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首獎
救命恩人-羅皓文(陽明醫學三)
這是關於兩個素昧平生的生命碰撞與結合的故事。
這說法好像太浪漫了些。我應該補充道,這故事雖然是屬於我和另外一個人,但我們從不認識對方、也不曾相遇。我們的關聯是自出生便註定的,而恰巧的機會讓我們的關係擁有了超越平凡的意義。
這樣的介紹似乎還是太過曖昧。這是一個……嗯……一個救命的故事?
事情的開始是去年的十一月,我接獲了一通電話,說我高中時抽血建立的幹細胞檔案配對到受捐者了,問我有沒有捐贈的意願。
在仔細了解整體流程、問過父母,也沒考慮多少便答應了。既然那是一條人命的希望,我也沒有多猶豫什麼。
一連串的檢查、說明、注射,有幾個師姑、師伯負責照顧我,相當熱心,不時的給我送來補湯、麵包等等。這幾位長輩並不會在我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只是心理覺得照顧我、幫忙完成捐贈手續是一件善事,就自願性的付出了,以那種讓人很難回絕、狂熱般的「熱心」。
這些流程一路進行到二月,父母、師姑、師伯和我一起坐火車到花蓮的醫院。我會在這裡住上一夜,而捐贈的流程將在第一天進行。隨行的大人們很仔細的照料我,好像把我當成將要前往哪處戰場的英雄一般。
而那個精心準備的儀式就這樣展開了,我走進骨髓移植中心的一間小房間,坐上黑色的躺椅,椅子很軟、很舒服。座位的旁邊有一台大約約一百二十公分高的白色機器,上面有著顯示數字的面板。小房間乾淨明亮,而我前方有一台液晶電視,旁邊疊了一兩百片DVD在書架上,是讓我打發時間用的。
噢!對了,應該向你們解釋,捐贈幹細胞的方法已經不只有抽取骨髓那種疼痛的手術了,我要蒐集的是「週邊血幹細胞」,幹細胞將從我的血液中萃取出來。
護理師小姐和那位女醫檢師開始操作連在我身上的管線與機器,今天的流程是給他們兩人負責的。我看到右手的管線一點一點的開始填滿暗紅色,往上流進白色的機器裡頭。過了幾分鐘,血液才開始出現在左手的管線裡,流回左手的靜脈。那台白色的機器會自動篩選出我的幹細胞,步驟聽來輕鬆了許多,不過整個流程要進行六小時。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父母和師姑、師伯會輪班在這裡照顧雙手被限制的我,而醫檢師和護理師和醫檢師則不時的來照看狀況。
雖然說雙手被部分限制住了,但還是可以進行一點點移動,我的左手還可以勉強的拿著手機打字,只不過手機的距離必須考驗我的視力,放的遠遠的。右手的管線比較粗,些微的移動會帶來巨大的痠痛感。
看著血液流動,我也不禁開始思考,關於這些從我身體被移除的細胞們。
作為捐贈者的我,為了避免任何利益關係,不會知曉受捐者的任何資訊,身分、身體狀況、手術地點,甚至也不會知道他接受了我的幹細胞以後,治療是否順利。完全不會,我們依舊是平行前進的兩條生命。
早上師姑帶我經過醫院走廊的時候,牆壁上有幾幅照片,那是在受捐者手術後成功存活多年後,與捐贈者進行相認儀式的畫面。他們大多滿懷著感激的笑意,其中有一張,全家人都跪在受捐者面前,捐贈者當下似乎有些訝異。
「這不是救一個人,是救一個家庭。」師姐告訴我的話,似乎又浮現在腦海。這段話總是帶給我一種怪異的感覺,但我也說不出原因。
當下的我只是坐在一間小房間,注視著一點一點的幹細胞慢慢離開我的身體。我從來不曾認識任何帶有血球疾病的人。
什麼是幹細胞?我們體內的細胞有很多種,而細胞經常帶有分裂的能力。對一般的細胞來說,他們只能複製出和自己相同的細胞,肝細胞複製出肝細胞、脂肪細胞複製出脂肪細胞,只有幹細胞不同,他是原始而未特化的細胞,他能夠藉由分化來製造出與自己不相同的細胞。有人說,幹細胞本身就是具體而微的生命呈現,而受精卵則是最終及型態的幹細胞,從單一微小的細胞,不斷增生,成為一個分工精細的人類個體。
而若受捐者接受了我的幹細胞,會發生什麼事呢?他體內的所有造寫細胞會先被消除乾淨,再以我的取代。我的細胞將在他體內複製,流動。若治療成功,受捐者體內的血液會從他的血型轉變成我的。他體內的血球將改變,不再擁有和其他體細胞相同的基因,而是我的,我的基因、我的血型、我的免疫細胞。若以細胞層級來定義生命,你甚至可以說,一部分的我將進駐他的生命。我將同時活在另外一個人體內。
基因,那可說是一個人的註冊商標,世界上只有我擁有這樣的基因、擁有這樣的外貌、使用這樣的身體。但此刻,我看著我右上方的那袋泛著紅色的半透明液體,我意識到一部分的自己將從此分道揚鑣,不再分享著相同的現在與未來。
前方電視機中播放的電影也正上演著兩人的相遇,那是第一個篇章,他們從對方的外貌、對話、和更多的接觸來認識彼此。於我們兩人卻不是,我們將以細胞認識對方,一種更加細緻、微小,卻難以感知的存在。
師姑和師伯在我雙手受到限制時不時的餵我食物、喝水,他們說一定得多補充營養,總是把水果、吸管送到嘴巴前,讓我無法拒絕的張開嘴巴。
於是在捐贈了兩個半小時以後,我想上廁所了。我必須取得協助,讓人幫我使用尿壺。我肯定不希望是父母,媽媽會很興奮的幫我,說竟然有天會使用尿壺幫助自己的兒子尿尿,甚至還可能拍照留念。而至於師姑和師伯,我對這些長輩一點都不熟悉,但他們卻把我當孩子一樣照顧,讓我更加不自在。但這些我怎麼說的出口呢?看來我只能在同行的大人們都不在時請護士小姐或醫檢師幫忙。這樣一個簡單的生理需求,卻只有當它發生在這白色而冷漠的醫學專業內,才不讓人害臊。
於是我趁著其他長輩不在,師伯又離開小房間去講電話時,請身旁的醫檢師幫忙。
「喔!」她愣了一會兒,這種行動大概是護理師比較常進行。「要請師伯來幫忙嗎?」她或許覺得同性別的人會減少一些不適,但卻沒注意到自己的態度製造了空氣中微妙的一分尷尬。
「不用,沒關係。幫我關上門就好。」我說。
她去門外將尿壺拿來,協助我以手臂不用太多動作的方式站起身。正當我緩緩的站起,沒想到師伯竟在這時就回來了。我心慌了幾秒,果然醫檢師順勢的請師伯幫忙我,自己則離開房間。
師伯將我的褲子脫下、內褲拉開,並將尿壺口接上我的陰莖。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問我尿完了沒有。大概他也了解我的尷尬,沒有多做言語。這確實讓我好過了些,不過我仍確切的感受到,當醫院內的人們行動受限,所謂的身體自主權其實很輕易的就被剝奪,或更準確的說,身體自然的背叛了我們。幹細胞即將找尋到的新主人或許也在受著類似的掙扎,而他必須接受一個更加陌生、卻更加親密的幫助,這項幫助攸關他的性命。
六小時的時間依舊令人不耐的過著,緊貼著座椅的身體越來越痠痛,而旁邊機器的轟轟作響也不大可能讓人入睡。我試著站起來幾次,讓手臂改變角度垂下可以減緩痠痛感。
接連看了兩部電影,來回的人們和噪音讓我難以專注在劇中的對話和音樂,但作為時間的打發倒是挺方便。我看著儀表上的數字轉動、蒐集幹細胞的袋子逐漸填滿,而六小時就在點滴當中過完了。
當管子拔掉以後,我的身心疲累,手臂痠痛,前些天因為注射藥物所帶來的背部痠痛也還沒好。不過六小時讓人感覺似乎完成了一件大事,頗為暢快。
「阿文真的很棒!你救了一個家庭。」師姑又重複說了這句話。
在醫院中遇到了其他師姑,也說我做這件事真是功德,會有福報。他們建檔以後一直在等待,但等了很多年都還沒有配對成功。
我不好說什麼反駁,只是心裡不覺得自己真的是去做了什麼偉大的事,更不求什麼功德、做善事的讚譽。我不明白為什麼「想要做善事」也能夠成為人們的一項慾望,甚或需求。我心裡反倒更在乎那個憑空出現在我生命中,卻依舊看不到的對方。在十年後可能的相認儀式之前,我不會有任何關於他的資訊、甚至不會知道對方的死活。但如今只能寫一張卡片透過醫院轉交給他。
到了深夜,同房的師伯睡著了,我才提起筆寫字。
「請不要把我當做救命恩人,我並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物,真正救助你的,是醫生、護理師、其他醫療人員和醫療技術。接受我的幹細胞,不過是降臨在你我身上的一個巧合,僅此而已。期望你往後的人生順遂。」
作為一名醫學生,試著去保護一條生命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那是我們選擇這條路的其中一個目標,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我不能容忍能力尚薄弱的自己因著這種巧合而被看做恩人。在學習的過程中,我曾經看過、觸碰大體,我也參加過公祭典禮,我明白這個社會對引導我們接觸生命有著不一樣的期待。現下,我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順著那樣的期待往前進,只願有天的我能明確知曉。
散文組評審獎
啄木-洪研竣(馬偕醫學四)
雲無聲裂開,藍天偷渡陽光灑入公園,我推輪椅帶舅舅坐在公園椅上,臉盛著陽光,已經幾乎融入周身環境,好像他原本就屬於這裡。
光線迷濛映射他的臉龐,仍舊像極了相片中早逝的父親。
在不起眼的時間狹縫裡,我擠身其中,並重溫那段成長時光。
