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小說組佳作]陽明醫學三-王昱婷《日記本》

[第六屆小說組佳作]陽明醫學三-王昱婷《日記本》

 

小偉盤坐在床上半個小時了,彼時的他從室友光燦那裏聽說,把腦袋放空、氣力集中在丹田下兩三吋的輪位,就可以加速身體排毒的速率。

 

「我從佛書上看來的!」那晚光燦激動的說,口水像雨沿著簷壁嘩啦啦滴下來,「聽說夏威夷州立醫院就是這樣做。有個大師還教他們口訣,要對身體說話啊、安撫啊,據說好得很快咧…。」

 

小偉聽得半信半疑,要是跟王大夫這麼說,大概又要多吃幾顆藥吧。想起那些藥的副作用,心也跟著苦了一半。心靈療法畢竟不是學西洋醫學的那派人喜歡的言論。但他喜歡光燦告訴他的一切,他們年紀差上一輪,多順著他一點,在寢室還有個照應。

 

「反正不至於關保護室。」他想。

 

在他專心聚集在丹田的時候,因為過於用力,姿勢又不正確,竟放了個響屁,嚇得他從安詳的狀態睜圓了眼睛,直直對上窗外盛開的杜鵑。粉紅和白色參雜在綠葉間,嬌羞可愛的樣子,令他想起某個笑得特別靦腆的少女。春天的氣息從眼簾飄進房裡,雖沒有傳得太遠,卻在他那個小小的書桌角落又萌生許多幸福的嫩芽。他坐到腳開始麻痺了,還不見效果,倒是一顆心被陽光牽引,決定下床多寫些東西,過幾天還要問問新來的護士知不知道怎麼把紙折成心型。在療養院的生活大抵都是類似的,如果不主動尋求,整座灰白的建築承裝的一百名精神病患,便是機械式地過活。

 

於是,他坐在書桌前,正要寫些甚麼卻又發起了呆。值班的照服員放起了動力火車的音樂,才把他拉回現實。想起周末到了,平常定時來鎖門的寢室長也不再呆滯的搖動一床床棉被、搞得滿房烏煙瘴氣。從他靠外側的房間可以聽到大廳傳來啁啾的電鈴聲,小偉突然有了靈感,打開織布封面的筆記本,尋找一張空白的紙,歪歪扭扭寫下:「報春的鳥啼不絕於耳…」

 

說起這本本子,其實是小偉搬來病房第二天,在床下找到的。發現時裡面甚麼都沒寫,外表漂亮、內面素淨。小偉把他用來記載生活中各種芝麻蒜皮的小事,偶爾就炫耀性的在病房各處展示。那些字寫得特別大,甚至還加上注音的,是他覺得十分重要的記載。比方:「10月23日,陳前總統重度憂鬱,轉院榮總。」病房裡會主動看報紙的人不多,頂多看看圖片,小偉讀過高中,便自願擔任病房裡的放送頭。那天他照例到大廳準點播報,陳前總統四個字一喊出來,大廳長椅前馬上聚集了一票人,連老是坐在角落搖著頭、喃喃自語的阿南都兀自乾笑出聲。

 

「唉!當過元首的人,怎麼跟我們一樣慘!」小偉念完,光燦立刻悵然的說。一旁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子剛洗完頭,也有感而發,聲音跟著吹風機轟隆隆的騁馳著,「聽說這些當官的每個精神都有病!國外那些也很多啊,邱吉爾、林肯也都嘛是憂鬱症。」

 

「這算甚麼,我聽說佛洛伊德也有精神病!」

 

「活絡伊的?甚麼東西?」

 

「一個做精神分析的,外國人啦!」小偉笑岔了氣。

 

