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小說組佳作]輔仁醫學七-瓶裝臟器《香水》

[第八屆小說組佳作]輔仁醫學七-瓶裝臟器《香水》

 

他起身坐在床緣,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喧囂,在這裡,聲音被抽離,只剩點點光源繼續夜的忙碌,人造燈的生命力,是不足以涉足這純淨的領域的。
在這裡,更多的是月光。
回頭望向留有餘溫的床,簾幕銀瀑般流洩而下,是十八世紀貴族風格,柔軟的天鵝絨被,是他睡過最舒服的。

也許,是因為她。

她赤裸的背在月色裡泛著淡淡粉紅光暈,一條流水似的脊線,從肩胛骨之間的陰影中傾瀉而下,流至腰際,兩側肌肉微凹如珍珠墜入凝脂的輕盈。
一般人稱為「腰窩」,藝術界稱「聖窩」,在古典藝術中是美的象徵,據說只有百分之三的女人擁有,女體的美麗之眼。醫學上稱其為「骶凹」,深面為髂後上棘,兩側連線通過第二骶椎的棘突,是產科用來判斷女性骨盆大小及位置,米氏三角兩側的頂點。
腦中閃過一連串醫學知識,但他還是比較喜歡浪漫的版本。
他想起十七世紀著名的作品,「鏡中的維納斯」,女神恣意的放鬆肢體,露出豐腴肉感的背脊,右手撐著盤起的褐色捲髮,欣賞著邱比特手中的鏡中的自己,眼前無疑是大師傑作的具像化,維納斯的緊緻版本。

「Dimple of Venus」,以愛與美之女神為名,她說。他記得她喜歡他輕撫那裡,不管是指尖或是舌尖。

拾起襯衫,從胸前口袋拿出手術刀,朝她的頸動脈,下刀。

他是個無神論者,直到遇見她。

那時他還是小小實習醫生,在醫院裡跑來跑去,到各科學習,在他完全不感興趣的精神科,是一切的開端。
精神科病房並不像外界以為的,迴盪著恐怖尖叫,暴力失控的病人四處亂竄,不斷上演健壯的男護理師用摔角技巧壓制病人的戲碼,反之,是寧靜而緩慢的,病人不是被鎮靜就是出現抗精神病藥物的錐體外副作用,肌肉僵直、反應遲緩、面無表情。
也許在他們的世界裡,時間的流逝也慢了下來,凝滯在某個瞬間,而醫生卻硬要闖入,試圖將他們帶離那個時間區,不顧他們的意願。
他刷了門禁卡,繼續與一個從來不回他話的病人促膝長談,第一天被分到這個個案雖然挫折,但現在他已經能夠在病人面前自言自語半小時,天南地北的亂聊,有時批評時事,亦或說著自己的心事。
個案是個面容慈祥的奶奶,臉上的每條皺紋都在微笑似的,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特別的是,奶奶身上總是環繞一股薄荷味,清新涼爽,是在這各種氣味張牙舞爪的醫院裡,僅存的安靜小角落。而每當他滔滔不絕時,奶奶總嘉許的不時緩緩點頭,就像電影裡的心理醫師,有股引人傾訴的魔力。
他有時會想,搞不好被治療的,其實是自己。

那天他一如往常的,與奶奶面對面坐在沙發上,從報紙頭版開始看起。所謂新聞,不過是寄生在紙上的黑色蛆蟲,不斷啃食這個社會的墮落,加速其腐敗、發臭,他嘆了口氣丟下手中報紙,重新檢視自己,卻驚訝的發現,他清楚知道這墮落早已扎了根,讓他嘆氣的,竟然是將要離別的事實。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將情緒一一釐清,選擇性壓抑。

「奶奶,這是最後一次跟妳聊天,兩個禮拜真快,我要換科了。」他抬頭,老奶奶依然是那副表情,點著頭。他嘆了口氣,露出苦笑,低頭盯著腳上的白色刀房鞋。
「其實我也不知道,說那麼多奶奶到底聽懂多少,也許只是我自作多情吧!不過,這是我每天最放鬆的時刻,雖然沒幫到什麼忙,但是跟妳聊天我很快樂。」
他緩緩抬頭,驚訝發現奶奶露出從未見過的表情,嘴角似笑非笑,乾癟的嘴唇掛著風韻,原本空洞的眼神清明又似蒙上一層薄靄,竟然有些撫媚,看的他寒毛直豎,卻又無法將視線移開。

