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散文組評審獎]高醫醫學六-莊政皓《電火柱》

[第六屆散文組評審獎]高醫醫學六-莊政皓《電火柱》

 

在我家門前有一支電火柱,站在那兒已經十幾年了。

 

當初要不是爺爺和隔壁的老先生極力爭取,這狹窄的無尾巷裡實在不會有這麼一盞路燈。而老先生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爺爺則是高一那年暑假告別他因肝癌而折磨多年的身體;反而是這盞路燈,一直留到現在。

 

說來這盞爺爺口中的電火柱,在科技產品推陳出新的現在,已不像它的名字那番如電似火、引人注目了。大多數時候它只是靜靜地、默默地站在那兒,老舊的玻璃燈罩擱滿灰塵暈染出微弱地銀白色的光,夏夜裡吸引了無數的蚊蟲飛舞,木訥的灰色水泥柱背負著厚重的變電鐵箱聳立在這無尾巷的盡頭,一切都是這街景的一部份,一點也不突出。

 

於是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當這盞路燈所激起的新鮮話題在小巷居民口耳相傳中逐漸過期,我便已經忘記家門前這盞路燈的存在了;在電火柱下日復一日的上學與放學也漸漸延長成四季為期的南來北往。電火柱的光就像小鎮上的月光一樣稀鬆平常,甚至連一個屬於它的中秋節也沒有;只是年年的中秋節我們都在這座路燈下烤肉、歡聚。

 

那天我依照行程來到影像科見習,老師引領我們走進一扇厚重的鉛門,「這裡就是DSA room,影像科最侵入性的技術都在這裡。」

 

順著老師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隔著一扇玻璃窗的房間裡是一片沒有邊界的漆黑,只有散發著微微光亮的螢幕在黑暗中成為最醒目的存在,依著擴散的餘光照亮著身穿無菌衣的幾個人,和躺在床上木然不動一副軀體。

 

「現在在做的就是TACE,transcutaneous arterial chemoembolization,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說肝癌患者的動脈栓塞治療。」

 

栓塞。

 

猛然的字眼一下鯁扼住我的咽喉,胸口彷彿滿脹了說不出的什麼,沉重卻無處宣洩,呼吸好似也被那字眼栓塞住了,只能勉強地斷斷續續深吸著氣;看那螢幕上墨水一般的顯影劑一再暈染一個人的主動脈,蛇信子似的鐵線步步鉤向血管更為末梢的分支,我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壅塞黑暗地令人喘不過氣的房間裡,正上演著,當年爺一個人默默經歷的一切病程。

 

不知怎麼地,伸手不見五指的房裡,那散發著幽微光線的電子螢幕,竟讓我想起家門前的那盞路燈。

 

記得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巷裡有過這麼一件轟動的大新聞;爺爺和隔壁我已記不得名姓的老先生一起去鎮公所爭取了一根電火柱,落成的那天,我們那條每到夜裡就暗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尾巷裡,晚間七點整,在巷子的最尾端,亮起了一盞像中秋節的月亮一樣皎潔的路燈。

 

「阿公,電火條仔足高呢!」

 

「等你大漢,電火條仔就會變矮啊啦。」

 

母親說,電火柱剛落成的那幾個月,我總在路燈下仰著頭這麼問我爺。

 

母親也常說,其實當年很多人都反對蓋路燈,只有爺爺和隔壁老先生最「好覓」,別人不要的,他們都當作寶,硬是把路燈在家門前蓋了起來。人家嫌夜裡燈光太亮,照進屋裡,擾不成眠;他們卻說這十五夜裡,天上有個月亮還可以,每到初一,整條巷子就暗摸摸的,社會在變,不像以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麼黑的夜裡,大人小孩出入沒個燈怎麼行!

