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屆醫文獎作品集~散文組

散文組首獎
昨天我殺了一隻牛蛙-陳浩天(陽明醫學五)

  昨天我殺了一隻牛蛙。

  把探針從枕骨孔刺進去,往前攪碎腦部,再往後搗爛脊髓,助教是這麼說的。但是左手壓住牛蛙,右手持著探針的我,根本連孔都找不到。

  以行刑者的姿態盯著牠的後頸,我是午時的劊子手,卻不會使用手上的斧頭。我感到無助,但決不會展示我的軟弱。手上的探針在牛蛙的後頸遊走,我深呼吸,試著汲取勇氣,突然我的右手搶了一拍,飛快向下戳。那瞬間牛蛙劇烈掙脫我的掌握,「碰!」地一聲摔進水槽,整個實驗室突然靜默,轉頭望向巨響的來源,我尷尬地佇立在原地,此時牛蛙也抬頭盯著我,牠後頸部剛剛我下針的地方,只多了一個滲血的傷口。

  於是我再度抓起牠,對抗牠皮膚不停滲出的黏液,這次握得更緊了。

  「這個針太鈍啦!」我假裝對旁邊的同學們抱怨,試著化解方才的難堪處境。沒錯,聳聳肩微微笑,「慢慢來」我告訴自己,卻遏止不住我收縮得越來越快的心臟,冷汗從我身上每一個毛孔鑽出,雙手輕得幾乎毫無知覺,像是面對賽末點的網球選手,萬分害怕中隱約參雜著一絲興奮,我得用盡十分的專注,才能克制不讓全身顫抖。

  深吸一口氣,對準剛剛的下針處,我更用力向下戳。

  這次牛蛙掙扎得更劇烈,牠的前肢用力在空中划水,後腳不斷踢蹬,但我沒有讓牠逃離我的手心。同一個傷口被鑽得更深了,卻尚未破壞到中樞神經,似乎連骨頭都沒穿過。對,我找不到枕骨孔,所以想要直接刺穿枕骨,還是頭骨?我根本搞不清楚。其實我可以更大力的,但我沒有。不是因為害怕傷害小動物,而是害怕刺穿了牠,傷到自己的左手。

  所以我挪動左手手指的位置,想要閃開探針的直線路徑,準備第三次嘗試。我的食指蓋住牠的雙眼,將頭向下壓,露出下針處;拇指在背部,剩下三指在腹部,扣緊牠的身體,把牠壓制在水槽邊緣,右手持探針輕靠在傷口處。整組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我身上,一股壓力在我腦後越蓄越大,我猜我的耳根已經難看地漲紅了,這個姿態大概定格了整堂生理實驗課。直到我抵擋不住靜默,用力下針。

  「啵!」

  探針穿過枕骨,原來聲音這麼清脆啊!

  而且我果然多慮了,探針怎麼可能刺到自己嘛!那麼鈍,一定是會停留在牠身體裡啊!

  突然牛蛙死命抽動,我也只好拚了命往牠的腦部裡攪,用力一直攪,順時針再逆時針。像在拌麥片粥嗎?還是像在挖冰淇淋?牠是雌娃所以不會鳴叫,但牠的身體在不鏽鋼製的水槽內拍打。「碰—碰—碰—」每一下都空洞得震耳欲聾。我手上的探針變成指揮棒,突強、漸慢、漸弱,「咚⋯⋯」然後寂靜。牠失去回應了,我卻沒有停下來,正確來說,是停不下來。我往深處繼續翻攪,讓我想起外婆家的傳統灶腳,每次燒飯,我最愛挖盆底的鍋巴。那是件多麼神奇的事,從被掏空的軀殼裡,剷出最後的精華,上桌變成香噴噴的佳餚。我剛剛的膽小、懦弱早無影無蹤,臉上可能還滿溢出笑容,伴隨無從克制的自信。

  「差不多了吧?」手持記錄本的同學問。

  我頓時像從噩夢或美夢中被鬧鐘粗魯叫醒,頭痛欲裂,雙眼瞇了起來,不確定身處何處。只好把臉藏在肩膀後,手臂僵直,好像把牛蛙推得越遠才越安全,才顯得像個正常人。

  我連忙再次深呼吸,重整自己,回復到行刑者該有的,尊重客觀的姿態。左右顧盼了一下,回答:「差不多了,再來呢?」

  其實我很清楚再來該怎麼辦,脊髓,把針抽出來再往後插,搗爛。但若抽出針頭,牠又開始掙扎怎麼辦?又逃脫了怎麼辦?

  思考至此,不禁斥責自己的優柔寡斷。無能!抓緊便是了。包圍著我的同學們開始有些不耐煩,這也難怪,用助教預先處理好的牛蛙來實驗便行了,浪費整組的時間,全都算在我帳上。我才驚覺,這般自告奮勇的嘗試,多麼自我中心!同學們一雙雙銳利的目光刺在我的頸後,使我全身發麻,無助的我只敢盯著手中的牛蛙。牠沒有回應,頸後也刺著一根針。

  我前額上的脈搏又大力跳了幾下,才終於硬著頭皮將針回抽,幸運的是牠絲毫不動。我還以為會感受到生命力從掌中消散流逝,但什麼都沒有。我鬆了一口氣,隱隱的雀躍正在擴散,這次無需猶豫了,我俐落地將探針向後插進脊髓,牛蛙的的後腿劇烈踢了起來,我早有準備,左手牢握,右手如同迷你的杵,重複搗小米般機械性的動作,破壞牠的中樞。

  這時我不再將牠壓制,而是高舉在水槽中間,搗小米的同時觀察著牠。原來牛蛙這麼大隻阿!我心想,如此健壯肥美,也難怪常常被當成菜餚。牠的腳踢漸漸止息,我感到握住的身軀逐漸癱軟,肌肉不再彈性緊繃,長長的舌頭從嘴裡鬆垮掉出,接著尿液由排泄器官一灑而下,其中三滴從水槽反彈,濺上我的實驗衣,就在我姓名的下方,繡上了牠泛黃的印記。

  旁邊的同學倒抽一口氣,我也皺起了眉頭,那味道確實不好聞。

  但我仍持續手邊的工作,直到 30 秒後牠的雙腿抽搐結束,我確認性地捏了捏牠的大腿,完全伸直鬆軟,可以進行實驗了。牠即將被開腸剖肚,然後我們會吊起牠還在運作的心臟,以測量牠心肌的收縮能力。

  同學們馬上接手,井然有序地釘住牠的四肢,剖開腹膜,分離臟器。我則坐在一旁,眼神呆滯。也許是取走生命令我餘悸猶存,更可能是實驗室的冷氣令我頭疼。實驗數據開始被記錄,儀器上的波形起起伏伏,我們又注射了一劑副交感神經抑制劑,只見牠的心臟抗議似地越跳越急,宣洩出所有憤恨的心音,卻沒人在聽。

