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小說組佳作]陽明醫學-王業翰《遣悲懷》

[2007年小說組佳作]陽明醫學-王業翰《遣悲懷》

 

 

倒數計時開始。夜晚躺床上,你手臂輕輕覆蓋他胸前,他反手握住你的手,並且拍拍你,無言的,不是絕望。你們知道,訣別之路,已經展開。

 

 

 

-蘇偉貞

 

 

 

信件 之一

 

 
<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駱”>駱</personname>
老師:

 

 

 

此次春節返家,我又自書架上抽出你虛構與已亡逝女作家對話的那本小說,那本曾被評為你最佳作品的小說。老實告訴你,其實我一直不曾看完。在得知你因憂鬱症復發暫時難有新作後,才又把目前手上你作品中少數尚未看完的那本抽出來看,看了大約三分之一,對你極盡想像重構或說是眷戀(?)於女作家自戕身死的最後一刻感到無比驚豔,就我所看的部分而言,你極盡展演各種傷害的疤痕及其隱晦的引導至無比神祕的死亡時刻,用力之深,令我感動。

 

 

 

曾有評論家說你致力於展現生命中各歷史碎片帶來的纖微影響及巨大改變,作為你的讀者,我也逐漸身染與你相同的惡習,揚棄一種堂而皇之,近於教條化的官方詮釋,而著眼於那細微甚至猥瑣不堪的關鍵時刻,那我們之所以如此這般姿態存活的真實。

 

 

 

我還沒告訴你為什麼這本被譽為你最佳作品的書會被我留在最後還沒看,只是因為當初在便宜的書展會場上錢帶得不夠,只好把書先保留在櫃台,再請一個家住附近的長輩代為付錢領書,結果那位長輩在看到封面上你的側面照片後,直覺認為這又是本某位偶像出版的私房爛書,毫不考慮地退掉該書,直到他兒子發現後,才又匆忙地趕去幫我搶買回來。

 

而僅剩的那本遭受我大剌剌個性親戚買回的書,我必須無情地說,是我所有藏書中書況最糟的(其餘你的書皆完美平整地收藏櫃中,少數折痕是你幫我簽名時壓下的),些微地破損泛黃,加上(不知何人)不慎翻壓的折痕,還有裝縝失誤造成書背一大片歪曲的折紋,讓我每次在誠品(甚至有次在二手書店)看到你裝訂完美嶄新出版的那書時,心中都不禁泛起強烈的懊悔及挫折感。

 

  1. 請代為問候師母及阿白阿ㄋㄧㄥ咕好

 

 

 

敬祝

 

 

 

安好

 

 

 

學生 業翰敬上

 

-倒數計時結束,時間停在11:47 AM,不再轉動。

 

她死的那天,民國九十六年二月二十日農曆大年初三。她的主治、住院、見習醫師都在放年假,只有值班醫師見證了她的死亡。

 

她的生命走至了終點,身旁只有她的姐姐及手上的聖經,兒子還遠在美國,不知是否知道自己的母親早已走到了生命的懸崖邊,只差一步便會天人永隔。病房裡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黑影倏忽閃過,親人慟哭,其餘運作一切如常。

 

應該是早上開始喘起來的,呼吸喘經驗豐富的她不知是否有意識到這次特別嚴重,抑或將是人生的最後一次痛苦喘息,平日使用的BiPAP(雙階呼吸道正壓)機器不再管用,動脈血氧分析顯示其中的二氧化碳值已經高達二百多(正常值約四十),酸鹼值也偏酸,顯然是急性的呼吸衰竭,在她逐漸失去意識前,與家屬一致同意簽署了拒絕急救和插管的同意書。

 

她意識開始混亂時,值班醫師已經確認了一切法律上的手續,因此只剩等待蒙主恩召靈魂離體的那一刻。身旁的姐姐紅著眼眶站在一旁,只能屏息束手,還沒決定最後一刻要大哭亦或低聲哽咽;醫師退出病室,保留最神聖也最私密的時刻給她;拉起的簾子阻絕了隔壁病人的目光,隔壁那老人有些木然地望向前方,些微重聽的耳朵不甚清晰地傳來隔壁的各種聲響-姐姐唸聖經的聲音、不放棄仍在噴送的嘶嘶氧氣聲、她在床上細微掙扎扭動發出的聲響及喃喃囈語,不知該不該想到自己的未來終將來到的那一天。老人的兒子輕撫他臂膀,不禁為自己父親仍舊端坐於斯感到眼眶溼潤。

 