 

小巷裡,住了十餘戶人家,有漁市批發的昌伯,菜市場裡開雜貨店的進嬸,刑警隊的林叔叔,當老師的德公、明璋叔(爺無法知道,德公後來還當了國小校長。);爺是從糖廠裡退下來的本省籍員工,依著這差強人意的職銜和他們分庭抗禮(那年代的人仍敬畏知識分子,公務員也尚未一敗塗地。);年幼的我從未看過那些場景,想像中,卻仍見爺堅定的精瘦身影,和一頭黑亮的平頭短髮奔走於各家各戶,滔滔不絕,鳳飛龍舞。

 

轉眼間,十數年過去了,當年兩位革命志士,如今都進入兩家的宗祠享祀;小巷連結的大路上也陸續點起了密密麻麻的新式路燈,而小巷蜿蜒,那些個在大馬路上的橘黃路燈,終究照不進半條巷子的範圍。

 

螢幕上,顯影劑的擴散逐漸侷限在一團糾結的血管裡,枝節橫生的網絡,貪婪攫取著每一分的營養,終究因為它的自私,而在閃爍造影下原形畢露。

 

隔著厚實的鉛玻璃,我與這團肝臟細胞惡性腫瘤相對望。玻璃的那頭,只有黑與白之間無數單調的灰階色系充斥;玻璃的這頭,我身在五彩繽紛婆娑世界,耳朵諦聽來自胸口的渾渾跳動。

 

我看著螢光幕上映射出的濛濛光線灑落在治療床上,想像爺爺當年一個人被推進這陌生的DSA room;當他循著稀微光線望向那面冷光燦燦的螢幕,會不會,就像兒時的我站在家門前的電火柱下翹首仰望一樣,有一些對於未來的盼頭與向望?

 

病前的爺爺,是很健康的。

 

總能遠遠地便聽見他的老狼機車隆隆的引擎聲,以獨有的步履奔馳在小鎮的街道上,沿路互相吆喝招呼著彼此的名姓;似乎有一張古老的地圖,超然於鎮公所發放的行政區域劃分,明明白白刻印在他們老一輩人心中,以圍籬為界,一區區文旦園才是從他們孩提時代起便深信不疑的地名與方位。小時候,總坐在爺爺野狼機車的後座,去剪免錢的小平頭,聽他和老朋友們閒聊著誰誰誰的文旦園旁蓋了一排新的樓房,又或者某某人的柚子園前鋪了一條幾尺寬的柏油路;他們用這樣的方式理解著小鎮的變化,並支持著彼此的生活。

 

在爺爺過世的前幾年,還常常有我們不熟識的人從遠方拿來喜餅,要請這位交遊廣闊的老先生去主婚誌喜;聽聞爺他老人家已經仙去的消息,總是震驚不已,這麼一位健康硬朗、慷慨待人的長者,年過六十,仍是一頭烏黑的頭髮,怎會這麼倉促便離開?

 

而我清楚記得爺那頭烏黑猷勁的短髮,在生病之後,是如何一點一滴地退去神采;被診斷肝癌之後,爺便一直待在大城市的教學醫院裡接受一連串的治療,有那麼幾回,治療計畫到一個段落,他總要求回到這個飄滿文旦花香的小鎮,在蒼茫的月色下,佇立在家門口那盞電火柱前,靜靜環視這條無尾巷的一切。電火柱的光線從高空中投射成一個光錐,默默照著無尾巷裡的一景一物,家門口刷上喜紅色油漆的鐵門,進嬸家那堵斑駁灰白的水泥牆,隔壁老先生院裡掛著粽葉色斗笠的生鏽腳踏車;長長的光線越過門前一道矮圍牆,拋進小菜圃和遠方荒廢的平房舊宅,紡織娘在光暈所及這一片圓形舞台上唧唧高唱。爺已不再抽他熟悉的長壽香菸了,他只是默默地和電火柱對望著,平靜地看著燈光所照亮的這一切。

 

我想是爺在燈光下站的太久了,以至於他從來都是油亮的黑髮,漸漸暈染得蒼白。

 

多年以後,我竟也來到大城市裡的這座教學醫院,看著這小小的暗室裡,爺爺曾靜靜躺著的這張床,就在這裡,時間與空間如此無情又多情的安排;眼前這人已不是我爺,只是在多年前會不會也曾有一個孩子站在這裡,靜靜的參與了我爺治療的過程。如果有,他聽見我爺說了什麼嗎?如果有,他是否看見我爺張望著那片幽光微微的螢幕,如同我看見我家門前那盞曖曖光明的電火柱?