  「啊!」

  突然同學一聲驚叫。我順著她手上的鑷子,看見牛蛙的心尖處,被夾出了一個裂縫,每收縮一次,紅紫色的血就汩汩冒出。

  「對不起對不起⋯⋯」同學不停道歉。這隻牛蛙無法再繼續進行實驗了。

  什麼?沒有其他人敢碰嗎?真是麻煩。我起身,把牛蛙身上的儀器拆掉,將牠捧起來,仔細觀察牠因為受傷鬱血,而越來越膨大的心臟,像是快被噎死,卻又無法停止進食的胖子。

  於是我緩步走到教室旁的生物廢棄垃圾桶前,把牠倒了進去。回到實驗桌時,同學們給予我崇拜式的眼神,而桶裡牛蛙的心臟,我猜仍在緩緩跳動。

散文組評審獎
我與我所豢養的獸-鄭龍驊(台大醫學七)

  獸並不喜歡被禁錮,但是人人都想囚禁祂。
  獸也不喜歡乖乖吃藥,每次總會咂著舌頭瞪著我,又怒視又無奈的像在撒嬌。獸說藥會讓祂的牙齒軟化,視線模糊,骨頭像散了一般孱弱。獸想要充滿活力,橫徵暴斂的感覺。
  我是愛獸的,但我不知道獸究竟愛不愛我,或者對祂們這樣的物種來說,沒有人類所謂的這種軟弱虛無的愛恨與對錯。但我知道獸需要我,正如我需要祂一般,互相豢養,餵以日常的泡沫和渣滓,終究是最忠實的、無法割捨的陪伴。我曾經騎了好久好久的車,沿著筆直的公路,才找到一個堪稱陽光燦爛的地方想把獸放養。獸那時沒有反抗,我想祂是懂的,祂懂得豢養祂所必需付出的代價與責任。祂默默趴了下來盯著我倒車離去,回程的路上我放肆地哭了,連獸都能如此拋棄的我究竟算什麼,除去獸我也將一無所有。回到家開了鎖,才發現獸早就蜷在沙發上面睡了等我,椅頭暖暖的,不知道等了多久。在這樣的城市裡頭,養獸是辛苦的,然而強制把獸割除的時候,我總覺得原本就已殘缺孤寂的自我更這麼碎裂了一塊,顯得更加單薄。獸與我已經形成了精美的互文,無法獨存的相互定義。我抱著獸時並不敢問祂是怎麼回來的,獸知道我愛祂,或者更精確地說,我離不開祂。
  我與獸是在17歲的雨季相遇的。獸其實早就在那了,但我還沒有辨識出祂。我早該辨識出來的。幼時便常在房間踩到一根羽毛、或者一灘濡濕的食物殘渣,甚至瞥見灰黑模糊的身形,但直到那個雨季,坐在地下室看著雨水從潰堤的氣窗汩汩灌入室內,我才真正認識獸的存在。是的,獸喜歡雨,每當空氣充滿雨前特有的泥味時祂總會興奮地探出鼻頭嗅聞,直到第一滴雨終於落下,便伸出頭來,舌頭末端滴著唾沫。嗨,我意興闌珊地對祂打招呼。
  像我們這樣養著獸的人,總是不知道獸什麼時候出沒。我自然曾嘗試過歸納模式,雨天、欠缺睡眠、一大早把自己趕出床舖通勤的時候,但也不僅是這樣。獸總會無預警竄出,在我腳邊自在穿梭,似乎在嘲笑我對規律的偏執與妄想。像我這樣渴望控制的人,對獸是畏懼的。我希望控制成績、精算生涯規劃、掌握天氣、操弄人的喜怒哀愁,我喜歡杞人憂天未雨綢繆,喜歡把所有最糟的可能都焦慮過一遍再去做,通常也都可以做得不錯。控制讓我覺得自己終於安全,沒有什麼能夠搖撼我,沒有意外也就沒有驚喜,無論發生什麼都是命中注定,沒有不定項、沒有隨機變數,在自己的渺小世界中做個饜足的上帝,神說有光就有光。然而獸卻簡直是控制的反義詞,我試著把祂趕進籠裡套上項圈,果然被掙扎撕咬;試著置之不理,祂就坐上我胸口,用龐大的黑影望進我的眼睛。獸要讓你知道祂未曾離開,比最最炙熱的戀人還要忠貞。獸是布朗運動,水中隨機顫抖跳躍的花粉,是反其道、偏向虎山行。
  第一次想要把獸當作一個需要處理的「問題」,則要等到更久以後的冬天了。總習慣以獸的活躍程度作為我的生命的斷代史,好像除了獸之外的生活就都不曾存在。確實有時站在獸旁邊往四處張望,只看見一片空白,記憶的缺陷讓人不安,好像直接被挖去一整塊果凍狀的腦區。獸就這樣漸漸坐大,成為了比果凍還堅實的存在,徘徊在咖啡店憤而離去的女孩臉上,獨自坐在廣場長椅上看去滿佈煙霧的101跨年煙火,還有月光下男孩赤裸的身軀。在獸的吞噬之中,我開始養成深夜哭泣的習慣。黑暗來襲時就只剩下我跟獸,獸盤坐在我身邊專心盯著我墜落,任憑我的身體被思緒帶離,畫面不斷跳接閃現:我辜負與辜負我的人、替換迅速猶如替換溽濕被單枕頭套的男體、蜷縮在角落努力壓抑憤怒的小孩、讓人仇恨而模糊的面容。獸知道我已不在這裡,祂的表情似笑非笑,彷彿已經饜足,但卻仍吵著還要。好像無情,但我知道這就是「習性」,是本該如此,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沒有情意的公理定義。
  於是我開始搜尋馴獸師。馴獸師本身就是與獸一樣有趣而神秘的存在。如果獸有圖鑑,那麼也該替馴獸師們製作一本,各種星等、屬性組成、特殊技能與攻擊力防禦力爆擊率。觀察馴獸師所帶給我的樂趣不亞於觀察獸。說樂趣其實有些故作鎮定,馴獸師與獸都是擺弄我情緒與軀殼的存在,有時候我會把自己交出去試試看會漂流到哪裡,有時突然慌了只得趕快把自己撿拾回來。第一位馴獸師說我面對獸太過軟弱而不夠努力,第二位馴獸師說其實我就是對獸太過努力太過認真,第三位是戴著口罩微笑的療癒系暖男,第四位則只在意我有沒有按時吃藥。
