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小說組佳作]長庚醫學三-張鈞傑《鳶尾花天堂》
我的名字叫德魯,今年十歲,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住在阿爾及利亞。
我很幸運,家後面的山坡上有著滿滿的鳶尾花。每年五六月,一個一個紫藍紫藍的小精靈就開始從整片淺綠的山坡冒出頭來,這時候我就會興奮地衝去找蜜拉,要她跟我一起玩。
蜜拉跟我同年齡,是鄰居約特夫婦的小女兒。蜜拉的臉小小的,但她的眼睛很大、很圓:黑眼珠是那種純粹的黑,更小的時候我曾經幻想過她的黑眼珠裡頭住著一百顆、一千顆的星星,就像抬頭就看得見的夜空。
可能因為我是獨生子,從小我就害怕孤單,所以只要爸爸和媽媽在忙,我就會跑去隔壁敲蜜拉的房門,而那座山坡,就是我們最大也散布最多回憶的遊樂場了:我們會一起從山坡的頂端滾下來,誰先到坡底誰就贏;我們會拿鳶尾花的葉子拔河,每次都讓我玩得手掌通紅,但我從不覺得痛。
玩累了我們就會開始「找地下莖」,這是我最喜歡的活動了。鳶尾花本身雖然有著淡淡的馨香,但有時候強風吹過,就什麼味道也沒留下了。媽媽有一次跟我說鳶尾花最香的其實是它的地下莖,還說那是老祖先傳下來的智慧。從此我開始迷上尋找地下莖的過程,我會和蜜拉比賽誰找到的地下莖最肥、最香。而尋得香味所帶來的成就感,更是無與倫比:輕輕扒開鳶尾花球狀的地下莖,首先聞到的是濃郁醇美的花香,聞久之後會發現開始有細微的果香慢慢地擴散開來,兩者融合是非常美好的嗅覺體驗,什麼疲勞或煩躁估計都被融進這份香醇裡頭了——一種連強風也吹不散的香醇。
那時候我覺得這種體驗真是神奇,不像是我拿幾個銅板去路上的小攤販買糖果,也不像是播種在泥土裡最後長出穀物和蔬菜,我沒有得到什麼看得見的東西,但我得到一些別的,一些沒辦法完整表達的感動。
我好興奮,當下就很得意地把我這個驚人的大發現跟蜜拉分享,我猜她一定會把嘴巴張得大大的,過幾秒之後驚訝地說「真的嗎?」或「好神奇喔!」這種半崇拜我的話。但她沒有,她只是略微沉思了一下,然後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話:「你知道嗎,其實『愛』也是這樣喔!」
愛也是這樣?愛也是躲在地底下這種看不見的地方嗎?還是愛是一種更強大的感動呢?
蜜拉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玩耍歸玩耍,有時講的話還真的讓我聽不大懂。每當黃昏,我和蜜拉會躺在半山坡上,欣賞天空這個巨大無比的畫布上色彩的變化和喧鬧,紫色紅色橘色粉藍相互撞擊、變幻,彷彿不捨夜幕的來臨。這時候蜜拉會說些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話,而我的腦袋裡總是堆滿問號。
比如去年我十歲生日那天,蜜拉在暮色下轉頭嘟嘴問我:「怎麼都沒聽你提到你的願望呢?是不是有什麼祕密不想跟我說?」兩顆眼珠子牢牢地盯著我,原本就不小的眼睛在這種關鍵時刻突然扮起了逼供者的角色。
我語塞,一部分是因為她的可愛讓時間暫時凝結了,另一部分是因為接下來要講的話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要怎麼表達。我用食指沾了沾地上的泥土,接著在蜜拉的手掌心畫一個大大的圓,圓裡頭我畫了兩個竹竿人,一個是男生,他頭頂上的三根毛說明他是短頭髮,下半身穿著長褲;另一個則是女生,我畫出頭髮的輪廓說明她是長頭髮,下半身則是穿著裙子,我用梯形表示。