一股淡淡的味道引起他的注意,從薄荷、酒精與漂白水味之間探出頭來,又卻像捉迷藏似的,稍縱即逝。

老奶奶捲曲斑駁的灰白頭髮落葉般墜落,臉上的皺紋著了魔似的如蛇群亂舞,爭先恐後往頭頂鑽動,所經之處,原本皺縮的老皮被拉得緊緻,鑽入光禿禿的頭頂,成為點點黝黑,稻芽初生般緩緩生出細絲,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漸漸磐成一縷烏黑秀髮,末端微捲灑落,不知何時,老奶奶已換了一身俐落的醫師袍,而原本的老邁頹傾,如今已是讓人三顧不只的傾國容貌。

他目睹整個過程,一時還無法回神,她卻已靠近至不到一個呼吸的距離,雙手盤上他的頸子,四片唇瓣纏繞。

在意識墜落無盡深淵之前,他只記得一個香味。

四周是絕對的黑暗與寂靜。他醒了過來。

不對!這感覺不一樣,即使是身處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仍可以感覺到自己「看見」一片黑;即使是在萬籟俱寂的夜裡,還是能夠感覺「聽見」四周的寂靜。但此刻,這兩種感覺受器卻像拔了插頭的電視,沒有任何訊號。
他嘗試移動四肢,發現本體感覺消失,失去肌肉張力的回饋,根本無法定位自己的四肢身在何處,更別提知道自己或站或坐,慌亂之餘,驚覺連知道自己頭皮發麻的觸覺也完全失去。失去所有感覺,讓他的意識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與不安全感,想吶喊呼救,但咽喉的每條細微肌肉早已不受支配,連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呼吸也不得而知。

難道自己死了嗎?還是這就是所謂靈魂出竅?

他試圖從揪成一團的千百種思緒中理出頭緒,畢竟他現在能做的也只剩思考了。他慢慢回憶,從自己到精神科實習、遇見不說話的老奶奶、報紙裡的垃圾新聞、道別、老奶奶變形、神秘的女人、突然的吻,最後的香味……等等!在意識被孤立於各種感官之外的情況之下,他察覺似乎仍有訊號從外界輸入,微弱、持續著。
試著集中意識,黑暗中竟然有條彩色細線,追尋而上,他發現細線來自四面八方,逐漸匯集成流,從這訊號的涓涓細流中汲取一瓢,強烈的刺激讓他的意識為之一震。

這是……皮革?

上過油的皮革氣味,濃烈而帶著野性,他腦中浮現今年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小牛皮製肩背包……原來這訊號流是「嗅覺」!
獵食者與獵物皆賴以維生,左右天擇與物種進化直到人類出現才漸漸沒落的嗅覺,如今是他僅剩的湖中落葉,脫離困境的唯一方法。
他再度潛入訊號流之中,發散意識的觸角鉤住彩色的千絲萬縷,一條條分析,發現強烈的皮革味後面,躲著許多無以名狀,卻讓他腦海浮現清楚形象的氣味:原木清香的樸質,帶點潮濕的蘚苔味、羊毛柔軟蓬鬆,混著綠草地的青翠鮮味、亞麻纖維裡藏著中東香料氣味分子,微嗆而具迷幻的異國風情、焦灼的咖啡渣濃厚而慵懶,繪出午後咖啡廳落地窗外的風景,而一股淡淡的果香與酒香纏繞,勾勒出整個空間的輪廓。
這是個講究的房間,他判斷,也許自己並非身陷險境,也許。

突然,老奶奶的面容出現在他意識之中,似乎是那清爽的薄荷味讓他有這樣的錯覺,然而只剩嗅覺的他卻發現,其實薄荷味後面,還藏著更多他之前從未注意過的,那是老人特有的氣味,酸腐、凝滯而厚重,是每道皺紋之間夾藏的污垢,是代謝緩慢的陳舊。