  後來我又開始參加像我這般養獸人的聚會。那時我才知道,其實人人都有著那樣一頭獸,只差在獸是否曾被辨識、夠不夠可控、能不能被旁人所理解,或者被馴獸師們標記到圖鑑上,成為必須被移除殺戮的物種。於是養獸人都是纖細敏感的,與獸這樣的物種相處,必須時刻察覺各式具體與抽象的蛛絲馬跡,難免顯得有些神經質,瞪著蜘蛛般睜大抖動的眼睛,用佈滿刀痕的手向外試探。聚會中養獸人把弄談論著彼此的獸,就像挺著肚皮的中年男子炫耀跑車,或者喝著下午茶的貴婦們玩賞名牌包。把獸從白日的禁錮中釋放出來,頓時成為日常不可見的奇幻空間,屬於共謀者的秘密結社。人們時而嬉笑時而皺眉,開著黑暗的無聊當有趣的玩笑,獸與獸在旁追逐嬉鬧,扯著對方的尾巴腿腳。原來每個人的獸,都有著大相逕庭的姿態與習癖,狠狠地啃噬嚙咬、或者秘密地小口蠶食鯨吞。於是C偏好在獸出沒時割傷自己,把刀片握在掌中看鮮紅的血液滴在地板上匯聚成一灘,倒映出獸的輪廓;或者像P用物質餵養獸,但也不知這究竟是在企圖麻痺、毒殺,還是放縱祂,獸有時候看似睡倒了,有時又陷入狂暴。
  與養獸人的聚會使我對獸自信不少,原來獸是可被辨識、可被談論的,而被說出口的瞬間,獸的氣燄彷彿就已立刻削弱許多。我開始想要扼殺獸,與獸搏鬥的過程於焉展開。日日儀式般地虔誠練習馴獸師們指導我的各種技巧,腹式呼吸、正念減壓、冥想靜坐,躺在床上漸次用力緊繃每寸關節肌肉,再逐一鬆開。當然還有藥。睡前的那顆鎮靜劑讓我遁入迷醉的夢境中,清早再補顆緩釋型的抗憂鬱劑迎接亢奮、喜樂、充滿動機與肉慾。然而獸卻絲毫沒有稍歇的跡象,總是在我掉以輕心以為祂早已遠去時,從暗處竄出咬我一口,或者撲抓我的腳踝,常常讓人因此狠狠跌了一跤。有時甚至不禁懷疑,藥雖然看似束縛了獸,但也暗中餵養著獸,在沉默裡漸漸壯大,蟄伏等待再次奪取對我的主控權。這樣的對峙讓我恐懼,我愛獸,但也想扼殺獸,正如我愛世界,卻也總想銷毀一切。
  我必須採取更積極的行動。首先是在獸出沒的時候多吃兩顆預先囤積的藥物,像撲火一樣追逐能夠與獸一同陷入昏睡的迷醉感。在我還沒來得及注意的時候,已經開始澆灌以烈酒,把藥丟入金黃的液體中,看著它起泡溶解再一杯杯追著飲下。暈眩嘔吐時有種自毀的快感,殺不了獸就抱著祂一起死去,在相殺之中以某種扭曲的方式戰勝了獸。然後也習慣在獸特別固執地盤踞時,撞擊自己的頭部,隔天摸著隆起的血塊,浮現嘲弄般變態的滿足。其實也有思考過使用更加銳利的器具,但因為太過畏懼刀刃於是作罷。
  獸依舊隨著我餵養的思緒、痛楚與菸酒藥物一同成長。獸醒來的時候,我就必須躺下,用盡生命所有力量緊咬著牙關發抖喘息,忍受獸在心口的兩個極端大力衝撞。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一切就結束了,獸會在我耳邊勸誘,只能裹在棉被之中看著天色漸漸暗去,沒有開燈也不敢動彈,不敢做出任何決定與行動,不知是在害怕真的跳下去,還是害怕發現其實跳不下去。
  在某次矛盾激昂的爭執過後,我再也無法忍受獸的存在與流竄,在我混亂、戰慄、顫抖的身邊打著呼嚕,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無辜地舔舔我的手指。我太氣獸了,決定一次吞服掉身上所剩的幾十顆藥。我的知識足以讓我知道這樣的劑量並不會迎來死亡,我只想要強制關閉被獸佔據的所有意念,關閉獸所牽引的,不斷旋轉掉落的迴圈。沒有間隙沒有終點、不知道何時才能觸底停歇的墜落讓人感到失重,只剩疲憊與反胃,只能期待藥物帶來最終的毀滅。如果深黑的洞沒有底,那就自己製造底,觸地的那一刻可能疼痛以致暈厥,但你知道自己終於抵達最深的低點,終於不再下墜,只需要趴在地面等待、休息,或許某天甚至可以往上攀爬。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當下是對獸之勸誘的屈服,還是在自我選擇的崩壞之中奪取一些能動性,包裝成諷刺嘲弄的反抗。下定決心之後一切就又簡單許多了。奔馳的獸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獸用思緒細密編織、裹著心口的網,刹那消融鬆脫,咻咻旋轉的意識停止了,獸與我都專注地看著眼前堆得似小丘般的粉紅色小藥片,一口一口虔敬地數算著吞服的數目。其後的記憶變得片段而破碎,一切比酒精更加讓人昏醉,感官卻又如此澄澈、強烈,一部分的自己彷彿抽離,陪著獸沉默地站在我已然失序的軀殼旁邊,冷靜看著藥物擺佈我的手腳,執意進行旁人無法理解的行動。我想要消滅一切與獸緊密相連的痕跡,在廚房用力摔碎幾年前離去的人所贈送的生日禮物馬克杯,陶瓷迸發彈跳碎裂;用盡氣力吼叫;翻箱倒櫃找出一大疊通往過去的書籍信件,努力撕碎想在流理檯上點燃燒毀。驚惶的室友只能急尋也在養獸的鄰居好友支援,在威脅被強制送醫之下,我被帶離到相對安全寧靜的地方,才逐漸睡去。
  醒來時我最先見到的就是獸,還在那裡,不曾撼動、不曾消減,陽光下顯得如此清晰,簡直可以細數祂背上的毛髮,還有鬍鬚輕微的震顫。我是不是,不可能擺脫你了,我輕輕對獸說。獸沒有回答,沒有微笑,也沒有悲傷,只用乾淨的眼睛回望我,裡頭沒有解答,也沒有疑惑,倒映著我的面容。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撫摸祂。
  我還是恨著獸,但也不那麼急著殺掉祂。獸堅定、狡詐又溫柔,安靜得震耳欲聾。獸知道我愛祂,除了愛祂之外我別無選擇。
  獸就是我,我就是我所豢養的獸。

散文組評審獎
距離-孫慶語(長庚醫學六)