「……天使就帶我到一座高大的山,將那由神那裡從天而降的聖城耶路撒冷指示我。城中有神的榮耀,城的光輝如同極貴的寶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有高大的牆,有十二個門,門上有十二位天使……」

 

姐姐低聲地為她指明往天堂的道路、描摹路上的景物。眼眶卻紅得像滴血般地掉淚,我的父我的父你為何離棄我,心裡絕望的聲音淺淺地低吟著。她漸漸地寧靜下來不再露出令人不捨的痛苦神情,姐姐繼續地唸著聖經,然後極其不可思議地感覺到她的離開,姐姐不敢抬頭,抱著聖經不停地唸,聲音卻開始模糊,淚水一滴一滴計時般規律地落在薄薄的聖經紙上溢漫開來,她看不清聖經了……願主耶穌的恩惠,常與眾聖徒同在,阿們……姐姐抱著聖經終於泣不成聲。

 

 

 

 

 

 

 

雙階呼吸道正壓BiPAP

 

雙階呼吸道正壓是一種非侵入性的通氣方式,在病人的呼吸周期中,面罩可以給予吸氣及吐氣的壓力。吸氣的支持減少病人呼吸所作的功,吐氣的支持可避免肺泡塌陷而改善氣體交換。使用面罩或鼻罩的非侵入性通氣方式可成功減少神經肌肉疾病、COPD及術後呼吸功能不全病人插管及機械呼吸的需求。(Ann Intern Med 128:721, 1998)

 

-華盛頓內科學手冊

 

 

 

 

 

-倒數計數開始,不知妳可曾想過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的住院,上一次病況嚴重險些送命已是兩年多前,妳是否冥冥預知漸感不妙,於是才屢屢驚慌訴說喘的情況。

 

妳極怕冷,病人服外披覆褐色毛衣外套一件,銀白頭髮上也常戴歐洲畫家絨帽一頂,每日早晨妳緊緊掛上BiPAP面罩蜷臥床鋪,雙手置胸前拉著被褥,膝蓋打彎縮在臀下,囚獸一般地困居其中,BiPAP大大的面罩幾乎遮住全部的臉孔,僅一雙大眼裸露外頭,使妳看來猶如外星生物。昏暗的房裡因而溢散出神祕氣息。

 

然而妳聲音極細,大家閨秀般清晰咬字宛轉嗓音,夾雜嘶嘶的氧氧聲從面罩裡傳出,彷若軀體被惡魔佔領的天使,猶自掙扎著想逃離束縛。每日近午,妳便爬起身褪下被窩解下面罩,改掛鼻管,一口一口喘息著幾乎透不過的氣勉力把痰咳出,一點一點地想擺脫盤據肉體的惡靈,那嘎嘎的咳痰聲彷若帶著兵刃相交的金屬撞擊聲。

 

狀況更好時,妳也讀聖經,黑色軟膠皮精裝的一小本,總在妳伸手可及的床頭床邊或是就在手上,隨手翻開一頁便讀,讀到沒力氣或再喘起來需換回BiPAP面罩時便停止。然而總是害怕,即使聖經也不能助妳戰勝恐懼,主治大夫總順著妳的信仰要她把病痛交託給神,但仍是徒然,妳屢屢獨自地發著抖,身邊陪伴的姐姐便大聲喝妳,要妳勇敢,要妳相信神。

 

「只要信,不要怕。」新來的見習大夫也學著主治大夫引聖經的話鼓勵妳,只是他並沒搞懂妳的病況比想像中嚴重,肺功能只剩百分之三十,X光片上清晰的肺野雖然排除了感染及積水,卻都是無功能的肺氣腫,深深的黑暗將從內裡開始吞噬妳。

 

妳極有禮貌,聽到所有鼓勵的話,盡皆乖順地點頭回應,直到病況陡然而下時,才日復一日急切無力地問著「為什麼?」而始終得不到答案,即使大夫加強了藥物並努力化解妳的焦慮,病況卻依舊。而每次令人挫折的查房妳仍以點頭加上誠懇的「謝謝大夫」作結。

 

然而妳是恐懼的吧?面對一無可知的未來,還是會希望自己能夠存活的,即使生命已然如此辛苦,活著猶如僥倖慘勝的戰役,但人總還是期待著肉體的康復而非靈魂的昇華。

 

妳是這樣想的嗎?