舅舅是伐木工人,對於母親印象始終模糊不清的我,常被帶去工作現場。他英挺的鼻樑、深邃的眼廓,還有眉宇間透露出的親切眼神,在鋸木時,更顯現其魅力。鋸下的樹幹偶時會發現一個個完整又深邃的孔洞,彷彿樹木曾經過一場槍林彈雨,歷經浩劫之後終究不敵歲月,在人類的需求中倒下,親吻夏日熱到快要蒸散的柏油路,化身都市叢林裡的傢俱。
而那些孔洞卻是治療樹木的生物渠道。
記得在小學自然課本曾介紹:啄木鳥會利用鳥喙敲擊樹幹,諦聽蠹蟲位置,並精確地鑿洞捕捉;牠的舌頭在狹小的樹幹結構裡黏附蟲隻,將牠無聲汲岀,我彷彿聽見樹兒寬暢的神情,風蕭瑟拂過樹木,葉如髮絲隨之飛舞。
關於樹幹身上留有孔洞這件事,在我腦迴裡留下深刻印記,並潛伏許久;直到進入醫學院接受直腸外科教授洗禮,才又幡然連結那段記憶。
彼時,我們在教室裡閱讀病人,一張張大腸癌的鏡檢照片同幻燈片閃逝,X光片中的腸段分節清楚,並被腫瘤細胞噬咬,像殘缺的蟲兒,在人體軀幹裡扭動;那是生命薄弱的記號,生與死的交界,在暗去的教室裡靜靜播映。
我們張口無語,空氣如冰霜凝結。
安靜如大體解剖實驗室裡的切片,人的靈魂被抽離後瀝乾,灌入福馬林,保鮮;而後透過專業切片機具,依照橫貫、縱貫、冠狀切面剖開,生前塵事種種,在此時如煙瀰漫,下一秒就消逝不見。
我們抱著圖譜,揣著忐忑的心情;也好似抱著理想,直接面對人體本身。拿起筆記本,對照圖譜,在片狀的切面標本上指認器官、探查肌肉紋理、神經走向以及血管支配。
他們都曾經有過淚,有過笑;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失戀,第一次為人父母,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所有秘密的不可言銓,現在成為這些標本,對陌生人坦露一切。
想到這裡,酸楚情緒便在實驗室裡漫開,滲透每個組織結構。
教授彷彿穿透我的思緒,沒有多說什麼,只在我消化情感時將厚實的手掌搭在我肩上,像慈父一樣。
而舅舅就如同我的父親,為我撐起一片天空,像參天的樹木,讓我能安心遮蔭。
尚未北上醫學院求學時,我們住在社口,離台中縣政府所在地的豐原市只有三公里;記憶中,社口是通往大雅、清水、沙鹿與台中港的必經之地,自從高速公路交流道開通後,這個小鎮從幼苗霎時長成參天巨木,車輛往返如眾鳥過境,我學會從魚貫的車流中尋找校車,在最短的時間內上車前往學校。
默默繁榮昌盛的社口,壓縮在地人工作機會,使得舅舅不得不到學校兼差打工。
此時致毒物質也無聲滲漏食用油品,像無可收拾的腫瘤病灶。
在惠明盲校打工的舅舅,當時食用了有毒的米糠油。據說因為廠商提煉油品的化學物質—多氯聯苯從管線滲漏,摻入油品,使得市售米糠油受到污染,在品管不嚴格的年代,流入消費者口中。我想像油品包裹米粒,進入人的消化道,隨後滲入血液,流竄全身;接著鑽入結締組織,撕咬,從內部腐朽到外部;子宮、乳房長出令人作嘔的瘤,皮膚更長出瘡疤,無情啃食身體本身以及心靈。
沒有預防方法,像生下來就該擔當的宿命那樣,舅舅質疑、哭喊,那些反抗自己存在價值的事情,不斷上演。
他一開始將自己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任頭蝨滋生、齧咬,像從頭皮鑽洞,潛入腦袋;不斷用指甲劃破瘡疤,黃綠色膿液貼合臉頰流下,在血絲的伴隨裡,更顯駭人。
當時的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或者該說什麼。
藍天裡,雲朵無聲聚散,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是以北上的日子,我久久無法習慣陰雨的氣候。不喜外出的我於是將泰半時間浸泡福馬林裡,身穿白淨實驗衣,戴上乳膠手套,靜靜站在解剖檯旁,等候教授指示。
長形半開金屬蓋封存著大體,我感到不同標本室的潮濕氣味,從金屬縫隙滲出,蓋滿鼻腔。
「老師好!」全體組員向大體老師鞠躬,緩緩掀開金屬蓋。
和想像的不同,我們仍須掀開包裹大體的網狀紗布,層層慢慢撕開,像揭露某個神秘面紗那般,專注認真。我們強忍刺鼻味道所帶來的噁心感,同時調適親自接觸大體老師所帶來的震撼。
她和我們一樣,有五官四肢,但此時卻平躺著,任我們在她身上劃刀鑿洞。
我認真執行教授指導的所有動作,像某種回饋大體老師的行為。
但仍忍不住觀察:那褪色的皮膚,緊閉的眼眶,乾癟的頭髮短而有秩序地黏在頭皮上頭。我們將體毛移除,修剪指甲。
整個過程,大體老師始終沒有衣物遮蔽軀體,如此坦然真誠。
我怔怔望著大體老師出神,靜默無語。
恍惚之中覺得,她像被從人生土壤拔起的樹,橫躺於此,而我們如啄木鳥的幼鳥,練習著,如何精確判斷病灶位置,然後有那麼一天,足以治癒繁盛的大樹。
成鳥如教授,臨床上敲打過的樹木早已成林,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茂盛且供人乘蔭。
回過神來,教授拿出粉筆畫下切割界線,目的是避開重要內臟組織;然後執起解剖刀,沒有猶豫地切開表皮;組織液從脂肪與真皮的夾縫中流出,透明卻帶點橘黃色彩。取代了福馬林的嗆鼻味道,油膩的腥味在眼前漫開,我們依然要通過此層,才能掘進生命的核心。
儘管分毫無誤地從書本認識解剖構造,我們仍須實際翻找、指認、背誦,那些連結生與死的符號密碼。
而且只要相差幾厘米,就是兩個世界的距離。
在某些時刻,接近傍晚,獨自一人來到大體解剖室,就為了確認幾個血管走向與周圍器官的相對位置。夕陽從一旁的窗戶透射進來,映照地板,漸漸失去熱度。我將鑷子置入大體裡頭,如同在沒有開墾的深山裡尋路,撥開草叢般的組織,沿血管攀爬,並在分支時回想背誦過的正確路線,尋覓目標器官,封頂。
在那樣幽微且寧靜的時光裡,整個實驗室只有我,以及大體;我常感受到未來所接觸的病人,以某種形式,透過大體與我對話。此時翻找的那條神經,或許就是挽回某個性命的重要線索;現在所習得的器官構造,也可能是為往後被病灶侵犯器官的對照。這些無從得知的訊息,終將傳遞入腦,漂浮在腦海裡,等某個時刻被輕輕拾起。
但並非所有疾病都有調控生與死的決定性開關。
長假返鄉,舅舅躺在他專屬的搖椅上。比起往昔伐木的他,像被無聲奪取了幾圈年輪的樹,擺放在那。毒性物質在幾年的時光裡,侵襲舅舅雙眸,他用粗糙的手撫摸我漸次成熟的臉龐,然後點點頭,一語不發地躺回搖椅,像認定我的成長,他的付出。
我瞥見枝頭上的綠繡眼靜靜望向舅舅,沒有鳴叫,像是觀察他許久許久。
舅舅說房間幫我準備好了,可以進去休息。我走進房間,和離開時的零散狀態不同:涼席已經折疊整齊,床旁的書桌一塵不染,連擺飾都亮淨反光;一旁牆上,還有許多我的相片被用膠帶以不規則的形式黏附上去。我想像失去光明的他,拿起抹布擦拭傢俱,從抽屜翻找黏貼,並以手臂丈量距離,只為了讓我能在進門時能夠瞭解到,他有多在乎我。
想到這,我不禁鼻頭漸酸。
然後翻身墜入夢裡,夢中社口車輛稀少,雲悄悄讓開位置,陽光照射在地表,我騎著自行車,披著白袍,像是社區醫生;我為舅舅看診,伸出鳥喙小心探查,那潛在的蠹蟲位置;時間流淌無聲無息,油症患者至今找不出關鍵治療方式,我望向舅舅臉龐,發現瘡疤爬滿他的面容,好像下一秒就要朝我攀附過來。
我驚醒,並任由汗水滴落床緣。
矇矓的夜裡,鳥兒在枝頭歇息,一切如此靜謐。
如同最後一堂大體解剖課那樣,幽然無聲。
我們將學習過程取出的器官擺放回位,一針一線,臨行密密縫。她的記憶,生命曾經擁有的悸動,在這時刻彷彿嘎然而止;我們也好似正在把自己人生中最璀璨的一段匹布一併縫進了大體老師身體裡,關於那無數夜晚的對話,與無聲的情緒交流。
但事實上,大體老師已經屬於我身體的一部份,存在血液之中,供養所有的組織器官。
在醫院裡,我們帶著知識,居無定所,在不同的值班室棲息。需要的時候,拿出聽診器,靜靜諦聽生命的中樞,心臟瓣膜的開關聲響;更多時候,雙手就像強而有力的喙,在病患身體的不同部位扣診,感覺不同聲音的些微差距,以及其後代表的所有意義。
每一步都是樹木邁向茂盛或衰亡的關鍵,與死神交易時的籌碼。
而那決定生死的命運標記,總在不留意的時刻進駐,並且在眼前攫走生命。
一次重創病患送進急診,我們如鳥群湧上即將腐朽的枯樹,我跨坐在病患身上,實行心肺復甦,感覺到,病患所躺的病床下,附著死神,它用比鳥喙還尖銳的刀鐮勾住病患心臟,像是宣告著:這屬於我的東西,誰都不許奪走。
儘管努力用雙手將自己的生命灌入垂危的病患體內,我仍體驗到生命漸漸同時光流淌消逝;當心電圖從不穩的波形最終轉為直線,我只能不情願地把手鬆開,讓大樹最後成灰成粉,滋養某塊土壤。
爾後,教授的醫院實習課裡,我學會有別於以往在教室欣賞默片般的X光判讀。教授耐心握住我的手,讓大腸鏡由肛門逆行,從乙狀結腸,降結腸,橫結腸再到升結腸。
「注意腸壁的肌肉紋理變化。這是息肉。這結構不同於其他,必須病理化驗。好,這邊必須切除,記得噴麻醉劑。」
在那練習的時光裡,我彷彿從樹洞進入樹體本身,不同於以往敲擊聲音辨位的角色,我用雙眸定位病灶,消弭所有擴散的可能,然後塗藥。
好像從此就可以杜絕所有惡化的可能性。
