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小說組佳作]高醫醫學一-王宥騰《拔牙》
邱揚對他的牙齒並不滿意,正確來說,他的左犬齒較一旁齒列更為突出,一般人 所謂的「虎牙」。
小的時候每個長輩、老師都稱讚很可愛、有特色;更大一點,雖然偶爾會羨慕那 些擁有完美牙齒的同學,但畢竟還是學生,沒有經濟能力,不敢跟家裡開口,只 能作罷!直到出了社會,他才慢慢發覺這是個問題。起初邁入職場,邱揚靠著對 工作的熱忱跟拚勁,在公司裡一步一步爬到足夠的高度,不過再後來,他才發現 「牙齒」是他的硬傷。當同期的同事都慢慢爬升到比他更高的位置,邱揚明白空 有才能、幹勁並不夠,尤其在工作內容都是與廠商、外國公司交涉的藥商公司裡, 要當到管理階層得要有門面,也許他的「虎牙」總會在第一印象就被人抹殺,看 起來不夠穩重、開口難以令人信服。
邱揚時常便揣度:是不是該矯正牙齒?但腦海裡浮現牙套這東西,他總想這不就 是年輕人的玩意兒,一個坐三望四的大男人戴著牙套每天在公司闖蕩,成何體統。 思緒每每轉移至此,邱揚老要起雞皮疙瘩,索性打消念頭。
當然他的牙齒問題還不只於此,不知道從何時,邱揚早就養成了隨手點一根菸抽 的習慣,寂寞的時候抽、壓力大的時候抽、沒事做的時候也抽,一天逃不過一包。 也因此,儘管再怎麼勤奮刷牙,汙黃的齒垢卻不肯輕易的從他的牙齒離開。而在 公司裡時常得與同事、上司、客戶交談,為了保持牙齒的美白,不到半年他便得 拜訪一趟牙醫診所。
上一回很倒楣,邱揚到慣常去的診所,只是想洗牙,牙醫師在他的嘴裡巡了幾回 後,告訴他右上智齒在牙齦裡發炎了,還不算嚴重,要盡快拔,否則拖越久會越 痛。不過對邱揚來說,躺上牙醫椅已經萬般折騰,若要再拔牙齒得多耗上至少半 小時,無論醫師多麼強烈建議他馬上拔掉,他還是迂迴地拒絕了,直說回去考慮、 下次再拔。步出牙醫診所後,他只用力地祈禱嘴巴裡的智齒能不做怪,可以不用 讓他為了這愚蠢問題多跑一趟。
事與願違,時間證明牙醫師是對的,日復一日,他的智齒開始搗亂。牙痛不是病, 痛起來卻要人命,每次牙痛開始作祟時,邱揚腦子便混沌得無法思考,右臉頰鼓 起大大的腮幫,靜靜等待痛潮消退。
牙疼的頻率越來越高,坐在隔壁的女同事小桂似乎發現了這情況,直關心他為何 不去看牙醫。邱揚給予一抹淡淡的苦笑,回答說找不到適合的牙醫。但他其實只 是懶,更準確來說,他不想回到那間常去的診所,躺上冷硬的牙醫椅,端視著醫師嘲諷般的眼神,像是說:「看吧,早就跟你說……」但邱揚除了這一間以外, 對其他診所一概不解,也不打算詢問,乾脆就不看了,任牙痛繼續。小桂聽了, 便推薦她自己常去的牙醫診所,猛誇那個牙醫師技術高超、手勁非常溫柔,保證 他去了絕不後悔。
邱揚唯唯諾諾地應好,卻沒怎麼放在心上,只想著得過且過。小桂也著實熱心十 足,看他並不如何積極,乾脆將這件差事攬在身上,幫忙預約,甚至願意陪他看 牙,就和他約了周六早上十點在診所見。
星期六那天雨正好下得特別大,放假的早晨遇上糟糕天氣已經足以打壞所有好心 情,更何況邱揚還得風塵僕僕地去看牙醫。走進診所時,看見人滿為患的等候區, 他立刻就想打退堂鼓,他環顧診所的四方,突然,內心震盪,臟器全部糾結在一 起。在掛著牙醫師經歷的透明看板上,斗大的姓名兩個字「樊興」映入他的眼簾。 「是他嗎?」邱揚心裡嘀咕,此時的他卻無法冷靜下來思考,只想馬上離開。
