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散文組佳作]陽明醫學二-林瀚文《手機》
關上門窗和日光燈,擦了黑板換上了新的值日生和倒數的日期。夜晚的風夾帶著水珠而十分涼爽,像是運動完臉上殘留的細小汗珠。一個星期又過了,星期五總是特別愉快起勁的日子。儘管我仍然必須獨自穿越黑暗而狹窄的長廊,腳步卻輕快了許多。有時候恨不得自己會跳點舞、唱首歌,特別是這樣的夜晚,更需要一點不一樣的天賦,提醒自己仍然能夠在積滿灰塵的生活中找到單純的快樂。蟬聲猶豫地響了又停,走下操場旁的台階,社辦的燈還亮著。看著那排沉默低調的光亮,忍不住回想起去年此時正為了趕稿而煩惱的日子。或許考完大家該聚一聚的,一面想著又要在「考完後該做的事情」中加上一筆。天空被城市的光害染成一種褪色的葡萄酒紅,沉浸在公車站溫暖的流光中總讓人感覺是夜晚沙漠中的綠洲,或是一盞夢的光亮。依然川流不息的車潮湧入城市的深夜,盡管每晚都坐在這,你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從哪裡出發,又駛向何處。彷彿目睹了夜間的飛魚群跳躍的瞬間,在漁燈下展示閃爍的鱗片,旋即沒入墨黑的海面。公車搖搖晃晃地來了,估計是最末的一班。看著慘白的燈光下整排幾乎空著的綠皮椅,或許有天我會懷念他們的對嗎?
習慣性的在書包的夾縫中掏著手機,在細碎而扁平的日子哩,從指間滑過一頁頁與世界保持聯繫的大小事,總讓人感到比較能夠忍受(儘管這或許也只是精巧的假象)。一陣努力地翻攪過後,嘆了口氣。決定把凌亂的書包好好地翻出來檢視。但除了一疊皺地一蹋糊塗的考卷、早餐的找零和實在不記得從何而來的橡皮筋外一無所獲。再次趴下查看了座椅周圍後,一種窒息性的焦慮開始蔓延。不安的情緒開始放大公車的搖晃,快速演練過種種令人心慌的推想後,才果斷的下了車。要是真的掉在公車站就糟了,一面在鐵門都拉下的騎樓奔跑一面擔心著。所有還沒回的簡訊、漏接的電話開始一則則出現在腦海中。有些事賭氣的,無話可說的;也有正準備好好解釋清楚,勇敢面對的。在黑暗中奔跑的我,試圖緊握的是甚麼呢?
公車站的長椅上只剩下角落的飲料罐,和幾張亂塞的房地產廣告。亮著微黃的燈光,像是城市中遺棄的荒島。快步走回漆黑的教室,一方面心急,一方面有些害怕夜裡的走廊更深更靜,像是一條沒有出口的隧道。從側邊的窗戶打開了門鎖,藉著一盞講台的小燈翻找著可能遺落的位置,最終只能無比失落的整理被徹底翻過一輪的抽屜。上禮拜的生日訊息打算一直留到今天慢慢回復的。或許通訊錄裡那串名單就像繫著氣球的線,輕觸便可接上的兩頭原來是如此遙遠的距離。甚至來不及道別﹝似乎道別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早已絕種?﹞十八歲後的第一個禮拜弄丟了手機,這樣看似荒謬的組合到底想傳達甚麼訊息呢?一直要到這樣的時刻,好像才會開始認真的開始思考這一切背後的隱喻。
早過了最後一班車的時間,只好一無所獲往在回家的路上走著。想著收件夾裡躺著一封封的訊息,彷彿一面平靜的深海。深淺不一的回憶與對話在深藍的海裡浮沉。所有當面說不出的感謝、道歉、愛慕和爭吵與回絕,因為各自不同的重量,而沉澱在海平面下不盡相同的位置。彷彿那才是我們溝通的語言,無聲卻強烈。或許十八歲是關於一種重新開始的果決,一種驟然而不可改變的斷裂。
漸漸解凍的情緒一股腦衝上腦門,對於未來的期望、不安、焦慮,嗆辣得不禁落下淚來。回想著曾經焦急等待的轉變,此時的自己只能望著號誌燈的倒數,在腳步飛快的小綠人無聲的催促下,趕緊跨越路口。曾經有人告訴過我,你的眼前將會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有著新的規則、默契和不可踰越的界線。而身後曾經珍視的回憶和牽絆正片片斑駁、剝落,彷彿可以聽見一個遙遠世界的毀滅。第一次發現,原來在難以逆轉、無法選擇的單行道上,其實充滿了沒有出口的猶豫和不安。
不知不覺,走回了轉角的巷口。除了半明半暗的路燈下的幾隻飛蛾,整條巷子都睡了。空氣潮濕而清涼,想必早已過了午夜,現在的我卻無比清醒而平靜,像是一隻手腳輕軟的貓,走在沉睡中的城市,細長的鋼索上。在巷子裡漫漫的走,一抬頭才猛然發現家門口高大的身影,父親和我已不知有多久沒有說過話了。「現在才回來是發生甚麼事了!打電話給你也不接,你媽等到現在都還不敢去睡耶!這麼晚回來都不用先說的嗎?你以為全世界都應該等你嗎?」,「好啦,已經很晚了,你不要那麼激動會吵到鄰居拉!先進來再說!」,「欸!你知道我跟你媽明天還要早起到現在還沒去睡是為什麼嗎!你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靠著微弱的街燈,可以感受到父親眼中點燃焦灼、滾燙的情緒。那張慘白、憤怒而顯得有些衰老的臉,背後是排山倒海的恐懼與無助。那一刻我才深刻地察覺,對於即將到來的巨大改變,我們同樣感到惶恐與不安。他銳利的眼神穿透了我,空氣中迴盪著沉默的餘波。我不知道如何向他說明今晚的一切,和那些更加複雜的情緒。
父親帶我回到房間,關了燈,推開桌前的窗,坐在我的木椅子上。入夏的夜難得涼爽,整條街已經安靜的入睡,剩下風中迴盪的蟬聲和偶爾傳來的犬吠。放晴的天空散著幾顆明亮的星,看來明天依然炎熱,或許同樣起風。安靜的躺在床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父親輕聲的整理著我散著考卷和文具的書桌,按照科目整齊的疊起,將皺摺撫平。黑暗中,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感到踏實而安心。慶幸在失落的日子裡,曾經失聯已久的那片原野,訊號依舊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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