以南的日子已然昏暗,舅舅身體像被腐蝕殆盡,只剩軀殼。他鮮少說話,動不動就咳,咳嗽聲像一轉開就無法拴緊的水龍頭,許久才能收回。許多悄靜的夜裡,我會在房間聽見他響亮的哭喊,然後拍拍他的背,平息過飽和的情緒。但偶時舅舅變得歇斯底里,無法控制,我仍聽他述說,關於他的種種,然後翻身入夢。
在類似的夢裡,天光從窗口洩入,在診間我身穿白袍,與病人噓寒一番後開始問診,執行熟練的臨床操作。用大腸鏡搜索息肉,並且麻醉、剪切、紀錄。即使治療過程順利,病患仍因後續感染的病發症痛苦不堪;那些伺機於醫院各處的細菌病毒,在病患最脆弱的時候無聲咬齧,攫取他們所需,然後存活。
我恍惚發現到,自己難以完美彌合生死的時差界線。
所以隔天醒來,一切如初,我幫孱弱的舅舅盥洗完畢,穿上鬆軟舒適衣物。
藍天背後的陽光溫煦不刺眼。
將輪椅推到熟悉的公園,我在舅舅耳旁細細述說周身事物。
舅舅彷彿看見般,朝我緩緩點頭,笑容比上玹月還要迷人。
散文組評審獎
長夜的勇氣-林瀚文(陽明醫學三)
我們在晴朗的十月再次相聚。想想並不是甚麼特別的日子,城市裡晴朗的假日夜晚,好像總維持著那樣清爽的基調。傍晚的街道乾淨明亮,讓人想一口吸飽空氣中冷冽清新的異國氣氛。下了一禮拜綿綿的細雨,頭頂的天空沒有一朵雲,露出單調的藍靛色襯裡,像路上高中生的制服。穿過捷運出口的幾條街巷,妳早已等在後門對我招手。「現在去哪裡?」我們都笑了,這好像已經成了久久一次聚會的我們一貫的困擾。
去夜市逛逛吧!整條街一瞬間亮起了五顏六色的招牌,正是人潮要開始聚集的時候。不時有誤闖人群的摩托車,緩慢地形成一條狹窄的通道。又或是肩上還背著背包剛下課的學生,悠閒地騎著腳踏車經過,響起一串串清脆急促的短鈴,劃破車輪餅舖香甜油膩的白煙。一如往常,妳自信從容地走在前頭帶路。熟練地在人潮流動的隙縫中穿梭,時而隱沒在擁擠的窄巷裡。四處張望又不時回過頭,一面抱怨這座城市潮濕善變的天氣、高漲的物價,和人與人之間禮貌性的疏離。但我明白,妳並不為此煩惱的。生活是妳從容拿手的遊戲。一邊說著,邊以輕快的腳步跳躍柏油路面的水坑。水坑裡搖晃的水面,映著我模糊的倒影和天空藍靛的色塊。
望著妳的背影,我依然羨慕著妳的大方和從容,羨慕著在黯淡的燈光下仍然深刻的影子。游刃有餘地穿梭在水面虛實的倒影之間,快步前進。藉著傍晚的街巷中殘留的一點夕陽,我仍然能夠從瀏海下的側臉,看出這幾年來的妳一點堅毅的改變。即使上了淡妝,在右眼眼角依然隱約浮現淡淡的倒三角形胎記。那是一塊跟隨著年幼的我們一起長大的青色淡斑,雖然妳從不去理會那些無聊的訕笑,它仍然在脆弱敏感的青春期帶來了許多煩惱。對於自信而高傲的妳來說,那就像一個標記脆弱與勇敢的複雜記號。或許,此刻的妳也有些感受到了身邊正微妙改變的光線吧!像是趕赴一場盛大的舞會,身旁的人們紛紛換上了嶄新而陌生的容貌。鏡子裡剛滿二十歲的自己,應該擁有怎樣的臉孔呢?現在的我還沒有答案。想想,風雨欲來的一年就要這樣過去了。卻像一輩子要經歷的許多弔詭,如此巨大而重要的時刻來臨之際,自己卻仍然顯得無比的無助與無知。
我們在賣滷味的攤子前停了下來,切了幾樣菜便坐在店裡窄小的座位上分食,順便聊聊最近的生活。除了趕著要交大大小小的報告,和一些也不知道從何說起的生活片段,這些日子好像也沒有甚麼值得一提的事情。妳說最近都在處理出國交換的手續,一忙起來,好久都沒有回家了。想起上次遇見妳是在三月的校園中。即便到了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裡人們的樣貌,仍然深刻得像是一場精心安排的超現實夢境。每晚在學長的機車後座沿著承德路一路騎到市區,隔天再趕搭第一班捷運,拖著疲憊又臭烘烘的身體回到宿舍洗澡補眠。有時,索性整天就待在人群中,聽著台上的短講,偶爾起身逛逛幾個團體的攤位,隨機加入街頭的討論。試著從各式各樣的討論與辯證裡,了解一個差一點便要錯過的龐大議題,和那些就算一輩子生活在這座城市裡,也可能只會見上這麼一面的人們。學校裡有的老師甚至也不上課了,到處都是聯署的聲明活動與激昂的演講,校園裡瀰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氣氛。就算對社會氛圍再怎麼遲鈍的同學,也開始守著交誼廳的電視交頭接耳的討論著。
那天晚上,正好跟著社團的朋友一起在濟南路附近的社科院休息閒聊,猜測著接下來的幾天,這座島上糾結難解的政局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就在我們準備要走回現場的時候,經過後門矮牆旁邊的一塊空地,一群人正簇擁著圍成一圈,不知道在計畫著甚麼。站在最前面拿著大聲公的女生戴著糾察鮮黃色的臂章,正在指揮搬運物資的一群學生,並且不斷的複述在現場要注意的事情。而大家一面搬也一面聚精會神地聽著。個子矮的妳在人群中並不那麼顯眼,只是默默地跟在後頭,吃力的搬起一箱箱瓶裝水。一旁的我有些尷尬地跟妳打了招呼,對於我的出現妳似乎也有點訝異,不過三個人便這麼一塊沿著夜晚的濟南路走了回去。
一路上妳沒有說太多關於學運的事情,反而和我聊起了最近在上的課、社團的活動跟正在準備大考的弟弟。我想,我們都沒有準備好要在這樣的時刻,迎接那些被意外挑起而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的情緒。入夜的群眾漸漸散去,於是我們便拿了幾片紙板,就這麼坐在路旁聊天休息。妳說昨天才剛和爸媽激烈地吵了一架,今天便背著班上的同學,自己一個人毅然決然地來到這裡,擔起了發放物資的工作。「再吵下去,不知道這個月的生活費會不會沒有著落了。」在妳故作輕鬆的語氣裡,夾雜著一點酸楚和不願妥協的傲氣。那天晚上,沒有攻堅。我們便這麼或坐或臥的輪流小睡直到天亮。現在也想不起來半夢半醒間,到底聊了些甚麼,想想應該也不是甚麼特別了不起的高談闊論。只記得清晨的大街上,竟然出現了賣包子的推車。一陣陣甜膩的白煙,竟然讓人有些回憶起小時候,大清早一塊走路上學的日子。
後來的事情,便在每天二十四小時放送的跑馬燈推展之中,如大家所預料的結束了。一切彷彿快速切換的開關,整個城市又恢復了往日的速度與規律。新的耳語漸漸沖淡螢光幕上的焦點,人們又重新關心起被冷落的藝人,和生活中少數我們還能掌握的小確幸。想起C在撤出的那天晚上,關了電視,開了無數瓶啤酒後忿忿地告訴你的,「我們所有人都他媽演了一場戲」。回想三月的台北,彷彿處在天亮前,一切真實都要逐漸浮現眼前的時刻。廣場上的群眾不時高聲呼喊、不時又屏氣凝神的盼望,期待著這座島上就要出現的天光。夜空中一顆顆發光的星子沉入廣大無邊的晨霧裡不知去向,那是我們都未能抓緊的青春尾巴。這時所有的夢,都要向下沉潛,進入潛意識平靜無浪的汪洋。只為了醞釀一股更加強大而無懼的勇氣,以對抗這座島上無邊漫長的黑夜。在那樣深刻而巨大的時刻,我們都無法清楚地看見對方的光亮,只是藉著微弱的信號勉強確認彼此的存在。於是大聲的呼喊、歌唱,在擁擠的人群中,試圖為焦躁的情緒尋找出口。
想起那天晚上,在青島東路舞台上發言的男孩,青澀卻無比勇敢地說起昨夜搭著社團租的遊覽車北上,一路上還在跟父母激烈爭吵的經驗。最後當他哽咽地唱起那首現在已經變成KTV熱門排行榜上的運動神曲時,不免感到有些心酸與不捨。只因為我們的無助沒有解答,所有疑惑只是換來更加無奈的沉默。在這樣反覆的過程裡,我們似乎因此更加理解了這個世界,那些以往從未顯現在眼前的黑暗與糾纏。所有晦暗、隱蔽、不可言說的角落如今都赤裸的被揭露,被曝曬在耀眼的陽光之下。刺眼的光芒讓人感到乾澀而難以適應,一股強烈的衝動簡直要乾嘔出來。或許這便是人們所說的運動傷害。承受了高強度的視覺、聽覺甚至是肉體上的暴力以後,那些不可逆轉、難以磨滅的記憶符碼,在整個世代被迫一夕成長的夜晚,留下了某種無言的傷痕,帶走了一些早殤的純真。
「有時會想,我們真的改變了甚麼嗎?」我有些試探地問。妳苦笑著,沒有回答。對於周遭的世界,是否已經有種決定性的改變震撼了我們的價值。每天在這座城市絢爛的夜景之下入睡的妳,是否早已看透無數燦爛的光點之下,仍是同樣的人生百態?一場盛大煙火之後留下長夜的寂靜,我們還是需要坦然地面對自己的焦慮與孤獨。努力去習慣一副重新對焦的眼鏡,在以往熟悉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一回。時間在現實與成長的追趕之下,不再為誰停留。只好逼迫自己以一種陌生的價值重新觀看事物,檢視自我。並且嘗試在經過龐大、精巧算計的網絡上,找到一個微小合宜的位子。對於那樣的妳,我一無所知,卻好像也因而了解了妳心中最深沉而私密的孤獨。
曾經我們相互羨慕,為了彼此百無聊賴的生活做著七彩絢爛的夢。但直到妳真實地成為了昨日日記裡的主角,我明白自己將要無可逃避地面對深埋在一切描述中灼熱的光芒。當我試圖接近妳的輪廓,雙手必然要像劃過焰火的焦灼般,留下疼痛深刻的烙印。我們終將成為截然不同的靈魂,有時我甚至懷疑,就算一切都不曾發生。我仍願意為妳繼續寫下這些瑣碎的故事,儘管最後也許只是把它們齊整的對折,躺在抽屜裡最隱密的夾層。妳的日子如飛雪快速地累積,而我仍慢慢撕著昨天的日曆。看它們斑駁的翅膀,被午後安靜透亮的木窗格,印上獨一無二的印記。