「夭壽噢!精神分析,那不就是醫生?連醫生也有病!」「這就叫風水輪流轉!醫生也要當看看病人,才知道我們多歹命!」他們七嘴八舌的講,許多人圍在一旁,想插嘴卻含含糊糊、句子不像句子,主導的總還是那四五個狀況好的。但只要談到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難逃精神大劫,比起滿開的杜鵑,那才是真正的春神降臨呢。窗外微風徐徐吹來,攜來遠方世界的秘語,菜園裡的幼苗剛冒出頭,也跟著一晃一晃的。小偉望著園藝課上種的豆芽,想起了國中學過的成語:「風行草偃」。真正的意思雖忘了,但這風吹來真愉快,好像不論天上地下、貧富貴賤,全是往同個方向去的。他提醒自己該把這句話再記到本子上。「要是自己能成為風該多好呢。」小偉發起白日夢,閉起眼睛想像自己開展翅膀,飛到一棟白牆紅瓦的樓裡,另一雙美麗的眼睛也正看著窗外同樣的景致。

 

下午三點,照服員廣播該吃點心了。一個中年男子卻駝著背離開了吵鬧的人群,往護理站的方向走去,腦子還想著剛剛的話題。「平平有病,怎麼差這麼多?唉…起碼他們還發達過!不像我們諾…」講到這裡,光燦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的圓凳子上,嘆了口長長的氣。一隻蒼蠅停落眉梢,也懶得趕。他輕輕掐起指頭,住進這裡也有七年了。上次弟弟光平來訪,抱怨家裡經濟狀況:「賣鹽酥雞的太多啦。搶不過那些少年家,又是辣妹、又是電視台!來攤子的人越來越少,夜市老大還說我們地段好,要漲租咧…」光燦靜靜的聽他吐了半小時的苦水,要離開前,弟才面帶困窘、放低音量道:「哥,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有去打聽過了,聽說花蓮玉里那邊環境也不錯,費用更公道…」他這麼一說,光燦便懂了,卻呆了半晌沒有回話。他想,住醫院就算了,至少還是自己家鄉的土地,家人假日可以來探望,移到花蓮去天高地遠的、到時候來個六親不認?可情緒剛湧到嘴邊,還來不及脫口,光平的臉早漲紅得像顆番茄,一隻手生澀的搭上他的肩:「阿兄,歹勢咧,你知影阮日子甘苦啊!」

 

「甘苦我知影啊!但是我可以回家幫忙,醫生說我狀況已經好很多…」

 

「不是我不肯,只是…只是明玉不肯哪…家裡的孩子都還小…」他越說越小聲,眼神裡閃過驚懼的影子,陷入兩難。靜默幾秒鐘後,又恢復起為父的鎮定。餐車從門口推了進來,油膩的菜味瀰漫整間病房,暗示訪客時間要結束了。

 

「哥,你畢竟是個病人…還是給醫院照顧好。轉院的事,過幾個禮拜我再來辦。」

 

***

 

午飯過後,實習護士聚在休息室有說有笑,指著一面貼著病人名字的白板,對上面的人品頭論足了一番。一個豐腴的女孩揮著手,嚷嚷著。「欸!妳們…別不可置信的樣子好嗎?長凱就是這樣跟我說的!」「妳這種身材噢,難得也有人說要娶作老婆,我看這裡很適合妳,人人搶著做護花使者呢。我們都沒妳吃得開,羨慕死了,是吧,小…」玫玲酸溜溜的講到一半,另一個人的口袋卻樂聲大作。實習生紅著臉接起電話,趕緊避到一旁去。「人家小暖有男朋友了啦!誰像妳跟著羨慕咧。」知宜說道。話頓了一會兒,又接著,「不過聽阿長說像長凱這種病人還是要小心點。不要讓他們越了分寸,畢竟…醫病關係嘛。」她敲敲陳長凱名字上醒目的粉紅色磁鐵,硬實的扣擊聲,像醒鐘,把他們從嬉鬧喚回現實。那是病房的暗號,紅色代表暴力、粉紅意指桃色。玫玲嚼著口香糖,喃喃自語,「西棟的病人聽說還是最聽話真率的,惹麻煩的不多。這幾天看下來,看他們越乖、倒是越想越可憐。」

 

「就是啊!高鳳姐今天讓我去問森偉的病史,猜他才幾歲?比我們大沒多少,二十五耶。」

 

