,聽說他們分手又復合好幾次,在學階段還弄出人命過,不過只是聽說,反正那時他也在我們醫院。」
「住一起嗎?」貓頭鷹眼睛瞇成一條細線,一手托著頭支在桌上,寬軟領口露出淺淺的雪原。「妳真的很好奇,是啊,應該是吧。」
「那天晚上她回外宿的房間前,接了個病人,國中男生,病人從附近的診所轉過來,說是晚上買點心時被機車撞傷,有點頭暈,照過斷層掃描,有點出血,人還清醒,送過來進一步觀察比較安全。」
「這確實要小心,血壓體溫腦壓瞳孔大小,還有很多,但硯齊也忘的差不多了,總之相當反常的,那孩子的數據開始變糟,責任護士開始打電話給她,她竟然沒接起來,大概隔了四五十分鐘,那護士打了幾通電話不行,才直接打給主治醫師。這不一定會出事,頂多被主治醫師念一頓,偷偷被列入大家心中的黑名單,問題就在這孩子狀況很糟,等到主治醫師半夜開車到院,瞳孔已經擴大,腦幹壞死,緊急排開刀做樣子,完了,要嘛往生要嘛植物人,但這表面功夫如果不做,小則住院醫師加主治醫師,大則整間醫院,一定會被告到壞掉。大概五點多那學姊才匆匆忙忙地回電,和她男朋友一臉慌亂地趕過來,主治醫師連罵她都來不及,叫她手機關機,不要離開手術室,然後自己聯絡家屬,說可能不行了,可不可以考慮器捐,救救其他的孩子。」
「那天我沒值班,六點多被電話吵醒一頭霧水,聽懂之後抓件外套就騎車出門,還有十幾個外科部的住院醫師也被叫醒,說要緊急器捐,我到的時候,那對學長姐像罰站一樣站在手術室角落。我刷完手進手術區域,心痛的快要暈過去,十四歲還十五歲,本來還有各種可能,現在沒有了,關掉了,剩下的只有一副身體,被十幾個大人像禿鷹一樣的摘走所有能用的器官,成為一副空殼……。」
「後來他們還沒接到處分通知,就自行辭職,聽說後來過的不是很好。院方開了好幾次會,修了很多細微的通報制度,住院醫師也全被召集開了幾次會,對值班頻率和很多生活細節做了調查。其實我有點希望這事情能鬧大一點,這樣也許其他醫院也會一起修正,但想想就算了,真的鬧大那兩人不以死謝罪,這裡就不是台灣了。」
「啊,後來我覺得,當醫生實在太辛苦了,當家教和學生聊天,時薪五六百也能過日子。是說妳成績很好,想讀什麼都可以,要好好珍惜,不過妳很聰明,妳應該都很清楚。」
「還不能理解,可是好像可以接受。」貓頭鷹歪著脖子,仔細的挑選詞彙。「啊?哪些部分。」「老師喜歡說謊,不過沒有辦法對我說謊。」她看著硯齊,臉幾乎貼在桌面上,嘴唇微張,眼睛像要閃出光來。「妳不要再歪脖子啦,演貓頭鷹啊?」「老師,我不是貓頭鷹。」「抱歉,我只是開玩笑。」硯齊舉起雙手,像盾一樣展在面前。「叫我筱榆好嗎?」筱榆坐直,頭卻一直低下來,玩弄手指頭,一陣子都沒有鼻息。
隔天早上,硯齊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悠悠長長,再也走不完了。
今天風好強,不是一個好週末,不知道阿屎他們的墾丁之旅過得好不好,不過他們是一群智障,就算民宿屋頂掀了,他們也會故意拍些尷尬狼狽透頂的蠢照片,用手機上傳等大家按讚,甚至幫自己打卡,弄些像是「立地成佛-阿屎與其他七個人在狂風暴雨的沙灘上」之類的莫名地標。想想這也是一種不得了的能力,快樂是快樂,不快樂也是快樂,待會跟筱榆分享這個故事好了,她應該沒有這種人渣好友,應該。
公車門開了,筱榆套著短T恤穿著短棉布裙,揹著花布背包拿著純白長傘,一雙平底鞋踏的輕快,彷彿從世界盡頭脫身而來。他已經買了票,學測前最後一堂課,他答應她學測考完成績公布之前,一定要帶她來動物園。
剛入動物園門口,買了不合時宜的冰淇淋,剛剛看完摺頁地圖,手機就響了,筱榆親了硯齊一下,他抬起頭,滿天烏雲,一點沒有陽光。
「你猜我在哪裡,大象還是孔雀?」
看來妳這周都在動物園,颱風也阻止不了妳。
「猜猜看,猜猜看嘛?」
他說,犀牛,他說,獅子,他說,獨角獸,他說,皮卡丘?
