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散文組評審獎]國防醫學三-葉上琳《極限天空》

如果人類世界非得有極限,那必定是杏仁核吐的蜘蛛絲,包捆束縛住每一份勇氣的力量,讓曾經點燃的焰火窒息。

 

我直立在半山腰上,暴風雪昨夜剛過,此刻晴空天藍,面對著遠方遼闊的山景綿延至天際,一疋無限延長的秀麗名畫在我面前延展拉開,但此時我已無心品嚐這桌布般的景致,手心在兩層扎實的厚手套裡兀自滲出汗水,而手套外的溫度是零下十五點五度西,我懷疑在我緊握雪杖向下俯衝的時刻,手心的汗是否會瞬間結凍?風凍效應。我想起國中老師教的這個熟悉的詞彙,但它沒在我的腦海停留多久隨即便再度被眼前的斷崖拉回現實,回過神來,我突然意識到,下一刻我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

但我沒有退路了,從決定搭纜車上來那一刻就該知道,沒有纜車駛向山腳所搭乘的月台。深呼吸,冷冽的空氣在鼻腔裡侵襲黏膜,我重新調整了兩腳滑雪板的角度,採用剛剛在山腳下練習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的初學者滑雪入門動作──全制動姿勢,雙腳呈內八字歪歪扭扭地站著,兩個禮拜前在Youtube上看的教學影片此刻正在腦海裡異常清晰的播放著,只能祈禱它現在能發揮鏡像學習的作用,幫助我度過難關。作夢也沒想到,影片的畫面會以如此逼真且驚恐的姿態呈現。

北海道的緯度夠高,氣溫夠低,雪質鬆軟呈粉狀,風一吹就會像沙一般揚起,距離我不遠處,有一群由教練帶領的日本高校生,臉頰都被雪凍到泛紅。北海道學校冬季的體育課項目是滑雪,他們已在地面受過長時間扎實的基礎訓練,擁有全套完整的裝備、配備高級師資,但面對眼前的景象,每個人的臉上仍舊浮現宛如初生的恐懼。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在教練的帶領下,魚貫地向下滑行,速度不算快,但隨即有個女孩失去平衡跌坐在雪地,教練爽朗地笑著,用日語講了串音符,女孩苦笑,同學們滑行到她身旁幫助她重新站起,我嚥下了口水,鬆開緊鎖的眉,太耀眼的陽光經由雪地反射刺痛了我的眼,「那就跟著他們吧。」我心想,至少不幸摔死了還有好心的北海道人幫我叫救護車。

兩名高級滑雪客從我耳畔呼嘯而過,他們完美的身形和雪道兩側的高山針葉林共構了一個英挺昂揚的雪地印象,一瞬間我才明白原來奢望和絕望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總得有個開始,我笨拙地滑向方才那群高校生滑行過的雪跡,雪板立即像沉寂許久終於重獲新生般瞬間加速,下墜的速度感遠超出預期,我的雙腿隨即發軟,彷彿下肢骨頭瞬間被鑿空,快要無法承受全身的重量,我不知道自己是以時速多少公里的速度向下俯衝,兩旁的視野變得很狹窄,我只能專注在自己的雙腳,吃力地維持平衡,緊盯著迎面而來的下坡和障礙物,狂風似乎刮破了我的臉頰,內八字的全制動姿勢承受不了如此疾速,Youtube教學影片的標準英式口音突然在我腦海大聲地變音播放,「快換姿勢!」此時我不得不採換成平行併腿姿勢,用更高的速度來換取身體的平衡,雪板平行後的速度快到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像踩滿油門的跑車發了狂的向前噴射,但我只能這麼做,否則我就會失去平衡,滾下山坡。