「妳說小偉?我看他病房裡人緣倒是挺好的,見人就笑。」

 

「當然好,精神病患也是人,誰不把他當孩子疼?不過跟他聊久了我會怕,我總覺得他看女生的眼神特別興奮。」

 

「這倒是,我也有發覺…」話說到這裡,講完電話的實習生拉開門歸隊了。午後的休息室傳來了相互揶揄的嬉鬧聲。護理長板著臉敲敲玻璃窗,三個女孩馬上安靜下來。

 

「小姐們,一點半了,護理站發藥去!」

 

***

 

光燦轉院的事情瞞著許多人,一來是他實在不知該怎麼開口、二來是還幻想著挽回的餘地。小偉儘管發覺光燦這幾天吃飯時不大講話,沉悶悶的像在想些甚麼,但問了幾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因他還有自己的計畫要執行,也沒費多餘心思關懷這位老朋友。

 

星期二,病房裡半數的人都去參加OT活動了,三號房裡只剩下小偉,還有另一個沉默寡言的室友家華。房裡的書桌不寬,一公尺不到。小偉徵求過護士的同意拿來一疊報紙,黑壓壓的堆得滿桌都是,遠遠看去,一本素淨的筆記本出淤泥而不染。他正小心翼翼的撕下副刊角落的「台北東區食尚指南」。病房規定不許用剪刀,服藥又會讓他手顫抖不止。雖然他技巧性的瞞過護理人員,少吃點藥,但手抖的問題還是沒有顯著改善。光一盤「干貝蝦松露義大利麵餃」就可以耗上五、六分鐘。撕到那隻紅通通的肥蝦子時,口水正要滴下來,突然感到後背重重一擊,他反射性的將手錯開,卻把蝦頭乾淨的扯開了。一個龐大的影子蓋住了原本就十分昏暗的書桌,家華肉肉的臉湊上前來。只是笑。

 

「你看你,毀了我的作品!蝦頭是最美味的部位,被拔掉怎麼辦?」小偉沒好氣的說。

 

「蛤?」家華合不攏的嘴張開了點,一陣酸味傳來。

 

「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是件喜事就對了。我在排菜單!」小偉翻了翻前幾頁,都是他豐碩的戰果。書裡夾著華麗的衣服、食物,他看著看著,興頭上來,也不顧家華聽得進多少,喜孜孜的,眼睛瞇成一道彩虹。「漂亮吧,婚禮上要用的。之前那女的跑了我也不要,幸好玫玲已經答應了。別那樣看我,我沒騙人,我從她眼裡確認過,我們還一起折愛心!在這裡,也是婚禮要用的。」小偉話說得快、手跟著大動作的揮了起來,也沒注意自己把撕好的斷頭干貝蝦打到地上。        「下禮拜馬上就要舉辦了,我這幾天忙得很呢!那個人要我體諒她得工作,很多事都自己來。這些我之後寄出去給餐廳,就叫它們作同樣的菜來…致詞的話也都想好了,你看看這句是不是很有詩意…」

 

***

 

三月過了半,春天後母面,中午才出大太陽,傍晚卻下起滂沱大雨。休息室的女孩們也跟著雨聲淅瀝嘩啦發起牢騷,「沒帶傘哪,等下回家肯定濕透了!」小暖邊收拾東西,邊埋怨的說。「怎麼不叫電話那頭的阿娜答來接?你一句話他敢不來?」玫玲玩笑的說。「哎呀…真討厭…妳們,動不動提他!煩不煩?」指針滑過五點半,護理站的說笑聲漸弱,工作人員也陸陸續續離開了。少了這批年輕女孩的注入,病房這頭在烏雲的籠罩下,更加陰鬱。

 