臨走前我們在巷口的攤子又點了一盤蚵仔煎。熱騰騰的外皮酥香,剝開卻有著暖熱難以分食的勾芡。「你先吃吧!」妳一如往常的瀟灑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時刻,我更加明白自己還是當年那個臉上冒著痘痘,總是不知所措、不合時宜的笨拙男孩。「剛才你不是問我,我們是不是真的改變了甚麼嗎。至少我們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甚至成為了從來不曾想像過的模樣。這是最重大的改變吧!」妳認真地看著我,堅定的眼神裡燃燒著炙熱而理性的光芒。青春是一瞬深情而深刻的眼神,行路上的我們正逐漸脫去身上光閃的鱗。露出幼雛一般黯淡又無比敏感、脆弱的肌膚。此刻除了用力地感受生活中未知的苦痛與真實,似乎也沒有更重要的任務。身旁流動的人潮塞住越加擁擠的街道,所有的情緒便這麼緩慢而安靜地流入夜的深脈。突然察覺,此刻我們似乎不再需要昨日的種種來證明明日的可能。好像終於看見自己最真實的樣子,因而在時間的曠野上放逐思考,進入短暫的失語狀態。
看著那塊淡青色的胎記,我出神地想著它在妳的臉上逐漸變化的樣子。或許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習慣,此刻它竟也安好地躺在妳微笑的眼角。終究,我們也會成為一種自己還算滿意的樣子。幼時的翹翹板高高低低,我們始終還沒找到,充滿缺陷的生活中自適的平衡。努力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只為了有一天,也能在風雨飄搖的夜晚,成為彼此安穩堅定的祝福。
散文組佳作
小三-瑜不掩瑕(陽明醫學四)
「它就這樣爆出來了。」
她有些恍惚的走出他家大樓過度裝飾的大門,一派輕鬆的保全微笑,若有似無的向她點了點頭。以往會認為這是善意的表示吧,但現在的她只覺得好虛偽啊,你分明是在偷偷打量我吧,你的嘴角可以不要上揚嗎,可以停止嗎,腦子已然像坨亂麻,簡直噁心的想吐。
不對。令人作噁的是自己吧,她想著。身上穿的是他過大的白色T恤,他特有的體香膏味縈繞在口鼻,這是她近期最喜歡的味道,不是濃重過於老氣的古龍水,也不是微微中二又過氣的A&F,是只屬於他,也(一度以為)只屬於她,的氣味。她自行解釋成這就是所謂的費洛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如此的像命中注定,沒有必要去抗拒的再次相遇──但此時此刻,她只想逃,儘管怎麼逃也逃不了。時序正是微涼的秋日,接近正午的陽光搭配著菜市場叫賣聲,原本應該是令人心生雀躍的喧囂,此刻她卻只感受到頭疼,像要炸裂了一般。「希望家裡的普拿疼還有剩下,」她默默的期望著,啊,如果還剩下40顆就好了,記得某個老師曾在大堂課說,一次吞下40顆普拿疼好像就會肝衰竭了吧,「然後就可以徹底的逃走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搭上捷運,走上回到租屋處的路。等到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撥了通電話給好姐妹L。耳邊傳來L剛睡醒的嗓音,她似乎也翹了課。「所以說,」L打了個呵欠,「你們在一起了對吧?」『沒有。』「蛤?你被打槍?怎麼可能!他絕對是喜歡──」『我錯了,應該吧。』天知道以往要打斷L的喋喋不休有多麼困難,這一次她卻異常冷靜而堅定,彷彿自己是局外人似的,趕在L提出她的困惑前,斬釘截鐵的道出了這不知需要多少勇氣才能做出的告解。
『我是小三。』
「它就這樣爆出來了。」
她望著爆滿的衣櫥,每次考前總是把壓力宣洩到自己的錢包上,網路購物實在太迅速、太方便了,實在應該好好感謝一年多來一個人的日子讓她有時間接了不少家教,「單身就是要捨得投資自己」,這是她身為魯蛇時所奉的圭臬,日子也確實過的愜意充實,學了點法文、深入經營老友誼、也開拓了新人脈。想要獨處時自己龜在租屋處吃冒著蒸氣的餛飩麵配上美式喜劇,如果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那更是爽度無極限。戀愛什麼的有了大一時衝動而愚蠢的前車之鑑,她愈發的隨遇而安,總是當起那個道貌岸然、為朋友們排憂解勞的兩性專家,聽著或服侍公主病患的苦情騎士,或為了戀愛去拜狐狸精的爛漫少女,或缺乏創意卻又想製造驚喜的煩惱男友,他們述說著自己的故事,她總是一邊覺得興味盎然,一邊暗自慶幸單身的自己不需要把時間花在這種無謂的雜事上。「進醫院後機會多的是!」母親老這樣說,她其實也不想在忙碌的生活給自己添麻煩,反正該來的總是會來嘛──誰知道命運就真的如此霸道的出現了。那個在她看來耀眼的無法直視的他,那個總是狡黠的若即若離的他,那個雖然不會壓低身姿哄女孩脾氣,卻會在吵架後的隔天早晨送上一朵玫瑰和一張小卡的他。他的字看似潦草卻有自己的邏輯,一如他的人,瀟灑不羈卻偶有閃現的成熟智慧。當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想像著他們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她知道自己完蛋了,但也欣然接受這道牆的崩壞──因為她覺得自己經過這麼久的沉澱洗鍊,已經有足夠的自信知曉自己真正想要且適合的是什麼。雖然每每應該擁抱甚至親吻的氣氛,他總是保持距離不免令她覺得掃興,但她自行解讀成這是柳下惠的表現,然後暗自欣喜。她以為輪到她要幸福了。
「妳絕對不可以見他!聽懂沒?在他把另一個女生處理掉以前,絕不!」紅粉知己K意外激動的告誡言猶在耳,她卻因為他的一通電話而打開衣櫥開始梳妝打扮準備赴約。她原本以為自己是聰明而理性的,畢竟老師們總是稱讚她很smart,說她現在就擁有臨床醫師的思維,以後會有一番成就。她以為在發現自己其實是小三的瞬間就會斬斷情絲走回正途。實際上呢?這就像病理課本上信誓旦旦的告訴你,某個病的組織切片就會有魚骨頭狀纖維排列、某個病的血液抹片就會出現車輪狀血球,但實際上自己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卻是一片模糊。「臨床醫師也是會犯錯的人吧。」她輕蔑的笑了,她瞧不起這個被愛情強烈左右的自己,她也唾棄自己從未想過會得到的小三的身分,但她卻無法抗拒他沙啞嗓音中致命的磁力。其實小三也分很多種吧,K告訴她,嘆息著為什麼她不是只要錢不要愛的那種。是啊,好死不死就是只想要愛情其他什麼都不要的類型,換言之,地位最低下的小三種類。
她知道她在電話中告訴他,從今天起我們要保持純朋友的關係,那晚因為酒精催化犯下的錯,「全都忘了吧!或是假裝忘了也好。」『那我們去看電影吧,妳之前一直想看的。』她頓了不到一秒就脫口答應,當下真的想把自己的嘴巴縫起來。她想了一下,純朋友會一起去看晚場電影嗎?好吧,感覺是會吧。她心虛的說服自己,起身,女為說己者容。
她覺得自己表現得很好,在他的副駕駛座、在吃晚餐時,都維持著與朋友相處的風範,談笑風生(雖然在他主動為她剝蝦時胃又緊縮了一下)。一切美好的假象都在電影男女主角開始擁吻的時刻崩壞了。她感覺到他熾熱的視線,她忍著不敢轉頭,她感覺到他的手臂摟上她的腰,她感覺到耳邊他的氣息。
她感覺到自己又被打敗了。
「它就這樣爆出來了。」
她對著鏡子,像是要自懲一般,毫不留情的擠破右側臉某個角落、尚未成熟的青春痘。血絲汨汨而出,卻不見任何膿液噴濺。操之過急的結果是持續的疼痛,加上隨之而來的腫脹紅熱,極度不適又醜陋──她的戀情何嘗不是如此。她想到那晚,他一邊把自己摟在懷裡,一邊輕柔的向另一個女孩說著「寶貝,我也想妳」。她想到當她趴在他的胸膛,搖著他厚實的膀子,問道,既然那個女孩這麼糟,既然你和她相處的時候那麼不快樂,既然你都有我了,為什麼不分手?他只是嘴角微揚,出其不意的輕啄了她的唇,低聲說:「還沒盡力吧。」
她感受到傷口出現鏗鏘有力的脈搏,此刻卻恨不得它歸於寂靜。全世界大概沒有人比她更恨小三了吧,不是因為看了什麼誇大的偶像劇或蘋果動新聞,而是那童年曾經揮之不去的陰霾。原本以為不會再想起,沒想到昨夜的夢又再度把她拖入魘的血盆大口之中。她永遠忘不了房間裡傳來母親聲嘶力竭的哭嚎、玻璃的碎裂聲、一向和藹幽默的父親的低吼,以及頭部使勁撞擊牆壁、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讓我去死吧,這樣那個女人,不對,這樣你們最開心,不是嗎?」
她記得她抱著妹妹在門外,除了流淚卻無能為力。身為姐姐的自覺讓她開始尋求解決的方法──她找了張紙條,顫抖的寫下:和好吧,爸媽,求求你們,然後從門縫推入這微不足道的心願,自以為最疼愛姐妹倆的父母會因此帶著溫暖的微笑打開房門,上演感人肺腑的破鏡重圓──但只換來父親令人震懾的怒吼,「不用你們管!你們滾!給我滾!」她也不是沒有尋求過外援,雖然也曾害怕年邁的奶奶受到太大的刺激,但那畢竟是僅剩的一座靠山。「阿嬤,怎麼辦……」她因為哭泣而無法控制的抽搐著,越是想要完整的說出一句話,越是語無倫次,「爸媽又在吵──」接下來的一切都模糊了,不僅是因為淚水滿溢,而是眼前的一切令她無法置信。電話早已被掛掉了,嘟嘟嘟的抱怨著,妹妹在尖叫,而最寵愛自己的父親站在離她約莫2公尺的地方,手上垂著一把刀,應該吧,記不清了,「妳最好不要告狀喔,」記不清了,「小孩子最愛亂講話了。」記不清了,記不清了,記不清了。不想記清了。
