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小說組評審獎]慈濟醫學六-張詢《重力指向左》
我跟這塊莫名其妙的金屬板綁在一起, 不由自主地上上下下規律擺動著。 多像太空漫遊或某種貌似失去重力的遊戲, 你或許會這麼想, 但我身上沒有雪白厚重連結一堆管線和儀器的太空衣, 也沒有每個夢想登月的小男孩朝思暮想的閃亮頭罩。 我倒比較像在寂靜宇宙中旋轉的太空站或人造衛星, 計錄著模糊的年月。 不過即使時鐘就在前方壁上, 我也不看時鐘, 只乾瞪著眼睛默數還要上下搖晃幾下。 天花板、牆壁、天花板。 之前他們說我時鐘只看得見一半, 而且我動筆畫時鐘時, 還把一到十二全擠到右邊去了。
我小時候想過當宇航員的, 這夢想不太特別, 或許男男女女在吃奶嘴包尿布時都想過重溫子宮內羊水漂浮的無重力快感。 有些人的父母沒法應允孩子這種要求, 但我爹至少嘗試去實踐了。 “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 這就是我父親的座右銘。 我來到父親工作的大樓時, 小小的太空衣和頭盔已經為我準備好了, 旁邊還有大部頭的攝影機, 我得意洋洋地擺了個帥氣的姿勢, 因為知道自己將要成為班上第一個當上小小阿姆斯壯的男孩。 在某個掛著識別證穿T-shirt頻頻用無線電通話的大哥哥帶領下, 我終於登上了夢寐以求的太空梭。 那個大哥哥, (我猜是地勤人員), 以及攝影大哥都不段鼓勵我發出”咻咻咻”的音效和”距離登月還有幾秒鐘”、”小心! 隕石來襲! ”、”看我的宇宙雷射光! ”之類的台詞。 然而, 太空梭始終沒有飛上天去。
原來我爸只是要作類似真人版”宇宙小飛俠”之類的節目。 國小同學在節目播出期間都相當崇拜我, 讓我出盡了鋒頭, 但往後四十年內的同學會, 我反而成為共同的笑柄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 幸虧以前沒有視頻網站這種東西, 不然我那羞恥又受騙上當的畫面大概會流傳到下個千禧年。
“老兄, 加加油啊, 我跟你幾乎同天下來復健的, 你看我都開始走路了, 家加油啊, 你要努力一定行的! ”
隔壁的, 右邊的, 糟老頭, 自從開始掛在那吊繩系統練習走路之後, 就天天和我講這些沒用的鬼話。 他知道自己卡在一堆粗繩中的樣子很蠢嗎? 就像雨林中的猴子被藤蔓陷阱纏住一樣! 死老猴! 可惜我不能反唇相稽, 浪費了我當律師的滔滔雄辦之才, 真是丟人啊, 一開口還會滴起口水來了, 弄得跟幼兒吃飯流涎一樣還得纏個圍兜。 都是那該死的中風! 豈有此理, 一覺醒來左邊手腳就失去重量了, 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連轉頭翻白眼瞪人都有困難。
“老兄, 加加油啊, 老頭子我都這一步一步加起來都要爬上玉山了, 你看起來年輕體健的, 多有本錢啊, 加加油啊, 凡事起頭難, 先從枕頭山上爬下來就不難了! ”
我真的很想破口大罵: "這老頭到底有什麼毛病啊!", 非要用那歡欣鼓舞的語氣講那些嘲諷話! 挺幽默的是吧! 所以我告訴你啊, 我才從來不看坊間勵志書, 一看到知足和不抱怨等這些關鍵字就噁心, 得先抱著馬桶吐三天。 不是我不愛讀書啊, 都是那些教人幸福微笑的書大行其道, 讓我已經好些年進不了書店。
世界會不得安寧就是因為有這些自以為散播正面能量的酸腐人型廣播電台在吵吵嚷嚷! 整日巴不得把愛與和平的信念推銷給全地球, 喔不, 可能太小看他們的理想了, 大概是全宇宙, 包括人馬座的Alpha星人和火星上的苔癬類生命體。 我相信有朝一日, 地球一定會被攻陷的, 但絕不是被醜不拉嘰的哈巴狗臉外星人, 而是被拿吸音盾牌的宇宙防制噪音特警隊。 他們群聚在街上, 每個都散布著各種聖光能量場和粉紅重力波, 害我走路都跌跌撞撞, 有時下班回家, 老婆會問我: “你額頭怎麼磕破了? 來我給你消消毒!”, 我總支支吾吾推說工作太忙邊走邊思考, 哪知就給撞上橫樑了。 要說其實是在路上抵禦不了正向修行流派的電磁波而摔跤, 這種話教我怎麼開口? 豈在老婆小孩面前成了沒肩膀的丈夫?
