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屆散文組佳作]馬偕醫學一-洪研竣《Butterfly》
清晨，時值寒假，微冷。距台東火車站不到十分鐘的車程，窗外的景物已從水泥公寓漸漸轉變為一間間磚造平房，車子也逐漸顛簸起來。再過一會兒，我們駛上了環村道路，也就是將達魯瑪克村落圍起來的聯外道路。沿著這條路又行駛了幾分鐘後，車子彎進一個很大的空地，碎石子鋪成，空地上唯一一棟建築約莫四層樓，高舉十架，這是我們辦營隊的地點，也是部落中最大的教會。
這裡的功能已經不只是做禮拜的場所了，更像個托兒所，或是育幼院！我邊吃著尤牧師幫我們訂的三明治總匯邊聽出隊多次的學長講述著。除了教徒，更多是無人照顧的單親小孩。
聽著聽著，我瞥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在一旁吃著吐司，上面抹了一層奶油。他是我們這次營隊的小隊員之一，他叫諾亞，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營隊的目的啊，你要自己去尋找；我們主要是陪伴他們，讓他們不孤單，並且樹立榜樣，懂不懂？噯！學弟。啊！懂懂懂，謝謝學長。
我發現自己吃的是總匯而他吃的卻是奶油吐司。
前往家庭訪問的車上，諾亞跟我同組。車子從環村道路駛入小巷子，在一堵爬滿綠藤的磚牆前停了下來，磚牆旁的小路被灌叢遮掩，諾亞帶我走了進去，兩側是磚瓦壁，他的米奇T恤因為小碎步而飄逸起來，不禁讓我發笑，前方出口處有一隻小黃犬，看見他就乖乖的。
木製家門看上去破舊，我們側身進入房子，右手邊的廚房沒有瓦斯爐，仍然依靠燒柴煮炊；窗戶用毛巾遮著，午後天光撒在窗櫺上，屋內燈光極暗，客廳的掛燈靜靜垂吊，透出一絲絲鵝橙色的光。諾亞說，爸爸出去工作了。
再回到車上前，我看見一隻蝴蝶在諾亞的腳邊打轉，隨後飛往磚牆的角落。
諾亞說，那是黃裳鳳蝶，這裡是牠們的復育地。
他在說話的時候沒有正眼看我。
*
尤哥不希望這邊的孩子喝飲料，我們在營期間只喝白開水，和平常的生活大相逕庭。孩子們很聽話，幾乎將我們奉為來自台北的天使。因為我們的來到，他們可以吃肉，可以吃飯吃到飽，有人陪他們說話，跟他們玩，躲避回家後酗酒爸媽的毒打，這裡是他們的天堂。
學長說，諾亞單親，媽媽在幾年前過世了，繼母待他不好，爸爸又常常酗酒，在學校常常被欺負，還喜歡大吼大叫，沒什麼朋友。我點點頭，望向諾亞坐的位子，旁邊無人。
那個晚上，我就靜靜地坐在諾亞旁邊陪他吃飯，彼此不發一語。
我想起小時候內向的自己，常常成為同學攻擊的箭靶，便當盒在中午會突然地消失，情景是開心聊天吃飯的同學們和一位焦急找尋午餐的小男孩。怕傷害彼此感情的我，只會大聲懇求藏我便當的同學告訴我藏在哪裡，然後背負大家的笑聲在上課前扒完午餐，有時白飯因為混著淚水所以鹹鹹的，我把頭低到幾乎埋在便當盒裡，以免招來下一波的嘲笑。
所以我喜歡那種可以獨自完成的活動。我喜歡下課時拿著捕蟲網在校園樹林間追逐蝴蝶，彼時我還只是地上爬的毛蟲，拿著網子揮阿揮的，想知道蝴蝶為什麼能飛，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這樣到處尋覓花朵，搜尋所愛。
而教會旁的空地上，開著小花，好多小孩子在玩紅綠燈，我很訝異諾亞也在其中，這是第一次我看見他笑。紅燈，綠燈，抓！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幾分鐘後又是誰當鬼，誰又反應慢被抓當替死鬼。
哈哈，抓到你了諾亞。沒有阿，我紅燈耶。明明就抓到了，你們說對不對。