 

 

 

 

 

 

 

啟示錄六章七節

 

-揭開第四印的時候,我聽見第四個活物的聲音說:「你來!」我就觀看,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作死,陰府也隨著他。並且權柄賜給他們,可以用刀劍、饑荒、瘟疫、地上的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聖經標準本<浸宣出版社>

 

 

 

 

 

 

 

 

信件 之二A

 

 

 

老駱:

 

 

 

忽然想起真實與虛構這檔子事,便又寫信給你,上次我問你關於小說的敘述技藝,現在有一派人強調故事只要說得好聽即是好小說,你的意見如何?你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跟我講述小說寫作是如何龐大的一種語言及經驗的調度,一個小說家相較於詩人,是純然理性的一種動物,唯有保持理性才能動用如此龐大的敘述系統,因此其實你對這派論調是不以為然的,「甚至許多我的老師輩也這樣認為,可是小說從來就不只是說故事。」你相當懇切地說著。

 

 

 

小說僅止於說個好聽的故事嗎?我也同樣無法苟同。

 

 

 

近幾年來,小說的真實性不時被人拿來討論,你的作品顯然是其中一種樣版,尤其你不時因將真實人名放進你虛構的「華麗的淫猥」故事中惹上麻煩,老實講,我直覺認為這是某一種寫作的果報,我不時發現或發生某些未知之事在冥冥之中便按著如書寫的那般發展,最極致之事就如你在某篇文中所寫的某人在看了某篇全然虛構的小說後,便對號入座地認為這就是他的故事,還透人傳話給作者,說自己絕不會就這樣如所寫的步上小說的結局,而最後仍然不幸而又無比詭異地步上了同樣的最終回。(坦白講,我便一直覺得爺爺是被自己寫死的。)

 

 

 

而我所說你寫作招致的果報,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上述的那種近於預言的能力,我仍然很科學地將其視為心理學上所謂的自證效應。而另外這種,我則視為是因真實及虛構的兩個領域互相涉入所造成某種神祕空間的扭曲所引來周圍世界的巨大災難。

 

 

 

因此我總佩服你的勇氣,能為了小說不顧一切,而我則屢屢在下筆之際想到:這樣寫會不會被誤會?會不會有某人覺得我在寫他?甚至眼前不時浮現我白髮漸蒼的老父老母那樣憂慮的眼神:你這樣寫xx會不會不太好?或是略帶怒氣地:你怎麼把我們寫成這樣?(我一直記得在國小三年級的某次徵文比賽「我理想中的家庭」,我因寫了句:希望爸爸至少要當上主任。就被媽媽罵到臭頭,我母親顯然認為我不該嫌棄我父的職員身份,事實上當年我才十歲不到,怎能理解成人世界中那層層堆疊複雜糾葛的各式地位從屬關係,那時只是覺得當主任很屌而已。)因此,像你一般地把自己的父親寫成一個外省老B央而未招致家庭責難,實在是沒幾人能作得到的事。

 

 

 

 

 

 

 

 

 

96/2/2 12:00 <Progress Note>

 

 

 

S:Exacerbated dyspnea in the morning

 

 

 

O:Conscious clear

 

 

 

Vital sign stable, T/P/R: <chmetcnv w:st=”on” tcsc=”0″ numbertype=”1″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36.5″ unitname=”℃”>36.5℃</chmetcnv>/100bpm/25/min

 

 

 

Anxious appearance

 

 

 

A:COPD with acute exacerbation

 

 

 

P:1. Keep current medical Tx.

 

 

 

2. Keep BiPAP use.

 

 

 

3. Arrange discharge plan

 

 

 

 

 

 

 

 

-倒數計時十九天,是她病況好轉幾可出院的時刻,也是你們漸漸熟悉的起點。

 

 

 

那時已過中午,查房剛結束不久,你站在護理站旁寫病歷。厚厚一大本,是你剛接手之前才從敗血性休克搶救回來的病人,從上月的住院大夫滿篇潦草的字跡中,你解讀密碼般盡力辨識不久前發生在病人身上的故事。同樣的解碼工作,你昨天已做過一次,卻仍然略有遺漏及不清楚之處。

 

 

 

午飯時間剛過不久,病房裡瀰漫著一股由醫院調製的餐點特有的平淡氣味,查房查得晚時,你們的病歷車不時與醫院的放飯車相遇,奇怪,那樣一大盤用透明塑膠蓋遮覆的餐點從不曾喚起你飢餓的感覺,反而讓你在醫院生涯的幾個月後逐漸倒了胃口。然而此刻,你卻只想趕快寫完病歷下樓吃飯,你並不飢餓,只是需要工作結束的輕鬆感。

 

 

 

此時吃飽的病人中能走動的,多半會到走廊走走,你歪著頭略顯煩躁地翻找之前所寫的病歷中是否有可供抄寫的英文字句時,正好看到她推著輪椅掛著氧氣就這樣在走廊上緩慢地走著。