「這個是我,」我指了指男竹竿人,接著指了指女竹竿人。「另外這個呢,就是你啦,哈哈,不過你的頭髮好像沒有那麼長對不對?」我開始緊張,開始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來掩飾,同時眼角瞄到蜜拉的表情開始沉重。「至於外面這個大圓圈呢,就是象徵我們以後也會像現在這麼好,以後的以後也是。」彷彿有什麼催促著我把話說完,我接著講:「所以囉,如果你問我願望是什麼,我會跟你說……」沒等我把話說完,我看見蜜拉伸出手指抹掉女竹竿人,我看見蜜拉的大眼珠明亮中有堅定,堅定中有感嘆,我看見蜜拉的兩片嘴唇一開一闔,一字一句輕輕地說:「忘了這個願望吧,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呢。一年之後你我都還活著嗎?我們的國家呢?」
「為什麼會沒有明天,」一開始出現的情緒是疑惑,「我躺在床上一覺到天亮就是明天了,明天我也會跟平常一樣去你家找你,憑什麼說沒有明天?」接下來的,就全是憤怒了。「就算有壞人,我跑這麼快,一定可以逃過他們的,你忘了我是全校跑步最快的喔?」於是我開始歇斯底里,捍衛著崇高的生日願望。
「那你跑得過子彈嗎?」還是一貫的冷靜,蜜拉說完之後起身回家,留下我獨自一人在夜幕下的山坡聽著這七個字在腦中不停地迴盪,再迴盪……
回到家之後我告訴媽媽蜜拉跟我說的話,她只說蜜拉的父母都是小學的歷史老師,而且還要我記住:歷史會一而再,再而三上演相同戲碼。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總是在我最需要解答的時候只給予我最微不足道的提示,但大而化之如我也漸漸感覺到有什麼大事情正悄悄的醞釀著,有些狀況漸漸地失去控制了。我想這都是因為村莊裡巡邏的士兵數量開始增加,更多時候是滿載全副武裝士兵的軍車從家門前的小小黃土路蜿蜒而過(但我明知道軍車從來都是挑大路走的);因為好幾個夜晚我看見媽媽一個人在枯黃的燈下收拾著衣服像是要遠行,或是丟棄家裡舊的東西(但我明知道媽媽是從不出遠門而且她很念舊);因為我發現那個蒙面的黑衣男子來家裡找爸爸討論「大事」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談話中我不斷聽到像是「伊斯蘭拯救陣線」、「政變」、「屠殺」這些電影或歷史課本裡才會出現的單詞(但我明知道蒙面的黑衣男子就是我的小叔叔,以前他來我們家總會帶一盒很甜很脆的杏仁巧克力給我吃)
之後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沒有去找蜜拉,我想是因為害怕。我害怕她的冷靜,我害怕她不再想跟我玩,我害怕她懂得好多我卻一無所知。而我的內心充滿矛盾:一方面我想要知道這個看起來和諧的世界到底有什麼祕密是我不知道的,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改變一直以來的生活,如果可以每天都在長滿鳶尾花的草地上打滾該有多好哇!
待在家裡的日子很難熬,其實我每天都想去找蜜拉。而爸爸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一回家就是板著臉喝斥我去做伊斯蘭教的禮拜,他的脾氣變得很暴躁,對待媽媽也開始不耐煩。有一次我偷偷打開他跟小叔叔從外面搬回來的大箱子,裡頭盡是長長短短的槍,有的黑得發亮,有的則是沾滿了黃褐色的灰塵和泥土,有的握把處還有大片暗紅色的血跡,我嚇得馬上把箱子蓋上。
我想起平常學校下課時,我最喜歡和同學玩的就是槍戰了。這裡的槍是拿幾根樹枝簡單組裝而成的木槍,可以射橡皮筋。首先是瞇起一隻眼睛精準的瞄準目標,接下來就是輕輕扣下板機,射出「子彈」的同時總想著自己開槍的姿勢有多瀟灑,自己的槍法多麼犀利。
但箱子裡放著的,是我從沒看過,一根一根再真實不過的槍,裡頭裝著的是一顆就足以致人於死的子彈,不能暫停也不能重來。我知道這不是遊戲,而是一齣血紅色的悲劇——無論贏家是誰。想到這裡,我倒抽了兩口氣,爸爸和小叔叔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呢?有什麼事情非得用你死我活來解決?
如果愛常常是像鳶尾花的地下莖一樣被埋在地底,那恨呢?恨也可以一直埋在看不見的地方嗎?
