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小說組評審獎]胖胖鳥《荒城》
時間是凌晨兩點,我仰躺在廁所的地板上,盯著陳年的裂紋一路向上。抽水馬桶捲走我第三次傾胃而出的嘔吐物,四處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讓我想起菜市場砧板上待宰的魚,翻白著眼睛陳列出最肥美的鮮肉等待人的攫取和選購—和我唯一不同之處是,我有知覺。
「好了嗎?」女警打開門,用平板的聲調問。
然後我想起我在哪裡。
警察局,緝毒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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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十八歲那天我去捐血,當作自己的成年禮。
嗜血的針頭進入血肉尋找靜脈的那一刻,痛得讓我很想放聲尖叫,但尖叫聲在喉嚨裡旋轉一圈,準備好要迸出來時疼痛已經消逝了。針頭順利地滑入靜脈裡,我看著血從本來運行的軌道上被強制抽離,視線陷入一陣短暫的殷紅。即使疼痛消失,志工小姐把針頭抽出來時一閃而逝的驚慌,還是讓我知道有什麼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我低頭一看,一個不大、卻顯然有一定深度的小點,像是被槍擊重的創口一樣慢慢滲出血花。
好幾天過去,我的十八歲禮物還留在那裡,疤痕由紅而黑,卻終究沒有消褪的一天。
凱沒有放棄這個機會,狠狠取笑我一番。「被中古的吸血鬼屠殺的純潔少女,」他那陣子每看到我就會嚷,「親愛的,感覺想變形了沒?今天月圓!」
「那是狼人,你這白痴。」 我一邊喃喃地說,一邊把長袖往下拉。
他猖狂地放聲大笑,笑到班上的同學都轉頭過來鄙夷地看著他。
風水是會輪流轉的,所謂現世報不過如此,而且是三倍奉還。那天換運動服時,我看到他的右手,三個醒目的針疤,排列優雅、間距計算完美,宛若被一隻劇毒的蛇啃蝕,如此地用力以致於連毒牙的排列位置都被忠實記錄下來。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被梅杜莎咬了?」
「我的成年禮。」他強笑,笑容空空茫茫地。注意到我驚訝的注視,他抿抿嘴。
拉下手袖。
看看現在,是誰被吸血鬼咬了,準備變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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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蹣跚地跟著女警穿過走廊,被推進一間房間。
「你的父母來了,在會議室裡。」
我的心肌好像放鬆點了,但是感謝的聲音卡在喉嚨裡。
「只要再回答幾個問題,你就可以安全地回家了。」他試圖讓緊繃的聲音放鬆一點。「在開始之前,你有話要說嗎?」
我看著他的臉,清淡的輪廓彷彿你轉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他警徽旁邊微微生鏽的摺邊;他說話時公事公辦卻又充滿厭倦的聲調。我忽然明白過來,苦笑著說:「原來你也是荒城的一員啊。」
他轉頭看著女警,皺眉,顯然以為毒品藥效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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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荒城,我們都這麼稱呼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荒涼到我們一出門就看到沙子四處飛舞。它們在這座城市裡漂浮,阻塞每一個呼吸的通道,幫自己命名,幫自己找到生存的方向,幫自己的存在形成合理化的解釋。他們是如此忙碌,以致於無暇停下來看一眼身邊其它的面孔,最後被淹沒在風化過於嚴重的荒漠之中。
我們互相約定,不會成為另外兩顆沙子。
凱的父親是外交官,母親是社交名媛。我上一次確定他們的共通點是在他們家沙發上堆滿GUCCI名牌大衣(有窄肩女用、也有寬腰男用)時,之後也沒別的項目可以添加了。
談到他的父母,以及橫亙在他父母之間每一場爭吵和波及他的戰役,凱的表情一貫是這麼淡淡的,帶點不屑的從容優雅。他說這些事情好像是在談電視八點檔的劇碼:不掩飾、不閃躲,以及,不放一絲感情。
我想他是太習慣了,習慣掩藏自己的情感,即使和自己切身相關。我眼前閃過一個清晰的畫面:緊閉的房門,小男孩模樣的凱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直到一點點、一點點邪惡的、帶來痛苦的、令人打從心底畏懼的洪水從門縫底下滲進來,灌滿整個房間。也許那時他就溺斃了,大腦某個主宰情感的區域因為窒息太久而宣告停擺。