“老兄, 加加油啊, 你頭髮還沒白呢, 看著比我還年輕啊, 整天躺在那鐵板像棺材板似的, 這樣可不行啊, 加加油啊, 快些認真點才能站起來啊! ”
有沒有搞錯啊! 這家醫院看起來就黑心, 改天等我康復了, 定來查查有沒有醫療疏失, 告到它倒! 我明明同天和他送進急診的, 怎麼看都是這瘦弱乾癟的老頭兒會比我早躺上停屍間, 今天他竟然已經復健到能走路了! 某日我看到護士在幫老頭打針, 皺眉摸索瘦削如枯枝的手臂, 瞎忙了一陣, 咕噥自語道: “真的沒有血管呢, 這樣針怎麼打得上……”, 可惜我不能說話, 不然我一定會好心點化這位護士, 針當然打不上啊, 他都只剩骨頭了, 最好是有血管存在啦! 這行將就木的老頭給外傭照顧著, 每日換衣服那兩排顯赫延展的肋骨就成了他的正字標記, 詔告著全世界像展翅待撲食的禿鷹。
“老兄, 加加油啊……”
那老男人機能萎縮後尖細顫抖的嗓音硬是鑽磨盡我耳蝸裡, 那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腦袋徹底壞光光, 連聽覺神經都抽筋燒毀算了。 我咬牙切齒想反擊, 惡毒咒罵著: “臭……”, 說話肌群發狠地使勁著, “臭老頭”這三個字就是罵不出來, 但是算了我這人修養好, 一向不跟劣勢族群計較。 開什麼玩笑, 我從出生以來就是人生勝利組呢! 你千萬要相信啊, 我三歲念完小學, 六歲唸完中學, 十二歲就保送進最高學府法律系, 可是貨真價實的優勢人種, 何曾受過此等誨謾! 你以為這世界的規則怎麼設計的? 有享盡光榮的人生勝利組, 自然就有處處碰壁的人生對照組啊! 那臭老頭怎麼想都該是人生對照組的啊! 怎麼可能比我快站起來呢!
“哎喲喲……我的腿……”
“寶爺爺, 小心點, 別急, 復健太急了小心走路姿勢變形喔。 ”, 那胖胖的復健老師趕忙扶助他, 那脂肪層真是隨時都如果凍在泳動顫動著。
“嘿嘿是是是, 我的好老師, 慢慢來, 就想趕快回家看孫啊。 ”, 喔, 我的天啊, 你在想什麼啊? 你兒子都把你丟在這給外傭照顧了, 你還期待他會多歡迎你回家?
跌跤了吧老鬼, 要不是有那欄杆和吊繩, 還真跌得你滿地找牙, 喔不, 恐怕是找金牙, 找假牙。 你知道世界上有種生物叫作”扁扁蟲”嗎? 沒錯, 就是黏在白牆上很醒目很噁心的梭狀蟲矢, 似乎叫作衣蛾還什麼的。 這種生物以塵埃為衣, 雖然安靜又不吵, 但亂啃纖維, 不繳房租, 不重衛生, 還品行低劣, 偏偏難以滅絕, 時不時就要在你眼前晃晃。 如果你跟我智商相差不遠的話, 就應該知道我要表達什麼, 我的意思是, 為什麼市長不把這些城鎮的害蟲消滅呢? 要是政策通過表決的話, 我定一馬當先拿陶斯松往這老頭臉上噴。 我不信他沒聽過古早前有個故事: 國王下令要把全國老人抓起來丟到深山裡自生自滅, 這樣才不會浪費糧食。 人要有自知自明啊。 這個美妙的故事出自<楢山節考>, 雖然後面表彰孝道和”喔, 老人家對這社會還是能提供經驗, 有一己之用”等等情節就不值一哂了, 但還不是為了配合那些有道德潔癖的少數人。 我只是想藉機稱讚寫出這種大作的創作者是天才。 雖然我是天才沒錯, 但我可沒想到六十年前的國外也有這種天才啊!