 

幾經顯影劑的測試,長長的導管來到腫瘤所在的地方,此時操作的醫師將一種高分子聚合物質連同化療藥物一並透過導管盡可能的近距離施放在腫瘤的位置;老師一邊從架子上拿出白色的看起來毫不起眼的泡棉狀物品,一邊說明著它如何在吸水之後膨脹成數十倍大的體積,以完全栓塞住腫瘤的血液供應。

 

我手捏著這輕薄薄的一片泡棉,試圖連結這一連串的過程;從最一開始的食慾不振、高燒虛弱的症狀,到旱地裡打下一聲驚雷地被告知有一顆五公分大的肝臟腫瘤,無數的就診與檢查,寒顫的月光,黃疸的夜晚,到我爺終於接受這一切靜靜地被推進這張治療床。手中這片毫不起眼的泡棉,竟是我爺救命的仙丹,被剪成細細的碎塊,送進他的身體裡,將那些善良的、邪惡的,看的見也好看不見也罷的血管統統栓塞。

 

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房裡面,爺是哭是笑,是喜是悲,原來我們全然不知。

 

幾個月後,學期結束了,我扛著整個旅行袋的疲倦回到小鎮,父親的車緩緩駛進小巷,遠遠地便看見那盞路燈綻放的銀白燈光;下車後,我靜靜地抬頭看著,水銀燈罩裡早已積滿了汙垢,不鏽鋼的變電箱也已經腐蝕不堪,黑色的電線從這頭接到那頭又繞過那頭,我從未仔細看過原來這支電火柱還撐起了這麼多的線路與電纜。

 

那之後的幾天,我刻意等著電火柱亮起的時間;這才發現,原來並不是所有的路燈都統一在七點時分啟動,而是依照著季節與天色的不同,貼心的在黑暗完全籠罩之前點燈。電流通過的霎那,燈頭閃爍了一下,先緩緩透出橙黃色的光輝,那溫暖的色調令人詫異,柔和地和天際將靄的暮色融成一片。那色澤渾然就像小時候爺爺糖廠裡那杯甜到不能再甜只好加水拌和的冰紅茶,也像記憶中國民小學門口那顆冉冉下墜的斜陽,金黃色的光芒將穿著藍白拖鞋的老人和他的野狼的影子拖的老長;那是我爺,他總載我回家。

 

我靜靜站在家門前的電火柱下,看著皎然的燈光照耀這無尾巷裡的一切,在每個寂靜的黑夜裡,為我們點亮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評審評論

 

李:是有經過設計的作品,特別把電線桿、爺爺、動脈栓塞治療的病人三種形象疊在一起,又彼此有一些侵擾,看到電線桿就像看到爺爺,看到病人又想到爺爺。細節的部分寫得很安靜、很奇異,後面也有做一些隱喻,老舊的電線桿還是撐起很多電線,描述細節部分善於把小的事情拉開來寫,會運用意象的交織疊合,是蠻成熟的寫作技巧。

 

柯:爺爺爭取的電線桿是一種照明,血管攝影的部分也是令他回想起爺爺的另一種照明,兩個記憶的交疊

,這處理得非常好,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平穩、一切安排都非常到位的作品。

 

鍾:還蠻有趣的地方是他藉由燈光跟顯影互為兩列車對比,最後交疊再一起,動脈栓塞影像照出的世界是悲慘的,電火柱卻是照出世界的光明,所以讀起來其實蠻難過的,這雙向的列車是代表人間燈火的輝煌跟灰暗。那他做為醫生的一些情感是有被我讀到的。

 

評選結果

 

編/李/柯/鍾/計/名

09/05/02/0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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