「喂!如果你爸媽終於離婚了,你跟誰?」我漫不經心地問。
空氣忽然凍結了。沉默了大約八個八拍,連我也覺得自己的問題開始發酵時,他開口了。
「跟妳。」他認真地說。「和妳媽。妳媽一定會天天煮海苔飯給我吃。」
真是敗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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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詢問稍稍中斷,因為有人在外面敲門。交談了幾句,警察坐下來,整理一下資料,開口:「妳想必很高興聽到,你的朋友從加護病房出來了。」
「凱還好嗎?」
「還需要長期的照顧。你知道的,他有點營養失調—-」
「我知道。」我低聲說,開什麼玩笑,我兩個學期生物都拿九十三點多—想到是誰幫我補習的,心中一陣抽痛。「藥物毒品或酒精所造成的身體維他命和礦物質缺乏的營養不良問題。舉例來說,酒精得燃燒身體中的B1才能產生影響,當它耗盡身體中所有的B1時,這個人將陷入震顫性譫妄和惡夢連連的症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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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確陷入了接二連三的噩夢。身為田徑隊隊長的人因為太過頻繁的缺席而被開除,那天絕對寫下了田徑隊歷史的新頁—兩個人站在球門兩端對彼此大吼大叫;他的女朋友終於受不了他陰晴不定的個性而和他分手;朋友的數量和他發脾氣的次數呈反比,背後開始有蜚短流長的聲音。
我一直忽視他精神不穩定的狀態,若非那件事情發生,我可能會選擇成為最後一個戴上眼罩棄他而去的人。
時間發生在我們溫書的時候。他前一刻還坐在幾近十坪的房間正中央的床上,下一秒他便直直地栽了下來,肩膀先著地。我尖叫一聲(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尖叫),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阻止我吼叫,然後抱著胃部縮成一團。他每束肌肉都在痙攣,扭曲成一團的臉部器官中依稀看得出張成O字型的嘴巴,顫抖地叫出不成串的文字、以及流過每個皺摺的眼淚。那種折磨超出於疼痛,近乎於強制把靈魂剝離軀體的宗教性懲罰。
終於,他的顫抖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把氧氣送入仍有些微抽搐的呼吸道平滑肌內。我看了下手表。原來只過了三十秒,不是三千年。
在這三十秒,他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兩圈回來,而我什麼都不能做。
什麼都沒有做。
就在那一刻,我告訴自己,非要做些什麼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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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火的人告訴我們,吳凱第一次去那裡就是老手了,沒有人誘騙他嗑藥。你能告訴我一些內幕嗎?」
講得我好像是洗錢案的爆料者,我有氣無力地想。「這樣有差嗎?」我看著他似乎不是撐著的笑臉說。
「我希望妳知道,因為凱的身分比較特殊,我們費了這麼多力,就是想找出最好的方法解決這件事情。相信我,什麼都有幫助的。」
我定定地凝視他。看入他的眼睛深處,然後深呼吸一口氣。
但即使我用盡全身的力量,沙啞的喉嚨還是不支持我把話串成一句文法正確的中文句子。
「他媽媽……得癌症……有多餘的嗎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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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的母親在社交界有一個封號,叫做「東方希拉蕊」,因為她總是能染出無懈可擊的淡金髮。我沒有榮幸看到,因為乳癌,頭髮開始慢慢脫離,如同那具軀體剩餘部分的美麗,以及她丈夫完美無瑕的好男人面具。
隨著帶給她安全感的美貌消失,凱的母親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她毀掉了整個病房所的鏡子,連可以反照容顏的玻璃碗也被嚴格禁止出現。但是那一陣子,凱的精神和心情都顯得很好—也許是終於有空母子相處,他一下課就趕往病房,靠在她的床上絮絮叨叨地說那些她錯過的事情,這麼說著說著一道玻璃做的隱形橋梁慢慢建構,雖然透明脆弱,但總是有機會的。
有機會的,我告訴自己,也許凱會好起來。和她一起。
只可惜,在凱的生日會後兩天,凌晨他的母親陷入呼吸道障礙昏迷,連急救都來不及。