「悲傷的容器。」當晚家華面色凝重地躺在床上說了這句話,使入睡前整房間六個人都安靜下來。多雨的宜蘭彷彿因著他的語出驚人重溫五千年前天雨粟、鬼夜哭的光怪陸離。那晚,家華不知怎麼的試圖從狹窄的窗爬出去,肥胖的身軀卡得死緊,弄疼了,竟發出震天價響的吼叫,值班人員緊急調來醫護人員,幾個壯漢和他扭打著,終究還是把他拖進房內。窗子來不及關,特別黑的夜、雨比整座精神病院更瘋狂,耐不住的黃葉也被捲入瘋人院避難。房間混著腐敗的果實味濕了一地。一場形象盡失的號哭。

 

據說雨勢異常猛烈。

 

隔天早上,有人發現中庭裡的苗圃淹死了一大半。家華的那區最慘,大概是種子埋得不夠深,連根都被掘出了。幸好他也看不見,因為那接續一個禮拜,家華都被關在保護室。小偉曾經趁著護士不注意的時候繞過長廊,用門上透明的窗口看他。他肥肥的身體蜷縮在角落,像一群棄置的垃圾袋隨意堆疊,眼裡恢復了平日的呆滯。這個畫面──病院裝著保護室、保護室裝著呆滯家華──在小偉腦海揮之不去,像是一個容器裝著更加悲傷的容器。他想起有一次去禮拜堂時,神父說:「我們都是神的器皿」。但恐怕器皿也有分等級的。有些人註定是乞食缽,除了油膩和髒污,一口飯一分錢都是很奢侈的恩賜。

 

家華事件爆發雖是在半夜,但後來實習護士們也都聽說了。她們都下意識的學習跟病人互動時多了些保留,也不再像以往老是嘻嘻哈哈。

 

玫玲到護理站報到的時候,隔著玻璃瞥見一個影子直挺挺地站在那裏。鬍子剛清過了、頭髮還用髮蠟梳得整齊,年輕的臉看起來十分俊俏,就是兩顆圓圓的眼睛筆直的盯著玫玲,讓她不大舒服。準備要點名了,小偉卻還是目不轉睛的立著。照服員帶著狐疑的眼神看了看玫玲,她頎長的手緊抓了抓衣角,走出護理站,小偉看見她走來,又恢復稚氣的笑容。

 

「小偉,你今天要去參加OT活動嗎?」

 

他聽著這句話,像思考著一題很難的數學,支支吾吾的說:「今天…今天要結婚呢…」

 

「啊…甚麼?」

 

「結婚啊,你看我都準備好了。」小偉又是靦腆的笑,示意她看看他磨亮的皮鞋。臉上擠出了兩個小酒窩。

 

「小偉,不是噢。你沒有要結婚,現在要點名了,你可以先去位子上坐好嗎?」

 

「八點要開始,車都在外面等。妳快去換…」

 

「小偉,我陪你去位子坐著好嗎?」玫玲邊說邊後退了一大步,免得小偉越靠越近。

 

「不要,妳怎麼這樣…我爸媽都在外面。今天沒有要點名,我還沒給妳看…」小偉突然抓起她的手往房間的方向走,「啊!不要這樣!」玫玲臉色蒼白的高聲叫著,企圖掙脫。小暖從休息室走出來,正巧撞見,又不敢靠近,趕緊叫阿長來解圍。「我給妳看哪,我連鑽戒都有,蒂芬妮,妳會喜歡、妳會很喜歡…。」小偉逕自講著,護理長走出門,對照服員使了個眼色,一個箭步把兩人拆開,「不可以。你嚇到人囉,玫玲不喜歡你這樣。」

 

「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帶她看我的本子,都計畫好的。餐宴也訂了,大家都要來參加。」他哭喪著臉,身體不斷顫抖,一副無辜受害者的神色。

 

「你最近有沒有乖乖吃藥?」護理長細細追問。

 