我看見那幾個小孩短暫地遲疑，然後異口同聲的說：對阿。然後，有個小孩衝到諾亞耳朵旁尖叫，諾亞卻好像無法控制地跟著吼叫。伴隨著同學的笑聲，諾亞的哭喊聲越來越大，他邊叫，邊剁著腳，原地轉圈，手握拳，沒有人敢靠近他。
正當我不知如何是好，諾亞卻出乎意料地朝著欺負他的小孩衝過去。
我要揍死他，諾亞喊著，臉上滿是淚水。我邊衝過去，邊看著他的臉，那是用憤怒掩蓋悲傷的臉。我從後頭抱住諾亞，他的手肘一次又一次厚實地打在我腹部。他的哭聲壓抑了多久？他受了多少的委屈？我將頭靠在他耳旁，跟他說，好了，沒關係，好了，哥哥來幫你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諾亞哭喊著。他的淚水滴在我的袖子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只是緊緊地抱著他，我想起自己小時候被欺負時無依的場景，我想起受委屈時自己承受的痛苦，我閉上眼睛，就這樣幾分鐘之後，諾亞冷靜下來，沒有跟我說什麼，只是甩開我的手，走到教會樓上的睡鋪。
*
學長說，諾亞以前從不理人，現在就算一直被欺負，過了幾天還是會試著和同學打成一片。我曾經不只一次聽見有人叫諾亞要學會忍耐，忍過就是他的了。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是諾亞要背負這一切的責任。
從那次事件之後，諾亞會靜靜地走到我身旁，不說話，跟著我到處跑。學長說這是亞斯伯格症的特徵之一，一種自閉症，他們只會跟自己信任的人來往，並且有情感表達的障礙。
我想起從中學時期開始，我變成一位很認真的人。把玩笑當成真心話，把交際變成一種功課，把課業認為是一種責任。我討厭反覆評論他人來換取彼此的友誼，不喜歡群眾熱鬧底下的膚淺。所以我試著抽離，復抽離，將自己拔高到一個領導人的位子。我樂於為大家服務，不顧一切的付出，並且說服自己不要期待回報。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受傷。
彼時就像一種蟄伏，每天我躲在棉被裡挖掘著內心深處，關於外界我無從知曉，然後在孤寂的夜裡期待黎明的來到，如同輪迴轉世面對新的世界，新的視野。
而在所有必將來臨的天明之前，我期待蛻變成蝴蝶。
從諾亞眼中，我彷彿看見了那隻蝴蝶。
循著諾亞的眼神望去，一隻黃裳鳳蝶停在沙坑上。諾亞爬上約莫一公尺高的小沙丘想徒手抓住牠，可惜蝴蝶朝著人群的方向飛了過去。
我觀察著諾亞，很訝異沒有發現一絲絲失望的表情。他專注地轉而尋找散落在沙坑的透明珠子，應該是小孩串珠珠遊戲遺留下來的東西，諾亞稱之為寶石。
他的小手在沙中來回摸索，神情專注，忽然他找到了一顆水藍色的透明珠子，怯生生地跟我說，哥哥，我最喜歡藍色的珠子了，送你。
在強烈的午後陽光下，那顆寶石閃閃發光，比天空還要湛藍。
*
營期接近尾聲，下午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和諾亞緩步在環村道路上，右首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還有零散的平房。左首往台階下走，一片綠地長滿了雜草，茅屋間散其中。我問諾亞這裡是做什麼的。他說這原本是男子聚會所，現在已經荒廢了，只有豐年祭時當作場地使用，每年暑假有很多人會來參加，我們還會在草地上比角力。
我想像著豐年祭的場景：很多達魯瑪克的人穿著傳統服飾圍成一圈跳舞，手拉著手，遊客接著被邀請加入圓圈，跟著音樂起舞，大家的臉上是歡愉與喜悅。當然還有唱山歌、搗麻糬，逛街人潮洶湧，時不時有導覽員或是導遊介紹著部落的歷史，經過部落裡唯一一間鐵皮屋所搭造的網咖時，還會指指點點說這是不良少年的聚集場所，可是他們從不知道這裡十個小孩當中有九個小孩家中沒有電腦。在豐年祭期間，達魯瑪克的家庭可以有豐厚的觀光收入，這些錢足以讓他們撐好幾個月。