也許,這就是「香水」主角葛努已天生就缺乏的,「人的味道」。他想。

老奶奶的面容漸漸模糊,像被風吹散似的,融入背景的氣味之中。
倏地,另一個味道攫住他的全部心神,那似乎是……花香……凝聚而清晰,清晰到可以勾勒出輪廓,不知道為何,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這個香味,像魔術師從帽子抓出兔子般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而輪廓勾勒出的,是個女人的形象,腰的曲線、小腿的弧度、甚至細長的手指,如此明確的呈現在意識之中,像水彩的縫合技法般,暈染著淡淡的粉藍色調。
正當他震驚於「嗅覺」竟然能帶給他如此鮮明的「視覺」印象之際,女人舉起右手置於唇上,纖細而靈活地手腕輕輕一揮,微啟的雙唇之間,射出白光瞬間籠罩他的意識。

短暫的空白之後,他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張皮製的沙發上,雙腳踩著羊毛地毯,左手邊一張木製圓桌擺著一瓶酒,兩個玻璃高腳杯倒映著酒的紅。

「驚訝嗎。對於自己的嗅覺。」

他這才突然發現,自己一公尺的前方,一模一樣的皮製沙發上,坐著正是那名身穿醫師袍的神秘女子。
「人們最容易忽略的,往往是最原始的嗅覺。」她的聲音輕柔、有磁性,但他卻覺得,少了點甚麼。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在這裡?你是……」

「催眠。」

她慵懶的坐著,長髮恣意棲在肩上,左手扶著臉頰,雙腿交纏,連修長的腳趾都散發著優雅的氣息。
「Hypnotism的字根Hypnos是希臘神話中的睡神,相傳Hypnos住在冥界,他的左手拿著罌粟花蕾,右手持著一支牛角,牛角裡裝滿液體,可以令人進入睡眠。如果被他的魔杖輕觸到眼睛,無論是人或者神,都會無法抗拒的進入夢鄉。」眼前的他,困惑的有點可愛,她微笑。

「我是精神科醫師,也是香水師。」她說。

「那老奶奶是?」
「那只是我在醫院的另一個身份,為了找到你。」
「可是我親眼看到……」
「你相信你的眼睛嗎?」她站起身來,白色醫師袍的筆直與她的波浪狀的長髮,形成一種衝突的美感。
她漫步至身後,用雙手遮住他的眼,她的手細緻而冰冷,細微的掌紋試圖證明她也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完美的化身。他不太相信。

「視覺跟嗅覺,你的大腦會如何選擇?」她問。

接著他感到一股氣味湧入鼻腔,是潮濕而清涼的鹹澀、帶著滑溜的魚腥味,他還來不及反應,大腦已給了答案,是海。
她雙手一放,突然的強光讓他眼前一片空白,接著刺激耳膜的是海濤層層疊疊的低吟、以及圓潤鵝卵石之間的綿綿細語,映入眼簾的是天的藍、海的藍,陽光輕撫著肌膚刺刺癢癢的,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同樣一張皮革沙發上,海水一次次的抓上腳踝,冰涼帶著鹼性的乾澀感,連風都帶著鹽似的,嚐起來鹹鹹的,各種感官告訴他的,毫無疑問,是海。

而她,站在海面上,美似那幅波提切利的傑作,「維納斯的誕生」。

「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嗎?一切都那麼真實。」她從海面上步步走來,滾滾浪花像馴服的野獸,到她腳邊便低下頭,形成平靜的水面,而她每一步所激起的漣漪,又向外狂亂成層層浪花。
「這些景物、感覺,都儲存在你記憶某個角落,我所做的,只是以嗅覺為引,告訴大腦該找什麼,而大腦就會挑出相關連的感覺記憶,模擬成各種感官訊息,進而構築出你眼前所見的世界。」她說。
「但記憶不可能與現實完全相符,一定會有差異啊!」他激動,海浪似乎大了些。
「重要嗎?現實與記憶之間的差別?」她笑著。
「藍天,究竟有多藍?你跟我所見的,又是一樣的藍嗎?我們透過感官形成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於此同時,這認知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早已不再重要了。」消失。

