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小說組首獎]陽明醫學-無名《辣》

[2006年小說組首獎]陽明醫學-無名《辣》

 

 

他第一次在診所內看到她時,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袖長褲,手插在口袋裡,還戴了口罩跟墨鏡,長長的直頭髮蓋下來,簡直就像個透明人不得不把全身包裹才能顯出形體般地在他面前展露著胴體線條。然而她的肢體,不知為何透著一股死硬的感覺,連長直的頭髮都像是用刀劃出來的,少了一絲飄逸,跟他用柔和的黃燈光打在白色的診所牆上營造出的感覺格格不入。他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習慣了白色的穿著,讓他對黑色有種異樣的感覺,但專業讓他把個人的情感藏得極好。

 

「有什麼問題嗎?」他冷靜地問道。

 

「過敏。」她把口罩和墨鏡取下,露出紅腫的臉龐,眼神卻很平靜。

 

「滿嚴重的。知道是對什麼過敏嗎?」他檢查一下後,附和了她的診斷。

 

「辣。」她很平淡地回答,眼神卻淡淡地一搐,像隻受傷的兔子跛著逃開。

 

「哦?看起來妳吃得挺辣的。」他瞥了一眼她放在膝上也相當紅腫的雙手,半開玩笑地說著。

 

「嗯,那天沒注意。」她輕描淡寫地回了句,隨即用空洞的眼神掩飾剛才的閃爍。

 

「那下次要注意哦。我幫妳開點藥,照三餐飯後吃,藥膏洗完澡後擦,還有癢的時候也可以擦,盡量不要去抓,洗澡不要洗太燙,不然會更癢。嗯,還有什麼問題嗎?」他很熟練地講完醫師該講的台詞。在剛畢業的頭幾年,他頗為這項技藝得意,總覺得專業是某種他不斷追求的崇高。

 

「沒有。」她顯得有些不耐煩,似乎也沒專心聽。

 

「那就這樣吧。」他順手按下了號碼燈,有種被刻意忽略的感覺,以前他會為病人的態度不佳而不悅或難過,現在卻是淡淡地沒什麼感覺。目送她的背影走出診間時,他不禁暗想怎麼會有人明知自己對辣過敏,還「沒注意」地吃下那麼多辣的食物,這跟一般過敏的人可不太一樣。

 

之後的二個月裡,她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好幾次。每次都一樣,裹在黑衣黑褲裡勒出明顯的線條,但每次袖子一挽身上皮膚紅腫地讓他都覺得渾身發癢,問她為什麼還要吃辣,她也總是不太在意地答道:沒注意。他一度建議她去看看精神科醫師,說不定有強迫症什麼的,老同學的名片都已經捏在手上了,她只是冷淡地婉拒他的好意。後來他也懶得管了,反正有這種人愛來掛號看病,他也樂得多賺一筆,濟世救人的理想很早就被折疊起來,藏在「華佗再世」一類的匾額後邊。只是,他注意到她每次講到「辣」這個字時,眼睛似乎總是嗆得水汪汪的。

 

星期六晚上,診所關門後,他習慣隨意地四處逛逛。一直以來他都很在意生活品質,這也是為什麼當初他選擇皮膚科的原因。沒想到近幾年在健保制度下,皮膚科成了賺錢熱門科,但當某些同業忙著看診到深夜瘋狂地撈錢時,他仍是早已洗完澡窩在沙發上聽音樂看雜誌了,並沒什麼受到風氣的影響,金錢並不是他生活的全部。星期天不看診,上健身房、逛街、或找家咖啡廳坐一下也早已是慣例。這個星期六,他如同往常一般拉下診所的鐵門,卻刻意地繞遠路回家,近來的身材微微地走樣,提醒著他也快走進中年的年紀了,男人的墳場,他總覺得男人到了中年挺個脾酒肚實在是件極沒美感的事,一個男人到了中年,要不就好好享受與妻子間的性愛(性能力到中年也被剝奪得差不多了),要不就好好教育小孩(中年沒什麼創造力了,只好把棒子交到孩子的手裡);但單身、甚至沒談過戀愛的他顯然不屬於這二者之中。走在這男人墳場的邊緣,其實他也有種茫然,覺得過去他輕鬆的賺錢,優雅地享受似乎開始有種乏味。但下半生要怎麼過?其實他仍是習慣這樣的步調,只是這時不知為什麼,他腦中浮現她紅腫發癢卻平淡的神情。他搖搖頭想把她的形象甩開,不知為什麼她的表情會出現在他腦中。頭一偏,卻吃驚地看到一個黑衣女人一邊抓著癢,一邊喝著啤酒。是她,他一抬頭看到招牌,知道這是家麻辣火鍋店,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女人在做什麼。不知是怎樣的一股力量,像是從胸口爆出來一樣,讓他衝進店裡喊她:「妳不知道自己不能吃辣嗎?」