我問諾亞，你們全家人都會參加慶典儀式嗎？
諾亞說，媽媽已經在天上了。
我記得當時風很大，空氣清新，天邊捲雲漫漫，諾亞望向那堆雲朵，眼神不是堅定，而是澄淨。我從他眼中分辨不出來究竟是天真還是成熟，面對這種人生場景，他是如何去感受的？
我說，走吧，帶我去部落裡晃晃。
酋長的家是棟別墅，門口有狼狗看守，牆上紋著百步蛇的圖樣，對面的石壁上記載了魯凱族的歷史與文化。勇士居住之地，這就是達魯瑪克部落的原意。投射到現代生活，許多部落裡的爸媽都盼望著小孩能靠體育競賽保送大學，未來當教練獲取穩定工作。
聊到國小生活，諾亞說他要轉學了，因為他爸爸希望他能加入棒球隊，現在這個國小沒有。
那你喜歡棒球嗎？
諾亞搖搖頭。不喜歡。
那怎麼辦？
諾亞看著街道旁的電線桿愣了好久。聳聳肩。
街道盡頭幾隻土狗來回遊蕩，我試圖安慰諾亞卻發現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我們就這樣子散步回到了教會。
*
營期最後一天，隊輔和小隊員們一起掃街，我戴著手套，沿途彎腰撿垃圾、將路旁的雜草拔起、拿竹掃把將菸蒂掃起。來到一戶家門口，當我試圖撿起一根木頭丟進垃圾袋時，諾亞阻止了我。我若無其事地將木頭放進人家門口，原來這是他們燒柴用的木頭。
(遠方無數樹枝上的蝴蝶也許正在羽化。)
晚上，我和同學們上台獻唱練習已久的餞別歌曲。
親愛的我多麼幸運，人海中能夠遇見你……
歌曲還沒唱完我們已泣不成聲，小隊員們跑上來和自己的小隊輔擁抱。我搜尋著諾亞的身影，很訝異他也在人海中找尋著我。他拿了包衛生紙遞給我，我蹲下去他幫我擦了擦眼淚。
哥哥，你看我沒有哭我在笑！
我抱著他，緊緊的抱著他，淚水無法控制地滑下，我記得我在卡片裡寫給諾亞：微笑是最無敵的武器，別人欺負你的時候，就笑給他們看。
對達魯瑪克的小孩而言我們只是生命中的過客，一年又一年，不同的大哥哥大姐姐來這裡辦營隊，大三大四課業繁重便無法前來了。我想著，究竟辦這個營隊受益的人是誰？他們必須提早學會告別。
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想分擔諾亞的苦痛卻發現自己沒有權利，也無能為力。就這樣我無語哭泣看著諾亞好久好久。
隔天早晨，我和諾亞一起吃著奶油麵包，沒有說很多話，只是靜靜地吃著麵包，不時用舌頭舔奶油入腹。我期待諾亞有朝一日能如黃裳鳳蝶振動奶油色的翅膀，耀眼而且充滿自信。
可能我也是隻尚未成熟的蝴蝶，靜靜蛻變，慢慢展翅。
牽著諾亞的手走到教會門口。微冷，晨曦迷人，空地上有我和諾亞，其他人也提著行李一一上了遊覽車。
哥哥，你下次還會來嗎？
可以的話我一定會來。
一定要來喔。
我主動鬆開了手，強忍著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頭也不回地走向遊覽車。
車子發動後，從窗子往回看，發現諾亞在後頭追著車子，他笑著，並且朝我不停揮舞著雙臂。
諾亞，再見。
隨著車子速度越來越快，諾亞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成了街道盡頭的一粒黑點。
評審評論
柯：這篇寫得很不錯，直接把小男孩跟butterfly連在一起，帶進又拉遠的比喻跟伏筆是成功的。弱點的話，這樣的主題在文學獎內非常多，顯著性被沖淡了，其他部分基本上是沒有錯誤的。
評選結果
編／李／柯／鍾／計／名
05／04／00／0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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