  「你不覺得,醫生和病人的距離太近了嗎?」
  當我和同學跟在老師後面查房時,他沒頭沒腦的這麼說。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特別注意過這件事,但如果你留心觀察——在門診的時候,病人和醫師的距離隔著桌子是一公尺;病房又更近一點,大概只有三十公分;手術台上完全就是緊貼在一起了。
  人類學家Edward T. Hall認為人會因時間與地點,有四個不同人際空間距離:和至親或愛人擁抱和接吻的十五到四十五公分,和親密朋友交流距離四十五公分到一百二十公分,社會中常有的交際是一百二十公分到三百五十公分,公共場合的交際則超過三百五十公分。人類學家說這樣的距離可以讓我們保有良好的人際關係,但我倒認為這是為了避免傷害。

  大家有住院或是陪親人住過院嗎?可以的話最好不要有,不過這種事通常由不得我們。
  如果有的話或許會有這樣的經驗,每天早上被主治醫師吵醒,噓寒問暖後又問護理師人的傷口引流量點滴量,對身邊的住院醫師下達指令抽血照X光停掉利尿劑,後面跟著探頭探腦帶著困惑緊張還有睡眼惺忪眼神的醫學生——那正是我。
  臨床教育的前兩年沒什麼接觸病人的機會(這點讓也可能是病人的我非常安心),我們是主治醫生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觀察,拙劣又奮力地模仿,而我在那個時候遇到了腎臟科的阿嬤。

  阿嬤住在靠窗的病床上,頭髮銀白細軟,雙頰凹陷,臉上突兀的大紅色口紅張嘴時變成地表上的一道大裂口,身材瘦小乾癟,雙腳纏著白色厚重的繃帶再用支架固定,雖然虛弱,但眼睛很是明亮。
  當我還在疑惑繃帶下端露出來乾枯堅硬如木炭的物體是什麼,ㄧ旁的護理師開始拆解那些繃帶。
  「阿嬤幫你換一下藥噢!」學姐溫柔的這麼說。
  我這時才驚覺,剛剛懷疑是人造物質的東西其實是阿嬤的腳趾,小腿以下全都黑硬得發亮,膝蓋處整個斷開僅以皮肉黏著,傷口暴露在空氣中,油亮透明的黃色脂肪帶著血絲、股骨頭和脛骨頭突出,藥膏是溫潤的白色,和下方的黑形成強烈的對比。
  其實至今已無法確定記憶中的景象是否真實了,只記得阿嬤的表情看起來是痛的天人五衰,同學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我則沒膽的撇開視線。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壞疽(Gangrene),醫學上的定義是因為缺乏血液循環造成身體組織壞死和腐爛的症狀,常見於糖尿病末端循環不好的病人。
  常見,所以也不是太特別,或者說很普通,隨便一間醫院的內科病房都有好幾床吧?
  「好痛⋯⋯」阿嬤的臉痛苦的擰在一起,手向前伸,像是想抓住什麼。
  「忍耐一下喔!」護理師一邊這麼說,一邊加快換藥的動作,但又因為怕牽動傷口而綁手綁腳的。
  「看這邊,不要看下面!」老師站在病床旁邊柔聲的安撫,但沒有其他動作。

  當時跟的老師是個非常年輕的主治,高高瘦瘦,頭髮有點少,帶著細金屬邊框的橢圓眼鏡,聲音溫柔又知性(我一直覺得腎臟科醫師是內科醫師中看起來最聰明的),和那種資深的主任比起來是乎更了解我們的程度,總是很有耐心的每天教我們一點東西,問問題答不出來也不會挨罵。我很喜歡這個老師,但卻很不能理解,他為什麼不握著阿嬤的手呢?阿嬤看起來是這麼的痛。當然這沒什麼用,效果不如一顆長效型的嗎啡,但為什麼不?

  「原來這麼嚴重的骨折居然不用縫合也不用截肢就這樣用繃帶包起來放著」我和同學交換著疑惑,借了台電腦打開電子病歷,洋洋灑灑一長串紀錄還需要滾動游標才能看到最下端,暗示阿嬤已經在病房住了好幾個月。
  老師從後面經過看到我們在讀病歷就停了下來。
  「這個阿嬤啊,我從住院醫師就開始看他囉!」畢竟台灣的洗腎技術很好呢!老師這麼說,「她每次來都堅持要化妝,以前自己畫,現在就請菲傭畫,口紅塗成那樣她才開心。」
  「膝蓋的骨折不用處理嗎?」同學這麼問老師。
  「他的腳其實是上次來洗腎的時候搬斷的,本來應該要開刀看要截肢還是接回去,但是年紀這麼大又洗腎,大家都說high risk,外科說敢麻就開,麻醉科說敢開就麻,家屬幾乎不曾出現,也只能這樣僵持著。」
  發燒了就打抗生素,腎指數上升了就去洗腎,就算用簽了DNR(拒絕心肺復甦術)的標準,也可以再撐好幾個月,如果有所謂的上半身活著,下半身卻已經死去這種事,大概就像是這樣,老師的語調平靜,很難想像過去經歷了多少有效無效的治療和溝通。
  原來老師和阿嬤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我感到不可思議。
  羞愧得不可思議。
  我對於擅自覺得老師吝惜於伸出雙手而感到羞愧。在根本就不清楚這個病人的過去病史,不清楚什麼樣的治療對她最有利的情況下,我沒有知識,沒有技術就算了。
  居然連同理心都這麼自以為是。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時候想起高中的同學。那天我到補習班的時候看見她趴在桌上,臉埋在頭髮害臂彎裡,整整兩個小時的課,她一次也沒有抬起頭來。我輾轉從別人那裡得知她父親過世了,我很喜歡這個同學,想要愛她,試著模擬她的想法,聽到這樣的消息不知道是震驚多一些還是無助多一些?最後卻只發現自己不知道怎麼安慰一個在還穿著制服時就失去至親的女孩。
  那我自己難過嗎?
  對於「至親的死亡」大家有多難過?
  對於「好朋友的沒見過面的父親的死亡」應該多難過?
  又對於「有過交集的人的死亡」應該多難過?
  難過不能假裝也不能勉強,它只是一個結果,在你投入心力、投入情感卻再也沒有回報之後的生理反應。那我們又有多少可以投入?
  你知道嗎?我們都以為和對方說心事是親近、喜歡的表現,但和別人訴說自己的痛苦並不真的那麼困難,大家總是滔滔不絕的講著自己的事情,渴望分享,渴望被同理似乎是種本能,傾聽別人的痛苦才真的困難。你必須去同理他,那才是真正的拉近關係,這樣一來,如果他受傷了,你也會覺得痛。