「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對不對。」她的聲音乾乾的,這不太妙。
硯齊沉默了很久,筱榆看著他,給他確切的唇語,他輕輕地唸出,長,頸,鹿。
「你怎麼知道,喔,你偷偷跟蹤我對不對,哈,我就知道。」他說,對啊。
「才怪,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每次都…騙我…….」
她哭得瘋狂,好熟悉的絕望感,以前每次硯齊說謊而她發現之後,她總會這樣來一場,先是無聲低頭,然後肩膀微聳、呼吸淺快,像中暑一樣臉色發白、冷汗直冒,最後才是自毀式的嚎啕大哭。如果沒猜錯,在她老家二樓,白色的房間裡,她現在應該窩在床上,把手機扔在一旁,抱頭痛哭。她哭的時候會把頭埋起來,第一次吵架硯齊們和好,那次硯齊說要陪她過生日,結果睡過頭只好騙她家裡臨時有事,她氣哭了。硯齊忍不住開她玩笑,說她這樣好像鴕鳥,邊說邊把他的頭埋起來,她說你是白癡,鴕鳥也是大笨蛋,這一點都不好笑。但她笑了,而且好美,她邊哭邊打硯齊,硯齊抓住她的手,親她,抱她,他們都哭了,硯齊把她的內褲摺好,放在檯燈旁,他們做愛,他們熟睡。之後的幾次也是。
硯齊知道她會好好的,今天是周末,沒上班的日子,她爸和她媽都會在樓下,一有狀況他們就會上來。況且,房裡應該裝了監視器,或是手機早被監聽,上次硯齊按耐不住哄她,說要帶她出去玩,她樂不可支,電話剛掛她爸就打過來,叫硯齊別答應她做不到的事,要不是醫師說她和硯齊打電話會比較開心,比較吃的下飯吃得下藥,不要說禁止聯絡,開車撞死人他都可以。空氣越來越濕越來越重,大雨就要來襲,一個又一個的甜美家庭,小孩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全錯身他們,站在灰濛濛的泥草地上,就要不能呼吸。
「不然你問我問題啊,像販賣部的冰淇淋有幾種口味,或是丹頂鶴旁邊的猴子屁股紅不紅?妳今天穿藍色襯衫,鞋子是灰色平底鞋對不對?」
「好啦,我相信你,你不要生氣嘛。可是你……。」
「我問你喔,我真的可以問你問題嗎,你如果答錯,我會很難過喔。」
「就問吧。」畢竟這次,硯齊已經不說謊了。
「就是,長頸鹿的脖子好長,離我好遠,牠們剛剛都在吃葉子,不過現在好像都不太動了。你看,旁邊的松鼠都跳來跳去,好像有很厲害的功夫,可是長頸鹿都不動了,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張開……」
「嗯?」不會吧。
剛剛聽起來乾乾淨淨的背景,不知不覺中被調大了音量。其實相當嘈雜,是夏日特有的聲響,溫熱而明亮,島國的夏日還帶點濕,更好的夏天會連汗都蒸發。仔細聽的話,有好多人的說話聲,聽起來都好興奮,大人的聲音變得年輕,小孩子的聲音都是一個個探險家,我們去看,我們去看,所有的動物似乎都是為了這一刻而存在,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比動物還美,他和筱榆拔足奔跑,往長頸鹿區跑,雨很大,但終點就要到了。
「真的很暗,你讓我看一下,對耶,長頸鹿好像都變得笨笨的,我們那時候可能太早回家,回家之前長頸鹿都還很有精神。」他吸了滿鼻子雨水,分不出是笑是哭。
「耶?」
「小萍乖,不要說話,不要嚇到牠們,妳看喔,長頸…」他們看著空蕩蕩的長頸鹿柵欄,空曠原野,光禿樹芽,此外什麼都沒有了。
「你一直在我身邊對不對,你這個笨蛋,我就知道,我問你喔!」
「啊?」硯齊看著筱榆,筱榆卻吻住他。
「長頸鹿睡著了嗎?」
雨突然停了,長頸鹿,小萍,硯齊,筱榆,整個世界全都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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