當天晚上,睡夢之中我被轟隆隆的爆炸聲嚇醒,緊接著是男人大聲嚷嚷和女人的尖叫。媽媽頭髮散亂,混亂之中塞給我一個布包,摸摸我的頭說:「小德魯,這是你的衣服和一點點的雜糧餅乾,你趕快逃吧!這個國家有人很恨我們,記得要往北跑,一直跑一直跑,千萬不要回頭看。有一天如果你看到海,那裏就是阿爾及爾了。那是我們的首都,一定會有好心人願意收留你的。」
「那媽媽妳怎麼辦?」希望這只是夢,昨天一切都還好好的。「那爸爸呢?會不會有壞人……」我開始慌了,腦中閃過的是無數個夜晚全家圍在昏暗的燈光下吃晚餐的情景,不知道被誰按下快轉鍵,一幕一幕的回憶在腦中播放。
媽媽展開雙臂緊緊抱住我,告訴我:「我能給你的,就只有在現在這個時候要你趕快離開這裡,你要平安的長大才能打敗壞人,答應我要好好照顧自己,好嗎?」我看見媽媽深呼吸,深深深呼吸,她說:「還有,忘了我們是一家人吧,如果別人問起。」接著媽媽用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幾個彪形大漢衝進家裡,我轉身開始奔跑,我知道媽媽有多難過,因為我感覺到頭髮上那一大片濕濕溫溫。
而我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心頭上最大的一塊其實也正慢慢流失。
那是我從小到大哭得最慘痛的一次:我邊跑邊尖叫,我害怕,我哭喊爸爸和媽媽。淚痕乾了又濕,濕了又乾,聲音沙啞了就蹲下來捶打土地,我不懂為什麼老天要對我這麼狠心。過去幾年我都很聽媽媽的話,也認真的做禮拜、遵守齋戒,結果,結果呢?結果我從離開家門之後就必須對抗飢餓和心痛,結果我從此一無所有。
哭累了,我坐在樹下。打開布包,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用細繩串起的花環,雖然花瓣早已因枯萎而黯沉、微捲,但我認得那三條長長的雄蕊是鳶尾花最明顯的特徵。
於是我想起蜜拉,還有那天她替我圍上這個花環時對我說的話,她說:「這是我自己編的喔,媽媽總是跟我說,香味是保存回憶最好的方式。」她雙手抱胸,故作嚴肅,繼續說:「為了驗證這句話是不是正確的,我把一年用一朵花來代表。」她不理會我的似懂非懂,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實驗」裡頭。「你看,花環上有一、二、三、四、五、六、七,總共七朵鳶尾花,代表我和你在這個山坡上一起玩的七年。你仔細聞,沒有兩朵花的香味濃淡是一模一樣的喔!」我低下頭來一朵一朵使勁的聞,蜜拉又繼續說:「很神奇吧,也許我媽說的是對的喔!」那天大概是我認識蜜拉以來她最興奮的一天了,儘管當時的我只是被動地聞著香味,並沒有真正領略這句話的意思。
貼心的媽媽沒有丟棄這七朵已經枯萎的花,反而將它們收進我的行囊裡。想到這裡,眼淚又是止不住似的一滴一滴滴在灰黃色的沙地上。我吸了吸鼻子,開始捧起鳶尾花來聞,一朵也沒有放過。即便它們早已謝去多時,我也要用鼻子汲取鳶尾花深處一點點的純粹,哪怕只是淡得不能再淡的幾粒香味分子,都可以觸發腦中泉湧般的記憶——只因那都是關於鳶尾花甜甜的回憶,是家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走在漆黑的夜路,路的盡頭有間小房子,它的窗戶透出鵝黃色的光暈。疲憊不堪的我推門而入,眼前看到的是一朵一朵的鳶尾花就直接盛開在屋子的地上,黃色、白色、紫色、藍色、粉紅色,每一朵都有不同的姿態。這時候我才發現圍著餐桌吃飯的三個人就是爸爸、媽媽和蜜拉。桌上擺滿媽媽的拿手好菜,他們開心地聊著天,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試圖向他們揮手,但好似有個強大的吸力把我吸出房子,接著我就醒了。
我一點也不想醒來,睜開眼睛就必須面對一望無際的黃沙地,以及不知道還有沒有的明天。夢裡的場景,就是天堂吧:有滿滿的鳶尾花和家人,大家快樂而和平,沒有恐懼,也沒有煩惱。
「萬能的真主,如果可以,請帶我走吧!」我在心裡默默的禱告。我不夠堅強,沒辦法捱過這種還要計算今天最多只能吃幾片餅乾的日子;我不夠勇敢,沒辦法熬過這種下一秒就可能莫名其妙中彈倒地的恐懼。而且,真主啊,祢大概忘了吧,我只是個十歲的小男孩啊!