 

 

 

「大夫,你好高啊,你有多高?」她第一次主動跟你開口講話。

 

 

 

「我183。」由病人的年紀顯然不用擔心這個數字會引起的反應,自從一群跟你等高的藝人用了身高數字作為團名後,每次你報出身高時,總會在同輩朋友間引起一陣訕笑,「你腦殘國中生哦」,最後永遠是用這樣的話語作結,不知不覺間,你們就這樣被推擠出青少年的團體,進了社會最底的階層只能刻苦往上爬,以取笑調侃下個世代為樂,如同你們上一輩同樣的態度,「恁儱不曾吃苦啦。」

 

 

 

「好像不太喘了哦。」你望著她親切的笑容補了一句,她一邊用嘴吐氣一邊向你點點頭。

 

Pursed lip,你注意到她明顯的吐氣動作,應該也是COPD的病人,你在心裡想著。「很好啊,快要可以出院了。」你想起之前主治查房時已經提到的出院計畫,你記得她好像有點為難,不想出院,便順口提了一下。

 

 

 

果然,她苦著臉向你笑了一下。

 

 

 

「怎麼啦?還會擔心呀?」

 

 

 

她又向你點點頭,「我很容易緊張,連我這樣跟你講話都會緊張。」

 

 

 

你對她笑了笑,「不用啦,我們大夫人都很好的,不用緊張。」你聽到護理站後傳出來護士的笑聲。

 

 

 

「謝謝大夫。」她溫和地向你道別。

 

 

 

沒幾天後,她的病情便急轉直下了。

 

 

 

 

 

 

 

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

 

 

 

呼吸系統疾病中,有一群是以瀰漫性的氣道阻塞和呼吸氣流不通暢為主要表現,稱之為阻塞性氣道疾病或慢性氣道阻塞……

 

 

 

……傳統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hronic Obstruction Pulmonary Disease, COPD)定羲,涵蓋肺氣腫( pulmonary emphysema )和慢性支氣管炎(chronic bronchitis)兩種疾病。由於這兩種病況都是以阻塞性通氣障礙(obstructive ventilatory dysfunction)為主要表現,經常合併存在,臨床病程也有共通性,於是併稱為慢性阻塞性肺疾病COPD。

 

 

 

-台北榮總胸腔部 臨床呼吸生理科 蕭光明主任

 

-倒數計時十二天,妳明顯地又感到喘,早上最喘,吃了藥掛上面罩也未改善,妳已經有點講不出話了,只能微弱地呼呼喘氣,主治大夫說要幫妳增加類固醇的量,那是之前好不容易才減量的仙丹毒藥啊,怎麼又給加回來了?妳害怕,怯怯地問主治:「能不能不要加?」

 

 

 

主治耐心卻肯定地告訴妳:「一定要加。妳現在的情況一定要再加量才行。」

 

 

 

妳無話可說了,感覺到妳的心跳又開始快了起來。雖然幾年來一直在這個主治大夫的門診追蹤治療,但妳仍然對整個治療感到擔心。即使是那麼熟悉的主治大夫啊,妳每次想說自己的想法時,仍然感到緊張,就連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在害怕什麼。

 

 

 

兩年前的插管急救,讓妳記憶深刻,如果還要再來一次,要嗎?這樣的生命還要嗎?不要了吧,不想再受苦了,可信主的人怎能如此不熱愛生命?主啊,給我力量,我把病痛交托給你,我的父,求你釋放我,妳閉上眼睛默默地禱告著,當我行過死蔭的幽谷,必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主治大夫還在隔壁床看病人,妳有點安心地吐了口氣,決定拿下面罩再試著咳點痰,掛上鼻管後,順手接上了血氧機,妳穩穩地呼吸著,血氧機閃了兩下,跳出數字87,妳感覺眼前一白,又感覺急切地喘了起來,妳招手喚著站在主治身旁的年輕大夫:「高個兒大夫,高個兒大夫…」

 

 

 

