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散文組佳作]中國後中二-何雨燊《擺手》
除夕,奶奶坐著輪椅,極緩慢地繞著大庭院前行。我推著她,小心翼翼地,不敢有所震盪顛簸。庭院要經常打掃,水泥地上容不得小石子存在。奶奶已經九十四歲了,既不能久坐,也不能久躺。那都會使她腰椎不適悶痛,更不能承受一丁點的上下震動。好不容易繞完庭院,她眼神淡淡地,目光輕輕地橫過每一寸地面、每一株小草。回顧著大庭院似乎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來,有點茫茫不知所措。冬陽露臉,今日還算暖和,再多走一圈吧。後來想想,真沒料到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這庭院了。
爺爺曾經是活在那裡面的,就在那荒草和舊宅院把庭院佔據的時候。這片地是爺爺白手起家得辛勞果實。與庭院認識的時間就和認識爺爺的一樣短暫。短暫的二十多年時光裡,品嘗它的美,享受它不經修葺的自然綠毯和紅磚矮房。而爺爺和它交往的歲月幾乎是一輩子。他不曾對我說過二十多年前這塊地的風貌演變,一輩子的記憶和情感已經不是三言兩語、一時片刻所能道盡了。從父執輩口中流傳得水田風光,到離開前的最後一望,不難理解到:這裡,已經是他生命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了,他也希望是兩個女兒、六個男丁的一部份。
庭院的形貌,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其中那蒼勁挺拔的老樟樹和結實纍纍的土芒果樹。庭院之大,約莫一個學校操場草坪的寬廣,呈現不規則狀。一端是和舊厝平整接合的直線邊,而另一端則是延展向外、橢圓而凸出得圓弧線。搭著恣意而蓬勃生長得野花、小樹、咸豐草,這裡就好像是都市喧囂沙漠中的綠洲,而我是綠洲的專屬貴賓。老樟樹隨風雨大化,以三層樓高之雄,庇蔭其下方圓六公尺內的含靈。老樟樹總是很溫和,一如它與生俱來的本能:帶給人提神醒腦的芳香、消除壓力的氣息以及驅蟲除害的保護。廣而生動的傘蓋隨風搖曳,在其下或坐或站,無不清涼自適。搬一張藤椅來吧,賴在藤枝藤網懷裡。當炎熱的夏天將強光刺眼、高溫炙膚之時,傘蓋之下是渾然天成的「 水簾洞 」。沁涼的風忠實而柔柔地往洞裡吹拂,俯仰之間,怡情養性的是那漫天的微光耀動和滿地的細碎斑駁。向上而望,在翠葉褐枝張闔之際,常瞥見白頭翁和麻雀們纏著老樹撒嬌。伴在其旁的芒果樹同氣連枝,好客地伸展出綠叢叢的托盤和珠玉般的可口。眾鳥啼鳴,人鳥和樂。深吸口氣,芒果和樟樹混著些許嫩葉的氣味充塞胸膛,那是令人懷念的香氣。
時光荏苒,雜草蔓蔓,偌大的庭院逐漸雜亂無章。伯伯們把它的地皮整理,泥土地上鋪了堅硬水泥。曾經的綠洲變成軍營中的校場。它有了探照燈,有了圍牆,也有了車庫。用帆布搭建的車庫,覆蓋濁濁的軍綠色,怎麼樣也比不上漾人的翠。我細數著遺留下來的生機:有大朵大朵的牡丹紅、石蓮花、芒果樹和老樟樹。還好,樹爺爺還在。餘下來的一抹寫生畫,標誌著這裡,訴說著庭院原本的樣貌。像那矗立在埃及的金字塔,告知世人過去的古文明。我想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煉金術士從沙漠裡撿起一枚貝殼,貝殼不斷地呢喃著海的聲音。我望向被水泥覆蓋得庭院,估算樹蔭所遮蓋得面積,僅剩八分之一。艷陽之下,庭院只有那一小隅能舒緩躁熱了。隆冬之中,校場大而冷清,老樹依然張揚著綠蓋,在水泥地上卻顯得孤寂。走近看,發現它身上纏繞著耶誕節的燈裝飾和電線。或說,夜晚時打開電源讓燈飾閃爍,配上探照燈,很有氣氛。可以在這烤肉、賞月、過中秋。然而,那些年爺爺的健康每下愈況。十年來的高血壓讓他飽受折磨,身子日漸沉重。可不知在那賞月能幾回呢?
