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散文組評審獎]陽明醫學一-林瀚文《隔間》

[第七屆散文組評審獎]陽明醫學一-林瀚文《隔間》

那是臥室床尾右方的小隔間。三面高大的夾板衣櫥和一片米白色亞麻的布簾圈起的空間，以更衣間來說算是寬敞了。最裡面的衣櫥上方有一扇正方形的玻璃窗，木窗框積了一層厚重的灰塵，除了少數起風的日子，窗子一直都是關上的。窗外是隔街的景色，這是一個安靜的街區，對街是一棟爬滿藤蔓的舊式公寓，大門口的欄桿上暗紅的油漆斑駁，露出裡頭一塊塊鏽紅。紅磚鋪的人行道上有一株高大的青楓，從落葉焦黃的顏色判斷，時序已悄悄進入秋天。除了來往的車輛，偶爾會有三三兩兩來散步的行人走過，但唯一會在這框窗景停留的，只有每天下午都會來坐在長椅上餵著鴿子打盹的老人。在這小隔間裡，時間和空氣中飄落的灰塵相似，在銀白色的光線中安靜的落在肩上。
木頭的材質是合成的夾板，外面裹著一層淺淺的木紋。角落滾落幾顆已有些潮解的樟腦，整個櫃子被一股潮濕而柔軟的氣味充滿。上頭掛衣架的鐵橫桿有些變形，而呈現一彎圓弧的曲線，衣架上懸掛的是她寬鬆的連身裙和他燙得齊整筆挺的西裝。她總是預先打上素面的領帶，避免他每次出門前的倉促。雖然他倆都知道那不過也是維持沉默的一種默契。木板夾層的抽屜裡躺著換季的夏裝，沿著一疊厚重的衣服翻到最底層才會發現，那些已有一段日子沒有現身的衣服。外頭罩一層泛黃的薄紙，包裹著一件件讓她頭暈目眩的回憶。
淺粉色的圓點洋裝有著草綠的領子，服貼的折在領口。那些自行車上飛奔的午後，穿越公園裡夾道的樹林，金色的光點在長擺上舞動著，襯著白底的洋裝。陽光在車輪下紡成一綑綿密的絲線，在身後拖著一條細長彎曲偶爾打結的軌跡。鏤蝕的光線映在女孩的洋裝上，像是美麗的馬賽克拼貼鑲嵌，她是午後的風景。那是十六歲的夏天。第一段夏日戀情。
米色風衣光滑的表面，殘有秋天的風獨有的乾燥而濃縮的氣味。她記得每一次躺在草地上的自在，那時的她仍然相信著獨立和自信的生活，一種和乾草一樣清爽的味道。洗白的牛仔褲成了一種淡淡的天藍，像她的小窗角偶爾被翻起的天空，簡單而晴朗的天空向她凝視的角度傾斜，對著隔間裡的她誠摯的邀約。
人行道上的蟬斷斷續續的噪著，一邊摺著剛晾好的衣服，今年的秋天一如往常的乾燥而炎熱。醫生建議她下個禮拜開始每個禮拜都去一趟檢查，隨著預產的時間越來越接近，她覺得自己飽滿而空虛。
厚重的玻璃折射出一圈圈色彩罩著整個隔間，她跪坐在木頭地板上專注的折著他的襯衫。收起四散的洋裝和褲裙，安穩的放進抽屜的最底層。生活中的一切是如此透明而坦白，容不下任何秘密和情緒。不忍再回想，從甚麼時候開始不再因為回憶裡的小事而微笑。她總是早早鑽到被窩裡等待，等待他關了電視，鎖上門窗，熄了燈像關上城市裡的一個小盒子。瞅著鼻尖，背向門後走廊的一點光亮。她能夠感受到柔軟的床墊沉沉的接住他的重量，那樣疲憊而焦慮的重量。螢熱的燈芯漸漸在涼爽的夜裡融化。黑暗中的鼻息沉厚而規律，那是一種她無法解讀的信號。他們像兩隻魚缸中不時錯身卻並不相識的金魚，擁有絕對的默契，而省略了不必要的交談。在這擁擠的空間內，保持一種舒適的距離。
這樣的平衡如今勢必要瓦解了。對此她卻並不十分擔心，他們會找到辦法的。想起小時候搬家的那天，後座的她抱著毛茸茸的布偶，哭著哭著就在晴朗的早晨睡著了，搖搖晃晃的光影在臉上輕輕掠過，蒸散了臉頰上晶亮的淚痕。醒來的時候就不再哭了，只是安靜的愣愣望著窗外，陌生的行道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或許已經隱約的明白，生活即將來到重大的轉捩點。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現在她彷彿能夠藉由輕撫的指尖感受它安穩而堅定的心跳。但對於那必然性的巨大疼痛卻仍然感到遙遠而無法想像，更何況伴隨而來的無數改變。
每每陷入有些糾結的狀態，她便想起母親的手，那雙總是能夠撫平一切焦躁憂慮的手。想起燠熱的廚房裡永遠散不去的油煙味，想起蓋著一條涼被看電風扇搖頭晃腦的午睡。然而這些散落的畫面卻逆著記憶的流向漸漸模糊、交疊而難以回溯。像一列穿過草原的火車，靜止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靜止在那她帶著沉重的行李，迫不及待開始第一次獨自生活的夏末候車月台。沉默而深刻的眼神是她還來不及理解的鄉愁，所謂遠方原來是青春離去的方向。在那之後，媽媽又是怎麼度過那些哪兒也不想去的午後雷陣雨呢？逛菜市場的時候，該和有著年齡相仿的孩子的菜攤老闆娘聊些甚麼？ㄧ個人曬衣服的時候，是不是也會勉強的跟著收音機哼哼唱唱那些從來不明白真正歌詞的歌？
那麼我呢？突然間，她這樣想著。放下了手邊的衣服，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樣，想著十年後該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有那麼一瞬，她真實的感受到了時間的重量，在無數跳躍的回憶狹窄的間隙中。
偷偷的在擁擠的衣櫃留了一格清空的抽屜，預先放了幾顆有著沉厚氣味的樟腦。每每拉開抽屜時樟腦丸摳囉摳囉的聲響，讓人不禁想著有一天櫃子裡將會放滿它的新衣，色彩繽紛的新衣，有著柔軟的質地和溫暖的內裏。而現在的她就像一件毛茸茸的溫暖毛衣，用懷裡所有的溫熱，耐心的等待它的加入。彷彿能夠感受到一股溫暖的血流，在每一次心跳之間沉靜的醞釀著。而它又會帶著怎樣的美麗來到他們的生活裡呢？帶著所有的愛，她徬徨不安的等待著。
青楓樹細密的枝條在巷口滿溢的風中輕輕擺盪，襯著背後水泥牆上爬著的藤蔓。溫暖的陽光讓人感到有些輕微的暈眩。這樣的午後，她愣愣的望向對街玩耍的孩子們，然後靜悄悄的坐在柔和的光線裡低下了頭，後頸圓滑優雅的弧度貼著幾根汗濕的髮。她靜靜的哭了，眼淚從下巴一點一點的滴落在手中緊握剛燙好的襯衣上，暈成一個個大小不同的深色圓點。米白色的亞麻布簾一折一折，被陽台窗口滲入的風輕柔的鼓動著。風中乾燥而明亮的氣味，帶著一點冷冽。午後日照的光亮從布簾翻動的間隙鑽進隔間裡，傾斜的光線中，隱約可以看見一閃從臉頰上悄悄滑過的晶瑩淚珠裡，天旋地轉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