  「還沒開始救人,就在那邊擔心自己受傷,是不是很沒醫德。」
  「是因為想靠近病人,才擔心這些的,如果一開始就打算保持距離,也不用想這些了。」我答的理直氣壯。
  「你想要靠多近?」
  你要靠多近?在之後的日子裡,這樣的問題時常困擾著我。當影子得時候,我們看到許許多多的醫生,同學們當然也諸子百家各有所好。醫生不是機器人,在當前的勞動環境下,醫師誓詞中的「奉獻生命為人類服務」幾乎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感覺。我看過學長姐為了急救失敗的病人在樓梯間抱頭痛哭,或是在餐廳吃飯時悵然若失的說今天早上來打開病例才發現自己主照護的病人昨天半夜已經走了,也看過主治醫師們在晨會上為了術後感染死亡的病人互相破口大罵。
  未來呢?等我們不能再躲在後面當影子的時候。

  我在腎臟科每天都要跟查房,但每次到那間病房阿嬤不是被推去洗腎就是去做各種檢查,床常是空著的,不用再目睹那酷刑一般的換藥場面,我其實暗自鬆了一口氣,而再次看到阿嬤已經是換科前夕。走進病房的時候阿嬤還是老樣子,乾癟的臉上畫著鮮豔的口紅,聽護理師說昨天晚上發燒,又加了新的抗生素,精神不是很好。我看著老師沈默的臉,病房的窗外還是隔壁大樓的病房,阿嬤的床上堆滿了玩具,阿嬤喜歡吃布丁,阿嬤曾經是百貨公司銷售員,阿嬤被困在床上,我們站在床前等待老師下達指令,但老師只是沈默。
  「阿嬤你想開刀嗎?」老師彎下腰,靠在阿嬤的耳朵旁邊說話。
  阿嬤點點頭。
  「可是開刀風險很大,搞不好一不小心就回到天上了喔!」
  這次阿嬤沈默了很久,最後,才又緩緩的點頭。
  「在幫我會一次外科,然後也要聯絡家屬。」如果問我堅定是什麼,我會說聽起來就像這樣。

  在往後的實習過程中,我時常會回想起腎臟科的阿嬤,想她最後手術不知道有沒有成功,卻始終沒能鼓起勇氣去查病歷號。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的預感,是關於畢業後的我們,將會在「醫院」這個嚴苛的沙漠裡遇到超乎想像的難題。我們每天拼命掙扎、克服,不久之後,也會摸索出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偶爾也會回想起求學過程的迷惘徬徨,一邊喝酒一邊和同事說「那時候真是天真的可以呢!」之類的話。
  人們想要擠在一起取暖,卻又怕靠得太近會受到傷害,我們就像是那些停在電線桿上的麻雀,既不黏在一起,也沒有誰掉下去,摸索著最適合彼此的距離,取暖的時候不會被灼傷,睡著後也不會被凍醒。

散文組佳作
太初-游鎧縵(中國後中一)

  他拿手肘靠在車窗上,身體隨著車身輕微搖晃起伏,眼神跟著行駛的軌跡掠過路旁一個個行人,既不匆忙,也不眷戀,但在錯身而過的一瞬間的的確確產生幾分「來不及」之感。他會跟著慣性微微偏過頭,瞥視過一個又一個人。那姿態那神色,恍若擦肩而過,便從此錯過;也彷彿人海茫茫中,一個又一個尋找,然後回眸。
  他沒有找誰。
  也沒有等誰。
  在這個城市。

  這城市的風景熟悉而陌生,一半便融在他的身體裡。然而熟悉裡沒有她,陌生裡也不曾有她。哪怕他明白她也時不時的停駐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但在這一片的熟悉與陌生之外,彷彿便是荒漠,無法填補,也不屬於這一切。
  他不曾刻意抑制想起她。疼痛、翻滾、窒息、淡漠——他也不曾刻意告誡自己不要去想。
  但如今他很少再想起她。於他而言,她留在了那個城市。哪怕她不認為,那城市也已永久的成為她的一部分;而他也是。那城市於他血液中的養分便有她的存在,只要在那城市裡,他便會想起。他便會想:在這裡,或是那裡,又或者哪裡,是否就會與她相遇;或者這個人,那個人,下一個人,是否她就在人群裡。
  他從不否認思念,也不否認想再見她一面。但他總是掩飾得很好。只不過是在遇見每個人時,都以為又一次與她相遇。蜂蜜色溫潤沉穩的手工皮革包、淺色碎花的洋裝、走路的步伐、站立的姿態、側臉的弧度……好幾次他都幾乎脫口而出。然而他對她的一切是如此熟悉,足以讓他霎時嚥下舌尖的名字。可他無法平息劇烈鼓動的心跳,也無法控制收縮的瞳孔、踉蹌而頓的腳步。他會呆立個幾秒,感覺人潮從他身旁喧囂而過。那城市總是擁擠,撲面的氣息如浪般拍上沙灘又更快的退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再遇見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希望遇見她。他想他已經能夠承受,但他同樣不確定他究竟能承受些什麼。是她相見不相識?還是她避而不見?是遺忘?又或是厭惡?
  他不知道。
  但他漸漸明白他沒有再希望任何事,也漸漸不再設想任何事。任何關於她的事。

  他知道恨是很難的。哪怕怨恨,也是不容易的。他不是沒有怨恨過,只是非常、非常短暫。往往很快就被巨大的疼痛和溫柔,以及酸楚給淹過。
  於是他離開了那個城市,隻身前往異國他鄉。她曾停留於此,因此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因她而來。在那兒他失去了語言的憑藉,讓他升起被撕裂的錯覺。曾有人聲聲呼喚著他的名字、說著最雲淡風輕地問候。她的聲音已經非常非常遙遠了。他完全可以回想起她叫他時的眉梢眼角、細微的抑揚頓挫,和他的名字在她口中轉出的起伏聲調。熟悉的溫柔原是遠方吹不過洋的風,然而唯有那聲音越過重洋,卻帶上沙礫削刮地銳利,疼。
  他的心一如北國的嚴冬,冷寒如冰,又如深深的、化不開望不盡茫茫一片天地寂靜的雪,每走一步都是傷心,每吸一口氣都是疼痛,每看一眼都是無休止的追尋與嘆息。他聽了無數的音樂,寫下無數文字,帶著憂傷而往,又披著凍結的傷口而回,終於化成言語,吐出在歲月間,卻從來也沒有一滴眼淚。
  只是很痛、很痛,痛得肺腑皺縮成一團般翻絞、的的確確會呼吸的痛。然後疼痛漸退,變成一陣陣溫柔的牽痛。它是一道逐漸癒合卻不會消失的傷痕,一開始就深入筋肉,所以無法真正的恢復如初。
  如今疼痛消退,最後一點溫柔的牽痛也幾乎消失。他很少再想起她,偶爾會驀然湧起深切的情緒,不經意地撞擊他的胸膛,引動他扯扯嘴角笑一笑:噢,原來想起她是這個感覺啊!原來現在想起她是這個感覺了。