不過話說回來, 要我在那吊在那粗如水管的黑繩上笨拙地重新學走路, 我才不要呢! 像個不自主的傀儡一樣! 還要像老頭一樣, 一有點進步就呵呵呵地抹上愚蠢的笑臉, 老丑! 不幹! 我又不是不會走, 只是現在中風過後沒力氣走路而已。
“早安, 黃先生, 今天還好嗎?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 我年輕的主治醫師終於出現了, 但同樣不太讓人滿意。 如果他每天都只是重複這樣的話, 為什麼我要付住院的錢? 你是醫生欸小弟弟! 除了整天問候我家好我家不好, 勸戒我不要再抽菸喝酒、要定時服用降血壓血糖血脂藥物、不要忘了定期運動之外, 你還會做什麼? 生病這種事阿, 上帝和醫生得付最大責任! 要是醫生們和你解釋說你基因不好體質不好, 那就是他們在推卸責任, 千萬別給騙了! 就算報紙每天在恐嚇我們說健保快倒了, 這也是鬼話連篇, 我都生病了多可憐, 難道不該接受最好的待遇嗎? 但說真的, 健保破產看不起病、開不起刀這種事也淪不到我操心, 反正倒楣的是還沒撿到便宜的年輕人, 哈哈!
我怒視著他, 無話可說, 無情可表, 無冤可訴, 但又得小心控制著不能翻白眼。 上回我毫不遲疑對護士還有物理治療師翻白眼, 對他們的無知表示沉痛的抗議, 沒想到他們立刻就緊張兮兮七手八腳地把我徹底整治一番, 氧氣面罩、束縛帶、甚至連針筒都備在一旁, 嘴裡頻頻嚷著: “癲癇! 癲癇! ”。 真讓人為之氣結! 我叱吒職場二十年, 對助理、同事、下屬青白眼無數次, 就從來沒發生這等荒謬之事!
“醫生, 你看我老公預後怎麼樣啊? ” , 奇怪, 阿黎來了也不吭一聲, 還偏偏站在我瞧不見的左邊! 躲著什麼意思嘛!
“黃先生之前雖然順利從中風急性期穩定下來了, 但這樣的復健進度……”,那乳臭味乾面皮白淨地像小花旦的小醫生突然降低音量, 用那種充滿同情的神情對著我老婆繼續說: ”這樣的復健進度實在……很讓人擔憂啊。 肌肉越久沒用會越萎縮喔。 希望黃太太您可以多多鼓勵他啊。 ”
“不好意思啊, 醫生, 我會更加督促他的, 只是他老是不配合護理師和物理治療師, 甚至吵鬧著說自己已經成為廢人了……”, 說到這兒, 我老婆那不爭氣的淚竟然就一滴滴落下來了。 醫生還一臉不相信我有開口講過話的樣子。
“黃太太您辛苦了! 我們醫療團隊也會與您一起努力的。 但您看看, 和您先生同樣使用這種療法的都是些預後比較不好的老人家啊, 有時候只是聊盡人事吧了, 您先生才五十出頭, 他機能必須恢復多一些, 才能應付往後幾十年的生活啊。”
我一聽差點沒再二度中風! 血管砰砰砰地狂跳, 大約每秒兩百下, 強烈撞擊著我的腦膜! 少唬我啊! 我可是看過那些和同樣捆在鐵板上的老人啊! 每個都雞皮鶴髮、齒牙動搖、瘦骨嶙峋, 還有的天天嘴巴張大大的一開一闔不知是在喘息還發癲, 直似一尾砧板上待宰的吳郭魚! 拿我跟他們比, 你這醫生國文造詣不免太差, 怪不得說醫生都是死讀書的書呆子!