他聞聲轉頭看妳,妳指指套在指上的血氧計,「氧氣怎麼那麼低?」他戴著口罩,感覺不出一絲情緒,冷靜地問妳:「妳現在會覺得喘嗎?」妳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在喘了,他看看妳沒什麼反應,便又低頭看血氧計,仍然閃著87的紅字,他伸手調整了一下位置,安慰妳:「慢慢呼吸,不要看到這個數字就緊張。」妳點點頭,繼續努力地呼吸著,血氧機又閃了一下,跳成了86,高個兒大夫抬起頭望向主治,似乎準備求援了,妳因而恐懼了起來,不知何時站在妳床邊的呼吸治療師喊了妳一聲,「阿姨,妳這根管子接錯了。」妳跟高個兒大夫同時望向呼吸治療師,看她拔下了氧氣管接到另一頭,「這個管子已經接到BiPAP了,氧氣要從另一邊接。」治療師向妳解釋著,高個兒大夫向她點了點頭,又低頭看妳的血氧計,90、92、95,閃動的紅字開始一路回昇,他向妳點點頭:「沒事了。以後管子不會接,請小姐來幫妳弄沒關係。」妳道了謝,轉頭望向接錯管子的姐姐:「妳嚇死我了。」

 

 

 

主治大夫此時也看完隔壁床要離開了,高個兒大夫默默地三步併兩步到後面去推病歷車,經過妳床前時,妳問他:「大夫,你貴姓。」

 

 

 

「我姓王。」他快速又小聲地回答。

 

 

 

「謝謝王大夫。」

 

 

 

他有點困窘地向妳點了點頭,匆忙地步出妳的病房。好可怕,妳心裡想著,還好剛巧有大夫在身邊。

 

信件 之二B

 

 

 

 

 

其實我以前常疑惑,為何你總能(好像)絲亳無懼地便把真實的人名套進你的小說中,直到最近,我才漸漸明白真實世界那邊透出來強大的誘惑及吸引力,看到一個真實的名字時,我彷彿能見到那從字體縫隙間掩抑不住的強光,那樣的光芒背後蘊藏著無比平實卻強悍的一股力量,是虛構姓名完全無法比擬的。

 

 

 

 

 

我們都太習慣在各種類型小說中看見相襯的稱呼,當然也有成功的,像在言情小說中看見曼楨、在偵探小說中看見馬休.史卡德、在武俠小說中看見郭靖,這一類姓名與情節和人物性格發展地絲絲入扣且渾然一體的虛構佳作。然而絕大部分是失敗的,倒不是有什麼特殊不妥之處,只是就在某些極其幽微難以覺察的細節上,你會讀到一半突然覺得,這人怎麼好像不該喚這名字,或是根本也可以換成另一個人名,故事情節仍得以繼續發展。

 

 

 

 

 

我後來漸發現是因所調度系統的不同所產生的結果。虛構世界中,不用贅述地已然出現太多詭異且失敗的爛作品,愛情小說總會歷盡千辛萬苦後修成正果,武俠小說的高潮總是由一個身世淒苦的孩子被打落山崖開始,偵探小說則總在最不可能是兇手的人群中找到兇手。因此當一個代表虛構世界的姓名在小說中出現,便很自然地啟動腦中的虛構系統,如同破解指紋般在各個關鍵處找到相吻合的痕跡,於是閱讀結束,虛構系統中的爛存檔又多增一筆,也更加嚴實地推砌起一個有如童話的世界,也虛構了所認識所解讀的真實。

 

 

 

 

 

誰說偉大的愛情最後一定有完美結局?誰說兇手終究會被揪出,接受法律的制裁?青天在上就可免冤案?誰說武林高手最後會橫掃歪邪申張正義?正義一定是美好的?誰說醫療能拯救病患?躺著臥著進醫院就一定會站著走著離開?

 

 

 

 

 

這些就是現代人們所認知所接受的真實?

 

 

 

 

 

所以你說,(或是張大春說,我忘了),小說是最最真實不過的東西了。

 

 

 

 

 

這恐怕是我現在唯一能百分之百相信並挺身悍衛的信仰了。

 

 

 

 

 

友 業翰敬上

 

 

 

 

 

 

 

 

 

 

 

-倒數計數已啟動,以他與妳(?)盡皆不知的速度進行,在他尚未意識過來時,便己終結。

 

 

 

 

 

在他剛到這科見習的前幾天便已認識妳,那時妳病況漸趨好轉,主治大夫已建議妳出院。妳羞怯而小心試探地問:「能不能再住幾天?這幾天寒流,我家裡的暖氣又還沒弄好,我怕一回去就又……」

 

 

 

 

 

「沒問題啦,我很好講話的,都這麼久的老病人了,」主治大夫爽朗地答應妳,「不過,這個理由不能讓妳一直住下去哦,還是要面對現實啦,肺的功能的確是不太好了,但還是要盡力回家自己過好生活。」

 

 

 

 

 

「知道知道,」妳感激得點著頭,「謝謝大夫。」他在妳身上看見了病人的焦慮與微渺。主治真是個很棒的醫師,他在心裡這樣想著。

 

 

 

 

 