事實是,祂還是遺忘我了,我還是痛苦而真實無比的活著。每一個漫長的夜,我還是會一次又一次的被飢餓感重重打醒;每一步沉重的步伐,我的體能還是一滴又一滴地隨著汗水滴在黃沙地上。我想起媽媽希望我好好的長大,要當一名拯救國家的勇士,我想起我舉手告訴老師我的志願是當一名偉人,我想起我生日時說要和蜜拉永遠要好,而當下我正被現實的折磨痛得咬牙切齒,世界上最諷刺的事情也不過如此。
然後我遇到皮耶。
那是我離開家第六天的下午,熱氣蒸騰,地上一隻生物也沒有。隱隱約約我聽見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中彈的公狼痛苦的哀嚎,接著我看見遠方有個巨大的身影瑟縮在一塊大石旁,顫抖著,蜷曲著。
我走近一看,發覺那人蒙著面,只露出兩顆淺棕色的眼睛,眼睛裡滿是痛苦。他看著我,同時下意識的往我的反方向躲。他緊緊摀著自己彎曲的右臂,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右臂彎曲的位置並不是在關節,那是骨折!我幫他找了幾根夠直夠粗的樹枝,而他用混雜著難懂腔調的阿拉伯話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教我固定他的手臂。
在吃了幾片我的餅乾和固定骨折之後,也許是比一開始舒服許多,他開始自我介紹:「我叫皮耶,之前在政府是擔任經濟顧問的角色,負責協助經濟部長。」我居然幫助了我們國家的經濟專家,在我小小的生命之中這也算是大大的成就吧。
「順道一提,過去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法國長大、念書,所以我的口音有點重,不好意思啦小兄弟,哈哈哈!」皮耶爽朗的笑著。
「等一下……經濟部長,經濟部長這個詞我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呢?」我暗忖。
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很失禮,但我還是鼓起勇氣問皮耶:「為什麼叔叔你要蒙面呢?」
皮耶的臉色從開懷轉為憤恨不過一秒之瞬。他用左手重重的打在石頭上,額頭兩側甚至爆出青筋,他吼道:「還不是那個叫謝赫•阿里•貝勒哈吉的混蛋害的!害得我只能到處逃亡!」我背脊發涼,雞皮疙瘩從大腿直上脖子─因為我就是姓貝勒哈吉啊!
「他……他是誰呢?」我故作鎮定,但我知道我的演技一定很拙劣,就好比重重挨了一記悶拳之後,誰也無法笑臉迎人。
「他不過是個充滿仇恨的年輕人,他率領大批自稱伊斯蘭虔誠教徒的人一起為非作歹。」年輕人?小叔叔和爸爸差了十歲,今年大概三十歲左右,難道……?
皮耶繼續跟我解釋:「這些『虔誠教徒』到處燒殺擄掠,看到官員就殺,看到有錢人就搶,搶不走的就炸……」皮耶咬著下唇,彷彿在醞釀什麼。過了幾秒,他大吼:「叫他們還我我的老婆啊!」接著是眼淚開始不聽使喚,於是堂堂一個高壯的成年男子就這樣哭倒在我的懷裡,像個孩子。很難想像電視上看起來意氣風發的政府官,其實也是血肉之軀,其實也有最脆弱的時刻。只是,如果反政府領袖真的是小叔叔的話,為什麼他要這麼仇視這些政府官員呢?他們畢竟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會難過的。
彷彿是聽到我的疑問,皮耶坐了起來,說:「這些激進份子永遠仇視著我們,他們覺得每一個待在政府機關工作的人都和大財團有利益上的勾結,才害得經濟每況愈下。但我以真主的名義發誓,的確有部分的人因為這樣得利,而我,我可沒幹過這種事啊!」我想起來了,爸爸以前有跟我抱怨過市場上蔬菜和羊肉的價格越來越高,而我們用的鈔票越來越不值錢。爸爸看我似懂非懂,就哇啦哇啦跟我解釋了許許多多經濟運作的機制,最後他歸咎於經濟部長的無能。
而我看著眼前這位經濟部長的助手,頓時覺得大人的世界還真是複雜。媽媽曾跟我說,這個國家有人很恨我們,然後我回想起離家那天晚上的慘況:掃射的掃射,爆炸的爆炸,血肉橫飛。想到這裡,我恍然大悟:來攻擊我們村子的「壞人」,應該就是政府的軍隊吧!