 

她臉上微微泛著紅,不知是因癢而抓出來的,還是酒意映在臉上,看不出往常的平淡及文飾,臉色反而異常地柔和,柔和地不像是他所看過的任何人。她定定地望著他一會,瞇著眼像在思考,又像是想看清楚他的身影,隨後綻開的笑容表示認出他來了。「醫生,你吃不吃辣啊?」她帶著幾分邀請的意味說著。

 

「不吃。」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一股怒氣升上來,塞在胸腔,講話的聲音不自覺地變大了。

 

「那我就一個人吃囉。」她漾著笑意說,笑意中不帶一分威脅或玩笑的情感,準確地說,她只是不帶情感地告知他,她打算繼續吃下去。

 

「不要再吃了,走啦。」他否決了她的決定,用一種自己不知所為何來的高地位命令著。伸手去拉她走的姿勢中帶著難得的火氣,直到他的手觸到她的肌膚時,他才像是醒過來了一般,不了解自己粗魯的動力從何而來。他和她顯然都略略地愣了一下,像電視劇進入廣告前那一瞬最有張力的定格,然後接下來的無趣又世俗的廣告畫面自動播出,他幫她買了單,她默默地走出門等著他。

 

「那我們要去哪裡?」走出店門後,她停下來問,有點責怪他把場面搞得太難看,可不知為什麼她整個人在黑夜中似乎散出淡淡的光芒。

 

「去我的診所,明天不看診,先幫妳把藥拿好,免得明天妳找不到醫生。」他想了想後,冷靜地說道。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把線條拉整齊,藉以擺脫剛才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狂熱。

 

「台北就你一家皮膚科啊?」她促狹似地笑了起來。這是他一次看到她由喜悅而泛出的笑容,但這笑意讓他不自在。這附近不知有幾家皮膚診所,他大多認識那些醫生,他不是其中最好的,但也不是最壞的。平時大家都窩在診所裡,大半年見不上一面,偶爾見面了,也是客氣地打招呼。禮儀,透露出彼此的生疏,競爭,是交往的常態。但他隱隱地並不想跟他們一樣,他是他自己,而非這附近幾家診所中的一個醫師。他的臉色稍微沉了一下,但他相信她看不出來,這是生活的技巧,不易被窺破。他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是微微一熱,有點下不了台地不知如何接話。

 

「好啦,我們去你診所吧。」她吐了吐舌頭,彷彿是為自己的玩笑道歉,單純地只發現自己的失言,卻不知他複雜的心理。他點了點頭,默默地帶著她往前走,這是他習慣的社交方式,彼此用正常的方式交談、應對,即使隱約地看到了什麼原本不欲被別人看到的,也會小心翼翼地不流露出一分知曉,這是彼此的禁地,不到最重要又不得已的時候,不必去粗俗地踩線。風度跟優雅是他與同儕間的共識。他斜眼瞄了瞄她,開始留意起這個相較之下不太普通的患者,她很瘦,穿上了黑色的衣物後更顯得瘦,奇怪的是過去坐著看診時,並不覺得她有那麼瘦,也許是因為他的沉默,使她不得不低著頭走,垂下來的頭髮因此蓋住了她一大片的臉龐,看不清她的五官。他只記得她的眼睛,那雙講到辣時會露出真摯,其他時候卻掩飾地很平靜的眼神。