他朝著門口走去,有人在背後喊了他的名字:「邱揚!」是小桂的聲音,原來她 早就到了。邱揚站著有點進退維谷,她問他為什麼一聲不吭地就要走了呢?他淡 淡地回答說人太多了,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小桂告訴他,有先預約的,只要再等 三個就行。無奈之下,邱揚和她走回等候區坐下,百無聊賴的他只能翻一翻報紙, 看牆上時鐘秒針追趕分針許多次,追上、超越、追上、超越,一圈復一圈。
「剩兩個了!」小桂提醒著他。病患離開診間時,邱揚下意識地往門裡一瞧,其 實看得並不清楚,但他可以很確定,確實是他,樊興。樊興是他十幾年前的大學 同校同學,一個讀牙醫系,一個讀藥學系。更確切來說,他是他的情人。他們相 遇在籃球場上,彼此都喜歡在球場上痛快地奔馳;一同在校隊裡奮鬥,讓他們有 更多時間相處。邱揚特別喜歡樊興打完球身上的味道,無臭無垢,散發一種專屬 於他自己的體味,熱氣逼得被汗浸得淋漓的球衣蒸騰氤氳。
他們都是深藏在櫃子裡的人,每當隊裡同伴提到誰誰誰新交了女朋友、誰誰誰似 乎喜歡哪個妹子時,他們總要被質詢一次為什麼眼光這麼高,誰都看不上。某次 校隊約一起吃消夜,邱揚沒車,樊興載他。坐在後座的邱揚,任由風呼呼吹來, 恣意將他的氣味撲到他的鼻上,他感受到自己蜿蜒於皮膚下的血管脹了起來,渾 身發燙,制不住地將自己的手從機車座的後方放開,身體微微向前傾,緩緩地、 輕輕地在樊興的肚腹之間游移,他隱隱感受到他胯下私密的叢林,開出了一朵巨 大的蕈。
之後,忘了是誰先對誰說要在一起的,他們卻共執著無須言明的默契。儘管形影 不離,在校園裡遇見熟識的人問起「你們怎麼會一起出現在這裡」,他們必須揚起一抹禮貌的微笑,回答「噢剛好遇到就一起走」。此外,還須保持肉身間的距 離,掩藏彼此的連結,閃躲可能迎面的眼光、詢問與揣測。然而,邱揚偶爾會憂 傷地想起,他們之所以技藝般地鍛鍊且產生各種默契,是因為他們並不擅長且無 意使用謊言來解釋己身的存在,厭疲卻又不得不的解釋。邱揚只是感到害怕,害 怕面對既有的秩序,害怕驚動他們以外的世界,樊興也是。
「欸欸,你在發什麼呆啊?」小桂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從回憶的深淵裡暫時爬 了出來。「沒有啦,怎麼了?」「剩一個了,快換你了。」他應了聲好,內心翻攪, 忽地緊張了起來。十年沒見了,他並沒預料到重逢會是在這樣一個地方,當然這 幾年在社會裡打滾,好幾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若有一天恰巧 在城市裡某個地點相遇了,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是像電影《斷背山》裡兩個牛仔 好幾年未見了,相遇時即使對方已有家庭,仍能乾柴勾動烈火,熱情地擁吻;還 是像張愛玲小說裡寫的那樣,輕輕淡淡地說了一句:「噢,原來你也在這裡!」; 抑或是擦肩而過,當作陌路人一樣,彷彿彼此的生命不曾交集過。