皮耶像是想到了什麼,轉過頭來說:「對了,小兄弟,別只顧著聽我一個人說話啊!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德魯•貝……」我倒抽了一口涼氣「貝吉斯,對,貝吉斯。」真是好險,差一點就禍從口出了。
「這名字還挺好聽的啊!」皮耶似乎沒有發現異狀。
為了怕他有任何機會起疑,我趕緊接著說:「我最喜歡鳶尾花了,家附近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鳶尾花盛開著,平常我的興趣就是躺在那片草原上聞著花香看天空。」
聽到鳶尾花,皮耶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嚮往。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彷彿被按下了什麼按鈕,皮耶滔滔不絕的說著關於鳶尾花的一切。他告訴我鳶尾花是法國的國花,宮廷裡最喜歡的就是這樣高貴而不失氣派的花形以及清新脫俗的花香了。皮耶還說他自己最喜歡白色的鳶尾花,那是他在法國時送給女生的第一束花,對象是當時還是女朋友的老婆。「走過才懂什麼是青澀的愛情,永遠是那麼令人懷念啊!」皮耶為白色鳶尾花下了一個這樣的註解,彷彿一切都是那麼雲淡風輕,但我知道他的難過其實深不見底。
皮耶望著天空,滿天的星斗。他說:「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在阿爾及爾的花店看到一束白色鳶尾花,但因為急著上班就沒有買下它。沒想到隔天整個首都風雲變色,暗殺的恐懼佔據了政府機關的每個角落,街上到處都是槍響和孩子的哭聲。逃亡期間我的腦中不斷浮現白色鳶尾花的模樣,它以鳥的姿態飛舞著,飛過法國蔚藍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葡萄園,是那樣的自由、那樣的平靜。」
皮耶嘆了口氣,繼續說:「民主就是那隻鳥,只是它在阿爾及利亞飛不起來。多年前有聰明人把這隻鳥從國外引進來,但是聰明人的子孫們卻把它關在籠子裡,不讓它學飛。大夥兒開始為了這隻鳥的價值爭得面紅耳赤,於是爭端就沒有休止的一天,永遠也沒有。」
最後,皮耶拍了拍我的肩,說:「德魯,不論你有沒有聽懂,希望你長大之後不要忘記我說的這些話。」我也希望,不過我更希望這場「爭端」明天就結束。
接下來的幾天,皮耶和我總是一起行動,他說多一雙眼睛就是多一份保障。皮耶的目的地是阿爾及爾的大醫院,而我呢,我只想躺在有屋頂的房子裡安安穩穩的睡上一覺。也許是距離阿爾及爾越來越近的緣故,四周荷槍實彈的人也跟著越來越多,而我們尋找大石頭當掩體的情況也越來越頻繁。好幾次我們在睡夢之中被暗夜裡的一聲槍響嚇醒,睜開雙眼就是拔腿狂奔,我不知道對方是誰,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而逃。
這也是第一次,我感覺到徹徹底底的絕望。精力旺盛又如何?全校跑步比賽第一名又何奈?幸運躲過這次的攻擊,躲得了下一次嗎?槍聲、爆炸聲迴響在廣大的沙漠中,誰也無法保證踏出的下一步會不會就是人生中最後的一個步伐─只因每一把槍的後面,都有一雙憤怒、滿布血絲的眼睛準備瞄準。
提心吊膽的日子沒過多久,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天當我們坐在樹下啃著剛從國際救濟單位拿到的幾塊麵包時,突然砰砰砰的三聲槍響,距離我們五十公尺左右的一個人倒地,痛苦的掙扎著。一時之間槍聲四起,男人的吆喝聲不斷,遠方矮房的平頂上人影晃動。緊接著是連珠炮似的機槍掃射,掃射的對象就是我和皮耶!儘管我們在聽到槍響的同時下意識的趴在地上,我先是聽到皮耶的哀嚎聲,接著感覺到自己手臂和大腿外側劇烈的疼痛,混合著溫溫熱熱的不尋常感覺,紅色的鮮血汩汩流出。
