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散文組評審獎]長庚中醫五-劉姝佑《冷靜與熱情之間》

[第七屆散文組評審獎]長庚中醫五-劉姝佑《冷靜與熱情之間》

 

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只有幾束從窗簾縫隙之間篩過的日光。又是一波寒流籠罩這島嶼,拉攏被子覆過頸後,蜷縮在溫暖的羽絨裡頭。張懸的嗓音在十分鐘後響起,流洩過凝滯的空氣:「我和你約好/養隻黏人的小貓/和一隻大的/溫柔的狗狗……」。胡亂摸索一陣之後終於將午時過一刻響起的鬧鈴按去。床尾攤放著二十七吋旅行箱,衣物和紀念品散落滿地。行旅兩週,於元旦過後兩天,噙著饜足的嘴角,一行人由吳哥王朝曾榮華繁盛之所在,轉經河內豐庶歸來。

印著女皇宮(Banteay Srei)的明信片從袋子掉出來,袒露朱色砂岩構成的山形牆上精緻的浮雕。浮雕訴說著:濕婆神與薩蒂數萬年前結下一段情緣,無奈輾轉誤會,薩蒂引火自焚。濕婆神為此事相當自責,毅然隱修於喜馬拉雅山之中。時光流衍,薩蒂轉世為雪山神女,對濕婆神的愛穿梭了數萬年依舊未見疲態,但如今後者已無欲無求,雪山神女遂請愛神伽摩相助。愛神拉弓準備射向濕婆神時,濕婆神額上的第三隻眼睛突然發光,將愛神燒死,只剩下祂的靈魂無所依附、飄飄蕩蕩。

縱然愛情終究要以任何形式遠離、不復記憶,人們依然一次又一次跌入。

平常不特別慶祝聖誕節的我們幾人去年──2013已是去年了阿──是在河內渡過聖誕夜的。環劍湖中央小島週圍點上一片俗艷的燈,湖岸一對又一對愛侶,我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一個不留神便會唐突地介入兩者的低語呢喃。原以為我會繼續無視這些依偎溫存,但是在與旅伴信步閒聊,看見台灣飄洋過海在河內亮起招牌的連鎖飲料店鋪時,想起了你。

和台灣相隔厚重大衣和短袖薄褲的距離,益發懷疑我究竟以什麼角度凝視你,喜歡什麼模樣的你。一開始,為了不陷得太深太快,站在壕溝後堅固的堡壘上,靜靜守望,端看你究竟是敵是友,再決定鳴金抑或擊鼓。像是,在臉書上見你換張大頭貼,卻要等你提起,再故作好奇驚訝;在路上遙遙地便看見熟悉不過的身影,還要斂著嘴角,直到你先眉開目笑地揮揮手。

數日後的元旦前夕,我們在暹粒民宿內,入境隨俗地抄起鍋碗瓢盆水桶鐵蓋,隨著當地流行樂震撼心肺的重低音浪,一邊蠕動身軀,一邊以湯匙叉子敲擊地震天價響。夜越深,民宿員工和異國旅客舞得越奔放。煙花在星斗之間綻放時,旅伴們咧嘴笑著抱住彼此。

幾個小時後睡眼惺忪的蹣跚起床。坐在嘟嘟車(tuktuk)後方,駛於漫天塵揚的顛簸路上,奔向今年最早的日出,天光未明,寒風凜冽從袖口領口各處悍然竄入,凍得直打哆嗦,連問候的話都難以流暢地說出口。於吳哥寺前面靜靜等候,透過被塵沙撲襲的鏡片看人群來去與日出前光影變幻,紛亂雜沓的思緒偶爾會在如此時般靜謐時光泅泳於腦海裡,直到燦燦朝暉終於在五座塔廟之間升起,陽光照耀地睜不開眼,在心底發出完滿的嘆息。就著此刻,踅了一趟久違的自我對白,我終於越過熙來攘往的人潮,看見同是艷陽的那些日子,於是學著不再在眼眶濕潤時掐緊手臂,不再在情感來臨時想著輸贏。