小桂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敘說自己是這間診所的忠實顧客,五年來 牙齒只要有問題,都是來這;並描述這些年來,診所的那裡稍微更動了、那裡增 加了新的擺設、那裡多了更貼心的服務,像是她見證這間診所的興盛一般。邱揚 不怎麼認真聽,此刻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那些字句都像難懂的音符一樣,對 音癡的他來說,如牛聽琴。小桂還順便介紹了牙醫師的感情生活,大概兩、三年 前樊興結了婚,妻子是家庭主婦,偶爾會來診所探探診、看看帳。他撇過頭,稍 微驚訝原來樊興已經結婚,隨後又將自己的身體深深埋進椅子裡,若有所思。小 桂仍然滔滔不絕地講著。
「下一位,邱揚。」直到護士喚了第二次,小桂拍了拍他的肩,邱揚才意識到該 自己了。他起身,將自己因久坐而微麻的身體稍微拉展,慢慢走進診間,小桂跟 在後面。「邱揚嗎?請坐。」樊興過分禮貌乃至客套,幾乎不帶一點情感的語調 讓他一顆心直往下沉,然而看見樊興複雜、透著「好久不見」意味的眼神,他想 著,除了魚尾紋更深一點,還有眼神裡不再是無畏無懼發著亮,而是蓋著一層世 俗、有距離的膜,其他真是一點沒變!他想過無數次的重逢時刻,就這麼毫無預 警地發生了,隔著冰冷的材具、儀器,他所想的那些戲劇畫面,一幕也沒發生。 此時的他們,就是醫師和病患的關係,一層主客相待、若有似無的連結。
「牙齒怎麼了?」樊興問話,他遲疑了一下,小桂倒是雞婆,連忙說他是右上智 齒發炎,要拔牙。樊興對她笑了笑說了聲好,轉過頭來,邱揚看見他眼裡的狐疑, 透露著欲確認他和她是什麼關係的詢問。為了避免尷尬,邱揚謝過小桂,告訴她 他拔牙時不需要有人陪,小桂識相,說要去附近書局逛逛,拔完牙後再約。
「是女朋友嗎?」小桂走後,樊興半開玩笑地問起,護士小姐在旁聽了笑了出來, 眼睛瞇成一條線,邱揚感到窘迫,只回了:「是同事。」隨後,他要他張開嘴, 照例地先做口腔檢查,他將嘴巴張得極大,非常配合。巡了一圈,樊興說了一句: 「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抽得很兇喔。」這句話裡,有兩處令他反覆嚼味。第一, 他如何斷定自己是抽菸,就算牙齒斑黃如許,也有可能是喝咖啡、茶,或是其他 原因造成的啊。
不過從以前樊興便是這樣的,鐵口直斷,絕無反駁的餘地,而且總能料準。他總 能從邱揚口中的氣味,斷定剛剛吃過的食物是什麼,幾無偏差;此外,他亦能從 他的臉上察覺昨天是否太晚睡,或是有何心事。邱揚每次都覺得自己被掌握在手 裡,無法逃脫,但他甘之如飴。還記得有次,他們進了二輪的電影院,不記得是 哪部片子了,情節上演到了哭點處,他料定他要哭,便將肩膀湊了過去,而邱揚 果然潸然淚下,所有鼻涕和眼淚都抹在他的袖子上。
第二,他的問句裡用了「開始」這兩個字。彷彿從遙遠的山谷般遞來的詞彙,一 撇一捺銘刻了這些年來的無奈。不過邱揚仔細想想,抽菸是出了社會才學會的技 藝,從他們相識到離開的那段青春時期,他確實不抽菸,於是樊興說了「開始」 也不那麼唐突了。邱揚自嘲地想著,也許這是另一種對於久未謀面的故人,打招 呼的一種方式罷了!