「喂,大家先停火!停火!德魯,是你嗎?」一定是我聽錯了,離家這麼遠怎麼會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遠方黃沙揚起,瀰漫了整個視線,幾個高壯的身影逐漸從黃沙之中浮現。我睜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楚這些人的臉,但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接下來的事情我就完全不記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雙眼,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坐在床邊死死的盯著我。這是哪裡?我被壞人抓走了嗎?還是這根本只是個夢?我試圖起身,但四肢的劇痛又狠狠把我按回床上——我想,這不是夢,而現實往往比夢境更令人恐懼。
「老大,他醒了!」陌生的男人向著屋子的另一端大喊,只見一個壯碩的蒙面男子大步的往這邊跑來。
「德魯,你還好嗎?是我啊!」蒙面男子慢慢解開臉上纏著的布:細細的眼睛、濃密的眉毛和那不修邊幅的落腮鬍,是小叔叔沒錯!只是他的額頭上多了幾條皺紋和傷疤,眼袋也比過去更深,看起來甚至有點狼狽。
「小叔叔!」我和小叔叔緊緊相擁,沒有什麼事情比逃亡十多天之後見到自己的家人還要開心了。就算皮耶告訴我「謝赫•阿里•貝勒哈吉」有多麼罪大惡極,但在我心中,他永遠是那個逢年過節都會送我巧克力的小叔叔。
「那……爸爸和媽媽呢?他們在哪裡?」我焦急地想知道,但突然之間卻有點害怕聽到答案。
「他們都在你離家的那天永遠的離開我們了。」小叔叔的眼眶盈滿了淚水,而我不停的搖頭努力不讓眼淚潰堤。「政府軍為了找到我這個反政府領袖,幾乎滅了整個村子,這群畜生竟然連小孩和女人也不放過!」小叔叔咬牙切齒,雙手握緊了拳頭,我看見他手臂上的青筋如迷走的蛇,一條一條突出皮膚。
「你爸一直以來都很照顧我,從小到大他總是替我著想,有什麼好的都會留給我,怎麼會……」眼淚終究還是不聽話的從小叔叔的臉上滑下,一滴一滴啪答啪答的滴在地上,而我的棉被也早已濕了一大片。
我無法理解政府要這樣對待自己的人民,課本上畫的警察伯伯和阿兵哥,他們的臉都是笑嘻嘻的,因為他們要保護我們。什麼時候警察伯伯臉上開始堆滿仇恨,什麼時候他們手上的長槍開始指向跟自己在同一塊土地長大的人民?過去媽媽和學校老師給我建構的社會影像正在逐漸崩壞,原來這世界完全不是過去我以為的那麼一回事!
小叔叔吸了吸鼻子,為整件事情下一個結論:「所以,我們要他們血債血還,而且是千倍萬倍那種!為了真主而戰鬥,扯破他們什麼『民主最好』的謊言!」這時候我才發現屋子的四周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武器,靠近門那邊有幾個人專心擦著黑得發亮的槍。
「還有,像是跟你一起來的那個皮什麼的……」小叔叔歪著頭說。
「皮耶!皮耶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感覺情況不妙。
小叔叔一臉詭異的笑,接著用右手在脖子前比了個斷頭的手勢,說:「那種在外國長大的廢物只會一味擁護民主體制,他可沒權利干涉我們國家自己的事。」
但他絕對有權利活著。
小叔叔看我低頭不語,趕緊轉移話題:「明天是我們伊斯蘭拯救陣線(簡稱救陣)的大日子喔,估計會有超過五十萬人來參加我們的遊行。」
「五……五十萬?」對於這麼龐大的數字我沒有什麼概念,但我知道明天肯定有大事情要發生。
「還有,我也會帶你去喔!」小叔叔笑著起身離開,同時回頭對我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此時此刻,我明白仇恨不再只被埋在土裡了,明天它就會長成大樹,遮蔽那些本該照耀在大地的陽光,和溫暖。
隔天,當我發現自己正和小叔叔站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時,台下已經密密麻麻聚集了無數的民眾了:有的唱著救陣的黨歌,有的舉著各色標語力挺救陣,有的則大喊口號希望政府垮台。小叔叔開始致詞時,數十萬的民眾開始鼓譟、歡呼,萬頭攢動就為了一睹領導者的風采。
遠方有幾輛大型軍車緩緩駛近,希望那是我們的人。
小叔叔手勢誇張,一條一條細數政府的殘暴,每一條的背後都是幾千戶家庭的破碎以及生還者難以抹滅的創傷。群眾之中有人掉了眼淚,激動得久久無法平復。眼淚乾了之後往往就是憤怒的開始,越來越多人加入咆哮的行列,彷彿小叔叔就是引信,點燃每顆憤怒的心,然後引爆。
