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散文組評審獎]成大醫學三-石遂《光痕》
那一陣子,學校開始教授寄生蟲,提到了在體內移行的蟲。當中最為嚴蟲的情形,稱為「異位」,指的便是蟲子爬到了不應該出現的地方。走到了錯誤的器官之後,在該器官裡面留下一道道傷疤,稱為機械性傷害。
我總喜歡想像那樣子的蟲,沿著血管走到了錯誤的地方之後,再也離不開那裏而做出的掙扎。扭曲擺動的發著脾氣卻也無法鑽出洞來,此時的感染患者於是決定去看醫生,然後終於見光,蟲子一扭一扭的被鑷子夾出、棄置。而移行的痕跡恆常留著。
我所寓居的房間無光。即使是在正中午,也只能夠隱約從窗戶外面的小廣場上尋索陽光。在上大學之前,家裡的窗戶是看的見光的。如果空氣稍微混濁一點,可以看見從窗外的光軌,被懸浮粒子包覆著。溫暖而且令人陶醉。
那還是我看的到光的日子。日後我只能倚望別人的光痕。並且在祝福與怨恨之間掙扎。
我常常懷疑是什麼讓我改變的。是什麼讓光不再充滿每個角落。古老的傳說故事當中,富豪為了測試三個兒子裡誰最聰明,可以繼承家產,於是分別給了他們一筆錢,要他們分別將買到的東西裝滿房間。老么很聰明,他用了一盞蠟燭就點亮整間房間。
我不清楚光會留下什麼樣子的痕跡,我是說,光很空。那仍舊是一間空屋,相較於棉花或者是氣球,故事不過是提醒我們臨場反應多麼重要。我仍舊記得在某次文藝營中,老師看著底下學生講課,她告訴我們,真正會喜歡寫文學作品的人,到最後只會記住那些最為黑暗的事。我們遺忘快樂,遺忘曾經有過的光榮時分,但是所有的傷害都會被我們的身軀永恆記憶下來,一次又一次的反覆重播。重新將最不堪的事物譜寫下來,用最完整的口吻,像是旁白一樣給予脈絡,然後打燈,背光的地方有影子,那就是我。
前一陣子與幾個朋友一起出門拍照遊玩,當中的兩個女生不斷瘋狂的對著單眼相機擺出姿勢與笑容:喔這張妳好可愛喔!天啊這張好甜!我拿著我的背包,然後走到他們放東西的地方坐下,美其名是幫忙顧包,其實只是想遠離這一切。適才在來的路上我們一行人還在聊一些比較深刻的社會議題,比如說眾人追殺犯錯的公眾人物,比如說群體公民的未來等等,而此時她們正在尖叫與亂笑。
那一天的太陽有點大,我坐的地方雖然被樹遮住大半,還是覺得有些困窘。如果可以就地消散,我想我是願意的。
稍晚的時候,兩個女生當中的一個去上廁所。我們在等待時聊天。聊著聊著,不知道為什麼提到了未來出路的事情,某些工作好賺某些工作需要責任感,待在現場的女孩子笑了笑說,她的成績或許沒有辦法到那邊。我搭了腔,妳應該不會比我還慘。我已經排在倒數的三分之一了。
女孩看著我,說了一句:「你平常看那麼多課外書,都沒在念書,考這樣應該要偷笑了。」聽到那句話的當下,我跟著一併笑出來,的確的確,我同意妳的看法。心中詫異地想,或許是因為最近我常常早上睡不醒而無法趕上八點的課,或許是因為她交代我的事情我並沒有完全做好。我閃過了很多個念頭,但是最終仍舊趕不上跌落,就這樣摔進了影子裡,繼續陪笑。
在寓居的小套房裡,我得在書桌打光,是一盞檯燈,不管是看書或是使用電腦都要開燈,我不曾真的關過燈睡覺。
曾經在上學期初時某天將檯燈與天花板燈都關上睡覺,那一晚屢屢睡醒都還以為深夜。早上沒課,直到中午過後才被同一組的朋友打電話叫醒。醒來時漆黑一片,好不容易開了燈,看了一下手錶,是下午三點。從此之後再也不能關燈睡覺,至少檯燈必須留著。
這樣的陰暗,時常有種回到自己身體內蜷曲著的感覺,怎麼樣都無法驅趕的黑暗與潮濕,一些煩人的細瑣小事諸如報告或是蚊蟲。拿著電視遙控器開了電視期望可以讓房間熱鬧一些,卻只是多了薄弱無用的色彩光。
最終受不了,將浴室燈與內陽台的燈也都打開,依舊無用,想起了水電費仍然是要游離於房租之外另外付費。於是又將所有的光關上,只留下天花板燈與檯燈。
這樣是正常的嗎?我曾經問過自己。