她也曾和小三有過短暫的接觸。
她記得約莫九歲的那年,某天接起家裡電話欣喜的以為會是母親捎來下班了即將回家的訊息,耳邊卻傳來一個陌生卻嗲聲嗲氣的尖銳嗓音,即使是少不更事的年齡也聽得電話那頭的充滿敵意與仗勢欺人。那個女人猜出了自己的身分,開始用對待小狗的語氣甜膩的說著關於新媽媽、離婚之類的話題,但她只知道自己氣到淚水奔騰、鼻頭酸楚,努力抑制喉頭幾乎要湧出的胃酸,想到班上頑劣的男同學總是掛在嘴邊、罵起來頗有一番氣勢的穢字,就在即將脫口而出的剎那,緊握到手心冒汗的話筒突然被奪去──母親的存在感似乎被悲傷消磨得所剩無幾。母親推開自己,心事重重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先離開。她像打了場敗仗般頹喪的後退,但眼前那抹傴僂卻從此刻印在她年幼的視網膜上。
她總是告訴自己,寧可死去也不可以成為小三。
「它就這樣爆出來了。」
早晨收到K長篇大論又憤怒的訊息,但其實不需要這些好朋友們的怒吼她也已經明白該怎麼做了。於是此刻她和他坐在咖啡廳裡,他喝著黑的深不見底的黑咖啡,她眼前則擺著甜膩的熔岩蛋糕。
她打量著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從以前到現在,她總是愛上小眼睛的男生,屢試不爽。因為她總覺得,小眼睛的男生比較有故事。啊,她早該知道他確實是有故事的。
「我們不要再連絡了。直到你真的和那個女生分手,然後你發現你其實喜歡我。」她切開熔岩蛋糕,濃稠的巧克力就這樣爆出來。她覺得她的情緒也快要爆出來了,可是她忍著,默默期待他會挽回,他會不捨,他會給出承諾。
「嗯,好。」
如此輕描淡寫,如此船過水無痕。她突然覺得腦袋無比清晰,她倏地起身,速度快到那個沉著的他都訝異了一下。「謝謝你,就算你分手也別再連絡我了,渣男!」
她背起包包,快步的走出咖啡廳,心底不知為何輕盈了不少。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喜歡的一部電影《失戀33天》,女主叫曾說:「世上最骯髒的,莫過於自尊心。」此刻她也和女主叫一樣突然意識到,即便骯髒,餘下的一生,她也需要這自尊心的如影相隨。畢竟她沒有人的自尊心可以比女醫學生高吧!
謹紀念成為小三那幾個月的滿紙荒唐。
散文組佳作
天黑-陳俊翰(牧牧)(陽明醫學三)
傍晚的時候,我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天色逐漸暗下來,兩旁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的亮起。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沒有甚麼特定的原因,只是一種無來由的恐懼。我想趕快離開這裡,但不確定該往哪走。陽光已經稀薄的幾近消失,我越走越快,這條巷子卻彷彿不斷延伸,怎麼也走不完。我開始跑了起來。
然後我就醒了。
相同場景的夢我已做過十數次,每次都在差不多的時間點醒過來。醒來的時候總是滿身大汗、驚恐莫名。常常,驚醒時是半夜時分,從我位於四樓房間的窗口望外看,僅僅是一片漆黑,不見城市及街燈。如此我便得整夜開著日光燈,照的滿室清晰明亮宛如白晝,才能再次入睡。大概是心裡隱隱期待著,現實世界中的光明,能驅除我夢裡的黑暗。
這個夢於我是如此真實,甚至常給我一種錯覺,彷彿我真曾身處那條黑暗看不見盡頭的街道。然而,我並不明白,這個反覆造訪的夢境究竟有甚麼涵義,在夢中讓我感到恐懼的又是甚麼。是夢中無止盡的長巷嗎?還是空無一人的孤獨感?我所能清楚記得的只是,總有種奇異的感受和情緒,從周身無所不在的黑暗中瀰漫開來。而我甚至無法釐清,夢中的我是想逃往何處呢?抑或是想逃回甚麼地方?
記得以前不是這樣的,但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變的極度怕黑。
怕黑絕不是我個人的怪癖。經過不專業的統計結果顯示,大多數的人都有怕黑的經驗。我身邊的朋友十有八九都是怕黑的。即使是不怕黑的人,對於怕黑的情緒也是頗能理解。大抵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過怕黑的經歷與階段,以及對未知暗處的恐懼排斥感,只是程度輕重有別。
嚴重怕黑者的事蹟實在很多,我就聽過不少誇張的例子。有討厭進劇場及電影院的,有獨自待在暗處超過三分鐘便會暴怒崩潰的,也有人死都不肯獨自走入暗處。我母親即是怕黑症狀極為嚴重的人之一,即使是半夜起床上廁所,也一定會把身旁熟睡的父親喚起陪同。結婚三十年來都是如此,父親亦未有怨言,讓我從小就見識到維持一段良好婚姻所要付出的努力。堪稱是其中經典。
怕黑的理由每個人不盡相同,因個人的生命經驗而異,但怕鬼絕對是其中的最大宗。怕黑而不怕鬼的人大概比完全不怕黑的人還少。黑暗很容易與鬼片裡妖怪怨靈最喜愛的幽深墓地與凶宅連結,因而在想像中散發著陰森死亡的氛圍。
但我並不怕鬼。我對黑暗的恐懼大多來自一種模糊的想像,總覺得在黑暗中那視線所不可及之處,彷彿棲身著某種無以名狀的、若有似無的存在,喚起我原生的恐懼。
當我十歲左右的時候,最害怕日暮時分還沒回家。當時父母很常趁著假日帶我們四處遊玩,最常去郊外山區爬山,回程時大多已近黃昏。每次看見太陽落下山頭前燃燒般的血紅,眼前所及一切皆渲染著一層昏暗不明的橘黃,我便覺得內心也有種炙灼的焦躁,總想趕快躲回溫暖安全的家中。長大後我在心理學的課本上讀到,榮格以集體潛意識來解釋人類對黑暗與生俱來的恐懼,這樣的恐懼感其實是一中自我防衛的本能,保護遠古的人類遠離黑暗中的危險。這種原始的本能在人類演化數代後仍在集體的潛意識中保存了下來,小時候的無端害怕原來其來有自。
那為甚麼到了現在,才突然回想起對天黑的恐懼?我好像回到小時候一般。當天色慢慢暗下來,似曾相似的焦慮便在我內心再度熊熊燃起,使我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回到租屋處,窩在房間裡避免出門,直到隔天清晨再度到來。
是因為怕黑而對天黑恐懼嗎?抑或是相反過來?我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了。
因為對天黑的恐懼,以及相似夢境反覆的騷擾,我因而陷入長期的失眠中。
深夜時分,街坊鄰居多已入睡,四周寂然宛如末日異境,孤身一人在房間中,儘管房內燈火通明,卻有種房外黑暗無限擴大的錯覺。彼時我的房間便是星際中任務失敗被棄置而孤獨漂流的一艘太空艙,失去了目的地,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這樣的想像總讓人想放聲吶喊,以此探索鄰近星球的存在,也呼喚這個深夜中,同樣不眠的守夜人。但最後還是只能以勉強維持的神智,壓抑胸內一次次的尖叫呼喊。轉而隻身投入網路海洋中,載浮載沉,尋求他人的陪伴和慰藉。
隨著入夜而加深的焦慮與不安,在夜半無人的時分達至頂點。試著關上燈睡覺,閉上眼躲進棉被中不再多想其他。卻覺得四周黑暗如固化推擠、壓迫著身體,手心後背不斷冒出細汗,體內空腔的黑暗也彷彿隨著夜晚不斷的脹大而令人難以忍受。甚至在黑暗中看見無數幻覺,往事和想像如前世記憶般不斷侵擾思緒而難以平靜。即使開了燈也是輾轉難眠。唯有當清晨到來,窗口逐漸由深紫轉為煙藍色,第一道光線照入房內,世界再度投往光明的懷抱,我才彷彿被催眠般沉沉入睡。
如此循環往復、難熬的失眠夜晚大概過了一年。體力精神都疲累不已,日常生活和課業都也大受影響。我試過各種方式,運動、喝牛奶、安眠藥,效果總是相當短暫。也試過找心理師諮商,探究內心身處那股恐懼的源頭,卻總在諮商室的沙發上腦筋一片空白,毫無頭緒。如此,我還是夜夜睜著眼睛與黑暗對峙,忍耐夜晚的黑暗在我體內膨脹,直到第一道早晨的陽光,將我從詛咒中釋放。
那一年年節,我回到鄉下的老家過年,準備在此度過一個禮拜的假期。那天夜裡,在鄉下老家的古老祖宅中,我竟睡的意外的安穩。古老大宅第的黑暗中,彷彿有股深沉的氣息,混合著周遭家人們熟睡的呼息聲,黑暗宛如有生命般溫柔的包裹住我,像是懷抱襁褓中的嬰兒。在如祖先墓地般安穩熟悉的黑暗裡,我墜如無邊際的深邃夢境中。
然後,很奇怪的,從老家回來之後,我就不再害怕黑暗了,也不再失眠。雖然偶爾,還是有因雜事煩心、攝取太多咖啡因而難以成眠的夜晚。但我已不再害怕於黑暗中閉上雙眼,抑或是在黑暗中獨自醒來時,那種緊攫住心臟的無以名狀的深刻絕望與恐懼。也不介意晚餐過後,在附近的街巷中散步,看著路燈一盞盞在加深的夜色中亮起,兩旁的公寓窗口透出溫暖橘黃色的燈光,以及燒飯煮菜的香氣。
只是,每當我望著遠方巷口路燈盡處的幽暗影子,我總仍忍不住想起,究竟是甚麼,曾在那條無人且孤獨的黑暗長路上逮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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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遲暮-王珮瑜(兮何)(高醫醫學二)