「妳們…妳們都這樣!」他討厭被問到這個問題,計畫了這麼久的事啊。想給心愛的人一個驚喜卻老是弄得一場空。小偉高高的鼻子開始抽動,眼角跟著出水。「玫玲…別讓我失望。妳說妳喜歡吃義大利麵我有準備了,我到底哪一點做不好…」,小偉邊說邊往前,步態有些踉蹌,護理長看事情不對,指示玫玲先進護理站,又對裡面的人點點頭。小偉看遠去的玫玲原來激動的心情更是複雜,不顧阻撓就要往護理站闖。其他坐在位子的病患跟著鼓躁,光燦最近起得晚,被外面的吵鬧聲吵醒,出了房門才發現不對勁,自責這三天沒有好好關心晚輩的狀況。「小偉,別衝動啊!有話好好說!」要趨前安撫的同時,外頭卻衝進了幾個男人,把小偉架起來。他淚如雨下的要掙脫、眼睛瞪得銅鈴大死命往護理站望,「玫玲!玫玲!」幾根沒有固定好的頭髮垂到了額前,歪斜的嘴角襯著正式的衣著,反而更顯狼狽。男人們把他往保護室拉,又是一陣抗爭。「唉,真壞事!」光燦氣急敗壞的搖著頭。才想起小偉這一關,會不會沒機會和他道別了?他心裡好多話頓時全開了花,滿園春色無處吐芬芳。

 

此時在休息室坐著的玫玲還減不了驚慌,淚珠子撲簌簌的掉。小暖、知宜都識相收起平日的輕浮,靜靜坐著陪她。護理長把事情處理完後,也開門進來。她遞上衛生紙,看她擦完後才開口,「嚇到妳了,早上就休息一下吧。不要怪森偉,他大概沒好好吃藥,把妳搞糊塗了。」一旁的知宜抬起頭,疑惑看向護理長。過了一陣子,護理長才繼續說,每一句尾音都拖得像裹腳布那樣長,「森偉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愛得死去活來的。也不知道發生甚麼問題,結婚前一天竟跟別人跑了。」護理長打開窗子看了看,大白天的,雲層卻特別厚。「你們這個年紀,都是談過戀愛的人,應該可以理解他受到的打擊。有些人就是比較命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傷熬不過,就病了。」

 

玫玲擤擤鼻涕,惹得雨開始下了。她隔了兩層水幕看對面的景色,霧濛濛的甚麼也見不清,只聽見石板地被雨撞擊的響聲特別沉重。此時的休息室,難得比病房要更安靜。護理長拍了拍玫玲的肩膀,看她鎮定許多,便轉身要回工作崗位。

 

***

 

同樣的雨勢過了三天,天氣才漸漸轉晴。今天是光燦預定離院的日子。光平一大早跟著第一班接駁車帶著妻子到了醫院,又覺得危險,囑咐她在醫院外等著。他一個人進了大門。走在曲折的、往病房的廊道時,瞥見兩旁牆壁上掛著不少病友的畫作。他走得是那樣急,以致沒有發現那幅得了第二名的就是哥哥的作品,畫的是兄弟倆童年在頭城鄉下的三合院落,筆工精細,細心的人都看得出應該是對過照片一筆一筆勾出來的。畫作目送他直達病房,他也沒回頭多看。到病房門口時,光平禮貌的按了電鈴,詢問是不是能進去幫哥哥收拾行李。

 

「進來吧。」對講機那頭說。他進了交誼廳,先跟護理人員打過招呼,就往光燦的房間走去。進門時,看見哥哥正背對著門盤腿坐在床上,兩眼緊閉,沒有意識到人進來了。

 

「哥!該走了。」光平走向光燦的病床。光燦沒有回應。他想起上一次進這個房間已經是三年前的事。那時大女兒還沒出生,鹽酥雞生意也不錯,才有時間多來陪哥哥。那時兄弟倆感情多好啊,記得哥哥跟他抱怨床位容易對到外面的太陽,午睡時不舒服。他還特別請護士幫哥哥換了個角落。

 

光平又叫了光燦幾聲,他才鬆開腿,從床上爬起跟著收拾行李。他知道哥哥在生他的氣,一聲不吭的抗議。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光平想。幸好光燦的東西不多,病房對整潔又有特別要求,十來分鐘就收得一乾二淨了。臨走之前,護理人員們看著老病人要離開,也跟著其他病友來送別。「光燦,你去玉里沒問題的。你能力很好,一定很快能適應環境。」照服員大哥微笑著說。光燦對他微微一笑,趁著弟弟還在房間幫忙清掃,連忙小聲的問:「小偉不知道我要走,能不能讓我去看看他?」照服員遲疑了兩三秒,吞吞的說:「小偉現在還不是很穩定,透過窗子看可以,講話就不行了。」光燦想了想,答:「好。」