 

回到了診所,他把藥準備好,遞給她,她低著頭默默地接過來。從剛剛開始,兩人的眼神就一直沒有對上,他覺得原本被黑衣雕刻得線條明顯而剛直的她,現在看來,卻像是被熱烤過了一般,露出了溫暖而又柔軟的線條,在診所鵝黃色的燈光下,散發出如璞玉般的溫潤美感。

 

「醫生,你有吃過辣嗎?」她突然抬起頭來張大眼睛問他,眼裡透著一股他從沒看過的光芒,而在光芒背後隱隱約約地透著一股盼望,很淡很淡,淡到幾乎無法辨識,他低下頭,正好看到她捏著藥包的手微微緊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不了解她為何要問這個問題,而且,從她眼中透出的那道光芒,令他不敢逼視,那不是他所習慣的應對方式,更不是他曾在周圍朋友間遭遇過眼神,於是他最後選擇帶點拘謹地回答:「沒有啊,我不敢吃辣。」

 

聽了他的答案,不知為何,她臉上漾起一股興奮的神情,那種熱切是他不曾經歷過的,與婆婆媽媽級患者的熱情不同,在同事或同學身上,更是不曾看過那樣的激烈地殷切。「吃吃看嘛,辣味很特別的,我帶你去吃,有一家麻辣火鍋真的很好吃,他們的味道吃起來跟別家完全不一樣……」

 

「等等。」他忍不住打斷她,「妳知不知道自己不能吃辣,看妳過敏成那樣,我都覺得癢了,為什麼妳還硬要吃辣呢?」他的口氣受到她的影響,明顯地激情了起來,但他心裡隱隱地覺得,與其說是站在醫師的立場斥責她,不如說是她所展現出來的情感,令他無法招架,這是他所厭惡的,在專業的訓練下,他早已習慣用自信的微笑披在冷靜的外表上,這是一個醫師所該有的迷人形象,然而他沒想到這樣的形象竟是如此地不堪,連面對這樣的一個女人都招架不住。

 

「……那家麻辣火鍋的味道真特別,吃了一次之後,你就會愛上那家店,吃什麼東西都沒有味道了。」她渾然未覺地繼續講下去,像個聒噪的中年婦女,他最受不了吵鬧又嘮叨的女人,那是一種與他的美學完全相左的動物。

 

於是,他有點不悅地望著她,臉上再度恢復了平靜與冰冷,他清了清喉嚨,連不悅的神情都消失了。雖然,曾經受過的專業訓練使他知道不應該那樣對待她,但想想今晚所為,在在是他原本不欲也不應該作的,他把心一橫,一件無形的白袍似乎就在那瞬間披在他寬闊、由健身房訓練出的結實肩膀上。一股微妙的氛圍改變了,她很快地察覺到,看著他的臉色,她稍稍地收歛了她臉上的神情,眼中的光芒就這樣靜靜地熄滅了,又恢復了之前的平淡。

 

「謝謝你,醫生。」她微微頓了一下後吐出這句話,語氣中帶種一種平靜,卻與平常的平靜有所不同,她之前從沒跟他道過謝的。說完這句話後,她就又用如往常一般平靜地姿態步離他的診所。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彷佛有種什麼從她身上離開了,她的線條柔軟,卻不帶光芒,在他沉穩的表情下,心頭卻有著一股莫名的感覺輕輕地一抽,喚醒了某種沉寂的感覺,微微地甦醒,卻不太確定。「那家店在哪?」他想了想後向她喊著。

 

她的背影明顯地頓了一下,「就是你剛才看到我的那家店。」她竟然沒有回頭。

 