但過了幾天病況惡化後,他便開始發覺妳的焦慮令人漸感心煩。

 

 

 

 

 

那些日子中,妳不斷地在查房時主治問妳有沒有好一點時,虛弱地喘著反問為什麼,焦慮可憐的模樣令他同情卻不耐,妳到底有沒有好一點呢?我們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呢?他在心裡懇切地問著,但妳的模樣跟反應卻一次次地給了他否定的答案,他於是開始感到失落與挫敗,沒道理類固醇沒效啊。

 

 

 

 

 

因為害怕妳難以回答的為什麼,他漸漸地減少額外去看妳的次數。每次到了下午可以自己去看病人的時間,他總是先看完自己負責的那床幸運從敗血性休克死裡逃生的病人,再挑幾個與他溝通較良好的病人進去看一看,並趁機作些檢查,有些時候還要抽動脈血,他往往假裝忙碌地沿電梯外圍繞一大圈化解自己的緊張。

 

 

 

 

 

這樣一圈工作結束後,他到妳病房門口往往都已是可以下班的時間。要不要進去呢?他時常猶豫著,如果不太喘,妳會跟他很開心地說說話,那是作為醫生最無意義的歡樂時光;但如果喘呢?他將會無能為力,連安慰勸勉的話都顯得多餘,醫師的白袍將會勒得他跟妳一起難以呼吸。於是總有幾次,他回頭看看妳的病房,便快步離去,而也總有幾次,他選擇硬著頭皮進門。

 

 

 

 

 

那天進去時,他驚訝地發現妳好好地坐在床上看電視新聞。「真是仙丹耶。」他不禁想起主治大夫不時在看到病人大幅進步時揶揄讚嘆的口氣。

 

 

 

 

 

「好多了嘛,不太喘吧?」他壓抑著自己欣喜愉快的口氣,希望顯得專業理性點。

 

 

 

 

 

點了點頭,「今天下午後就不太喘了。」妳平靜安穩地說著。

 

 

 

 

 

「看吧,會好的嘛。不要每次都那麼緊張,把病痛交托給主,一定會好的。」他隔著口罩對妳微笑著,卻不知道是否為妳帶來些許陽光,沒開燈的病室在妳臉上灑下一片陰影,使表情都顯得模糊。他心頭微微一懍,正訥訥地開口想講點什麼,妳姐姐便回來了。

 

 

 

 

 

「呦,大夫來了。」

 

 

 

 

 

她順手打亮燈,也使他迅速地反應了過來,「來,我幫妳聽一下哦。」

 

 

 

 

 

妳點點頭說好,默默地撩起了背心。他俯身向妳,聽筒輕輕地放在妳身後-呼……呼……-好寧靜的兩片肺葉啊,除了空氣流動聲外,聽不到其餘雜物在管內翻騰湧覆的聲音,更聽不見在氣管緊緊孿縮咻咻的尖銳哨般聲響。

 

 

 

 

 

「妳很好啊,聽起來還好耶。不要太擔心啦。」他笑著對妳說。

 

 

 

 

 

妳又點了點頭。姐姐告訴他說,上次主治大夫聽完後,跟妳講聽不到什麼氣進去的聲音,妳就嚇去了半條命,直嚷著是不是快死了。

 

 

 

 

 

他大咧咧地故作輕鬆問妳:「有嗎?主治大夫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沒聽到。」妳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望著前方,良久才又點點頭,小聲地說了聲「有」。

 

 

 

 

 

他注意到妳的神情,似乎有種漸漸呼吸又急促起來的錯覺,便又彎身聽診,「我再聽一次哦。」他仔細地聽了又聽,得出的結論仍然一樣,沒察覺到什麼異常的地方,「聽起來還好啦,不要擔心。」他自信地甩去剛才隱隱不安的感覺,又開始為妳打氣:「加油哦,我剛來的時候,妳還在走廊上跟我聊天咧,要好起來哦。」

 

 

 

 

 

妳用力地點著頭,像是努力說服自己去相信終究會回到那美好的過往一般,光亮漸漸在妳臉上暈散開來,「謝謝王大夫。」妳淺淺地微笑著。

 

 

 

 

 

 

 

 

 

 

 

數種胸部疾病的身體徵兆(節錄肺氣腫部分)

 

 

 

 

 

 

 

情況

 

 

 

 

 

叩診音

 

 

 

 

 

呼吸音

 

 

 

 

 

額外的聲音

 

 

 

 

 

l  肺氣腫(Emphysema)

 

 

 

 

 

此為緩慢進行性的疾病,遠端的空氣腔變大而肺臟變得過度充氣。常併發慢性支氣管炎。

 