深夜的航班,沉鬱的寂靜,思念並沒有綿延,只剩降落前的忐忑。
第一次趕回家去見什麼人,那人卻是父親。
上周因肝癌末期在醫院病逝,明日是他的頭七。
其實父親沒有什麼病痛的折磨,偶然的檢查、偶然的發現肝癌、偶然的離去,期間我只探望過一次他。
究其原因,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敢面對,他隨時會撒手人寰的可能。
回到家已是凌晨,沒有一點聲響,肅穆的氣氛仿佛在脈搏裡跳動,壓抑的令人懸著一顆心。
「媽?」我輕聲地喊,若她沒睡便會應我,若睡了也不至於驚擾。
沒有人應我,母親卻也沒有睡下。
此刻眼前的她,披頭散髮,眼睛裡淨是猙獰的血絲,嘴唇白得嚇人,還有掩不住的重彩。
我揀了一個椅凳子在她對角坐下,看著她眼神空洞的念著經文,轉動手邊的佛珠,為父親守著靈,此刻我有種深愛莫過如此的錯覺,可惜他們早就離了婚。
我嘆了口氣站起來,低頭上炷香,默念了句一路好走之後,便將香插在香爐裡。
「妳要看看妳爸爸嗎?」母親終究是說了句話。
「好。」儘管我還沒適應突如其來的問題,深怕被打個措手不及。
當父親的遺容驟然出現我的眼前,我仍是忍不住鼻酸,內心的糾結轟然倒塌。
曾經在我心裡偉岸的父親,此刻孤零零地窩在棺材裡頭,溝壑橫佈的臉上再沒有一絲表情,不會刻意縱容我的無理、不會氣憤的離婚遠走、不會落寞的夜話人生,此刻我感到無比的輕鬆,從此再沒有屬於父親的羈絆,同時卻也覺察到內心空落落的灼燒感,因為我知道了始終不敢面對的真相是什麼。
見到他,像是一種驗證,驗證著我的心裡早已不存在著親情。
我沒有伸手觸碰他,但是母親卻是捨不得收手,她來回逡巡,不肯放過一絲一毫。
深愛如斯,卻是離婚收場;怨恨如斯,卻是不得不綁在身邊。
前者是母親,後者是我。
但逝者已矣,我們都無法追究過往。
隔日醒來,還賴在床上迷糊時,一聲清脆的碎響讓我立刻彈起。
母親打破了放在五斗櫃上的花瓶,她正鎮定地蹲在地上收拾,我走過去幫著她清理,才看清她臉上掛著一行清淚。
原來所有的冷靜都是裝腔作勢,母親本就該帶著一抹凌厲的色彩,但是自從我回來後卻不見她獨有的生氣,這樣的隱忍讓我有些愧疚不安。
「媽,別收了,妳去沙發坐一下吧!我來就好。」
「不用,我不是廢人。」
刻薄的話語此刻倍感親切,然而我卻久久不能回神,腦中想到的是曾經有個電視廣告,講述父親老了需要兒子幫他一把,可是換來的是兒子不耐煩的態度,於是父親告訴兒子,在他小時候是如此耐著性子教他學步。
如今此情此景,仿佛重演著。
令我費解的是,我剛剛的口氣不耐煩來著?
小時候母親對我多有耐心我倒是沒什麼印象,如果要我搜尋對母親的記憶,大部分都是不愉快的。
當我偶爾還尿床的時候,在幼稚園做了一個母親節禮物,我還記得它是一個愛心造型的紅色盒子,蓋子上頭可以做點花樣,我用黏土捏了好幾朵花黏上去,不是十分精緻,因為反覆蹉跎,黏土窯燒後都有點龜裂了,當初只為了讓它更顯用心。
當我小手捧著盒子,把它當作驚喜給母親時,母親說了句,「它小到可以用來裝什麼啊?」
我記得自己頓時急了,「妳不喜歡那我自己用。」
沒想到母親乾脆地答應了,我都還沒跟她說我做得多麼深情。
後來的幾年,等到我大到可以買東西時,還會在母親節買幾束花。
再後來,便不怎麼過母親節了,母親還為此怨過我幾句,但是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
那個盒子在我搬出家裡念大學前,都還擱置在床頭。
親情是什麼?大抵在我還捧著紅色盒子的時候能回答得出。
妹妹今天打了電話給我,大意是說法國那邊工作沒完成,來不及今天趕回來云云。
她本該是打家裡電話告訴母親,但她避重就輕的本事從沒有發揮失常過。
我告知母親這件事時,她只皺了一下眉頭便繼續念經去了,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但是在這個傳統的家庭裡,還是守著百善孝為先的價值觀,母親的淡然讓我的心裡揪了一下,無數次爭吵只為了一點自由,如今她的放手,甚至是放任,我卻不再覺得欣喜。
妹妹以前其實是個醫科生,但是十年前她毫無預兆的休學,一邊打工賺錢一邊準備重新考大學,後來考上了中文系,畢業後便當上作家,儘管沒有固定的工作,滿世界的瘋跑,卻從來沒看過她缺錢用,我曾經問過她,她只是神秘的笑:「我的書譯成了好幾種語言,就是沒有中文,妳當然不知道我賺得可多了!」休學的風波毫無疑問帶來了革命,可妹妹的態度就是不為所動,爾後她的行為不管如何驚世駭俗,在這個家都不再掀起星點波瀾。
我曾羨慕妹妹的灑脫放達,但是她極端寡情,父母也就罷了,連格外疼惜我們的外公外婆,她仍舊一副不怎麼放在心上的樣子,我曾經非常不理解,直到她思索很久,然後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愛,我可以偽裝去愛人,但我不想欺騙他們倆老,你懂嗎?」
我不懂她,但是我懂這個道理。
待到父親出殯那日,來上香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幾個工作上的老朋友,親戚沒有一個到場,我樂觀地想,輪到家屬答禮的環節可就輕鬆了。
父親的人緣一向不怎麼好,不是他的個性讓人家如何難以接受,而是太過清高,憤世嫉俗。明明同樣是大理石的工作,他卻總是瞧不起別人,老碎叨誰誰誰沒念過書,文化差,素質低等等,這些話卻讓我無端地自卑。
那時候想著,不愛念書的我,如果有天成為他口中的低層勞動者,會不會看不起我呢?我追不上優秀的妹妹,也達不成父親的要求。
至於缺席的一眾親戚,不顯意外。
父親和自身父母的關係不太好,因為他覺得哥哥姊姊們備受寵愛,自己像是石頭迸出的小孩般,格格不入。但我卻還記得在奶奶的喪禮上,父親哭得難以自己,那一刻我也跟著無聲流淚。
父親哭,是因為骨肉分離的悲傷;我哭,是因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
巧得是,母親也和娘家人處得不好,更巧的是,理由和父親的如出一轍,差別只在於母親是最大的孩子,而父親是最小的一個,這件事讓我體會到,以前人總說家裡的老么最受疼愛,其實不然。
我猜想,他們對親情的理解肯定也很扭曲,因為有的時候恨得狠了,父母就會對我們進行思想教育,讓我們也恨上他們的父母,甚至說出父母若去了,絕對不會去上香的渾話。
面子是世界上最要不得的東西,因為日後它會讓你求而不得。
這句話屢試不爽,它讓父親悔恨著奶奶的逝去,也讓母親從外公婆去世後,夜夜不得從罪惡感中獲得救贖。
母親念了一輩子的經,最後還是沒有渡過自己。
人來人去,徒留下冷清,我突然同情起父親,這一輩子都在為了成為更高尚的人而掙扎著,可惜最後,他沒有攀向屬於他的巔峰,而人們也吝於給他肯定。
由於父親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也該回香港工作了。
離開台灣前,我開車去了以前念的大學看看,原本只是一時興起想隨處晃晃,不知不覺間卻到了曾經常來光顧的塔羅牌小攤。
來得不是時候,今天阿姨沒有出來擺攤。
以往經過這裡,都會覺得不過是騙人的玩意,因而匆匆掠過。但是大三時,就在無數次擦肩後,鬼使神差的停下來,一開始從每日每夜的不得解脫,到最後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平靜。
大三那年,母親意外發現我交了個男朋友,激起強烈的反彈。原先他們還哄著我會去了解那個男孩子,如果他們覺得人品不錯,甚至可以考慮同意我們交往,但是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場噩夢。
那天,當他們打電話去他的工作單位,卻烏龍的被告知不存在這個人,所以他們特地到現場,但是陰錯陽差地,那個男孩子在一刻鐘前下班了,找不到人的情況下父母親氣瘋了,在人家的餐廳撒潑,將場面弄得十分不堪。
他們以為那個男孩子欺騙了我,而我欺騙了他們,原來有情人終成眷屬,只屬於上天的眷顧。
結局可想而知,他離開了我:「我不是愛家人勝過妳,只是我不能放任妳爸媽來危及到我家人的生活。妳懂嗎?」
我懂。只是一開始我想向你傾訴的時候,你不懂。
他從我的生命徹底消失,我被父親趕出家門,妹妹也是在那時候休了學。
那段時間我緊抓身邊的任何助力,包括那個塔羅阿姨,當我用憤恨的口氣咒罵自己的父母時,她會溫和的說:「大師,妳不覺得妳的父母是對寶嗎?」
這時我就會做出噁心的表情,然後我倆同時開懷大笑。
她是這世上唯一不教我恨的人,這麼良善的人一定不會捨得離開她的工作。
夜彷彿因醉而沉重,我的心卻不再隨著氣候而陰晴。
明天就要離開了,我收拾著的行李,檢查完畢後我起身去廚房想倒杯水喝,經過母親的房門時,聽見稀稀簌簌的啜泣聲,我望進虛掩的門,看見媽媽捧著一家人的合照,輕輕摩娑著,像是撫著爸爸的身體,彷彿眷戀深刻就能得到永恆那般,可惜童話再美好,永遠都只是不寫實的泡影。