「我有空會去看看的。」他在她背後承諾著,為什麼要承諾,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長長的頭髮披掛在背上,像黑色的披肩,幾乎把肩膀都擋住了,他這時才發現她的肩膀真窄,窄到連肩頭的動作都不太明顯,她在哭嗎?他不住懷疑自己是否看見她肩膀的抽動。她快步走進車燈來回穿梭的大馬路上,身影就像被黑暗吞吃了一樣,連車燈照去,都黑洞洞地不發一語,分不清是她還是影子,就這樣消失在黑暗中,其實時間還不太晚,但今晚的夜色好像特別黑,他站在診所門口,突然覺得再也不會看到她了。

 

一個禮拜過去了,他再也沒在診所看到她,身為醫生,他當然應該希望病人健康,不用再來看病了,但矛盾的是他的財富卻是植基在人們的不健康上,卻多人不健康,他的財產就累積的越快,不知何時起,他看透了財富,決定不再汲汲營營於其上,但某種熱情,似乎也在這時跟著消失了,當他追求財富、追求名位時,至少,他是很熱切地診視每個病人的,現在卻是冰冷的,像一陣北風掃過大草原,卻只有他一人佇立。但說不定,也許正如她所講的,台北又不只他一家皮膚科,不過不知為什麼,他每次想起她說這句話時,心頭總像給人擰了一下,不太痛,只緊了一下,讓他喘不過氣來,然後不住抽動,心臟裡像是有著酸血在流,讓他手指末梢一陣發冷。也真是奇怪,平常卻不覺得血液正常地流著。

 

週末拉下診所的鐵門,他原想直接回家,這星期不知為何似乎特別累,看診時都有些倦怠,連維持優雅的語調與姿勢都懶,但他忍不住再循著上個禮拜的路進那家火鍋店走去,經過時,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假裝不經意地透過窗戶往內看,沒看到她。於是他經過了店門口後,站在對面的角落裡細細地打量這家店,這家店叫艾辣子,三個字都用火紅的顏色寫成,行書體,子的一撗拉到末端還俏皮地畫成個小火焰,艾字的草字頭是畫了四根辣椒來表示的,店裡同樣選擇了黃色的燈光,卻與他診所柔和的鵝黃色不一樣,店裡的黃色比較暗,有種被煙燻烤的感覺,也正因為這種感覺,使得他們的窗戶也不顯得那麼透明,除了窗邊的幾桌看得清楚之外,裡面就看得模模糊糊的。看著那窗邊的桌子,他想到她上個禮拜一邊喝酒,一邊吃辣,就不禁覺得手上臉上一陣發癢,忍不住抓了兩下,對這家店的厭惡感突然湧現。他轉身要走,腳步卻踏不出去,像被絲線輕輕地纏著,他停下來,轉頭再看看這家店,裡面黃色中透著黑氣的燈光,讓他想起她那天隨著車流穿過馬路步入黑暗中的背影,跟窄得不像話的肩膀,和披散在其上的烏絲,他嘆口氣,緩慢地步入店裡。

 

他走進店裡的時間有點奇怪,夾在晚餐跟宵夜時間之間,店裡的客人稀稀落落的,大部分都是像他這種忙碌的快要步入或已經步入中年的上班族,有男有女,卻只有他一人是孤身進來的。他坐在上次她坐的位子上,從沒吃過麻辣火鍋的他也不知從何點起,反正只是試試看,於是也就隨便點了幾樣東西,幾種很普通的火鍋料,什麼丸啊餃的一類的,更顯出他對吃麻辣火鍋的外行,其實他對這類不怎麼健康的食物一向是興趣缺缺的。

 