 

 

 

 

瀰漫性過強共鳴音

 

 

 

 

 

降低到消失

 

 

 

 

 

無,或有爆裂音、哮鳴、乾囉音伴隨慢性支氣管炎。

 

 

 

 

 

 

-貝氏身體檢查指引 中文第七版

 

 

-倒數計時結束後四天,病房中三位病危者皆仍存活,兩人轉至加護病房被密切地觀察著,另一人脫離險境,解除病危,而年前未收到病危通知的她,則從電腦系統中消失。

 

你放年假的幾天,其實一直睡不好覺。年前一個星期來,你們連發了三份病危通知,讓你整顆心不時懸吊在醫院裡擺蕩著,滴答滴答,哪一個人的倒數計時真正被啟動了?難道生命就要這樣在眼前消逝了嗎?你時常在忙完工作後坐在醫師室裡愣想著。

 

其實你一直偷偷地在閃避死亡瞬間靈魂出竅的那一刻,面對親人的死亡、朋友的早逝,你總在適當且無比精準的時刻暫時背過身去,躲開了那無比神聖且神祕的一刻,然而此次差點就躲不過了。

 

年節前二天的夜晚,你平日照顧的病危者突然劇烈地喘了起來,當時的病房中沒有值 班醫師,只有你剛上完課順路回去拿東西時多看了一眼,所有的家屬已經圍在病人的身邊,你走進去聽到極大的嘶嘶氧氣聲,再看到掛在他臉上的面罩種類,你便明白已退至最後防線了,最高濃度最高流速的氧氣,之外唯一的辦法,便是家屬已經拒絕的插管。

 

你站在病床旁,無計可施,被限制的工作權限也讓你什麼都不能做。如果家屬願意插管,你還能去找值班學長來處理,但你並不打算勸家屬改變心意;一言不發的逕自離去,也實在太像找不到群眾歡笑失敗的小丑。最後你只好交代一下便去護理站找人幫忙,跟護士幾番討論後,仍然決定不再做積極的處理,只在需要時給予氣管擴張劑。於是你再次進房與家屬做最後的說明並確認不施行插管後,便無比挫敗地離去。

 

死亡竟如此巨大,站在面前即使無懼,卻也已無力反抗。你於是想起當年某天下午,老父一通電話打來告知爺爺已經一日無尿後,你無比冷靜卻絕望地打電話訂機票的情景。

 

而病危者竟又死裡逃生。第二天查房時,病人明顯好轉,即使家屬仍然做準備般地請了教會姐妹,一群人在你們查房時大聲地吟唱著詩歌,但到了下午病人便明顯轉趨穩定。病人能否撐過年節,成了你假期中最為好奇亟欲窺知天機般的醫學與生命極限的問題。

 

於是你假期未休,方返台北,便直奔醫院,打開電腦搜尋病危者的下落。看見醫師電腦系統中掛上別人姓名的病床,你心底一涼,不死心又輸入病歷號查詢,鬆了一口氣才發現病危者身處加護病房中。

 

顯然臨到死亡前的最後一刻,家屬終究同樣屈服在那無比強大的力量下改變了心意。

 

從電腦上的報告看來,病危者顯然是插上了管接上了呼吸器而仍然存活著。

 

你鬆了一口氣卻又突然心念一動,想起怎麼沒在系統上看見她的名字,你確定依她的情況得留在醫院過年,莫非病況好轉已經出院?鍵入病歷號碼一查,卻看見螢幕上閃動的亮黃字:病患已死亡。

 

死亡時間二月二十日早上十一點四十七分,就在病危者插管送進加護病房後不久。

 

你腦中彷彿看見一道看不見的黑影閃過病房,在一間病房盤旋了一圈後又復離開,隨後進了她的房間順手帶走了她。
信件 之三

 

 

 

駱:

 

 

 

我們對小說的信仰與執迷是可被言說的嗎?這是個沒有信仰甚至也不能接受他人有信仰的年代,人人對於自己可見著的真實都有著近於自以為是的執念,那我們呢?我們是否看慣了各式各樣關於世代關於信念關於文化的傾頹崩毀,於是只好相信一個近於虛幻在大春筆下比為稗類的技藝,並不可免地為之辯護:雖小道,亦有可觀也?

 

 

 

 

 

然而當小說變成僅僅只是一種說故事的技藝,甚至眾人皆好此道時,我們將如何自處?那天和朋友一起逛書店時,他問起我對於現在某暢銷小說家的意見,我坦白地回答自己並末讀過他的書,但我引了你的話告訴朋友:難道我們一定要像他一樣地寫小說嗎?朋友拍掌叫絕,卻反問一個令我咋舌的問題:那在你眼中到底什麼是好小說呢?