年歲逾八旬,爺爺最終還是進了安養院,愈到晚年,他漸漸地有點不認得人了。去探望他,總是隔了半晌才知道我是他小孫子。時而清醒,便要求家人帶他回家。時而迷糊,忘了家也忘了自己。和爺爺相隔超過六十六載的我,自有記憶以來,爺爺已經是老態龍鍾。對於他的認識,除了父執輩的言語口說,絕大部分都是自己在旁邊靜靜地觀察。他很少談論到自己,倒是常提及八位孩子們的大小事情。儘管大家庭盤根錯節,他依然記憶條理分明,不曾弄混過。只有在叔公兩三個禮拜來看他一次的時候,爺爺才會對他的老弟話家常,談的音調稍微高一點,有了點興致。曾經聽家父說,爺爺身為長子,對他的兄弟姊妹很好很好,付出許多。也難怪即使兩位年紀都一大把了,叔公依然這麼頻繁地來探望阿公。以前我看著他,思索他一輩子的經歷,思索他如何為了兄弟姊妹作的辛勞,進而建立自己的大家庭。然而在安養院裡的老人們實在叫人不忍心多望一眼。面色分不清是憔悴還是睡不著,眼神看不出是空泛還是沉思,表情猜不透是怨對還是等待。
少了爺爺相伴,兩個老人家住的透天厝露出更多化不開的冷清。奶奶無以自遣,緊鄰透天厝旁的這大庭院便成為他遣懷修憩的所在。始而她還會在校場弄些盆栽,扦插著空心菜,或讓地瓜葉子隨性生長而鋪蓋一小片水泥之上,有那麼一點還原庭院本來面目的味道。歲月慢慢地帶走她的老伴,也慢慢地帶走她。從帶走她靈便的行動之初,她也不再有心思弄盆栽了,只是逛著這庭院走呀走的,盼望微風能為她手腳多注入些生氣。漫步到老伴兒栽種的樹旁,稍歇些,讓風微微地擦掉疲憊。然後,再走一圈吧。當我回去陪伴她的時候,偶爾會發現不知哪冒來的頑劣小孩子,攀上圍牆,對庭院裡面用力地鬼吼鬼叫:「 老巫婆~老巫婆~ 」。趕忙將他們趕跑,偷眼向奶奶臉色望去,卻發現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我才想起,奶奶只聽得懂台語,但或許也是因為歲月開始帶走她的聽力了吧。我走向老樟樹,走到那延伸展開的樹蔭之下,心想:爺爺就像是這棵樟樹,守護著這裡,看照著她的老伴。再深深吸一口氣,品嘗樟樹、土芒果、嫩葉相混合的氣息,見那樹蔭下的斑駁細碎美麗依舊,心裡醞釀濃濃的不捨。
分家產,是大家庭中最緊繃而不堪的一場。樹雖長青,爺爺還是走了。爺爺因為高血壓、腎臟病變,進而引發多重器官衰竭,走的突然。頓時之間,這個家的文化只剩下「 長幼有序 」。兩個姑姑五個伯伯說開會商討怎麼處裡後事。最年幼的家父雖然也參加了,可是他只對我說:「 當講得話不能影響什麼、不能改變什麼的時候,就少說話。 」爺爺若有靈,不知道是想要為所當為、言所當言,還是希望孩子們莫相互得罪呢?我不禁苦澀地想,這場家庭大會就像是戴面具的角色扮演,當有人想當老鷹,其他的人就只能被迫當鴿子了。鬧翻天是必然的結果,沒有人想被啄傷。傳聞中,老鷹揮動剛翎健羽、堅持分開,因為靠近市中心,交通又越來越便利,厝庄的地價越來越好,可以得到好幾個億再加好幾個萬,斥責眾鴿為何不分?為何不賣?都是小家庭的時代了。老鷹還說,按照傳統長孫也要算一份。鴿子有的認為要反哺,要給媽媽留一份,有的沒表示意見。「 田真嘆荊 」戲碼的前半段如實地上演著,寓言成為了歷史。只是在眾多禽鳥裡,可曾有一隻飛去望望那塊庭院,去聽聽老樟樹的想法?