“去…”, 我齜牙裂嘴地想完整表達“去你的”三個字, 肌肉軟趴趴地還是無法, 醫生驚訝的表情只能在我腦海中見到了, 真可惜, 浪費了我口若懸河、一瀉千里的辯才, 不騙你, 我講起話來, 一向條理分明, 稱得上是賽長江、勝黃河、白浪滔滔三千里的奇觀啊!
總之, 每天復健的過程我都只想著去裱框題字送給這醫院裡的每個人, 表明心跡道: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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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 嘴巴張開, 吃粥囉! 來, 吞! ”, 我眉頭深鎖, 又是粥, 朝朝暮暮期期艾艾, 世界上食物何豈多, 就不能來點別得嗎? 說到粥, 我火氣又上來了, 這粥, 小小一碗粥, 勉強果腹輕淡如水連地瓜都沒放的米湯稀粥, 還是我老婆求醫生怕我老從鼻胃管灌食了無生趣才勉為其難答應地, 前提還要嚴格監控我不能嗆到, 說什麼怕吸入性肺炎。 這醫生實在不太懂事, 食色性也! 口腹之慾這種事情, 難道還得我抱著你大腿求才能換來一點尊嚴嗎?
“啊呀, 怎麼留鼻血了, 明明容易上火的食物都沒吃啊? 芒果、龍眼, 還有什麼? 到底怎麼回事? 啊呀呀! ”, 阿黎, 拜託你別在碎碎念了, 我聽著血壓都高。 阿黎結婚時是多麼美麗賢淑, 可惜現在兩者只剩一種了。 但你可別小瞧她了, 我黃某人的妻子自然是家世良好、高不可攀的大家閨秀啦。
我現在也只能仰仗她了。 白髮微現的阿黎。 不過, 我告訴你啊, 娶老婆就像投資, 得像我一樣眼光精準。 不能取太漂亮的, 也不能取太醜陋的。 我是不會擔心老婆太美貌會跟小白臉跑掉啦, 只是那種女人啊, 常常驕縱過頭, 除了擺在家裡當乾隆花瓶炫耀之外, 還要每個月吃你一大筆治裝費, 嘖嘖, 不划算。 相貌不及格的, 咳咳, 這應該就毋須贅言了吧。
失去左邊的手腳是件奇妙的事情, 像重心偏了一邊, 歪斜傾塌的重力場, 重力指向弱勢的一邊, 每次跌倒無力也都是往左邊倒去。 那庸醫前陣子甚至還診斷我有”半側忽略症”, 英文說是Left Hemineglect, 安慰我說中風病人很常有, 就是什麼我視野只剩一半啦, 時鐘啊餐盤啊老婆啊, 只要跑到我左半邊視野我就看不見了之類的, 但是又不是眼睛永遠壞掉了, 隔一陣子這種神經學症狀就會緩解了。
一開始失去左邊很不習慣, 但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反正阿黎就像我的最忠實的左手一樣, 一直以來都是。 我們從大學時代可就在一起了, 一起考上律師, 最後辭掉工作在家帶小孩, 把家務把持得有條不紊, 讓我每天上班有白襯衫穿, 襪子臭了有人洗, 下班回家還有熱騰騰的晚餐吃, 晚上睡覺還有人幫我關燈。 這老婆我實在挑不出什麼缺點, 唯一一點小小缺憾, 大概就是她人太善良。 幸好兒子像我多一些, 沒給媽媽教得唯唯諾諾, 不然怎麼在商場上出人頭地啊!
