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小說組評審獎]馬偕醫學一-黃成鶊《喜歡自己的陳先生》
陳先生深刻地喜歡自己。
不,不是自戀,陳先生說。自戀裡有一個「戀」,戀就是戀愛,戀愛讓人盲目、讓人失去理智,但陳先生的喜歡是理由充分的、是富有邏輯的、是完全合情合理合法的。
的確,陳先生是值得被喜歡的。至少以檢視履歷的眼光來看,是絕對會被錄用的。
陳先生的家世不錯,在地方上算是有頭有臉的家族,衣食無虞,跟政商名流也有些關係。從小到大都讀名校,雖然不一定是全校第一名或是學生會長,但絕對也是名列前茅,在社團或活動中也很活躍。大學考上醫學系,畢業後成為一位醫師,取得了內科專科醫師執照。
因著家裡的關係,幫一些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看了一些不便去其他醫院看的診,這些人又牽了其他的線,漸漸地,陳先生成了不少名人的私人醫師,收入頗豐,工時又不長,於是乎他得以發展其他富品味的興趣。
一開始他試著喝紅酒,接著玩了一陣子音響。之後在朋友的請求下,入股了朋友的咖啡廳,也涉獵了咖啡豆的烘焙。
最近他迷上烘焙麵包。身為內科醫師的陳先生,對動手本來是沒什麼興趣的。但他喜歡麵粉沾上手後,那樣乾燥的感覺,比起用消毒液仔細的刷手,細細的麵粉顆粒薄薄地覆蓋上整雙手,更讓他感到乾淨。把這樣清潔的手,伸進水的、麵粉的、蛋的、奶油的,黏稠的、半凝半固的、甚至是有點噁心的麵糊,忍受著那黏稠的液體破壞本來的乾爽,忍受著搓揉著,漸漸的那樣的黏稠消失了,麵糊成為麵團,帶走了黏濕感,再次變得乾爽;帶著顆粒的麵糊,成為麵團後變得光滑,最初帶來潔淨,再被污染,最後歸於秩序。陳先生享受著這樣的循環,卻對進入烤箱後,自麵團變成的麵包沒什麼興趣。不過剛出爐的麵包香常引來單身女性鄰居的興趣。擁有高薪且穩定的工作、又會負擔家務(陳先生不太明白烘焙麵包和洗碗洗衣服的相關性,但周圍的女性似乎都這麼認定了),長相也不差,良好的家世及有禮、溫和的個性。認識陳先生的女性都認為陳先生是一位理想對象。
藉著外界的眼光,陳先生確信自己是值得被喜歡的,他接受這個事實,更認真的喜歡著自己。
陳先生理智的喜歡自己。他不會攬鏡自照個幾個小時,的確,偶爾他會多照幾分鐘鏡子以欣賞自己,但絕對是在合理範圍內。他喜歡自己的方式是把自己當成另一個人來喜歡,他相信這樣才是客觀的、才能全面的觀察,不流於迷戀。在他結束一次出診後,他會來到咖啡廳,點一杯黑咖啡,坐在他喜愛的沙發座上,靜靜的回味剛才自己每一步動作,他對病人說的話,專業又不失關懷的溫度,既讓病人保留他們需要的特權感,又不至於讓自己被視為一個屬下而小覷了。他做理學檢查的動作標準,準確、快速,不會讓病人感到多餘的不舒服又能達到極佳的檢查效果。不工作的時候,他瀏覽著自己的興趣,欣賞著他入手的各種奢侈品。不論是誰,都會肯定他的收藏。不迷戀高價,也不必執著於c/p值,也不是照本宣科的買入一些基本款,是富有個人風格,又不失品味的集合。
三十歲生日當天,陳先生決定正式地接納一個他人加入喜歡陳先生的行列中,也就是說,找一個妻子,結婚。
下了這個決定後,陳先生連絡了母親,請她為他安排合適的人選相親,他預計花三個月的時間找到對象並達成結婚的共識。接著是婚禮的準備,拍婚紗、訂喜餅、找場地、寄喜帖,九個月應該綽綽有餘吧。也就是說,陳先生希望在他三十一歲前,完成這件事。
陳先生並沒有看輕婚姻,也沒有瞧不起女性,只是希望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開始婚姻。他相信這點,效率高、執行力強,也是陳先生值得被喜歡的一點。用這樣的優點迎接他未來的妻子,未來也將要深刻地喜歡自己的人,是他送給她的,不論她是誰,第一份禮物。
如陳先生所期望的,連絡他母親一週後,她就為他安排好了一場相親。一位鋼琴老師,家世背景與陳先生門當戶對,曾出國留學,返國後在自家的房產中開了一間鋼琴教室。為人親切,琴藝也很好,在國家級的演奏廳開過幾次演奏會。雖然靠著家裡的幫忙才把票賣完,不過參與者的評語都很好。
相親當日,陳先生、陳先生的母親,女方、女方的母親,四人約在飯店的西餐廳用午餐。席間,兩位母親相談甚歡,當下就把許多婚禮細節訂了個大概。返家之後,陳先生打了通電話給女方,訂了下次的約會,彼此的心意也就這樣確定了。
婚禮的籌備陳先生全數交由女方打理,自己的母親有一些意見,他大概挑了一半傳遞出去,他相信自己表達了對女方在婆媳關係中的支持與公平。女方本人也相當理智,並沒有打算要滿足所有兒時夢幻婚禮的欲望。雖然買了名牌鑽戒,但克拉數不高;婚紗出自有名設計師之手,但不是訂製款,價格自然也打了好幾折。對他母親的要求也盡量配合。陳先生很滿意女方的個性,他相信這來自他的眼光正確。