其實他不是從小就不吃辣的,辣味對他而言,只是八味中的一味而已,但唸了醫學院之後,再加上當時一股流行養生的風潮,他知道吃辣對口腔、食道、胃都不好,就開始排斥吃辣,也不單是辣,太酸太鹹的東西他都不碰,他極力獨自保持一種優雅輕閒的生活,跟縱情享樂的同學同業們都不一樣。看著店裡小妹送上那一鍋紅紅的浮油,他簡直不知如何下箸。該怎麼吃呢?他斜著眼偷瞄其他的客人,看著他們自然地挾起一塊塊油亮著紅光的鴨血放進嘴裡,臉上沒露出一絲特殊的表情,他總覺得吃了辣後應該會自然地張著嘴哈氣,甚至用手搧風,廣告上甚至還會誇張地噴火,要不然就是扒一口飯或吞口飲料緩和一下辣味,但這群人不但沒有,甚至還露出享受的表情,仍然與同伴高談闊論著。他不禁懷疑這些人的味蕾是不是已經麻痺了,才能這麼若無其事吞下這火辣的食物。

 

「奇怪了,怎麼今天那個女的沒來?」他的位子緊鄰櫃台,他聽到一個店員小妹這麼問著。

 

「對啊,不知道耶,她之前每個星期六都來的啊。」另一個回答著。每個禮拜六嗎?她來多久了呢?他腦中浮現出上個禮拜他把她有點失禮地拖出去的情形,從她來看診的時間算起來,恐怕已經有二個多月了,如果她一直都是來他那看病的話。他心裡明白那句「台北不是只有你一定皮膚科診所」仍是令他耿耿於懷,他一點也不想和其他的診所一樣毫無區隔。

 

「說不定她想開了吧。」他心中浮現出她那天自然又微微帶著的笑容,想開什麼呢?她眼中噙著的水氣隱隱地訴說著答案,那是他一直以來不欲探問的界線,也是他所建構起來人人稱羨的生活以外的世界,雖然明白那個世界的存在,他卻刻意地忽略,那是他自認玩不起的遊戲,一場與優雅輕閒的美感無關的遊戲。一場與原始慾望共處並競賽的遊戲。

 

「嗯,她也這樣子滿久的了,兩、三個月了吧,每次吃到最後眼淚就掉個不停,看起來也挺可憐的。」可是那天,她是笑著的,他腦中不自覺地反抗著店員的話語。但另一個想法又很理性明白地回答著,是最後才開始掉淚的啊,你來早了一步。不,她是笑著的。他厭惡眼淚,從實習開始,就一直不斷地面對著眼淚,那樣一滴滴滑落的小水珠令他無法招架,皮膚科的好處,就是不常看到眼淚。他所不欲踏入的另一個世界也是同樣的,他總不時看到身旁好友帶著眼淚回到他的世界,沒多久卻又帶著期待離他而去,令他感覺無止盡的循環,像輪迴一般堅定而無情。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個不太熟的朋友,帶著怒容回來後,一陣子他沒見他,有天突然相遇,他嚇了一跳,那個朋友整整肥了一大圈,穿著略帶汗漬,淡黃地散出體味的汗衫,跟一雙被體重壓癱了的白布鞋,以前他還算是同學裡相當帥的一個,現在卻如此狼狽,他彷彿看到兩隻身形比例不協調的醜惡動物占據了朋友的軀體。那天晚上他在夢中看見狼狽相依地往他逼進,而他退無可退,兩隻獸類撲向他時驚醒,帶著一身冷汗,鼻腔中似乎還留著動物皮毛的氣味。

 

「妳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嗎?」女店員問出了關鍵的問題,同樣帶著邀請的意味,他感覺到女人天生俱來的、令他討厭的特質正在發酵,他不想聽,一點也不想聽,想像那天她問他「醫生,你吃辣嗎?」時,狠狠而又堅定地拒絕她,不要再講了,這不是屬於他生活的東西,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的恐懼是那樣的緲然又清晰,隨著女店員的談話越走越靠近,經營多年的防線正一絲絲地鬆動,他好像聽到磚頭鬆動,沙石滑落的聲音,她帶著水霧的眼神、平淡的表情、披肩的長髮時而決絕時而軟弱、幾乎尖削的肩膀默默地抽動著,他往後退一步,背卻硬生生地撞上了冰涼的壁。