寒風鑽進了我的腦門,我聽見它在怒吼,但我無計可施,就在我仍驚懼於超高速滑行的同時,視野前方出現了方才那群高校生和他們的教練,「完蛋了!」此時說什麼也得拚命轉彎,否則我可能會害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失去他們正值青春年華的寶貝女兒或兒子,「拜託讓我自己摔死就夠了!」我用盡所有力氣,側傾立刃改變雪板的方向,大腿即刻感受到高速改變方位的加速度所造成的力量,我幾近絕望地把動作做滿,完全不敢想像失控撞上的後果,「拜託!讓我轉彎!」我不信教但此刻我只能慌亂地在心中胡亂禱告,但在下一刻我發現,成功了!雪板迅速地朝另一個方向衝破平坦的雪地,「太棒了!」我滿心歡喜,然而不到幾微秒,災情急轉直下,真正的大難才要臨頭,我赫然發現此時必須立即煞車,因為雪道在斷崖般的畫面消失了!還來不及鬆口氣,難題便接踵而至,我看著自己離斷崖越來越近,即將離開地面騰空飛行,「我不想摔下山坡!」我努力迴身,賣力地想停下雪板,但它只稍稍轉了不到十五度便繼續向下墜,「我才20歲,還有好多事情沒做!」斷崖近在咫尺了但我根本束手無策!前六天種種北海道森林絕美的畫面閃過眼前,我想起前天半夜我吐滿了整整一個洗手臺的泡麵和拉麵,我想起遠在台灣的爸爸媽媽不知道會多傷心,我想起第一天穿上北一制服去上學,我想起這輩子我總是很辛苦的想要過好每一天,使勁最後一絲力氣奮力迴身,雪板轉了將近一百八十度──所有的回憶轉瞬間閃過,和我一起停止在斷崖邊。

 

雪杖的煞車痕拉出了長長一條深溝,我的手心仍在冒汗,而背脊則在發涼。

 

我感受到自己狂亂的心跳,雙頰失去了感覺溫度的能力,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雙腳發酸的訊號回傳至大腦,我才回過神來,向下望,原來這不是斷崖,是個將近七十度的陡坡。若沒剎住車,也許我會滾落山坡,又或者我便能知道飛翔的滋味是什麼了,在那一剎那,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與死亡擦身而過的恐懼,我提起死神的臉蛋端詳許久,才明白原來死亡其實是離開最珍愛的事物的絕望。抬頭一看,適才跳下纜車的地方已變成遠方的一個小圓點,我在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滑行了數百公尺,而在這充滿戲劇張力的數百公尺的距離裡,我承受了人生走到盡頭無可奈何的重量,山的巍峨依舊震撼著我,但一股征服感飄揚在空中。

一回頭,恰巧和那群高校生四目相接,看見他們望向我時臉上驚奇的表情,我不禁啞然失笑,看來我方才做了老師所說的危險動作,在經歷自己與自己的一番生離死別之後,心裡其實很羨慕他們,從小就能體驗真正的極限運動,體驗生命全新面貌。

有了第一次的瀕死經驗,很迅速地我抓住了轉彎及煞車的要訣,接連幾次的高速下滑就顯得輕鬆多了,我平安順利的滑到了山腳,回到平地宛如初次踏上最美麗的淨土,這般絕妙體驗絕無僅有,生命的可貴不在於名利不在於富貴不在於欲求,而是純粹享受你能活著。由衷感謝母親把我的小腦生得如此完好,將神經協調配合得天衣無縫,讓我還能有機會感受到浴火重生的鮮美滋味。謝謝你要我搭纜車上山,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的能耐、永遠無法挑戰自已的極限,當然也就不能看見屬於生命本質的絕美。我深刻的體悟了,有些事,無比的勇氣會戰勝一切阻撓,額葉的進化能力燃起了焰火,戰勝了遠古刻寫的原生恐懼。

半山腰,我完成了剛剛搭往山頂纜車時,承諾自己這輩子一定要做的,曾經以為是奢望的這件事,在幾近絕望的情況下。

The sky’s the li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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