「你相信你的感覺嗎?」她在他耳邊說著,氣音滑過耳際伴隨著香氣,竟讓他迷醉。

景物潮水般退去,他發現自己回到那房間,踩著羊毛地毯的腳掌卻依稀還感受得到海水的冰涼。
她依舊坐在對面。

「那麼,我們開始上課。」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點破高腳杯嫣紅的平靜湖面。

他再度失去五感,不,除了嗅覺,這次他很快的找到「嗅覺」訊號流,縱身跳入其中,四周的氣味不像上次那樣複雜難明,反而是相當寧靜而純粹的黑。

黑暗中她的手指,是沾了紅酒香韻凝結的嫣紅,指尖朝上,氣味染上的兩片唇瓣,以同樣的色調顯現,輕輕呼氣,酒香勾勒出托著下頜的左手,她的雙手像兩隻蝴蝶舞於唇的花蕊間追逐嬉戲,所經之處留下氣味的痕跡,肩、頸、雙臂,一一顯現於黑暗之中,散發淡淡光暈。
她舞著,起初如絲、如縷,漸漸的,變成面、乃至於空間,香味所經之處氣味分子附著,像秀拉的點描作品般,點點繪出四周景物,那是嗅覺感受的「視覺化」。

紅酒的香氣淡去,眼前景物逐漸褪色、消逝,一切回到開始的黑。

他錯愕尋找,終於發現另一道氣味,清澈帶點寒意,是樸質的檀木味,一陣陣浪花般衝擊他的嗅覺,香味濃淡交錯成疏密波,依稀聽到什麼?他震驚,嗅覺的濃淡變化竟然讓他有「聽到」聲音的錯覺,但不像聽覺的客觀、直接,而是一種隱晦難明、尚未具像化的概念,似乎傳達著什麼……

「來吧。」

他循著木香,找向最濃郁之處,越向前,味道逐漸起了變化,起初是讓人眉頭一皺的酸,漸漸,這酸的敵意不再,含蓄遞上躲在背後的甜,感覺像吃了太妃糖般黏牙甜膩,讓他唾液分泌、口舌濕潤,卻又清楚明白這是她狡詐的「味覺模仿」。
隨著本能的咀嚼,甜味不再羞怯,大方展露姿態,爬滿味蕾、佔據口腔,而後直衝腦門,甜膩的讓他一陣酥麻,像掉入棉花糖一般全身溫暖而柔軟。他舒服的伸展四肢,伸出食指想沾一口來嚐嚐,但他一靠近棉花糖就像烤過一般溶化,溫熱的甜味順著指尖而上,像觸電一樣讓他不住顫抖,是「觸覺」嗎?
他已經無法分辨。
所有的感覺在她的香水魔法下合而為一,卻又帶著分庭抗禮的競爭意味。他終於明白,所謂五感,終究是感覺訊號的傳遞、相同的動作電位刺激,不同的只是大腦所賦予的解釋。

「催眠」,正是奪去大腦這權力的藝術。

想到這裡,那淡藍色花香又悄悄出現,像首溫柔輕快的曲子,領著他旋轉漫舞,跳著、跳著,他的意識漸漸模糊。
「你明白了。」她的聲音中斷舞步,回過神,他發現自己跪在她的跟前。

「就讓我們來享受催眠的美妙之處吧。」那是媲美「蒙娜麗莎」的神秘微笑。

她俯視著跪在跟前的他,一手輕撫他茫然的臉龐,另一手輕輕撥亂原本整齊的秀髮,一股幽香像暈開的水墨畫般瀰漫,讓他驚訝的是,這香味沒有帶來任何幻覺。
她似乎看出他的疑惑,嘴角微揚,交叉的雙腿以完美的弧度打開,一朵淡藍的花苞點綴其間,四周點綴著一顆顆透明泡泡,她領著他的手輕輕戳破,在表面張力突破臨界點時,泡泡啵一聲,散出若有似無的淡淡花香。
眼前景象詭異而瑰麗,但這像個謎一般的香味引發他強烈的好奇心,讓他情不自禁想去一探究竟。他戳破一顆又一顆的泡泡,香味像高空煙火般綻放而後消逝,短暫的濃郁卻依舊迷亂而神祕。回過神來,他早已深埋在她雙腿之間,雙手捧著花苞,只有一個心跳的距離。