那天,我說想吃摩斯漢堡當午餐,腳步輕快地路過近年蓋好的醫院附設停車場,人行道地磚和露天柏油地停車場之間,有一條高約莫十公分的長長檔牆。一時興起走在上面,平舉雙手、歪歪斜斜地腳跟連著腳尖前進。我在上頭,你在下頭。這時,突然駛來一輛車,快速俐落地切進我正走著的牆旁邊那格停車位。瞟了一眼,評估距離還安全,正要繼續邁步,一股勁地你把我拉下來,叨叨絮絮念說:「很危險知不知道,在幹什麼,真的是,還賣萌!」聽的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的心都柔軟了。

鬧鈴鍥而不捨地再次響起。雙腿痠疼地下床後點開youtube網頁,讓張懸繼續唱著歌。隨意盥洗之後還不是很適應這城市的濕冷如影隨形。行李箱依然擱放在那兒,大方吐露吳哥窟恣肆的艷陽。

這城市的天氣,若氣象預報提醒鋒面即將來襲,就沒有徘徊之間的轉迴餘地。出門採買食材,氣溫驟降,裹著大衣和圍巾飄揚。站在街角等候紅綠燈秒數倒數歸零,愣愣地透過被雨打濕的鏡片看紛紛人群行車,閃光度數似乎加深了一些,夜晚的各式光源都像是以小光圈窺伺般,迷離的星芒,車尾燈在薄薄雨絲之間閃爍,如一隻隻不屬於這個季節、快樂游曳的螢火蟲。

雨滴輕觸帽簷,低頭看看鞋子,視線內瞥見儷影成雙的走過,想到那天和你在同一把傘下。把傘遞給你,說我可以戴上滾著毛邊的溫暖大帽子,言語上拉扯一番後你還是替兩人撐著,稍嫌彆扭地走在人行磚道上,我兩手探進口袋以遮掩手足無措。瞥見前方一個大水窪,還沒走到,你大聲地說過來,快點過來。我卻和你繞相反方向,走在水坑另外一邊。少女情懷總是矜持哪。「倒是你為什麼不自己過來幫我擋雨呢。」那時候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單純覺得你可愛,還有一點點──和平常的你不相稱的──馴良。

甩去寒氣,快步走進超市內,思索今晚簡便菜單。匆匆看過冰箱架上的蔬果魚肉,走到了冷凍食品櫃旁,數著冬至還沒試過的湯圓口味。經過蛋奶製品區,上次一起逛家樂福買的那款起司也陳列在這,你說味道好,所以上回來我家吃牛肉麵,順手拋了幾顆給你。然後在我低頭理順黏滯纏繞的麵條時,又問你什麼時候要給我張懸演唱會的門票錢。害怕你食言把我丟下了。你湊上前,一點也不良善地說:「這麼怕我變心嗎?」

沙壩往河內的臥鋪夜車上,車窗外暈黃路燈明滅的透過簾幕投影在車廂天花板上,車箱一節又一節地晃蕩,一路向南,旅行箱隨著路程顛簸來回撞擊門板和床緣。火車上有人在洗手台附近抽菸,菸味瀰漫在鼻腔裡,輾轉難眠,和旅伴索性把握難得的時光徹夜聊天。剩下兩個小時就要起床梳洗,盯著那些剪影,友人善意提醒,要我留心和你的互動,以及那些曖昧的字句和動作。不願見到人與人的交往,被當成逗弄的籌碼或是自我價值的提升,太荒涼了。那夜幾乎沒睡,隔日昏沉顛倒地走在清晨難得乾淨的河內街上,胃沉甸甸的。但我心底卻對你存有一些連自己也不曉得從何而生的信心。

今年西洋情人節過後一周,準時奔赴張懸第一場大型演唱會。站在會場最後方,望著光影穿梭迷離、音效瑰麗波瀾、舞台背景與影片文字之絢爛衍溢。當她輕輕柔柔而堅定如往昔的嗓音流淌著「你要如何原諒彼時此時的愚蠢/如何原諒奮力過但無聲」,才發現我已在不知何時憋著氣,緊握拳頭,感動無以為名。