他沒有回答樊興這個問題,依舊張著嘴,發出兩聲嗯嗯,他知道其實樊興並沒有 要他的回覆。隨後,樊興要他跟著護士去照 X 光,馬上要開始拔智齒的手術。邱 揚短暫地離開牙醫椅,進入了 X 光室,咬住咬合片,「啪」的一聲照完,又回到 牙醫椅上。樊興邊看 X 光片,邊告知他待會會在口腔打上局部麻醉,順便提醒可 能會有的手術風險:「麻醉可能會有副作用,但是非常非常罕見,有些人會對麻 醉劑過敏,造成嚴重的心血管或呼吸方面的問題。另外,口腔中的神經可能會在 拔牙的過程中受到損傷,這會導致你的嘴唇,齒齦或舌頭麻木失去觸覺,發生的 機率大約每一百位病人中有一至五位。這通常是暫時性的,應會在三個月內慢慢 恢復,但有極少數病人的神經損傷沒有辦法恢復。」邱揚說了聲好,想像他一定 也曾對無數的病患,這樣吐出平板而冷靜的字句。
麻醉劑注入牙齦,邱揚右半部的口腔漸感麻木。他張開嘴,樊興注視著他的口腔, 邱揚看見他雙眼照射入他的內裡,穿過喉嚨、腔腸,直抵心臟。他想起他曾對樊 興說過,以後若是給他看牙,他絕對不閉上眼睛。當時樊興問他為什麼,他回答 說那麼溫柔的一雙眼看著自己,怎麼捨得閉上而錯過呢,樊興只笑笑地說:別鬧 了。而此刻邱揚躺坐在椅上,樊興的目光照看著自己,所有的風景卻都隔著當時 的海,他的眼睛並不再明亮如火,欲言又止的眼神包覆著這些年來他所未知的故 事。眼裡的火光早隨風飄逝。
彼時的目光真的有火燃燒。某個期中考後無風的夜晚,他們一起去電影院看《藍 宇》,影片是關於富商陳悍東遇上男大生藍宇,而後展開數年風霜的曲折故事。 悲傷幾乎是整部影片的基調,雙方彼此都不給承諾,甚至連感情也說不出口。重 逢、分離、相聚、復又分離,螢幕裡上演的每一次分合,邱揚心總會揪一下,樊 興感知得到,遂用手將他的包覆得緊緊。情節推展到了某處,環境所逼、世俗緣 故、家族壓力,陳悍東還是決定結婚了,他和在職場上認識的女人結婚,還對藍 宇說:「沒有必要的話不再連絡了,可是你要遇到甚麼急事,可千萬要來找我。」 藍宇用盡一切力氣想挽回,最終仍是徒勞,於是癱軟的坐下望著窗外說:「有一 天那邊掛了個彩虹,大得不得了,我趕緊去拿攝影機,可出來的時候,彩虹已經 不見了。」邱揚落下淚來,轉過頭在模糊的淚光中,看見樊興望著他的眼神裡有 彩虹懸著,底下隱隱有火光。
看完電影,他們走回宿舍。火仍燃燒,起初從眼裡開始升起,蔓至整顆頭顱,最 終遍佈全身,燒起慾望,一發不可收拾,沒法撲滅。他們像是吞了蘋果,哽在喉 頭;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翻轉、交疊,邱揚緊緊地抱住樊興,彷彿若不緊緊把 握什麼便會永遠失去般,讓自己在熊熊火裡燼在灰滅也沒關係。
燈火搖曳、明滅,也是在同一個深深的夜裡,邱揚理悟,原來目光能夠灼熱,照 耀己身;亦能夠泛冷而尖利,化成如冰的刀,刺向自己。