他抿著的唇終於朝花苞點下,她輕輕呻吟。

花苞緩緩旋開,有如羞怯的妙齡少女探出了頭,散發的香氣輕柔婉約、高貴而優雅,彷彿塞納河畔的貴族仕女,華麗的淡藍色蓬蓬裙鋪在翠綠草皮的點點樹蔭上,純白的綢緞手套撐著蕾絲陽傘,正獨自享用著下午茶。
他終於辨識出,那是朵孤芳自賞的鳶尾花,淡藍色的花瓣以紫色勾勒著邊,轉為白色漸層進入花心的黃,花瓣恣意舒展,曲線有如芭蕾舞者柔軟的細腰。
晶瑩的露珠顛著腳走在其上,眼看將要失足滑落,他趕緊用舌尖接住,露珠跳上舌尖頑皮的滾動,鑽入味蕾讓他嘴裡滿溢少女的青澀,那是微酸欲拒、與溫柔甜味共舞的還迎,伴隨著淡淡橙花的香氣,稍縱即逝。
他連忙再用舌尖汲取露珠,所經之處,花瓣像浸了水般,顏色更加濃烈濕潤,淡藍變為深紫、轉為血紅,花瓣旋轉飛舞。

他感覺她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少女終於放下矜持,大方展現玲瓏之姿,原來是朵血紅的玫瑰,開的狂野奔放,片片花瓣崢嶸,像團火,燃燒著他的舌尖,連溫度也上升了一般,氤氳著象牙白的朦朧蒸氣,是濃烈的玫瑰香氣四溢,像位艷麗的吉普賽女郎,舞姿性感挑逗著味覺。
他的心臟隨之起舞,舞步越來越快,口乾舌燥的飢餓感讓他有種張嘴嚙咬的衝動,他壓抑著以雙唇輕輕含住花瓣,再以舌尖勾勒著輪廓,由外而內,探至花的中心,那由片片小花瓣所守護的神祕核心。
她十指緊掐著他的髮際、雙腿纏上,陣陣的痙攣彷彿催促著他,他終於忍耐不住,張口含下整朵玫瑰,舌尖粗暴的突破花瓣吹彈可破的最後壁壘,湧入他味蕾的,卻是清澈如高山積雪融化,經過地殼層層滲透的冰涼湧泉,純淨、透明,沒有任何贅飾的水,卻令他有如甫見綠洲的沙漠旅者,貪婪的以舌尖強取豪奪。

她終於叫了出來。

「老師,最難被催眠的是哪一種感覺?」

他總是很多問題。
「你認為呢?」而她不喜歡直接給答案。
「嗅覺!老師會選嗅覺當媒介,一定是最困難的。」
「不要亂用心理學,催眠的本質還是生理。」她用手指輕輕滑過他的鎖骨,觸電似的,一股酥麻感爬上臉頰,讓他的左眼抽動了一下。

「刺激是關鍵。」她提示。

「視覺由光線進入視網膜產生,閉起眼睛就可以阻絕。觸覺需要接觸,有距離上的限制,似乎也不太方便……味覺就更不用說了。」他頓了頓。
「聽覺嘛……是介質,通常是空氣的震動,不管再怎麼摀住耳朵,震動還是可以透過骨頭或軟組織傳遞,似乎防不勝防。」他有點困惑,低頭看向胸前趴著的她。
「至於嗅覺,是空氣中微小粒子附著於鼻腔內的嗅球,再怎麼閉氣,只要粒子進入鼻腔,嗅覺訊號就成功傳遞,更何況呼吸是反射行為,人總要呼吸,嗅覺是幾乎無法防禦的感覺。」她吻他左臉頰當作獎勵。
「的確,嗅覺是最好催眠的感覺。但是我會選擇嗅覺,其實還有其他原因。」她起身離開他的胸膛,睡袍順著身體曲線滑落,絲綢與肌膚摩擦出淡淡幽香,是她的味道。
「大腦分析感覺,最主要的目的是察覺客觀環境,簡單說,就是為了活下去。」她離開房間,回來時手裡捧著一個精緻的木盒。
「另外一個分析的產物,是主觀情緒,與經驗有關,大腦透過與過去經驗的連結,而觸發與經驗當時類似的情緒,這是透過後天習得。」