 

「我不知道耶,我來這裡打工時她就已經是這樣了啊。」他吐了一口大氣,像是恢復法力的魔法師,一躍騰空,脫開了那面死巷,他略略拭去臉上的汗珠,不確定是被火鍋的熱烤出來的,還是因為突然湧出的惶恐。他拉了拉衣襟,重新整理一下服裝,感覺世界的秩序正在重建。

 

「她以前也都是禮拜六,跟一個男的一起來,應該是男朋友吧,不過都是她看男朋友吃,男的喝酒,她只喝其他的飲料。後來有一次,他們兩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話越講越大聲,聽起來,那個男的好像是有婦之夫吧,可能是老婆發現了,不得不攤牌了。結果似乎談不攏,最後那個男的甩了她一耳光就走了,後來,她就每個禮拜六自己來,發了瘋一樣地吃,還喝酒,喝到最後就開始哭,哭完了就走。說實在的,我還挺希望不要再看到她的。」

 

女店員突然一口氣地講完,還在最後帶著一些善意,而女人向來慣於用這樣的善意合理化一切的窺伺。但他毫無防備地接收了這所有的訊息,一剎那間一片空白,就像故事突然一下就把結局寫死了,毫無想像空間地令人愕然,他在心中呆立著,眼中盯著那鍋麻辣火鍋,店員的閒言閒語快轉似地在腦中播放一遍,想起她每次看診講到辣時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那天抬起頭問:「醫生,你吃辣嗎?」的神情,想起她走入夜色裡瘦削的肩膀跟柔軟披散的長髮,想起她最後沒入黑暗中的背影曲線。他決絕地挾起一塊鴨血,看著暗紅色的表面,閃著亮橙紅色的光影浮動,他感到了背後那堵牆貼著後面的襯衫布料上透出一絲涼意,動物毛皮的氣味隱約地散了出來,他看著鍋裡浮著慘白的大腸,想起那穿著白汗衫的朋友。他一口把那塊挾在筷上的鴨血塞入嘴裡,一陣火熱感燒上他的舌頭,像吞了顆紅炭般一路燙進他食道胃裡,接著感覺到一股酸液注進他胃裡,胸口隨之一緊,他寬闊的肩膀用力顫動了幾下,嗆得他滿臉眼淚。

 

評審意見

唐捐老師:「能夠通過有意味的細節,描摹人物心理與性格。在看似平凡的敘述之中,揭發隱微而深刻的思維與情愫。」

王浩威醫師:「比賽中較具小說形式的一篇,包括充足的情節和簡潔的舖陳。」

張瀛太老師:「描寫頗細膩。把中年男人那種對生活茫然,如同進入墳場般的了無生趣藉淡淡情節“提出了辣味”。篇中的醫生原本對人生冷漠淡然,卻被神秘嗜辣女郎動搖了心境,人非草木,作者最後安排醫生被辣味嗆出眼淚,一方面呼應了女郎的情傷,一方面也瓦解他長期的自我封閉。不過,女郎的嗜辣原因,在小說後半部已呼之欲出,正因為作者不斷給了這“因果”關係的可預期性,使得結局成為一種較乏力的說明了。」

 

 

作者簡歷

1983年生於暫居南台灣的轉徙家族,成長過程一路北上,繼續流浪的命運,在旅途中了解到文學對自己的重要性,於是不斷寫作,唯個性慵懶,作品不多,其中得過幾個校內的小文學獎,聊以自娛。

 

 

 

得獎感言

這篇作品絕不是我最好的作品,雖不是最差,但確是不擅長的寫法及不熟悉的題材,能得到這樣的鼓勵恐怕是過譽,也鼓舞我繼續嘗試新的筆法及題材。感謝喜歡這篇作品的評審及同學,謝謝你們容忍了裡面粗糙及空泛的部分,如果這之中有什麼深層的情緒還能順利地傳達到,那是我更應該感激的。


已發佈

分類:

作者:

標籤:

留言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