婚後三個月,陳先生的妻子懷孕了,而後產下一名男嬰。孩子出生後,妻子將鋼琴教室的主要經營權交給她的妹妹,自己則成為受雇的鐘點教師,一週頂多接三至四小時的鋼琴課,餘下的時間,就全然投入在孩子身上。每一天,不論是餵奶、換尿布、洗澡,陳先生的妻子都將眼光直直的釘在孩子身上。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妻子的眼睛離不開孩子,即使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還睜不大、大多的時間又閉著眼睡覺,她依然注視著他。
陳先生對這樣的情形感到很困擾。他之所以結婚,是為了希望有一個人能和他一起分享喜歡自己的一切。他希望他的妻子可以與他一起在咖啡廳裡,靜靜地坐著,品味著陳先生成就的一切,也許是精湛的醫術,也許是高超的廚藝,甚至是單單的欽慕自己(他相信這也是最容易的)。但結婚之後不久,懷有身孕的妻子就不能喝咖啡了(是也可以喝別的飲料但陳先生總覺得那樣無法正確的喜歡自己),孩子生下來後要餵母乳,還是不能喝咖啡。而且,不能喝咖啡其實是最低的門檻,因為妻子根本就不理會陳先生的要求,她以孩子還小不能出門會被傳染疾病為由拒絕出門。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完全沒有離開孩子,看一眼陳先生。
陳先生想要與妻子溝通。但妻子無時無刻都看照著孩子。即使陳先生安排了鐘點褓姆、自己的母親,甚至是岳母來幫忙帶孩子一個下午,讓妻子有時間可以喘口氣,同他去咖啡廳,進行喜歡自己的一個動作。每一次都被妻子拒絕了。
一天,妻子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不止後送進了醫院,吃完藥後,終於放下孩子沉沉睡去。陳先生首次,抱起了自己的孩子。他仔細端倪了孩子的臉,發現孩子的眼睛和嘴巴長得與自己很像。幾乎是立刻,陳先生喜歡上了自己的孩子。
不同於喜歡陳先生自己的冷靜,陳先生喜歡孩子的態度是積極的。他每天花兩三個小時消毒所有他認為沾染到細菌或病毒的物品。他購入一個分貝計,每當周圍聲音超過陳先生認為的合理範圍時,他立刻摀住孩子的耳朵。所有孩子的用品,都用「無毒、有機、天然」的產品。他熱烈的注意著妻子的飲食,精算每一天孩子所需所有營養素的量值,再計算母乳中的由母親飲食後所分泌的比例,藉以設計妻子該吃的東西和分量。
孩子很容易吐奶,一吐就是一大口,又沒什麼徵兆,每次都會吐的整片衣領都是,消化過,白色塊狀與透明液體的混合物。剛吐出來時,是味道比較重的奶味,過了一兩個小時,就會轉變為刺鼻的臭酸味。但陳先生很喜歡那味道。更正確的來說,他喜歡那一系列味道的變化。剛吐出的奶,並不難聞,甚至還可以被分類入乳香。混合著唾液,那全然是孩子自己的產物,是乳汁經過孩子的身體,消化吸收分泌,充充足足的在孩子身體裡循環了一圈,再隨著乳汁流出口腔的。嗅著那樣的味道,陳先生覺得自己更貼近孩子了,他聞著的是通過孩子的細胞、黏膜、組織的味道,陳先生這樣的一分一毫的了解孩子。隨著時間過去,吐出的奶中,消化過的胃酸腸液膽汁漸漸變質,呈現腐敗的氣味。這樣腐敗的、變質的、失去作用的氣味,是來自陳先生他充滿生命力的孩子。雖然不是很好聞,但陳先生認定這氣味代表了孩子放逐了他體內錯誤的部分,他們離開了他的孩子的身體,讓這些腐敗、變質與他的孩子切割,象徵了他的孩子的勝利。
就在陳先生開始喜歡孩子之後,陳先生的妻子卻似乎對孩子失去了興趣。她增加了教授鋼琴的鐘點,大部份的時間都把孩子交由褓姆照顧。就算是待在家的時候,她也不再緊盯著孩子不放,而是茫然地看著遠方。
陳先生對這樣的情形感到不滿。他看見妻子抱著孩子餵奶,眼睛卻盯著夜裡一片漆黑的窗外。而且孩子喝的奶是用奶粉沖泡的,而不是讓孩子直接吸吮乳房喝母乳。陳先生憤怒地看著她。他先是好言相勸,後來是不耐煩的譏諷,最後直接破口大罵,但妻子依然故我。不論陳先生對她說什麼,或是面對孩子尖銳的哭鬧,她都持續地盯著窗外。
妻子去上鋼琴課,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急診室的護理師打了電話給陳先生,他來到急診室,趕上宣告死亡。妻子死於大量內出血,臉孔和身體外觀都沒有什麼傷痕,她的眼睛沒有閉上,躺在病床上,頭往窗戶的方向轉。好像她還活著,只是一如往常的盯著窗外。
陳先生看著妻子的遺體,突然發現自己現在最喜歡的是妻子。他喜歡她白晰、清秀的面孔,喜歡她修長的,因為知道她會彈鋼琴而投射不實幻想,帶著音樂性的手指,喜歡她充滿著乳汁而豐盈的乳房,喜歡她生產後略為突出的,再次因投射而幻想出來,富含著母愛的小腹。
但這樣的喜歡白費了、失去未來了、沒有出口了,因為妻子已經死了。
陳先生走出急診室,坐在醫院外的長椅上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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