她打開木盒,裡面排列著十三個凹槽,放著各式各樣的香水瓶,木製、鐵製、玻璃、瓷器、琉璃各種材質,有的七彩華麗、造型特異,有的簡約樸質、甚至詭異。但讓他最在意的,是其中一個空著的凹槽。

「有些人非常害怕某些事物,節肢動物、爬蟲類,甚至是一些感覺,像濕滑、毛茸茸的觸覺等等。有理論說,可能是小時候的負面經驗造成,但那通常是穿鑿附會的解釋,許多情緒是我們腦內早已編好的程式碼,只要輸入正確,就可以誘發、甚至操控它。」
她從香水盒中挑了一瓶有著蘋果外型的香水,還沒打開,他就聞到淡淡的蘋果香氣。香水瓶的玻璃透著淡淡紅色,一面浮雕著荊棘纏繞的皇冠,斧頭與長劍交錯其後,另一面卻是詭異的青綠,刻著綴滿鮮花的骷顱,側面一口小巧的咬痕,看進去竟然是完全不同的顏色,是彷彿吸去所有光線的黑。

「嗅覺與情緒的聯結,是最密切的。」她緩緩旋開葉形的瓶蓋。

一股強烈的腥味湧來,像是食物腐敗,混著福馬林的酸臭嗆鼻,這股氣味有形體似的裊裊上升,觸及天花板竟朝八個方向散開,凝結成型,轉瞬成為黑色的巨型蜘蛛朝他撲來,他張口還沒叫出聲來,蜘蛛正好落入口中,毛茸茸的後肢撐開他的嘴,帶著鉤爪的前肢刺入軟組織,沿著口咽鑽入喉頭,讓他喉頭劇烈蠕動,嘔吐反射不斷激發卻又無法吐出來,異物感就要經過聲門時,詭異的銳利聲響來自他的口中,像是硬要推開輪軸鬆脫的生鏽鐵門,在地面刮出半個圓弧,千百支針似的刺向耳膜,讓他頭痛欲裂、全身寒毛直豎。
他雙手試圖用力扳開自己的嘴,指甲在臉上刮出血痕,但早已顧不了這麼多,他驚恐的看著她,卻發現她只是笑著……笑著……嘴角卻漸漸往耳後裂開,下顎竟然就這樣落下,拉著黑色瀑布撞擊地板,黑色水流有生命般,瘋狂的朝他湧來,仔細一看,竟是上千萬隻黑褐色的蟑螂,翅膀反映著透明褐黑色澤,兩條長鬚一動一動,喀拉喀拉的用帶著細毛的六隻腳,毛茸茸的刺上皮膚,拼命爬上他的身體,他用力尖叫尖叫尖叫,喀!喉頭卡著甚麼,再不咳出來就要窒息了……喀……喀……他用力一咳,一團灰白色帶著血絲的球狀物落到黑色洪流之中,是蜘蛛絲纏繞的心臟,黑色洪流像濺出的漣漪短暫分開,不到一秒又蜂擁而上,口器銳利的雙螯啃噬,貪婪的拉開一條又一條的心肌纖維,撕心裂肺的疼痛從他的胸骨後方傳來,他還來不及呼救,就已被黑海淹沒……。

「喜歡嗎?這瓶是《噩夢》。」她聲音冰冷,將他拉回現實,汗水早已浸透他的睡袍,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典型的壓力反應。

「要模擬純粹的情緒其實非常困難,每個人的經驗不同,對氣味的反應也不同,你感受到的是複雜的情境,藉由這個情境通過視聽嗅觸味等感覺說服大腦,誘發情緒。」
她收起名為《噩夢》的香水,拿出另一瓶,他本能的縮了一下。
「這也是負面經驗的一個例子。」她輕笑,竟讓他的心頓時漏跳了一拍。
她手上是隻黃綠色的琉璃蜘蛛。