  那既不是漠然,當然更非怨恨。這城市的陽光總是如此溫煦照人,寒意也從不刺骨逼人,彷若溫熱的泉水,緩緩流淌而過。他有些懶散,享受這股暖融而懶洋洋的勁。
  恨一個愛過、在乎過的人是多麼的難啊!他曾經那樣的深愛,於是連恨甚至怨的餘力都沒有了。哪怕愛和愛過已是不同,但愛過的痕跡那樣深刻的在他靈魂深處烙下印記,讓他連說「不愛了」的力氣也沒有了。每當他回想起,過往便如同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那些疼痛變得微弱,她的樣子依舊鮮明,只餘那些溫柔的、曾經相互瞭解的、不必強求的、不再只餘遺憾的美好,讓他不由得眼眶濕潤。每當他提起,總是不帶詆毀、也不帶批評。哪怕再苦澀的記憶在他口中也都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散發著微微的光。

  日光折射過大片玻璃,有些熱,但明亮、溫煦,隨著車身搖晃而蕩漾。過往的、現在的時光彷彿也被揉碎在這片波光裡。他看著窗外或招手、或等待、或疾步而過的人們微笑了。這城市的律動攀附在他的血脈裡,陌生卻又熟悉。而這片陌生裡沒有她,熟悉裡也沒有她。他知道他絕對不會在這群人中看見她——噢,哪怕看見了,或許他也能微微一笑。
  他曾無數次在疾駛的車上孤身想念;曾經無數次對著遠去的城市承認自己的想念,與說再見。話語的決絕固然是一道門檻,然而終究比不上他打從心裡承認他曾深愛過這件事來得讓他釋然。
  一切伊始,也是一切的終末。反之亦然。
  他曾經如同一道光穿透她渾沌的世界,而她的灰濛也曾撫慰他熾熱灼痛的傷痕,相互交織成近乎融合的一體。雖然最終他們畢竟無法成為平衡的一體,雖然最終她連好好道別的機會也沒有給他,便決絕地轉身而去。
  然而他是多麼的想念她。
  他強烈的思念她。當一切都變得柔和而美麗,她仍是他心上蜿蜒不去的一道傷疤。但是,他仍然想念她。於是他非寫不可。當這些文字都化成灰,或許,她便不會在他胸口了。
  但在此之前,他只想問:「你⋯好嗎?」

散文組佳作
拼月亮-2.5代cephalosporin Flumarin(陽明醫學五)

昨天和榮聊到用手機怎麼樣都拍不起來的月亮。
我跟她說,想起來這真是一件讓人慶幸的事。
榮問我為什麼?
我想了一下告訴她:每次在IG上看到美美的風景照都會有點生氣,覺得像被去脈絡的廉價高潮。
榮笑說很有趣,然後就沒有再回話。
她總是這樣,不介意在任何時候打開或放下手機,隨興地結束一段對話。
其實我想說的不只是這樣,只是一時想不到更好的說法。而暫時用了一種過度簡化、誇張、甚至有些刻意討好的拼貼語句。畢竟同樣的句子大概也可以拿來形容選前之夜、俱樂部脫口秀,或文青的臉書貼文中從張愛玲小說剪下來的句子──其他一百種毫不相干的東西。

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一些無論如何努力都說不清楚,美麗卻充滿歧異的事物。我沒辦法拍給你看,但無論你在多麼遙遠的地方,只要看著高高的月亮,就能夠對於我正努力傳遞的事有一點點基本的了解。儘管那種程度的了解,與我心中的月亮大概一點關係也沒有。但至少你知道,我們談論的是那個誰也不能獨佔、調色、複製的此時此刻。當我想要和你分享今晚的月亮,就必須把構圖、光線、對比全部丟開。站在窗邊、院子裡或馬路邊,無論你在我身旁,或在遠方的電話上。兩個人仰頭望著,圓滿或是缺角的,如銀鏡或長痘疤的,像蛋黃或是春捲皮的。拿著兩個不太一樣的月亮試圖拼在一起,就像人與人之間在彼此身上做過的所有努力。雖然說不清這些努力的過程究竟是甚麼,但大概也還算是某種值得好好紀念的東西。

有一陣子很流行一種說法,把所有一如愛情、友誼、人生的意義,這類人人急於追求的東西,巧妙地導引成為這一切追求的「過程」。大多時候這樣的說法讓人難以辯駁,卻也無比狡猾。像是一邊安撫那些一無所有的傻好心人,再委婉地怪罪因為一無所有而一蹶不振的人。

然而,拼月亮的過程卻與這些狡猾的說法有著根本的不同。它並不通向任何更重要的地方,沒有開花結果的愛情或是撥雲見日的人生道路。只是在簡單的情境中,試圖召喚一個高度私密,在記憶的深處承受高壓,結晶複雜的形體。一顆將鄉愁、團圓、愛情、無常、吃便當、蒙古人、貝多芬、陰謀論、兔子、割耳朵、媽媽、吸血鬼,全部壓在一起的星球。

對我來說,我和榮的談話也總是在拼月亮。而且是這座城市遙遠的兩邊,有著一點時差的月亮。當我們聊起「腳踏車」或是「老派」,榮拿的是前男友送她回家的午夜;我拿的是聽長輩轉述,那個在村裡騎車到處為人理髮,我沒機會見到的阿公。榮那邊的城市有著午夜酒館跟赭紅色的夜空;我這邊則是清晨的觀音山與浩浩蕩蕩入海的淡水河。我們在完全不同的風土中熟成,並且把對方的那邊當成另一種熟悉卻有著異鄉情調的生活。用大約十比一的方式混合而成,榮的調酒師男友大概會給這兩杯飲料,取一雙相對又相扣的名字。像是我們拼的月亮那樣。

想到這裡,就覺得我和榮像是用沒有對準的描圖紙畫出來的兩個人。總是在做有著不同目的,結果卻無比相似的事。我的百無聊賴以及榮那顆敏感的心,讓我們都更容易被這座城市承載的龐大資訊中,邊角的碎末所製造出來的背景雜音嚴重干擾。明明在不同的捷運路線上(熟悉城市歷史的人或許知道,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地的關係如此密切),卻都記得從某個時候開始,或許是某個同樣神經過敏的工程師做了微小的調整,車廂轉彎的時候不再發出神秘的咻咻聲。或是那些在捷運站賣愛心筆的人,被路人拒絕,轉身之後微妙的神情。這是我們的月亮裡,成分相似的雜質。比起那些如同林奈物種學裡二分法的人格特徵,這些在靈魂上飄舞的雜質反而更加讓人感覺到秘密的默契。