火山爆發,高潮盡出,一切終歸平靜。他們倆平躺在床上,伴著輕微而固定頻率 的喘氣聲,談起未來。關於未來的種種,在吐出話語的當下,就完全成形了吧。 畢業後要幹嘛呢?樊興預期會在一家大醫院裡待著,過個幾年再出來自己開診所; 邱揚則想著他自己大概會繼續往上讀研究所,也不知道會遷移至哪。那麼再後來 呢,出了社會以後?沉默數秒後,樊興幽幽地說:「我可能還是會結婚吧!」沒 有溫度的一字一句,投進邱揚深井般的耳裡,不見回音。空氣凝滯了片刻,邱揚 將眼神移轉到樊興的瞳眸上,卻望不進更深一層,樊興刻意不看他。於是他們彼 此將視線移開,否則會像鐵達尼撞上冰山一樣,一起下沉。他們背脊相疊,如兩 座山遙座立他方,不會交集。邱揚失眠一整夜,樊興也一樣,然而即使再也睡不 去,也沒有人願意動身。最終天明了,晃晃金光射進窗來,他們仍假裝睡著,因 為誰都明白,只要一醒來,雙方之中必有一人看著另一人離去。
邱揚始終忘不掉,那一晚樊興覆上冰霜的雙瞳,始終刺痛著他的心,如同一把刀 刃。刀刃刺向他的心,亦刺向他的牙。正如此刻,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樊興在 他的牙齦切了一個切口,麻醉劑麻痺了他的痛覺,但機器在他齒與齒之間造成的 巨大聲響,不斷刺入他的耳膜。邱揚仍張著眼睛,想將什麼看清般地張著,卻無 法與另一雙眼眸對焦,樊興的頭燈不斷刺激著他的雙目,強光逼得他必須將眼睛
闔起。
闔起眼又想起許多往事,邱揚思緒定在離別的那時候。那時候樊興要到城市更北 實習,邱揚則考上了島嶼南國的研究所。夕陽剛落下,路燈初點亮,他們相約在 公園的籃球場,球場亮如白晝,叫喊聲早已四處蠢動,他們在白瓦的強光下一次 次地來回、奔馳、衝刺和擦撞,直至筋疲力盡才累坐在旁邊休憩的椅子。相見時 難別亦難,他們相遇於球場上,相遇始於別離,從一開始就註定離別。
他們沿著長長的河堤離開,輾轉間又到了距離近的山頂上。燈火熠熠,眼前滿是 墜地的流星。他們各自調勻呼吸,默默望著遠方燈火,但這氣氛實在異於平常的 打鬧、嬉笑,使他們知道彼此有話要說。半晌,終於邱揚先開了口,「離開台北 以後,會想我嗎?」這句話後來他想來都覺得太過稚氣,過於連續劇。「笨蛋!」 這是樊興不到一秒後給他的答案。回音流洩整個盆地,夏風沁涼,在夜色中緩緩 流動,青春、熱血亦在那年夏天、那個夜晚裡持續地蒸散遠去。忽然邱揚的眼淚 就開始流個不停。
他的眼淚流個不停,樊興稍稍停住手上持續運作的機具,問他:「很痛嗎?」邱 揚想回答「不是,只是光線太刺眼了」。但那些儀器仍在他的嘴裡攪動,唾液不 斷從頰邊的腺滲溢出來,一旁的護士看狀便用吸唾器將多餘的口水吸取。他只能 輕輕地晃了晃頭,向樊興表示出沒事,可以繼續的意思。樊興又繼續操作起那些 儀器,拉勾,所有骨鑿、槌子和鑽針又繼續向那顆頑強的智齒拔攻而去,他感覺 到自己的智齒漸漸鬆動,卻又死命地依賴著牙骨。樊興在用力頡頏之餘,不忘對 他說:「如果覺得痛,就喊聲說停。我們可以停一下再繼續。」
痛的時候,真的能喊停就停嗎?故事都有述說完的時候,他的身影在結尾處星散、 焚燃,所有關於二十幾歲的青春年代,早就深埋盆地底下,隨著時間徹底隱沒。 相隔南北兩地的他們,幾乎就斷了音訊。起初還有簡訊往返,後來生活都在一成 不變的軌道裡運行著,訊息內容漸次變得制式而無奇,僅能憑著想像力問起過得 怎麼樣、生活還好嗎、天氣如何。生命自此有了隔閡,無能更多。
後來隨著科技發達,他們一一告別了 MSN、即時通等通訊軟體,那些靈魂曾經的 歇息處,用文字波一層又一層的相互試探彼此經緯聲息的日子,被時間自然地淘 汰。更後來,雙方的手機號碼也都換了,再也無法從任何一點線索得知對方的消 息。邱揚蝸居在南國裡,日子熱辣辣地,像點了一根又一根的菸,燃燒殆盡後就 沒了。在一成不變的學術論究裡,他終究孤身一人完成學位,當完兵,回到台北 裡在藥商公司裡待著。