 

就在光燦步向保護室之際,光平在房裡把行李都上了手,又不放心,再環視病房一周。才發現隔壁桌上放著許早前光燦生日時,他送來的日記本。那時有報導說,讓精神病患寫寫日記記錄生活,對抒發情緒有很大的幫助才特地買來的。不知怎麼的,剛剛眼花沒認出來。他翻了翻內頁,發現本子上夾滿了從報紙上節錄下的內容,欣慰極了。看了看手錶,就快過十點,明玉一定等得不耐煩了,便匆匆把本子塞進手提袋,走出房門去找哥哥。

 

此時光燦還站在保護室外面。那一面小小的窗卻可以把小偉熟睡的樣子看得一清二楚。他白皙的面容看起來一點病痛也沒有,淚水斷了源頭,蒸發得無影無蹤,連縱橫的渠道都沒有留下。微微上揚的嘴角,勾成一對豐厚的翅膀,順著風、順著升起的笑容翱翔到遠方。這一刻,是甚麼都不必多說了,光燦已經知道小偉會沒事,也就安了一顆心。都活到這個歲數的人,悲歡離合也看得比較淡。雖然沒機會好好道別,但以後或許還能寫信回來問候問候。何況十二月還有鳳凰盃哪!小偉每年都會去參加馬拉松,如果他今年也報名,一定還能遇上。正在這麼想的時候,耳邊傳來,「明玉還在外面等我們呢。」光燦不帶情緒的點點頭,沒有再抵抗。移動腳步時,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多看小偉幾眼,彷彿看著他的睡眠,就能從他的微笑裡得到救贖。「好好作夢吧。」光燦輕聲的說。和煦的陽光從前方照來,把他遠去的身影拉得好長好長,那影子想必別具重量,卻無法定錨住漂流的行腳。

 

他所不知道的還有,小偉的夢隨著他的離去,也被帶走了。幾天之後,光燦或許會發現那本日記本,可能會幫他寄回來,也可能會私自留藏。會也好,不會也好。人生總有許多事要被忘記的,像是醫院忘記還回那幅掛在長廊上的畫給光燦,小偉也忘了他在春光明媚的早晨寫下的錦言佳句。漂浮在最悲傷的器皿裡,至少我們可以慶幸,等到小偉回房,那張「干貝蝦松露義大利麵餃」還靜靜守在椅子旁等著呢。

 

 

評審評論

 

  • 高:日記本是一個神經病的故事,我選他的原因,向來我在文學獎絕大部分看到精神病患的故事我都會拿掉,原因是因為一方面我覺得寫精神病患故事在學生文學獎裡面就是經常並且大量出現,另一方面就是每個學生都有「精神病」,這種無病的意識問題,但是在寫精神病的小說,大部分都是那種怪的精神病,而不是真正的精神病。但是我還是選了這篇是因為這是很少見寫精神病的故事寫得這麼開心的故事,通篇讀起來就覺得那些人住在療養院裡面過得好快樂,沒有那種精神病的狂躁、瘋狂的感覺。他反而用那種「他們沒有不正常但他們卻是不正常」的筆法,我很少看見用一個正常人的角度去描寫一個精神療養院的小說。不過這裡面有很多對話都是失敗的,那是作者沒有意識到他寫出來的句子是怪的,而沒有發現賦予角色說出奇怪的話。

 

  • 羅:這篇小說我也想到在他們彼此的互動之中,反而看到另外一種真正的純情、友誼,一種光亮的情感,我好像在扭曲的生活看到另外一種情感的醞釀。確實如果在對話部分能再掌握到人的特質的話,就能讓這篇小說更加鮮活。

 

評選結果

 

編/王/高/羅/計/名

14/00/00/04/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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