「這瓶,叫做《情慾》。」她嫵媚的眼角,笑著。

他望著手裡的手術刀,這次染紅房間的,是血。

鐵的腥味混著方才燃燒香氛蠟燭的薰衣草殘香,伴著火柴熄滅後的焦味瀰漫,鑽入他因用力呼吸而開合的鼻孔,誘發出來的情緒不是恐懼,反而是興奮的狂喜,血液沾濕天鵝絨,還微溫冒著熱氣,他因為過度換氣發而麻的四肢浸在血泊中,卻覺得異常舒服。
望向她不再抽動的頸動脈,他想起自己曾經在那裡留數不清的唇印,從鎖骨而上,一路吻至耳垂,這總會讓她興奮的顫抖,用氣音求他進入她。
他笑著,刀往枕頭上抹了抹,留下乾澀冷硬的擦痕。

這樣他就完全擁有她了,他想。

伸手轉過失去肌肉張力的鬆軟頸關節,頭顱像斷了線的魁儡,啪地轉了一百八十度,詭異的垂在背後。

玫瑰香氣鑽入鼻腔,他倒抽一口氣。

「你知道,哪種感覺不會被催眠嗎?」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如雪地裡呼出的水氣,轉眼消逝不著痕跡。她拿著高腳杯,月光透過暗紅色的液體,將房間染上淡淡的紅色調。
他枕在她腿上,背景骨董留聲機的黑膠唱片,旋轉著她最愛的「巴哈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兩把琴唱著兩條旋律,纏綿,就像十分鐘前的兩人。
「是平衡覺嗎?」他問,記得電影裡總是用失重感叫醒夢遊者。她搖頭。
「難道是聽覺?」電影裡的那首曲子,能夠穿透重重夢境。
她含起一口酒,任其香味透過酒精揮發四散開來,喉頭優雅下沉,她閉起眼睛,細細品嚐每一瞬間的氣味變化,挑選出她的最愛,對著他輕呼一口,迷人酒香熏得他飄飄然,竟讓他想起他的初戀,那個女孩的面容。

「 所有感覺,都會背叛你。」她說。

女孩的面容開始融化,像燃燒的燭台般滴落,幻化為白骨,頭骨風化飄散,如酒的氣味消逝,卻留下淡淡的悲傷。
「那愛呢?」他坐起身來面向她,語中的不服氣隱藏著哽咽,似乎是想為人類的脆弱做最後一次辯駁。
「你要先釐清自己的問題。」她又回到老師模式,很性感的那種。

「愛是感覺嗎?」她反問。

他手肘靠在膝上,低頭試圖回憶以前讀過的,只有神才能夠了解的神經解剖。
「視聽觸嗅味等等各種感覺,都是外界給予刺激,身體藉由受器將刺激轉化為動作電位,藉由神經細胞傳遞,再經由大腦解讀,在接收到這些感覺時,大腦將感覺做連結,依據反射或是過去的記憶,產生相關聯的情緒。」他回味方才酒香遺留下的悲傷,接著說:

「也許,愛是一種情緒。」

「也不對,愛並非只是一種情緒。或許可以說,『愛』是許多正面情緒的組合,喜悅、信任、滿足、自信、擁有等等,讓人本能的想要靠近;甚至夾帶著負面情緒,像是悲傷、痛苦,讓人們明白自己是珍視這樣事物的。透過這些情緒形成一種概念,我們稱之為『愛』。你重新問一次。」她總是認真帶點威嚴,不容質疑。

「老師,情緒可以催眠嗎?」他像小學生一樣舉手發問,天真的模樣讓她莞爾。

「所有感官都能催眠,透過精密純熟的操控,能夠運用各種比例的感覺創造出各種情緒。至於『愛』,則是最容易藉由催眠創造的情緒。」她啜飲一口紅酒,嘴角微微上揚的看著他,突然用雙手捧住他的臉,將嘴裡溫熱的液體送入他口中。