同時,我們又是現實意義上完美的陌生人,一點也不需要為對方擔心,在這樣的設定裡,毫無顧忌地向彼此交出自己好像容易許多。或許是榮總是會對我說:「怪人很好啊!我喜歡怪人。」以至於所有脆弱、狡猾,與道德上一點也站不住腳的私心,也能夠鬆一口氣地丟給對方。我們拿出來的月亮理直氣壯地帶著自己的陰影,匱乏、黯淡、卻也無比誠實。

這時候的誠實,跟美德一點關係也沒有。

既然我們都不是需要對彼此負起責任的人,那麼說謊跟誠實在許多意義上,就沒有太多的差別了。「如果我必須對一個人誠實,那本來應該是我自己。但我卻寧可選擇你。」榮這麼對我說。一點點多餘的情緒也沒有。當我真正理解了她的意思,才明白這是多麼自然甚至必然的結果,一點也不需要感到榮幸或負擔。如果有一天榮對我說:「我就是這樣的人喔!」我一定會告訴她:「對,我知道你是。」即便在這樣的對話裡,也是那樣的典型的榮跟那樣典型的我。這或許就是最終極的誠實了,我是這麼想的。

回到拼月亮的事情上,我跟榮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一起拼過一次月亮。我是說,我們討論了家庭關係、貓咪跟冰河。卻從來沒有一起看過月亮。有一陣子榮喜歡在限時動態上貼同一天裡,不同時間的月亮。孤獨的背景裡只有建築物冰冷的窗沿。那些總是遙遠、失焦而模糊的月亮,像是天空的破洞。我從沒見過那樣抽離的月亮。每次想到那些照片,才更加明白拼月亮終究只是一種有著內在極限的努力。所以說,榮,月亮終究是孤獨自由的最後一道防線。儘管我們無比的誠實而口無遮攔,還是有著無法依靠語言或默契交給對方,絕對孤獨的那顆,自己的月亮。

散文組佳作
玻璃-羅皓文(陽明醫學五)