“老公, 你看, 那個新聞多感人啊! ”, 阿黎眼眶微紅, 雙手合抱著, 有點類似祈禱的動作, 她從二十幾歲開始就常不自覺地做這個丟人動作, 在法庭上勝訴了、敗訴了、甚至她只是個旁聽的, 都是不做這個動作對不起自己。 我糾正了她很多次, 說那是屬於弱者的肢體語言, 她總是不聽, 直到我無奈地跟她說, 那很像抱毬果狂啃的花栗鼠, 她才作罷。
我自從來這家醫院之後, 每天都希望自己的聽神經被抽掉, 就像釣魚時迅速從水面拉起大魚一樣爽爽快快, 不然至少像小時候去拔牙時, 太痛了牙醫會把牙根神經一起拔掉一樣。 這家醫院不知為何老愛播一些感恩、尊重、愛的節目, 你可能會問說為何不轉台, 因為僅此一台, 你想轉台都不行。 我真想大吼大叫, 我的耳朵, 生來是為了要聽美妙高尚的音樂的, 不是為了要聽一些無聊無知又無理的勵志節目。
我用肌力完整的右手賭氣摀著耳朵, 用力閉起右眼, 心想阿黎又是看到什麼婆婆媽媽感人肺腑的假新聞了, 等下定又會重述給我聽。 明明知道我不想聽的, 一聽就牙痛心痛頭痛神經痛。 之前有一次很過分, (不勞人評理也知是我有理), 阿黎不知是信了什麼邪門歪道, 在我住院期間, 有閒就念心經和佛理給我聽。舉個例子,“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 這題在以前國文考卷出了不下千百次, 吾乃能征善戰之人, 從來沒選錯答案過, 豈會不知曉它的意思? 瞧不起人嗎?
果不其然, 阿黎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 “美國有個小女孩想要和爸爸說”我愛你”, 但她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表達。 因為她爸爸是太空人, 必須在太空中工作, 常常不在家。 有一天, 她突然想到, 她只要在地球上寫個很大很大的”我愛你”, 或許遠在千里外的爸爸就能看見了。 有汽車廠商知曉了小女孩的浪漫的夢想, 決定協助她完成, 贊助了十一台跑車, 合力在沙漠上塗寫, 照著小女孩的手跡, 勾勒出夠粗的線條。 於是在爸爸太空船經過大沙漠的那一天, 他從外太空遠遠眺望到了刻在沙漠中的”我愛你”, 比萬里長城還要清晰。 爸爸哭了又笑了, 按下快門, 拍下這歷史性的一刻。 ”
我聽完之後, 頭痛欲裂, 只想大喊: “那一定是汽車廠商的廣告, 你這傻婆還被騙! 還好沒用孟姜女的劇本, 不然你豈不哭得更慘? 而且小女孩要跟爸爸說”我愛你”, 我就不信太空船沒法和地球通訊! ”
“真是太感人了! ”, 阿黎微微拭淚, 略略責怪道: “你不要在那邊嗚嗚叫, 很難聽懂, 還是乖乖配合作復健吧! 對你總有好處的! ”
我忿忿不平地轉過身去, 或許應該說, 企圖轉過身去。 沒辦法啊, 我就是對這類催人熱淚的小故事無感(可能拿墨西哥魔鬼辣椒噴霧對著我眼睛噴才會奏效), 大概跟邊看電影邊嗑牙的爆米花同樣層級, 食之無味, 棄之可惜, 想要酥脆爽怎不去吃保麗龍? 這些小故事如心靈雞湯之於本人只剩吐槽嘲諷一用, 要是內容爛得不夠好笑, 那簡直是失禮!
再舉一例來說說, 人人都說初戀回首總是酸甜苦辣多美好, 可是我對初次約會的記憶只剩下那癟腳的餐廳。 首先是那多角形的布局, 害我不得不從柱子和桌的狹窄空隙擠進位上。 蛇皮壁紙和假紅磚牆我就不多言了。 再來是那缺乏想像力的餐盤, 看了都覺無聊、無趣、胃口大失。 飯、肉、菜三坨擺在圓圓的小碟子上, 再擺在一個更大的空白瓷盤上, 三足鼎立。 讓我不禁懷疑, 老闆您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另一種配菜是嗎? 我這人一向大度, 大人不計小人過, 何況別人不是惡意的, 即使這頓飯我吃得頭腦空空、胃袋空空、錢包也空空。 最後我真的不得不提那怪異的黃光吊燈, 為什麼要吊得如此低矮呢? 如果它是藍光的, 我都以為它是為了抓蚊子而設的。 我真是眼冒金星, 眉毛燒焦, 鼻頭發癢, 要是那日空氣中靜電多了些, 難保不擦槍走火, 在我高挺的鼻頭縱起火來!