追思會後,凱撇下慰問的人,走向最後一排。我站起身來,他卻一把把我按下去,並肩坐著。
「怎麼?」我用嘴型問。
凱沒有回答。但兩分鐘之後,他的父親攬著另一個希拉蕊走過來。我張口結舌。
「凱,怎麼?不舒服?」問句溫暖,卻像個冰冷的公式句子。我眼角看到一架照相機,一閃。
公式的問題,一定有一個標準回復的程序答案。「承蒙您關心,父親。我和曉飛坐一下。」
就在那天晚上,去收拾病房什物的時候,我聽見了護士小姐私語著討論劑量不對的嗎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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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剛剛是不是有說,他是個田徑隊隊員?」警察試圖放鬆我的情緒,反而重創了我的神經。
為什麼中文沒有過去式動詞,把這位警察的「是」直接替換,讓人一耳了然,省卻解釋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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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凱的那天,是深秋一個陽光美好的清晨。
那天天氣乾爽,陽光溫暖,一大早喧嚷的河岸還沒復甦,我靠在樹幹上喝咖啡。遠遠地,遠遠地便看到他乘陽光跑來,姿態優閒。他穿著和我一樣白色的制服上衣,削短的頭髮落在兩龐兩側勾出一個弧度,耳中塞著i-pod的耳機。他遠遠望見了我和我身上的制服,漂亮的眼睛露出愜意和驚訝,嘴角自然地向上勾了勾。
驀然,我感到自己溫暖起來。
就是這股溫暖,支撐著我當面質問他。「你要我逼供,還是誘供?」我坐下來,很豪邁地雙腳一翹,用悠閒的姿勢掩藏我心中的不安和逼問他的心虛。
「誘供。我好想看喔。」凱漫不經心地說。「超想看看妳這上圍連B都沒有的人要怎麼誘供。」
我火氣上衝,啪地一掌拍在桃花心木桌上,大吼:「我知道你去哪裡。你再去一次寨火,我會去報警。」
他轟地一聲站起來。他的身高破一百八十,但是今天看起來卻異常的矮。
「報警?你知道報警會發生什麼事情嗎?我的未來會整個毀掉,我的父親—」他講這兩個字好像在講什麼骯髒的東西,「—和家族的名聲會毀掉,我—」
「相信我,你現在這個狀況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妳。我以為我和妳是朋友。」
我看著他,看了一百八十秒。
整整一百八十秒。
我棄械,走向門外。
驀然,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暴躁、陰鬱。「好。我不會再讓妳知道我去寨火的。」
我頓了一頓終於走出門外,花了我所有的力氣才把他關在門內,把他、他的話、他帶來的痛苦、他的一切,都關在門內。
然後,緩緩滑坐下去。
凱說的是「不讓妳知道」,不是「不會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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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話進行到一半。警察看到我疲倦的表情,決定稍稍停頓一下,拿了一杯白水給我。
水在燈下閃出一圈一圈無邪的光芒,是我永遠也達不到的澄澈透明。
他換上新的一捲錄音帶,微笑著說:「快要結束了。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笑話,當我決定前往寨火的時候,我早就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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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荒城裡,有一個地方是漂流沙子停下的終點站。多少需要的人在這裡找到需要的安全感和快樂,在眾人皆醒中,我獨醉。
「寨火」,位於河堤岸,一片平凡無奇的空地。因為地權問題被棄置;到了周末,火光四起,狂野地燃燒過四肢百骸,人體荷爾蒙和酒精的氣味伴隨著電子舞曲的節奏,遮蓋了半個天空。還是被棄置的狀態,連同那些自我放逐的性靈。
我把腳踏車一摔,衝入發洩狂吼的小圈子。
四周都是人,情慾的味道混在香菸和酒精中,慢慢蒸騰。我全身黏膩,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我推開群魔亂舞的群眾,他們的表情像是世紀末日已經降臨,天堂大開歡迎那些手握入場券的人—極樂促使過大的笑容橫跨了臉,已經越過了面部神經能夠調節的程度。要是那個笑容就這樣凝固……我打了個寒顫。
有人從我身後逮住我。是高了兩個年級的阿虎學長。早知道是他!