「總之,當年民陣(阿爾及利亞執政黨『民族解放陣線』的簡稱)怎麼從法國佬的手中搶回阿爾及利亞的,這次我們就要怎麼從民陣手中奪回屬於我們人民自己的阿爾及利亞!」小叔叔以這句話漂亮作結,隨即帥氣的轉身。台下民眾瀕臨瘋狂,熱淚盈眶的熱淚盈眶,振臂高呼的振臂高呼,這種時候恐怕連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都會感動得奮力站起來為他鼓掌。
遠方大型軍車越來越多,更遠的那頭還多了幾台坦克車。多希望它們的砲管可以轉向別的地方。
「接下來讓我們歡迎人稱『阿爾及利亞加夫洛許(註)』的小男孩為我們說幾句話!」集會主持人高亢而興奮的說著,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台上唯一的「小男孩」。後面的人用手偷偷推了推我,示意我趕快接下麥克風。
誰是加夫洛許?還有,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的名字叫作德魯,是我們大頭目謝赫的姪子。來,跟大家打個招呼。」主持人的臉上堆滿笑容,我只好試著擺出和他一樣燦爛的笑容,接著向台下生硬的揮一揮手。這時候台下居然傳出尖叫聲,有那麼幾秒我以為自己是某個國際影星,一顰一笑都惹人注目。
其實看起來就是個三流演員演著連自己都看不懂的戲罷了。
主持人清了清喉嚨,繼續用高得刺耳的聲音介紹「我」:「德魯幾天前在荒地裡徒手面對荷槍實彈的經濟部高官,儘管在搏鬥過程中不幸中了對方幾槍,最後他還是制伏了這個難纏的對手,最後他將這頭狗官交由我方陣營處置。你們看看,這不是英雄出少年是什麼!」人群之中有幾個人居然開始對著我做出膜拜的手勢,我想他們自己一定也知道,這是非常不尊重阿拉的舉動。
但他們還是做了,群眾還是沸騰了,而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們的小英雄啊,要不要講句話激勵一下大家!」主持人的眼神不斷飄到我身上,擠眉弄眼的示意我接話。
「呃……」拿著麥克風,腦中浮現的卻是皮耶好幾次從救濟團體那邊幫我弄到幾塊麵包吃的場景,我發現我的眼角有淚。
舞台旁階梯上坐著的工作人員張大嘴巴,一個字一個字誇張的用嘴型提示我:「阿、拉、萬、歲、」腦中一片混亂,耳邊彷彿有五十萬群眾粗重的鼻息聲正催促著我。此刻箭已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只好輕輕的對著麥克風說:「阿拉萬歲。」話音未落,大夥兒像是已經取得了最終勝利,炸開一般的歡呼著,但我卻連一點開心的碎片也沒有撿到。
我愛阿拉,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讓我們再次給德魯熱烈的掌聲,感謝他為我們國家做出這麼令人感動的偉大貢獻!」因為一個幫助過自己的人而聲名大噪,我愧疚得無地自容——原來名聲這麼沉重,原來光鮮亮麗的背後總是一片漆黑,原來我還是只適合在鳶尾花田裡打滾。
遠方的軍車旁已經站滿了武裝士兵,坦克車轟隆隆的發動聲穿透群眾歡呼的聲音直達我的耳膜。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一顆亮銀色的東西從群眾裡射出且朝著我飛來,時間像是被撥慢了,它一點一點地靠近我,我卻什麼也做不了。最後我索性閉起眼睛,任它直直穿過我的胸膛。
那是子彈,而我正在下墜。
我默默揣想自己在多久之後會撞擊地面,然後痛得齜牙咧嘴。
但我錯了,這次的下墜彷彿沒有終點,沒有撞擊也沒有痛苦。蜜拉跟我說過,人在下墜時會覺得自己特別輕盈。就好比從山坡頂狠狠的滑到坡底,總會有那麼一個片刻你會覺得自己在飛─直到你撞到坡底那顆大石頭。
是啊,我感覺自己在飛,最無憂無慮那種:飛在湛藍的天空,好像真的可以永遠飛翔。
而底下是家旁的山坡,這時候我看見山坡上有我十歲生日那天的我和蜜拉。蜜拉伸手抹掉我的願望而後起身跑回家,那時的我沒看到她臉上兩條透明的痕跡。現在我看到了,但也來不及了。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我要追上去輕輕的抱住她,我知道我們害怕的是同一件事情。
接著,我來到了滅村那晚的上空。我看見媽媽雙手掩面,而爸爸和幾個闖進家裡的大漢比手畫腳的商量著事情,他指了指正在跑離現場的我,接著搖了搖手,又指了指大漢手上的槍管,最後他跪下來,頭低得不能再低。我不忍看,但彈殼掉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我哪裡也不會去。我的生命不該是血色的逃亡生活,而是就算面對黑色的死亡陰影也要牽著手一起度過的幸福家庭。