“你還要吃嗎? 不吃我拿走了。 幫你擦擦嘴。 ”
我不置可否地嘟囔著, 阿黎俐落地把小桌子和餐盤撤走, 幫我用濕紙巾輕輕擦了擦嘴。 肚子咕嚕了兩聲, 說明我尚有些餓。 阿黎像沒注意到似的, 開始吃她充當午餐的杯子蛋糕。 香蕉核桃口味的, 我嗅覺神經可沒壞。 其實阿黎有時也怪可憐的, 總是有些荒謬的蠢事發生在她周遭, 舉香蕉核桃蛋糕來說好了, 這是她最喜歡的食物, 偏偏她對這玩意兒過敏, 每次吃完就開始打噴嚏流鼻水皮膚癢, 鬧得我倆不得安寧, 三日方止。 我總勸她說得去驗驗過敏原, 但她不肯, 說浪費錢, 驗不驗她都得吃香蕉核桃蛋糕, 兩種配料缺一不可, 不然就上吊自殺, 不過, 世界上真的有人對香蕉過敏嗎?
即使這蛋糕很蠢, 至少也強過白粥。 我伸出右手想拿, 阿黎不肯, 說什麼怕我沒咀嚼夠等會成了吸入性肺炎, 一隻腳踏進棺材裡, 真是氣死我了, 我又不是不會吃東西, 只是現在暫時吞嚥有點困難罷了! 這家醫院沒有一個人了解我的! 連阿黎也不了解我!
“你不能仗著你的弱勢欺壓別人啊! 不要再搶了, 食物都灑了一地了, 你現在是除了醫生護理師之外, 還要來找我麻煩就是了? ”
阿黎怎麼老是講這等不合邏輯的話呢? 虧她還讀過法律系!
最後, 阿黎拗不過我, 把手機丟上床來給我, 就拎起包包先離開病房去了, 簡直是時下流行安撫小孩的拙劣手法。 我悶著一肚子氣也氣飽了, 即使覺得滑手機實在是年輕人浪費生命的表現, 但聊勝於無, 至少強過呆耗在床上。 我真不知道捷運上老老少少個個低頭使勁滑, 到底在做什麼呢? 總不可能都在打電動、看影片、上社交網站吧? 但我黃某人自然不同凡俗, 來上網查查有沒有中風比較快恢復的方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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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等到的竟然是一只行李箱。 一只棕色斑駁手提木箱, 皮帶扣環環繫於其上, 全然不同於市售泱泱七彩的尼龍、強化纖維或樹酯滾輪航空箱, 而且復古到我懷疑它寄錯時代。 不合理的是, 上面雖貼滿尋常一般的貼紙, 如飛機、郵戳、各國文字標語、人物頭像及建築地標, 但還是摻雜了大宗的大腦、脊髓、閃著紅光的八爪神經細胞和醫藥廣告常出現那種很炫的透明發光人體。昆德拉在<不朽>裡提過加法與減法的自我。 貼這麼多貼紙到底是彰顯了自己還是泯滅了自我? 行李箱約莫跟我兒子七八歲時一般高,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後, 不可忽略的, 上面有滾石音樂雜誌的那個吐紅舌的大嘴巴貼紙。 不是因為我喜歡搖滾樂, 而是因為我每次看到有人在行李箱貼這個, 都很想偷偷幫它覆上一塊OK绷或口罩貼紙。
醫院人員通知我有包裹, 我還在納悶, 而且運上來的竟是個沉重的大行李箱。 阿黎不在, 我現在一個人沒法下床、沒法走路更無法開箱。 我心裡直犯嘀咕, 也不過昨天在網路上點了個”中風治療新視界”的廣告, 就給我寄來這東西。 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完成下單付款的手續呢。