  隔著兩片玻璃,這裡的世界被分為裡面和外面。
  晚上七點二十分,我走到精神樓二樓。我是剛進醫院第二個月的見習醫學生,由於未來成為住院醫師後需要過夜值班,所以醫院安排大五的醫學生們除了白天見習,一週也會有一天需要留到晚上十點,被稱作「夜間學習」。這兩週的時間,我被安排到精神科,位在整個醫院最隱密的一棟大樓裡。
  「你是今天值班的見習生嗎?」學長早些時間見到我後問。「晚上才是這裡真正的戰場,先去吃飽飯再來二樓找我。」
  病房外有兩道玻璃門。第一層的玻璃門是自動開關,任何人都能從外面按開,可從裡面出來需要識別證。兩道門中間的空間有置物櫃,家屬若要進病房,得把自己的包包留下。裡面的第二道門,不論從裡面還是外面,都得運用鑰匙開鎖才能打開門,若沒有鑰匙就得按鈴請裡面的護理師幫忙。
  「你有沒有什麼白天沒機會問的問題,你很想知道的?」找到學長後,他放下手邊工作問我。
  「嗯⋯⋯」我帶著猶豫提問。「比較算是本質性的問題⋯⋯比方說精神疾病真的是病嗎?」
  「關於精神疾病是不是病,我們至今依然沒有答案。」學長開始簡介精神醫學界一再嘗試找出精神疾病存在的生理證據,尤其現在以影像、腦波等方法想找到患者腦部有沒有在結構、功能上有所不同,但至今還沒有出現決定性的證據。
  「所以精神疾病很可能不是病。」
   我心裡頭還是存在疑惑,所以疾病必須要由生理來定義嗎?疾病的定義又應該是什麼?我心裡真正想問的問題應該是,就算不是生理異常,那心理異常本身究竟算不算是病,如果我們能藉由化學藥物影響病人的思考運作,讓人的「病情受控制」,那表示我們的心理狀態存在一個正常的界定範圍嗎?人的精神自由是否又應該被社會普遍的「標準值」所約束?
  這些疑惑在我的心中困惑許久,也許是從小薇住進精神病房的那一週開始吧!小薇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受憂鬱症折磨了好一段時間,在出現自傷的念頭以後,自願住進精神病房。
  「有時候你情緒上來的時候,我實在不知道我應該把你看作病人還是朋友,」我對小薇說。
  「有不同嗎?」
  「我也不知道。」這項疑惑直到現在還是沒有解答。
  「所以,」學長說,「我們目前還是都用症狀診斷沒錯,也就是運用經驗來界定,觀察病人生活的能力是否受到影響⋯⋯」
  外面突然有一陣聲音打斷他,聽來有些類似警鈴。學長一聽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
  「三樓!」護理師告訴學長。
  「好!」學長直奔門口,護理師已經幫忙把兩道門打開,「快點跟上!」學長這才對杵在後方的我大叫。
  到三樓的時候,學長已經在病房裡面。第一道門已經被學長按開,我走了進去。
  「我昨天晚上在這裡被強暴!我昨天在這裡被強暴!」在兩道門中間,我看到一個女生一直從裡面往門上撞,旁邊有三個人正拉著他。
  「快點進來!」一位志工大哥一面推著他,一面抵著門,他用鑰匙把門開了一點縫隙,對我大叫。
  三樓的門是我見習了一個多禮拜都不曾進入的地方。那是小薇以前住的病房。進門之後往左邊轉,數到第五間房間便是小薇的病房。
  「過來!」看到我呆著,志工大哥再一次的吼叫。
   我往前走一步,志工大哥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門打開,把我拉進去,再把門鎖上,不讓那位衝撞玻璃門的女生有一點機會。即使外頭就清楚在眼前,可對他們確實是另一個世界。
  「我昨天晚上在這裡被強暴!我不能待在這邊!」她持續嘗試掙脫。
  「你昨天晚上發生什麼事,你先冷靜下來,我聽你說,」學長盡可能的提高音量談判。「但你必須停下來,我們才有辦法了解。」
  「我昨天,」她開始喘,可是還是用盡力氣的大叫著。「被!強!暴!」
  「你先坐上來,我們好好說。」另外兩名護理師把床推到旁邊的時候,學長說。
  「我不要被綁起來、我也不要打藥,我要出去!」
  「好,我不會綁你,也不會打藥,但是你要自己上來,」學長重複自己的重點。「只要你自己上來,我們就不綁你。」
  她一面喘著氣,一面慢慢的屈服,她放慢速度的時候,原本拉扯著她的手也鬆開了。她坐上病床。
  直到這時候,我才終於有機會仔細的看清楚這個人,她的是個短頭髮、身材矮胖、皮膚黝黑的女生,大大的眼睛當中透露了這世界所有不安的元素。
  「你為什麼想要出去?」學長問
  「我昨天晚上在這裡被強暴,我不能待在這邊,不然我還會再被強暴。」
  「我答應你,今天晚上不會友人強暴你,」學長慢慢的說。「你先躺下來好不好。」
  她慢慢的轉身,看來要接受這個提議,可突然間整個人又要跳起來。
  「我要出去!」旁邊的五人立刻把她壓下來。她被壓在床上,手腳仍全力甩動著。
  「快點來幫忙呀!」一個志工大哥看我在旁邊呆著,對我大吼。我這才應聲上前,壓住她的肩膀。儘管只有手掌接觸,可是我感受的到他全身奮力抵抗的能量。
  我很想哭。我沒有見過人類在精神極限的樣貌,不知道處在世界這端的她是怎樣的痛苦,我看的見她,卻完全無法理解。我想起小薇出院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她說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老,而且世界長得不一樣了,她說她在裡面看到太多事情了。
  「什麼事?」我問小薇。
  「人生的各種樣貌。」小薇說,過往的她是勇於挑戰世界和人的各種樣貌的,她甚至趁著假期到北韓去旅行。可是電話那頭的她,聲音像是一個人竭盡力氣後的喘息,帶著幾分額外的惆悵。
   在出院以後,小薇的憂鬱症還是經常的失控。她特別沒有辦法忍受捷運車廂和台北車站的人潮,若要交通,她會拿起包包裡的畫冊拼命的塗呀塗的,想在焦躁當中找回一絲安寧。
  可是同時,她變的更加狂放。她開始在任何地方跳舞,在房間裡、在系館內、在戶外的草地上、在學校的集合場。她不一定會放音樂,可是一定會邊唱歌邊跳,她沒有學過舞,只是放任自己的身體即興擺動。有人說她看起來好奔放自由,我卻看到純粹的孤獨,孤獨下隱含著躁狂和不安。
  我開始不確定是不是精神病房讓她變了,或是正因為社會以異樣的眼光看待精神患者,讓她逆向操作,以作為患者的自覺,更輕鬆的擺脫世俗眼光、放縱自己的行為,反正世俗的眼光都是那樣的。
  現在我終於看到她口中所說,「人生的各種樣貌」。
  「放開我!放開我!」那個短髮的女孩一直叫著。「你弄痛我了!我好痛!」
志工大哥費盡力氣,終於把她的四肢都綁起來。
  床馬上被推去保護室。
  「我不是思覺失調,我是躁鬱症!我不是思覺失調,我是躁鬱症!」思覺失調症的主要症狀是幻覺和妄想,她想澄清自己是情緒失調,她被強暴不是幻覺。
  「給她一劑鎮定劑!」學長說,至此,我們完整的打破了對她的兩個約定。
  在她被送走以後,我和學長再次進入休息室。
  「像剛剛她說自己在這裡被強暴,這裡怎麼可能有人強暴她?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他現在是受妄想影響,那要怎麼進一步和她溝通就是很重要的判斷,」學長說。
  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的我,突然為精神醫學又更加難過了起來。「因為這件事不可能,所以我們判斷它是妄想。」那位病人完全了解醫師的思維,所以在她極度深信「自己受強暴」為事實的狀態下,她又再強調「我不是思覺失調」。所以,在她最無助、僅能以吶喊來試圖掙脫的時候,她要反覆的強調自己說的是能被信任的,可那些言語卻完完全全被打在透明的玻璃牆上,即使她再相信自己,那些內容都會被醫學經驗定義為「妄想」。
  我完全理解,因為可能性太低,所以不會有醫護人員去查證。可是我又忍不住的去想,真的不可能嗎?如果病人無法取得任何人的信任,那這些最無助的人可不可能反而更容易被針對,成為暴力的受害者?
  這些事情不可能嗎?我們看過很可怕的事件,像是特教學校的集體性侵事件、像是被翻拍成韓國電影「熔爐」的可怕歷史不是嗎?
  想到這,我又倒抽了一口氣。我必須忍住不繼續往下想。
  沒錯,因為我在「妄想」。我開始不確定自己是處在透明玻璃的那一邊。
  十點後,我走出玻璃門、離開醫院,不自覺的開始哭泣。
  在小薇住院時的某一天,我正準備要從學校去醫院探望她,這時正巧接到了電話。那幾些日子裡,若看到不明的來電,我就知道是小薇借了病房的電話打給我的。
  「我好痛苦,來陪我。」她在哭。
  「好。」
  到了她的病房以後,她一直靠在我身上哭。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了好多,關於家庭、學校、人際。在她發病以後,我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她平息,只是拍拍她的背,在這多陪她一會兒而已。
  在小薇的隔壁床有個十六歲的妹妹,她也是重鬱症。妹妹平常都是由她爸爸照顧,她爸爸是個樂觀而正向的人,即使妹妹始終沒有活力下床走動、家裡其他人不來看妹妹,但他仍然每天帶著微笑照顧妹妹。
  這位爸爸在這個時候走進病房,看到了正在哭的小薇,便來安慰她。爸爸說,學長已經來看她了,她得開心一點,因為要開心才有辦法生活,因為開心也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因為有一天我們會回頭看,發現這些煩惱都只是小事。
  這些話感覺上都是老生常談,平日的我會覺得拿這些來和憂鬱症患者,這些離快樂很遙遠的人溝通,似乎很沒有同理心。可是這位爸爸不同,他親身在病房照顧了小妹妹這麼久,看見這麼多痛苦的人,卻依然笑臉滿盈的在說這些話,他的話和笑容頓時變得溫暖而動人。
  「你知道我這些天在病房裡就在想,」這位爸爸說。「好像要快樂真的很不容易。然後我就想到我兒子前陣子結婚,好多人來祝福。我也祝福他呀!我說『要幸福喔!』」這位爸爸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以一種和藹老人的方式笑著,同時彎起身來看著你,幾乎像是要拱手做揖,卻一點都不造作。
  「對呀!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樂呢?可是我後來在想,『要幸福』真的很不容易,人生有這麼多事情,哪有可能每天都快樂?但是我們好像也就只能這樣不是嗎?祝福別人說『要幸福喔!』讓別人看到你關心他、還有人愛他,然後想辦法讓自己的生活快樂一點,這樣而已,不是嗎?」這位爸爸的聲音滿盈著溫柔和朝氣,我也跟著小薇哭了。
  「所以,『要幸福喔!』」
  快樂是在那個世界裡最難以抵達的出口,也是人們竭盡全力想要抵達的目標。
  到了最後,我們還是孤獨的。我們得竭盡全力的找尋能包容自己的愛和力量,然後面對自我的真實和妄想。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FB上貼了一首歌給小薇,寫著「給此生最好的朋友」。小薇在病房裡經常唱著這首歌,我想那是描繪玻璃兩端的人生最好的一首歌。
  「別哭!親愛的人。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們都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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