吵吵鬧鬧落幕了,伴隨著協議是:能分的都分光了,那塊不規則形狀的庭院,以九人在法律上共同持有權,放在律師事務所的櫃子裡,靜待下一回合的角力。收錄在馮夢龍「 醒世恆言 」一書中的歷史故事,只能靜靜地躺在書裡,成為小說。
眼前,奶奶坐在輪椅裡面,正說著五伯伯的女兒和兒子都將在四月份升格當媽媽和爸爸。預產期都在四月,是春光明媚的季節,為這個年平添許多喜氣。一家雙喜,我也替五伯伯一家感到高興。太陽漸漸沒入,我慢慢推著她進去屋裡。記得奶奶很久以前曾說過,郎親像鳥仔港款,有時候作伙,有時候又分開,有時候為了生活一天要飛好幾個所在。平淡的一句話,從老人口中以台語緩緩說出,纏綿不捨的感情是多麼濃稠。我想五伯伯家裡將會是多了兩隻可愛的小鳥吧。爺爺過世已經快七年了,這些年來庭院老樹依舊青翠蓊鬱。奶奶淡淡看著樹叢裡白頭翁和麻雀們,依然聚在一起。也淡淡的看著庭院,似乎預先知道這些年來最終的結果了。
直到見到一隻神似半握拳的藝術品,齊肘地站立在自家客廳,我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家父認為這隻手意象很好,表上進之心。追問之下,原來那庭院在過完年不久,旋即賣給財團,已經過好幾個月了。現在,緊鄰舊厝的是瘡痍工地,映入眼簾的是亂斫斷枝。感慨萬千的是:手,在人身上成了向上爭求的拳;在老鷹身上化為向下掠奪的爪。而在樹身上呢?揣度它的粗細,我明白它原是那化酷陽成翠光、撒下細碎斑駁以怡人情性的筆;是那無私奉獻、沁涼蔭人、容納雀鳥的居;是那八面伸展、聯絡枝椏、滋養老葉幼芽的渠。禽鳥知曉上取下求,不若老樹開張胸懷、給予佈施、相互聯結。那是爺爺種得果、栽得樹、開得園、立下得典範。
我難過地拿起那隻手,微顫地將它靠近胸前。科學上說:氣味,是文字、語言、圖形、聲音、符號等眾多形式中,最恆久難以磨滅得記憶,此言不虛。輕嗅著,它還是像以前一樣那麼溫和,就像它與生俱來的本領,帶有一絲絲與它同氣連枝的土芒果香味。我聞到了,我曾經在樹蔭下仰望著你們。輕輕地將它橫舉過頭,試想著它曾經是廣而交錯生動的傘蓋中的哪一枝?雀鳥躍動歡啼於其上,風雨大化流貫於其間,你本是一枝無私給予的手、一枝庇蔭包容的手。你讓我想到了爺爺,你讓我想到了這二十多年的美。我喃喃地對它說著,終於緩緩的將它放下,胸中滿是它的氣息,心裡舒坦了些。默默地,將它珍重地橫擺回桌上--橫擺著,那才是它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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