“嘣嘣”兩聲, 行李箱的環扣竟然就自己彈開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侏儒從箱子裡爬出來。 我心想著, 如果有乾冰的煙霧, 效果就更科幻了。 那個侏儒身著純白三件式西裝和綠色金屬光澤領帶。 創意是有的, 但討不討喜就見仁見智了。 他掏出男用格紋手帕蘸了蘸額角, 稍微行個禮自我介紹道: “您是黃O然先生嗎? 幸會幸會, 我是Dr. Kobe Wright, 專門治療中風復健效果不佳的病人。 很高興為您服務。 ”
這態度和口音我喜歡。 醫療果然就是要商業化, 最好全自費, 把病人當頂級顧客般好好伺候才是。 雖然可能會犧牲某些弱勢病人和醫護的權益, 但也不甘我的事。 這個Dr. Wright也真不懂風土民情, 竟然稱我黃”圈”然, 但我猜他是要保護病人隱私吧, 也就不糾正他了。 說來這點我們法律界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總是稱個案黃X人, 黃”擦”人, 想是醫院怕死亡率不吉利, 才不用X吧。
“黃先生我看過您的病歷了, left hemiplegia, 左半邊肢體無力, 所以您是因復健效果不佳, 想接受我們公司的自費治療, 是嗎? ”
醫生們講話總是這麼囉嗦, 老愛再三確認, 不像我這麼爽快, 我微微點點頭。 他順手拿出一塊嶄新的金屬板子, 上頭刻著我的名字, 並有著流利的軟體和動畫, 畫質比太空望遠還好, 說不定是穿越蟲洞而來的新產品呢。 Dr. Wright解釋道: “這全新的寫字板是免費贈送給您的, 方便您和其他人溝通。”
我一點F, 寫字板就在空中投射出大大的F, 有點像下大雨時車燈清楚照出一條條粉條般的雨絲那種效果, 但清晰度當然是外星等級地好。
我如獲至寶地答答答敲下一串: “是啊, 我的主治醫師真是個庸醫, 每天盡是想些古怪的法子折騰我, 卻一點效果也沒有。 我之前可是日理萬機的大律師呢, 他都不知道我這樣一天要損失多少錢, 而且我這窩囊樣給親朋好友客戶們見著了不是笑話嗎? 我就是看上了貴公司標榜的能一勞永逸、立即見效的尖端科技才找上你們的。”
我像吃了炸藥似的, 一口氣把這個月的冤屈通通吐出。 Dr. Wright見我交感神經太興奮, 臉色潮紅且口有些乾, 便從行李箱取出沛綠雅氣泡礦泉水給我斟上。 我歪一邊的舌頭舔到微辣的氣泡水時, 不經得身處天堂。 (雖然我出入高級餐館這麼多次, 從來沒喜歡過愛作秀的氣泡水)。 但, 這才是VIP該有的待遇嘛。 我都已經住這家醫院的頭等單人房了, 還總是給我限制食物限制人生自由的。
Dr. Wright坐在椅上, 雙腳一晃一晃搆不著地, 搓了搓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說道: “黃先生, 那我現在要跟您說明一下治療和收費的方式了, 可以嗎? ”
我迫不及待地輸入道: “恭敬不如從命。”
“我們的治療方式很簡單。 首先, 我先幫您注射含24K金的最新強力麻醉劑、肌肉鬆弛劑和。 再來, 我會將您的患部, 也就是左半邊沒有力氣的身體, 用手術刀和電鋸處理成一小塊一小塊分批取下。 最後, 再用顯微鏡將您的神經
、血管、肌纖維、膠原蛋白等等全部和我們特製的機械手臂重新縫合上。 這麼一來就大功告成, 您有了個全新強壯的身體! 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 皆大歡喜、皆大歡喜! 哈哈! ”
一開始我為這個天馬行空的構想著迷不已, 實驗對象是別人的話, 我定會百分之百全額贊助, 並且在旁邊喝著紅酒配乳酪優雅愉悅地觀賞著, 待我真正聽懂之後, 我便強壓著像香檳汽水玻璃罐那樣要爆開的怒氣, 在寫字板上敲下心中的疑問。