約莫去年立冬,萬物漸趨閉藏。你在扉外燃起一盆紅泥火爐,煨著語焉不詳的曖昧。我猜不透究竟有幾分真實,抑或會錯弦外之音,誤把高段釣手的渾話聽作真心,因此奮力勉持著清醒,任憑暗語和輕拂如潮汐在身旁往復。數日後,一群人吆喝著去KTV,我照舊點上一首最親愛的張懸,「如何」。迤邐行唱至「在苦心之後/看潮汐的永恆」,以餘光淺淺瞥見原先隨性倚靠在沙發上的你向前端坐,然後在我眨眼的慢動作畫面之間,疊覆我握住麥克風的拳頭,想把它推向嘴巴一些,生人勿近的警鈴倏地大響,對於這種似知而未知的親密隱然感到惴惴不安,因此你觸碰的同時,我也立刻以握著麥克風的這方,將彼端的你推離。耳裡飄進你幾近囁嚅的話語未竟。

一曲將歇,歉然轉頭想和你說些什麼,但只有我知道,這是為了撫慰自己內心隱隱蟄伏的獸,面對每一次嶄新的溫柔接觸,總是期待所有美好,又害怕疼痛終將襲來而倉皇退縮。在看著你的流轉之間,包廂內冷氣依舊強力吹送,你捧著茶杯啜了幾口,霧氣自杯口緩緩蒸騰而上,漫漶過你那雙濕潤含笑的眼,明滅的投射燈光在頭頂盤旋,只剩下你眼裡溫煦的冓火。

眼神飽滿的凝視,真摯地彷彿你只看見我,其實是此時此景,沒有人能輕易進入我的窗櫺。

幾年之後,或許甚至不需要這麼久的日子,這些細節全都會跟著亮晃晃而有些刺眼看不清的夏日跑到太深太遠的罅隙,但是,也許在某天一日將盡的靜謐路上,回憶會踏著熔熔夕陽餘暉朝你走來,伴著青春的喧談悅然住進心底。江國香織在《寂寞東京鐵塔》裡寫下:「愛情不是用談的,是墜入的。」是以,當我迂迂迴迴繞了幾趟之後,終於願意看清,對於那些情感暗示裝作不明瞭,的確能免除受傷的可能,但卻忘了應該對所有幸福得令人發疼之事,保持柔軟寬和與堅強;也忽略了聰慧灑脫地看待緣起之溫涼喜悲,活得暢然、靈敏且憨直。於焉,終於明白認識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抱希望地去愛他,愛每一個人,包括自己。

捷運車廂擺盪著行經子時的台北街頭,雨又飄下了。半小時前剛從張懸安可曲隨性而無比溫柔的包繞之中緩緩步出會場,此時歌聲擺脫了繁複音效,穿透濃烈夜色直逼而來,「你要如何離別仍須遊蕩的旅人/要如何讓緣分就是緣分/如何凝視緣分看我們的每種眼神……」。

情人節前一天,這城市也是下著雨,風凜冽地呼嘯過臉龐。風太狂亂了,傘撐著還是會濕去泰半,你索性戴起外套上的帽子,你的呼吸吐息全凝成團團白霧:「張懸的演唱會,你還是讓別人陪你去吧。」我定定看進你的雙瞳,視線一望繽紛的斑駁,耳朵湧進一片波濤洶湧、闃靜的海洋。

我分明佇立在明亮潔淨的車廂內,卻像曚曚清晨恍惚地走進一片白茫大霧。拳握的雙手入冬後尤不易暖和,這時更寒寒顫抖。往應該已經遠離的冬日踱去,捲落一地紛紛落落的明艷花季。

驚蟄剛過,春意欲上枝頭。你的情感拔昇迅速,在臨接閾值時頹圮。我則後知後覺地攀上一片高原,奔跑至盡頭,海平面在遙遠彼端靜靜傾斜。

你眼裡的燈火燦然終究要老。

冷靜與熱情之間,琢磨如何以適切姿態面對深刻的光景,對於生命的美和瑕疵──更多、更難面對的是瑕疵──已能釋懷,悠悠晃晃的自有安排,從容與坦然。豐饒成心上一片廣袤沃土,不再臆測傷心,不再憂悒恓惶,於是在流動的時光之中,摯切地、澄亮地、輕輕地,有些放下,有些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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