邱揚變得畏縮,不敢去觸碰他人的生活,獨來獨往。日復一日的瑣碎日常裡,偶爾他會感到疼痛,因為想念而在心底摩擦灼熱的那種疼痛。過分安靜的夜裡,他 不只一次想起樊興,也思索他是否會惦念自己,抑或他本身是他人生不願回頭的 一個謬誤。人生最難的就是回到年少的自己和讓時間停止。儘管疼痛仍不能喊停。 邱揚只能試圖讓自己的生活更忙碌、更繁瑣、更無聊,在人聲喧嘩、公事的周轉 擺脫自己多餘的情緒。作息如同坐擁一座空城,起初是樊興所建,領他走進;而 後只剩廢墟,留他獨守,乏人問津。
「牙拔好了,咬住紗布。」樊興幾番費力後,終於將頑強對抗的智齒手到擒來。 邱揚感覺傷口處的血不斷汩汩流出,樊興用食鹽水將他的傷口清理了一遍,把紗 布塞進他的右後顎,說至少得咬住一個小時,等血止住。邱揚費力地從椅上奮起 身來,感覺麻醉的效果並不僅於口腔而已,連帶得他整個身體都麻木,好不容易 才等到雙腿回血,能夠走路。樊興脫下口罩,一邊拿著病例,一邊在旁等著他準 備目送他離開。邱揚在離開之際,微張著仍痠麻的口,對他說了聲:「謝謝」,他 回答:「不會!」不知道為什麼,邱揚竟然覺得臨走時樊興拋給他的是一個慘慘 的微笑。
踱出室外,天空仍陰鬱著,雨不停歇。邱揚緩緩抬起頭仰望天空,他記起小桂說 樊興已經有了婚姻,忍不住延想:他有孩子了嗎?妻子是個怎樣的人?過得幸福 嗎?邱揚感到迷惑,樊興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已經對他全然不解了。對 他來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是那些責任、成就或是地位嗎。還是在世俗裡求一個 角落安身立命。邱揚不知道樊興究竟選擇了什麼樣的人生,或者說,什麼樣的人 生選擇了他。可是,誰該擁有什麼樣的人生,又有誰能斷定或支配呢?而他自己 又過著什麼樣的人生?
搜索龐雜的過往歲月,那些錯過的面孔像從一格一格的火車窗格,倏忽地過去了。 有人留下,有人上路,有人不知脫隊去哪了。邱揚心想,這是他們這類人的苦, 有人決定出櫃,有人則選擇永遠在櫃子裡居留。有人出櫃後傷痕累累,也有人不 出櫃也平穩走完一生。愛得赴湯蹈火一次又一次受罪不少;無法面對世俗壓力而 娶妻生子的許多;看透一切而形單影隻孤老一生的更多。能夠相偕相守的,竟然 像是異類一般,羨慕居多,抵達者少。所有的決定,到頭來並非是他們真正選擇 了哪一條路、哪一種幸福;而更像是,選擇寧願受哪一種苦……。
雨仍然傾盆,邱揚只感到困疲,傳了 LINE 給小桂:「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 他感覺到麻醉藥開始退效,疼痛開始加劇,口腔和心臟一樣,拔完牙後,空出了 極大極大的位置,稍不小心觸碰到,便那麼地,那麼地疼。牽起車,索性也不穿 雨衣了,邱揚回望了一眼診所,頭也不回地往雨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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