此刻我再也抵不住眼睛的酸澀,任淚水放肆奔流,還記得每年的過年,我們總是坐在一起團圓慶祝,儘管大家都明白,一切都只是面具下的逢場作戲,但是我會永遠懷念,即使虛假我們也都努力過,努力去忽略缺陷,擁抱親情。
即使指尖上的暖意只是一剎那,那也曾經摩娑過我的臉龐。
我移開視線,卻發現夜暮低得像是一種挽留,然而我只是輕踩步伐離開,擦乾淚水,期待明天的萬里晴空。
散文組佳作
學妹-俞懿平(中山醫學四)
「全家」一向都具有很強的凝聚力,尤其是當你覺得饑腸轆轆,又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那種感覺更為切實。
在我就讀的大學附近,我跟幾位朋友在某處公寓合租了一戶單位,而且還是最高一層樓──第十二樓。在我住所不遠處,橫過一條馬路,在對街轉角處就有一間「全家」便利商店。作為一個普通大學生,我倒是貫徹了「全家就是你家」的響亮口號,適逢考試週的期間,我更是出入頻繁,喜歡帶著幾本書及耳機,坐在角落,也許是溫習作業、聽聽音樂或是發個白日夢,也能待上一整天。
或許是本身慵懶的性情使然,我偏愛在「全家」隨意拈來像是豬肉蛋堡或是塑料盒裝的印度炒飯,解決一次正餐的需求。對我來說,我寧可花幾十秒鐘的微波時間,也不願在大排長龍的餐館等待點餐。
「全家」一直給予我莫名的歸屬感,我也把它視為第二個家。但或許是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我才能理直氣壯地拒絕室友每次提出一起吃飯的邀約,撇下一切躊躇,在第二個家留下我獨有的復沓腳印,讓回家的感覺顯得更食髓知味。
我聽朋友說,她是剛入學的大一學妹。幾個星期前開始在「全家」打工。她擁有著洋娃娃般精緻的臉龐,身材嬌小,頂著一排整齊的劉海。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櫃檯結帳時,可能是工作沒多久,點算紙鈔的手不夠靈巧,甫接過找回的零錢時竟然少了幾張紅的。跟她反應後,她急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她操著奇怪的口音,我猜她應該不是台灣人。
是眼睛吧,只稍半秒就讓人一見傾心。跟她對看的那一瞬間,感覺在這一個瘦小的軀體裡,住著隱晦的靈魂。她眨著一雙聰明慧黠的眼睛,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睛裡的小灰點,像千年轉世的女仙,爲了修煉世俗的真金人生,而甘願棲身於平凡小女孩的深邃眼底。眨呀眨,像是在訴說什麼樣的故事。
仔細一想,這樣的眼神似曾相識。我試圖調整思緒,在記憶的長廊堆砌線索,在曲折的腦迴翻閱資料,像是帶著一批獵犬正要緝拿那狡猾的綁架了我心思的元兇。我在想,是不是在校園一隅邂逅了,亦是在某個轉角擦肩而過,還是她純粹只是我天馬行空,兀自編織出來的一個美麗幻夢?我就這樣陷入了浮游的狀態,在對街的馬路呆站著。
跟室友提及在「全家」打工的學妹後,過一陣子室友就很神通廣大的探取到一些關於她的事。原來我的其中一位室友有在偷偷關注她的面子書(Facebook)。她的頭貼設定為樸素的學生妹造型,紮了個短短的馬尾,嘴角上揚的模樣,完美詮釋了「可愛」的定義。此刻我由衷地佩服我那位一直把大學當成戀愛試煉場所的室友,能靠著零碎的資訊,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搭橋鋪路,找到了她。也難怪,廁身於社交網絡普及的新世代裡,網路已取代了舊時的相親模式。都市男女不急於打扮得漂漂亮亮、英俊挺拔地去會晤各自的心上人,反倒是待在家裡,寧願花時間學一些複雜程式,在照片上巧妙妝點,努力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露出來。這或許就是現今社群網路所奉行的黃金原則,人們習慣在面子書上那環環相扣的連帶關係中找尋慰藉,誰與誰對上了眼,就互加好友;他嫌你煩了,就浮出「已讀」字眼,甚至下達封殺令。
點開了她的「資料欄」後,得知她原來是馬來西亞的僑生。這麼一想,總算有些印象了。我們大學的教學大樓設有一個專門接待及處理海外學生入學事宜的部門,我記得還有個鑲著金框的招牌寫著「國際事務處」黏貼在長方形門口的頂邊。「國際事務處」緊鄰學校出入最繁忙的「教務處」,顯得特別不起眼。但不知何故,她總是能輕易俘虜我的視線。原來這學期剛開始,我在「教務處」辦理文件時,就已經注意到她了。當時透過唯一沒被牆壁阻隔的小縫隙,我看到「國際事務處」靠近門口那邊擺著幾張小圓椅及環形的玻璃茶几。她和幾位朋友圍著茶几聊天,相談甚歡,她笑眯了眼,還不時用手捂住綻開了的嘴巴,似顧及一個女兒家的矜持。我也忘記我注視這個畫面有多久,但我確信當時我真的只想把視線的焦點投射在她身上,一刻也不離開。
這幾天,經過「全家」時會不經意觀察店內的格局。偶爾見她在店裡走動,即使不是吃飯的時間,也想進去溜達一下。在十二層樓高的房間裡,有時也抱著僥倖的心態,透過窗俯瞰地面上的人們,在擁擠的街道,在魚貫的人群中,努力搜尋她的身影。不管是準備進入店裡上班還是踏出店門放工回家,我都想盡收在視野裏。慢慢地我也就熟悉了她的工作日程。
也許誠如我室友所說的,大學不僅是供人讀書深造的地方,也是年輕男女練習交際互動的最佳場所。它就像一個摻雜了人生百味的愛情畫冊,忠誠與背叛、純真與曖昧、親密與疏離,種種變幻莫測的複雜關係,全收納其中。而二十歲的我,尚未丈量出愛的注解與觀念,心裡暗忖這也許就是上帝的安排,讓我能在與她的際遇中,修補至今仍欠缺的大學必修課程──戀愛學分。但只能怪我天性害羞內向,每次見她在整理貨物或是打掃時,都沒勇氣上前與她攀談。我不知道該稱呼她作什麽,也拿捏不了搭訕的語句中,有幾分該是真心,又有幾分會是假意。
「全家」的電動門一敞開,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擺滿了時裝雜誌的架子。一走入店裡就面對羅列的時裝雜誌,各種繁花似錦的絢麗像走馬燈一樣覆蓋住我的視角,有商界名流、有體壇巨星、有知名模特兒、有時還會有勵志演說家,不一樣的封面,裝載著不同的故事。我常常不經意地陷入自己的小小劇場裡,幻想自己是一所雜誌社的主編,操作整個編輯部,網羅所有人力財力,就是要為這可愛的學妹量身訂做一個獨家專訪,將她預覽在雜誌的頭版封面上,然後再用深情之筆敘說一個馬來西亞小女孩的故事。
自從學妹入主我那第二個家以後,我再也不隨便地只趿著一雙夾腳拖出門,而是從頭到腳悉心裝扮一番才來光顧「全家」,像一位衣著端莊得體的少年趕去赴約。人家說:「笑容是最好的化妝品」,這句話用來形容她,我想是最貼切不過了,因為她總是以一副憨態可掬的笑臉去迎接每一位客人。在這裡,我感覺「全家」不止在物資需求上可以一應俱全,她的笑容也宛如我的精神糧食,滋潤了被課業壓力折騰許久的疲憊心理。我不知道主動去認識她會不會太過唐突,況且我也還未釐清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學長與學妹、店員與顧客、亦是擁有著共同好友的面子書用戶,又或者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每次來買東西,總是會先注意物品的價格。挑幾個較便宜的零食,像是巧克力球或曼陀珠糖果,非得要湊足了上限以換取「全家」集點數。一旦店裡的顧客多了起來,在櫃檯忙碌的她往往是低著頭在數算著銀鈔銅板的;但是只要有超過一定的價位,她就會稍微仰起頭來,問一句:「你需要集點嗎?」又是那雙眼睛,那獨具韻味且含蓄的雙眸,搭著不流利的外國口吻。縱使在結帳前模擬演練了多次要應對的話語,但是來到她的面前,像是電腦關機般中斷,遲遲接不上話來。
早上她是孜孜不倦的求學分子,夜晚化身熱情滿溢的「全家」店員。
這段期間,我發現一個星期中她只有工作五天。因著白天要上學的緣故,所以她在入夜時才值勤。有一次在學校忙完社團活動時,記得是將近晚上十一點,騎車經過時,見她仍在「全家」忙著,頸肩懸吊著清點囤貨的一個像是平板電腦的工具,將商品排列得井然有序。心裡不禁對她萌生了困惑,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她如此堅決,即使是披星戴月的生活步調,卻還能甘之如飴,臉龐始終掛帶著最自然的笑容。千里迢迢從赤道國度北上求學,或許是想賺點生活費?或許是想增添人生履歷?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再猜,此時我架起機車中柱,隨即停擱在路旁,只想靜靜地駐足在人行道的另一頭,注視她的側影,就這樣再一次忘記了時間。
她是破蛹而出的花蝴蝶,別人只看到她翩翩彩翼起舞的歡愉,卻未曾領悟蝴蝶倉皇換裝之前的痛。雖然在面子書上我還未向她送出「好友」邀請,但是我想把每一次與她的相遇拉長成時間軸,記錄著第一次看見她是什麼時候,將她在「全家」打工的過程與我的生活事件作串聯,當然還要繼續鑽研那還未參透的眼神世故。