「妳幹嘛?」他斜睨著我。「妳這個A等的資優生怎麼跑來這裡?」
「找凱!他在哪裡?」我大吼,以免聲音被音樂淹沒掉。淹沒掉也好,因為我的聲音充滿抖顫。
他一定聽出了我的害怕,不知從哪摸出一排藥。
「你要做什麼?」我退後一步。
「送妳去找凱啊!吃了它們,讓妳體會他的境界,順便讓我們知道一下你和我們沒什麼不同—」他陰險地獰笑,「你然後我就告訴妳她在哪裡。」
「不要!」
「拉倒。」他聳肩,作勢要走。
我默默回憶一次課本的內容。
如果是敏感性體質的人,一次嗑藥就會要了命;就算沒有要命,後果也很慘重:第一次用藥之後,會產生極端嚴重的抗藥性,上吐下瀉是最輕微的—以上情況說的是「一顆藥」,不是「一排」。還有天知道這種藥到底是會溶解橫紋肌的興奮劑、還是會引發神經障礙的幻覺劑?
然後我想起凱的臉。剛認識時他向我跑來,一邊揮手打招呼,一邊肆無忌憚微笑的,注滿陽光的表情。
我一把搶過那牌排藥,連水都不用,一口吞下。
那人看得傻了,旁邊的小嘍囉一號吹了聲口哨:「哇噢,比凱還猛。」這句話猛然次了一下我的神經,我咬咬牙。
「好了,快告訴我,他在哪裡?」我的氣勢不知道消滅到哪裡去了。這種藥還算給面子,藥效沒有這麼快透上來,可是我不確定能夠支持多久。
他指了個方向,我開始狂奔起來。沿著他向我跑來的那個河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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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問終於結束了。雖然自始至終,警察都沒有像好萊塢西部片一副「不回答我就把你銬起來」的語氣,但是審問就是審問,就是要把你逼得身心俱疲,把那些令你感到最不堪的回憶赤裸裸地挖掘出來,平鋪在桌上供人賞玩。
爸扶著我走出警察局的大門,我一腳踩入月光之中,全身瞬時冰涼無比。
我感覺蒼白的青春年少被我扔棄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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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河堤狂奔,荒城的燈光快速倒退,彷彿老式電影末尾瘋狂地捲回膠卷,連一個從容的謝幕都沒有。
「凱!」我逆著風大吼。鹹風灌入我的喉嚨,撕刮地滿口苦澀疼痛。在沉黑的大地之下看不到任何生物活動的跡象,只有這座荒城長長短短的影子遮掩了燈光。
凱蹲坐在海岸上,一下一下地翻攪著水花,一隻海蟑螂從他腳邊竄過。
他不是在撥弄,而是在攫取—荒城的燈光飄在水上,他正試圖握住一小撮,哪怕只夠照亮自己的腳踝,也勝過倒在黑暗之中。
「哪,我為什麼什麼都抓不住呢。」他哭著問我。「為什麼呢。」
刺耳的警笛聲從想像中浮現到現實,荒城的上方映照出紅色藍色的燈光,夜空被撕裂出一條傷口。好長、好長的一條。
藥效開始發作,我的眼睛模糊。荒城的倒影在水中溶解,跑到了路燈底下,變成小小、黑黑的剪貼。再一眨眼,又不見了。
什麼都看不清楚,那就乾脆都別看吧。我抱著膝蓋在他身邊坐下來,閉上眼睛。
等待天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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