在我打字的過程中, Dr. Wright 歪著頭想了一下又補充道: “在整個治療過程中我們是不給予鎮定安眠劑的, 為的是讓您能在噁心想吐疼痛不舒服時能告知我們。 另外, 因為您的患部在左側, 心臟可能也要取下, 但不要擔心您會變成<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裡那個無心的錫鐵樵夫。 我們會給您裝上一個比101大樓抽水馬達還有力的幫浦替代的。 最後是腦袋的部分, 您右邊顏面神經似乎也受損相當厲害呢, 這部分我等會再幫您做更詳細的神經學評估, 看是要換一個腦還是半個腦。 哈哈! ”
我不知道他幹嘛選在這時候用口哨吹起<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的旋律, 不過至少比他惱人廉價的哈哈笑聲好多了。 我本來已經打下成串的字句要詰問他, 現在氣得按下Backspace鍵把剛打好的全刪了, 只留下一行: “那我黃某人豈不成了一半血肉一半機械的怪物了嗎? 能看嗎? 成何體統! ”
那綠油油的字體在空中飄浮不定, 偶爾軟件系統不穩會閃爍模糊幾秒。
“黃先生, 這是很划算的療法呢, 只要一百萬元、一個下午, 您就能重獲新生。 不但追趕跑跳碰、平日上街、自理生活均無礙, 甚至挑戰奧運選手也不是夢呢! 而且您現在尚得靠寫字板和我說話, 等到做完這次手術之後, 您就再也不需要寫字板了! 喜歡張口講話, 舌燦蓮花, 重新作您囂張的大律師, 沒問題! 喜歡用寫字板領先兩世紀的投射功能, 我們也可以為您安裝上客製化的機械手臂, 只要按下一個按鈕, 想把心聲投射在對流層給小鳥看、平流層給遠航客機看、甚至月球表面給麻臉嫦娥看, 那都不成問題! 包您滿意! 包您滿意! 哈哈! 如果您對我們這次的商品和售後服務還滿意的話, 想把另外一半血肉之軀也換掉, 甚至您老婆親友想使用我們的商品, 我們也歡迎, 一通電話, 馬上到府服務! ”
Dr. Wright 緊握著我的雙手, 上身前傾, 誠懇地看著我, 眼眶泛淚, 一副生怕我作出錯誤決定的模樣。 這群人都是假仁假義的醫學人文教育餅乾鐵模子刻出來的! 他以為這種肢體語言會得醫療奉獻獎嗎! 從這傢伙從行李箱內走出來的那刻我就不該信任他! 哪個正常的醫生會住在行李箱裡啊! 他八成是為了躲避警察和海關稽查, 才把自己當郵遞包裹寄去世界各地的。
我生平第一次, 我必須得強調, 這是前無往例、下不為例、不符合我身分地位的下流事, 但我死命鼓起嘴巴, 只想狠狠啐這庸醫一口!
我醒轉睜眼時, 老婆、年輕醫生、護理師全都圍成一圈看著我, 雖然我第一個反應是想用寫字板告訴他們別擋著我黃某人的光, 但聽到阿黎撫胸鬆了一口氣喃喃說著: ”太好了, 終於醒了。 口吐白沫還以為不行了, 好怕失去你。”
我緊抿著嘴一語不發。
年輕醫生握著我的雙手說道: “黃先生, 麻煩雙手用力握緊, 檢查一下。”
我施力的程度連阿黎都看得出來, 又哭了, 真讓人受不了, 就那麼少許的肌纖維聽話而已。 這明明只是我一個月來第一次配合作這個檢查, 還不知道往後如何呢, 有什麼好感動的?
但或許過一陣子, 不那麼快, 你會看到我站在吊繩系統學著走路的。 太空人女兒也會想新的花招取悅老爸的。 總而言之, 地球上還是充滿了一些很大或很小卻同樣很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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