最後,我回到了救陣的遊行現場。幾分鐘前還在數百公尺外的坦克車此刻正衝撞著舞台,民眾四散,整個畫面被塗滿血的顏色和慘叫聲,宛如人間煉獄。這時候我看見「自己」在地上蜷曲著身體,沒有掙扎也沒有哀嚎,靜靜地躺在血泊裡,彷彿是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最後的一絲安詳和寧靜。無數的人踩過我,甚至在被我絆倒之後對我咒罵幾句,但誰在乎呢?逃命都來不及了,誰還管你是不是什麼小英雄。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我寧願葬身於一望無際的沙漠,也不要在受人尊敬的幾秒鐘之後就被同樣一批人踩在腳底下。他們踩過的每一下都踐踏著我小小的生命,那種痛恐怕永遠也無法抹滅。
時間不會倒轉,而且我感覺自己的身軀越發沉重。原來經文裡的靈魂說是真的,原來我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蜜拉、爸爸、媽媽、小叔叔、皮耶,在我生命之中出現過的人物跑馬燈似的一個一個閃過腦際,我回想起他們對我的好,嘴角竟有一絲上揚。也許蜜拉說的是對的:愛就像鳶尾花的地下莖,平時不易察覺,甚至視為理所當然。一旦你了解到它的美好,即便是強風也無法吹散這份濃郁——香味也好,感情也罷。
死亡面前,什麼又是恨呢?突然覺得生命不過是朵鳶尾花,曾經的恨之入骨、曾經的氣憤難平現在看來都只是花上的氣味,而死亡,這股太強勁的風,總會將它們吹得煙消雲散。攤在死亡前的一切總是那麼的渺小。
所以,為什麼要恨?為什麼要打仗呢?
我發現自己在一夕之間成熟了好多歲,十歲生日那天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而下禮拜就是我十一歲的生日了。但那又如何?我知道自己永遠只能停留在十歲了。這世界不會因為一個小男孩的倒下而停止戰爭,隔天天明之後還是會有倉皇的難民踩過我,還是會有中彈死去的年輕士兵堆疊在我身上,還是會有幾隻貪婪的禿鷹盤旋於成堆的屍體上空。
如果可以,如果我真的可以許下我的第十一個生日願望:我希望有人可以輕輕撥去我身上的空彈殼,細心洗去我臉上的血汙,最後把我埋在種滿鳶尾花的山坡上。
只因那裡,才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註:加夫洛許是一個小男孩,為法國文學家雨果在小說《悲慘世界》中的角
色,他出身巴黎貧民窟,原著中是旅館主人的兒子。加夫洛許加入了以青
年學生為首的革命軍團,小小年紀就為法國革命奉獻心力,最後也不幸戰
死。
〈後記〉
1989年前後,阿爾及利亞政府積極推展民主化的進程,不僅結束了一黨專政,同時也將首屆國會選舉訂於1990年底。但最大反對黨伊斯蘭拯救陣線(簡稱救陣)的青年領袖謝赫•阿里•貝勒哈吉卻對民主充滿了蔑視與不屑,他認為在伊斯蘭的教義之中是不存在民主政治的。於是朝野兩方開始進行激烈的競爭,而主戰場就是國會選舉。
無奈1990年8月適逢波灣戰爭開打,大選只好延至1991年12月。但在這段期間,政府試圖調整選區劃分,暗中操縱選舉結果的舉動越來越頻繁,民眾群情激憤,紛紛走向街頭,各地動亂頻仍。大選前兩天,政府軍的強力鎮壓爆發雙方在各地的激烈對抗,謝赫•阿里•貝勒哈吉也在這天被政府以「陰謀破壞國家安全」的罪名被捕入獄。
第一階段的國會選舉於1991年12月26日舉行,結果伊斯蘭勢力大獲全勝。然而,原定於1992年1月舉行的第二階段國會選舉卻因為軍方高層不願面對結果而被下令取消,軍方逼使總統辭職、強迫解散救陣,且展開一連串大規模針對激進份子的暴力鎮壓行動。阿爾及利亞的民主制度終究胎死腹中。
爾後的十多年間,政府殘害著伊斯蘭激進派的菁英份子,而伊斯蘭勢力也不甘示弱,頻頻在各地製造爆炸、暗殺與各種破壞活動。上千萬阿爾及利亞無辜的民眾承受著所有的戰爭成本,痛苦而恐懼的活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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