總是會想到陽光。離我們一億五千萬公里遠的太陽讓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看到它的光,但是折射或是反射在自己身上的光,卻只會留下痕跡,只會出現影子,沒有溫暖。像是寄生蟲被從身體取出一樣,日光代表死亡。
日子已經漸漸變暖了,即使日光並沒有因此距離我們較近。我們熟悉的太陽光,或者是自然光,離地球總在八分廿七光秒與八分十光秒之中擺盪。自然光,聽起來實在是極為霸道的名字啊,我那沒有自然光的房間裡面充滿人造,人造的光人造的書桌。言語是人造的,書寫也是,因為書寫或是言語所造成的傷害也是。
而我曾經想要更為陽光,更為自然。我以為只要多朝著陽光生長,就會活得更好。
那段生活裡我每天都與朋友聊天,偶爾多講一點話聊一下自己擅長的事情。與一些並不那麼熟的同學稱兄道弟,攬肩拍胸,私底下還會問一些比較私人的事。我試著跟每一個人都裝熟,甚至與餐廳吧檯的姐姐調笑。看見學弟妹也會認真地分享自己的學業經驗給他們。幾個禮拜過去,他們依然是他們,我還是我。
於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有點難過。同學偶爾聊天時仍舊會抱怨著所有向光的事:學校報告交不完,書唸不完,實驗室的細胞又死了等等。
而我經過學校白色長廊,總會聽到各式各樣的聲音。他們彼此之間互相交談,訴說彼此聆聽的故事,周遭的朋友們遇到的難題或者是一些八卦小道。或者偶爾嗆一下對方,我想像行動藝術裡出現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笑著切開對方。
我想他們都是好人,都不是無意要傷害彼此的,那樣的光痕是無所難免的,因為在黑暗中跨出第一步之後便會開始發光。物理性質當中的紅外光,會出現在任何比標準溫度熱的物體上面,因此多多少少都會發光。他們都是好人,都是想要努力活著賺錢,為著自己未來打拼的人,怎麼能夠怪他們呢?或許之後他們會買房子,會買一台名車,可以遮蔽烈日光芒所帶來的各種不是,他們或許會對鄰居還不錯,寒暄聊一下彼此小孩現狀,處世待人知道分寸,不會過分的擔憂也不會刻意的冷落。捐點錢給慈善事業同時也投資一些股票。日子過得剛好剛好,可以住在一間具有自然光的房子裡,日日夜夜都與窗外同步。
怎麼能夠怪他們呢?
因此我總在祝福與怨恨之間掙扎,無論是朋友圈裡已經立定志向的人,或者是生活穩定,朋友眾多的人們,我願意奉上我所有真摯的祝福,他們即使面臨失敗,可能也不會像我一樣沮喪失望,因為他們仍然有光,從自己體內環繞而出。
那是唯一照射不出影子的地方,像是天花板燈的形狀不會出現在地上成為影子。
那位直言不諱的朋友,我想我了解她會這麼說的原因。即使同樣不是學業成績的頂尖,或許她會覺得我的日子裡充滿的光彩琳瑯的事物。像是課外書,像是悠閒的時間。實則那是我逃逸的表徵,從別人的光從自己的黑暗之中穿越的方法。內心之中只有無限痛恨,自己的生活必須依賴著無端的一些事物存活。
知道怎麼躲進黑暗裡了嗎?有些時候我真的覺得好疲倦。可是仍然不能關燈,更光亮的世界依舊沒有放過我,絕對的黑暗不會有到來的那一天,絕對的光明也是。日復一日地活在期望與失望當中,不能離開而真正的成為一個廢人,卻也必須日日在此承受來自光的無心遺痕。我想要一天一天撿回屬於我的自然光的溫暖,但是其實我什麼也都無法獲得。
我總會想到那個女孩,那個忠於自我而不經意傷害到他人的女孩,或許我會原諒她,或許不會。或許有一天我會跟她說這樣一段句子:某一天我決定回家,騎著車經過彎曲弄巷來到社區後頭的活動中心,那裡的夜晚沒有路燈。我將機車的頭燈關上,全身浸沐在黑暗裡面,沒有光,看不見光痕。
真好,真好。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