 

 

 

 

 

這樣的問題,我難以回答,向來利用自己極私密隱晦的情感讀寫小說的我,其實不曾仔細評判過別人作品的高下,只想起在黃錦樹的文論「真理與謊言的技藝」中提及大春以「腔」的精純熟練度作為評判小說高下的準則,於是我這麼回答朋友:

 

 

 

 

 

好的小說是用最適切的語言腔調描繪出一個極龐雜的(部分)感知系統,語腔本身無涉高下,題材本身亦無分貴賤,只是必須適才適所地構築起某個仿真或寓真的虛幻獻祭空間,召喚出讀者本身極度私密無可言說的神祕時刻。

 

 

 

 

 

再高貴的腔調,如果放錯了時空背景,便只會顯得膚淺可笑。像那些用現代詞語寫歷史小說的人,更有甚者,在我最近無聊翻閱的一部以宋代為背景的通俗小說中,其中一幕為了描寫房屋主人的風雅,寫到他家中還掛了趙孟頫畫的馬。元代的畫作又怎會出現在宋代?同樣的再卑賤的詞語,放對了時空,就益發地顯得高貴,如我現在所服務的醫院中慣稱醫師為大夫,大夫總讓我想起如蒙古大夫、郎中一類對於醫者不甚尊崇的詞語,但放在這間醫院的背景下,便適切地無比崇高了,連日文敬稱的「先生」都無法企及。

 

 

 

 

 

之後在書店裡又看到本以你為封面的舊文學雜誌,如果我沒記錯-「錯過豐饒時代的小說宿命論者」,是這樣稱呼你的。這樣強悍卻悲哀的題名,令我在書前呆立良久-錯過某事而成就宿命,或是錯過本身即為宿命-對照你作品中時時掇拾歷史的細小碎片,回頭問如果當初不是這樣,現在會是怎樣的情節,和現實中因錯過而轉身所背對的那一大片原本應該是怎樣豐饒的生命發光般地發出呼喚,卻是怎麼樣也難以辨位接近,就不免令人感慨萬千了。

 

 

 

 

 

最近失去了一個病人令我極度驚愕,沒想過死亡竟是如此接近地在轉角等候著,只待一個錯身,便成就了人一生難逃的宿命。之後我在醫師室逐頁翻閱該病人的舊病歷,一頁一頁仔細小心如出土古物遺跡,想找出我們所錯過的那個關鍵點,而無比失望地發現竟然沒有那樣一個巨大可供施力扭轉情勢的時間點,而是極細微瑣碎地慢慢迴旋,繞了個大弧線般花了兩年多時間才一把撞進死神的懷裡。

 

 

 

 

 

所以我該欣慰醫療是有效的嗎?兩年多前加護醫療便救了病人一命,而兩年多年後,在一個無人預期的上午,在拒絕急救下,醫療無從介入,病人便無法回頭地直線進入最終的宿命。

 

 

 

 

看來醫療不具有翻轉生命的能力,同樣也只是病人歷史中的一塊碎片,被問著如果當初不是這樣,那未來又會變成怎樣?

 

 

 

業翰

……再生與復活觀念是古埃及人藝術精神的核心,自保存屍體免於腐爛的木乃伊、超渡死者的亡者之書、保護死者並具有再生力量的護身符、以至象徵豐富生命力並賦予重生意義的項鍊等,具體反映出古埃及人追求生命永恆價值的信仰精神……

 

 

 

……古埃及人發明了木乃伊。先將死者的內臟取出,分別保存在四個「卡諾皮克罐」內……

 

 

 

……對埃及人而言,人的意識和記憶是由心臟而非大腦所掌管,並由此產生思想、願望和行動,因為這一重要的作用,埃及人在製作木乃伊時,心臟成了惟一沒有被移除的器官。《亡者之書》中則規定,逝者屍體要佩帶一個心型護身符……

 

 

 

-世界文明瑰寶<古埃及文化的藝術精神>

 

 

周令蓉,這小說該用妳的名字作結,因著妳無比真實的落幕。
許榮哲老師:

作者的思辨能力太強,強勢壓過小說本體,因此給人一種危險的不平衡感。此外,大量的複製、拼貼、思索與辯證,搶走讀者所有的詮釋權。一不小心,優點全成了缺點。

 

林黛嫚老師:

創作企圖心強,文筆及佈局功力也能相得益彰,二線故事相較,我更喜歡和信件中所表逹對寫作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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