「這樣,你還相信你愛我嗎?」她笑著,嘴角滴落一行嫣紅。

血泊中的她蒼白如天使覆了一層霜,他摟著,凝視著她逐漸熄滅的瞳孔。
「是我讓你這麼做的。」背後傳來她的聲音,他沒回頭,他知道,這是她用自己的氣味模擬出的,他記憶裡的她。
「告訴我,這是幻覺。」他強壓著哽咽,反而讓聲音顯得顫抖。

「你殺了她,」她說,「就像你殺了我一樣。」

「你沒遵守約定!你答應過絕不再催眠我!」他轉頭激動大吼,指甲陷入懷裡她失去彈性的肌膚,細微的血絲流下,滴答……滴答……血的漣漪是寂靜裡唯一的聲音。
「除了做愛時。」她的語氣平淡。
「我們才剛結束,記得嗎。」她倚著頭靠著門框,髮絲垂向半邊,汗珠棲在睡袍半掩的胴體,還微微冒著蒸氣,一貫的慵懶、優雅。
「為什麼……」他別過頭望著血泊中倒映的自己,被氧氣拋棄的血液逐漸轉黑凝固,氣味彷彿也失去生命力似的,變的腥臭而冰冷。

「『愛』到極致,是佔有。這實驗證明了這點。」她說。

一股花香竟擺脫厚重的血腥味,如出水芙蓉一般不染淤泥,清澈的幽幽香氣讓他緊繃的肌肉、連帶著精神都放鬆下來,他發現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

一顆顆飽滿的花苞從血池中升起,轉眼佈滿整個房間。

「鳶尾花的清純、橙花的甜膩、玫瑰的濃郁、果香的酸澀、酒精的迷離、以及血的腥苦,都是愛的元素。這些都存在我的血液之中,是我以身體為容器所調配的香水。而淚水,則是最後的催化劑。」她說著。

雙手纏上他的肩,撫過鎖骨、胸肌,交叉於心尖,她從背後摟著他,她的體溫、雙峰的輪廓、乃至於躍動的心跳,透過他汗水浸濕的背,都可以明確地感受到。

「這只是催眠。」他告訴自己。

「嘻嘻,你說呢?」聲音來自他懷裡已發紫的嘴唇,她從血泊中舉起理應僵硬的手,觸上他的臉頰,溫柔的撫著,冰冷、帶著血的濕潤,像她的吻。
「你真的有醒來過嗎?」懷裡的她手上淡淡的薄荷香氣,讓他遲疑,那是第一次相遇的味道。
「別聽她的,我是愛你的。」背後的她悄悄在他耳邊低語,呼著溫柔甜膩的氣音。
淚珠跌落,墜入血池之際,上千朵花苞同時綻放,血一樣紅的玫瑰花海,妖豔而淒美。
「讓我們享受『愛』的歡愉吧。」她們齊聲,緊緊纏繞著他。

花瓣炸裂,落下殷紅的雨。

閉上雙眼,這一切他都不再相信了。

黑暗中,他又聞到那淡藍色的香味,一朵鳶尾花,孤獨娉婷於玫瑰花海之上。
她從綻放的花中走來。
「無法抵抗的嗅覺,記得嗎?」腦海裡的她說。
她看起來有些憔悴,臉頰上帶著兩道黑痕,是哭花的妝吧,他想。她會化妝嗎?他不記得了。自己一直以來所看到的她,又是真正的她嗎?

真正的她,是有著淡藍色鳶尾花香的。

嗅覺不會騙人,他堅信,或著,他希望自己這麼相信著。

「我騙了你。愛是最難模仿的情緒。」她說。

她朝他伸出雙手,傾著頭輕輕的笑著,她要他抱她時總會這樣。他的身體不自主地向前一步,卻看到她左手食指往右手腕輕輕畫著,雪白的手腕綻出鮮紅血花。

玫瑰香氣隨之綻放。

「這是我以迷戀為前調、慾望為中調、而痛苦為基調所調配出的十三號香水。」她說。

「名為《愛》。我最終的作品。」

他拾起手術刀,緩緩劃開自己的頸動脈,溫熱湧出,他不知道這感覺究竟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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