這一天,我像往常一樣走進「全家」,她依然留守自己的崗位。習慣性地揀選了幾樣零食,要去結帳時,她竟然先開口:「學長,你又來啦。」我一時語塞,先前想要詢問關於她的種種問題,遊走在齒縫間,差點傾瀉而出。我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回應她說:「對啊,我又來了。學妹,我想要逾值加送的集點數,謝謝。」
散文組佳作
布丁奶茶全糖少冰-曾瑀儒(毛毛怪)(台大醫學二)
「布丁奶茶,全糖少冰嗎?」
她每個傍晚去補習班之前都會經過同一間飲料店,點一樣的飲料。後來店員只要一看到她的臉,就會自動幫她點飲料。
接過飲料之後,她會立刻插下吸管,吸一口甜甜、軟軟的布丁;再把吸管提起來,吸一口很冰很甜膩的奶茶。她每喝一口,身體就會縮一下再舒展開,像一顆心臟一樣。甜份隨著血液從心臟流往她身體的每一個末梢。兩種最大糖度的食物在她的舌尖上混和,在嘴角上綻放。她燦爛而自然地笑著,直到感受到自己雙頰的脂肪隨著嘴角緩慢地堆起;下巴向下推出一層厚厚的脂肪墊的時候,笑容悄悄地震動了一下。
站在飲料店門口喝了將近半杯飲料之後,她把飲料提在手上隨興地晃呀晃著,向補習班走著。她的雙腿接觸的時候,她感受到腿間的脂肪抖動、摩擦,產生熱熱癢癢,甚至有些刺痛的感覺,她伸手透過百褶裙粗糙的布去搔接觸的地方,卻被布表面的顆粒弄得更癢更痛。她每踏一步都可以感受到她腿上的脂肪正用著固定的節奏跳動著,把百褶裙的裙擺向上捲起,而汗又會把裙擺黏在大腿上,每每弄得她必須停下腳步來拉下裙擺,再繼續走。
走走停停在熙來攘往的補習街裡,讓她覺得自己像是湍急河水裡的大石塊,不斷被推擠、碰撞。「不好意思,借過一下。」,比較禮貌一點的人經過她時隨口丟下。趕時間的人,往往是直接用肩膀撞向她的肩膀,頭也不回的向前走。
「同學,妳可以不要突然停下來嗎?」,偶爾也會遇見脾氣暴躁的人不耐煩、厲聲地對她說。這時她抓腿,拉裙子的手,或吸布丁的嘴巴就會僵在在半空中,一股熱氣從腳底爬上她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四處流竄,到了眼眶就不由自主滲了出來。
「妳真的很胖欸!」,暴躁的人打量著她的眼神,和場景當下窘迫的氣氛,總是讓這句尖銳冰冷的話又再度從記憶深處刺出來。一直在她成長過程中盤繞不去,粗糙的女聲排列成的話。每想起這句話,她就開始用手捏自己的雙頰、雙腿、肚皮……,任何脂肪堆積的地方。那些部位又紅又腫,隱隱發痛著。
※
她每天起床之後做的第一件事都一樣,像一場神聖的儀式。
拉開衣櫃,她把特別分開來掛的那幾件帽T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一一換上它們,在鏡子前這邊拉拉、那邊抓抓,左左右右擺了各種不同角度的姿勢,仔仔細細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再小心翼翼把它們掛回去。
那些帽T都是男版的L尺寸,是她喜歡男生的衣服尺寸,她穿起來稍嫌緊身。帽T內裡磨毛,緊緊地貼在她的皮膚上,綑綁著她的四肢,是滑滑又黏黏的觸感,讓她覺得臉也像被一大片不明物體貼附一樣,換不過氣來。不用多久,她的身體就被衣服悶得出汗,而汗水把衣料往她身上黏得更緊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像是被腸衣緊緊包裹住的糯米腸的雙臂;露出衣服下襬,像鮪魚生魚片的小腹下緣;西洋梨形狀的身型……,她會刻意把衣服往下拉,讓自己的胸線和小腹在布料下看起來比較平坦;這樣的身形比例看起來會比較修長。有些帽T的下擺都被她長期拽脫線了,掛著看起來有些像流蘇裝飾的短虛線。但她總是刻意對它們視而不見,仍繼續扯著衣服。
「這件太小了,妳一定穿不下!」,穿著這些帽T的時候,她記憶裡的女聲又刺出來,從小聽到大的評語,像是被烙印在她耳膜一樣,無論長了多少年紀都無法擺脫。她又想起嚴厲的話時,會從衣櫃下層拿出震動減肥按摩器,對著鏡子打開它,看著自己的脂肪隨著按摩器震動的頻率波動著,讓她想起電視廣告裡在盤子裡上下擺動的統一布丁。直到看到從脖子到小腿,全身上下的肉都紅起來,有些區塊還浮著一群群殷紅小點,摸起來刺刺痛痛的之後,她才心滿意足地把按摩器收起來、帽T脫下掛回,換上制服的白襯衫、百褶裙,準備上學去。
※
每天早自習前,她都會到校園中庭的飲料販賣機前投一罐中華蜜豆奶,踩著對她而言已經相當輕快的步伐進教室。她繞到喜歡的男生A君的位置,把那罐蜜豆奶放在他桌上,用嘴角把兩頰的肉推開,對他擠出穿搭雜誌上的模特兒會有的那種笑容,說聲早。每當A君從書本中抬頭,禮貌性地輕輕一笑,回她句早,她心裡的感覺,就像是吸了好幾口全糖的布丁奶茶一樣。她一直在心裡偷偷覺得A君給人的感覺很像布丁奶茶,身上有股淡淡的奶油的香味;皮膚白白的是奶茶的顏色;肉看起來軟軟的,應該是布丁的觸感;笑起來又好甜好甜,眼睛會瞇成長長的線。
她縮起身體,坐回自己的座位,仍然往左前方A君的位置看。然而她每次都會看見A君轉過頭去,把蜜豆奶遞給身後的長髮女生喝。長髮女生像是用慢動作播放的默片那樣,優雅地拉出吸管,插進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吸著蜜豆奶,直到鋁箔包裡沒有液體之後,她抽出吸管,小心翼翼地把鋁箔包對折再對折,折成一個迷你方塊,然後把方塊疊到桌子上。她的桌上疊著一座蜜豆奶101,而且穩定增高中。A君觀察著整個過程,笑得好像自己也喝了一瓶蜜豆奶;她也觀察著整個過程,有A君也有那個長髮女生的過程,她把自己盡全力縮小在桌椅之間,像是喝完的蜜豆奶鋁箔包一樣,被抽乾、對折再對折……。
朋友們因為食物靠近她,她的書包裡總是有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和餅乾。女孩子們總是圍繞在她的座位旁,她們邊伸手接過她從書包掏出的零食,邊討論著昨天偶像劇演了什麼、翻著最新一期的穿搭雜誌、八卦著誰又交男朋友了,誰其實是同性戀……。她會跟她們借穿搭雜誌來看,看著那些腳像POCKY餅乾棒的女生穿著五顏六色、或雪紡或蕾絲的衣服,尖瘦的臉上掛的笑容很輕,感覺不需要太大的力氣就做的出來,她羨慕著,覺得纖瘦輕盈的她們,生活和人生也理應是那樣輕快而沒有負擔、沒有陰影的吧。她知道自己雖然看到那些衣服會有心動的感覺,但她不能穿、不能表示想穿,因為記憶裡的媽媽總是說:「妳要穿寬鬆的衣服,才會修飾!」;因為同學們要一起去逛街買衣服的時候總是不邀她,「我們要去買的衣服,妳應該不太能穿吧?」,她們總是自以為委婉地說。她只能一邊捏著自己的大腿,一邊在心裡偷偷想,自己變瘦之後,穿上雜誌上那些衣服的樣子,當擺出笑容、輕盈地跑跳步不再那麼費力的時候,A君是不是就會喝她的蜜豆奶,回送布丁奶茶般的笑容?
※
補完習回家之後,她會把手機的網路打開,擺在茶几上;拿出按摩器,癱在沙發上從手臂開始按摩自己。手機開始重複著閃光、震動三下、閃光、震動三下、閃光、震動三下…..的循環,她空出一隻手來滑手機,開始回訊息。閃動著的是交友配對軟體,她在裡面的暱稱是「布丁奶茶全糖少冰」,大頭貼的自拍照是她手機裡幾百張練習照裡最滿意的一張,穿著制服,調整到洽到好處的45度側臉、由上往下拍的角度,美肌和朦朧美的濾鏡當然也是必備條件。不少男生因為這張頭貼傳訊息給她,她總是邊按摩邊回他們訊息。手機的震動跟按摩器的震動彷彿是共頻的,和男生們聊的越深入,按摩器就會停留在同一個部位越久、那個部位會變得越紅越腫。按摩到身上的某些點的時候,她感受到從脊椎尾端爬上來麻麻刺刺的感覺,全身震了一下;下腹部還沒被按摩到地方感覺熱熱的。男生們講某些話的時候,也會觸發她身上的那些點,讓她不自覺把按摩器移往那些點、久留。
那些男生叫她拍照片給他們,她都會照做,用熟練的角度和表情,有時候她會覺得按摩器在那些點的時候,她的表情在照片裡更能吸引人。後來她甚至會把按摩器夾到雙腿之間,感受全身彷彿跟著按摩器的頻率一起震動著;下腹部的溫度逐漸升高,臉部的溫度也是。到了她感覺到一股想要從嘴裡喊出什麼的衝動時,A君的臉會突然蹦進她腦海裡,面無表情地
,讓她瑟縮了一下身體。但繼續想著A君的臉的時候,她感受到不論是她的身體裡或心裡,都有一股她無法控制的感覺在累積……。
「妳好性感喔!視訊好嗎?」手機突如其來的震動嚇了她一跳,她滑開訊息的之後愣了兩秒,之後連忙把手機關機,按摩器丟開,攤在沙發上發著呆。她從黑掉的手機螢幕上看著自己依然像饅頭一樣腫著的雙頰,還有身體上那些發紅發痛的部位,有一股無法遏止的罪惡感,彷彿從痛著的那些部位四散開來。她的眼淚掛在雙頰上,她不禁想像著現在自己真正的樣子,如果被那些男生們看見了,他們是不是會以二倍速往相反方向跑?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準備上床睡覺了。她告訴自己,明天睜開眼睛之後,就可以再買一杯全糖少冰的布丁奶茶來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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