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散文組首獎]中國醫學-黃暄喬《禁錮》
記憶的一角,兩個默坐著的孤獨身影在昏黑之傳統三合院建築內散發朦朧光暈。一個面對幽森森的屋隅,一個朝向亮晃晃的屋外,時光彷彿凍結在微塵懸浮的寂靜午後,即使我清楚的知道,這是兩個不同時空的記憶,卻無法止抑地將兩者重疊交錯,影像如同鏡頭失焦般地先漸行模糊而後交疊,不同時空的午後光線交織,幻化成一幅色彩單調卻神祕的景象。
而我,那愚騃童稚的自己,從來就只看的到朝向屋隅那一方的臉孔以及朝向屋外那一方的背影。面對她們無言的表露,我直到此時此刻,記憶中的身影化為曖曖微光的此時此刻,方稍稍感悟到,原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傳達出的卻是傳統中國婦女千年來共同的特質,寂寞——深沉地,痛入骨髓地,一輩子也掙脫不了地,厚重慘澹的寂寞。
她們分別是我的外婆及曾祖母。兩個一生從未有過交集的女性,血液卻匯集在我的體內奔流、交錯、融合。儘管她們的人生歷程迥異,竟不約而同的在晚年分別喪失了行動與思考的能力。這是乖戾的巧合抑或是殘忍的意外?當我細細搜尋腦海內黑白默片般之記憶中她們的慈容,竟頹喪地發現,無論是微笑或是流淚,是出聲或是沉默,所有的表情與姿態,都只是一層外殼,泛著年老的顏色,以掩蓋其內皺縮的自我與其散發出來的孤寂氣味,而這樣逐漸死去的自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凋零的?不,不是邁入生理的年老才開始的——肉體上的老化,像是皺紋滿佈的面容,枯黃乾燥的手指,青絲不復的白髮都只是遮掩喬裝的外殼,以年老之名掩飾並合理化自我的萎縮。我的外婆與曾祖母,一個擁有思考的能力卻無法行動,一個擁有行動的能力卻無法思考。她們不自由,困囿於頭腦,桎梏於肢體;她們孤獨,因為縱使從頭腦與肢體上解放,數千年來中國文化對女人的壓抑與剝削已奪去了她們美麗的青春與珍貴的自我實現。
自記憶的初始,外婆一直是枯坐在藤椅中,任憑黑暗吞噬了她面對屋角的面容,似乎放棄等待般地等待著我們久久一次的探訪。她會吃力地起身,用纖弱彎曲的手肘孱弱地撐起水腫的上身,將全身重量放在助行器上一頓一頓地自陰黯走向明亮的玄關,卻總是停駐在光線劃分出之黑白色塊尖銳的邊界。相對於我們在玄關的嘈雜熱鬧(母親與阿姨大聲討論老邁母親的用藥情況;父親斥責我與妹妹稍早在車上的胡鬧),外婆的靜默顯得特別巨大,迴響在擁擠的門廊。當我稍稍一瞥,便被那宛若狂朝,洶湧澎湃地淹沒了周遭所有聲響的沉默給深深震懾――只是被震懾的,是事過境遷的自己;關於身處於那不復之過往的童稚的我,不過是遭到淹沒的一小部分罷了。
鏡頭倒轉,再定格於孤立玄關的蒼老面孔,那雙黑黓黓的乾澀雙眼黯淡無光(媽,我上次給妳的眼藥水要記得點啦!母親扶著外婆的肩膀輕聲說),但是濃濃的笑意仍自外婆上揚的嘴角流露出來,像是寒冬中忽然綻放的白梅,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也許二十歲的外婆仍未消失,藉由晚年難得的幾次美麗微笑重現短暫的青春剪影,彌補太快太快消逝的燦爛歲月吧!
年輕的外婆是一位美人,挨著外婆,我順著她修長顫抖的指尖,望向黑白家族合照中左邊數來第二的女子。頭髮挽成優雅的髻,線條柔美的臉龐益顯出水亮的雙眸,堅毅的眼神令人幾乎無法逼視。即使照片中的女子已不復青春外貌,我仍能一眼認出,只因母親的眼神與她何其相似!我摸摸自己的額頭與下巴,是的!我是她的子嗣,相同的線條,相同的特徵,是否也具有相同堅毅的眼神呢,我暗暗忖度著。外婆移動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往左望去,照片中央的恂恂老者一臉霸氣,那是阻斷外婆一生夢想的男人,我的外曾祖父。
又或者該說,那是將社會對外婆謹守婦道的期許化為具體壓制的男人罷。
外婆跪在門前,苦苦哀求著父親讓她去念書,卻只得到父親憤怒痛心的眼光,一巴掌般、重重地甩在臉上,未來的彩夢如明鏡般碎裂一地。父親要她嫁人,要她遵從女人服從的美德。受教育?那是男人的權利!女人只要溫柔的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即是光耀門楣的具體表現了!受教育只會使女人嫁不出去,嫁不出去的女兒難道要在家中白吃白喝麼!外曾祖父震怒地對外婆大吼——妳的未來已經被安排好了!嫁給謝家長子,然後像你母親一樣安分守己一輩子!
於是,飛黃騰達的夢沉寂了,明媚的嬌笑收斂了,外婆的人生以子女與丈夫為軸,像陀螺般不斷地旋轉,操勞,一點一滴榨乾自己年輕的生命力。許多年過去了,外公撒手人寰,徒留妻子孤守偌大的空閨。此時的外婆風韻猶存,然而她的內心已枯竭,少女時代的夢想早在瑣碎的柴米油鹽中幻滅一空,散入窗外柔柔的微風之中……,或許,這就是為何晚年的外婆寧願將自己包裹在屋隅的沉沉黑暗,而不願走出暗影,面對屋外的明彩透亮吧。走入微風吹拂,蒼穹無際的屋外,將使她想起曾經偉大美麗的青春與夢想,而這樣苦澀的遺憾使外婆竭盡所能地去避開,避開過往夢想狠狠嘲笑自己的不堪與落寞。生命如此悲涼空乏,廣大的空白卻參雜了細細瑣瑣的枝微末節,如白布上的點點斑漬使人不忍卒賭。望著別人充實飽滿的生命之光,外婆的瞳孔映照出一陣強烈的反光,刺的她睜不開眼,更不願睜開眼,去探求重獲自由之後的任何可能。她略一轉身,沒入黑黝黝的頎長陰影中。
外婆在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幕,是在封閉狹隘的加護病房中,同以往不向命運之神做任何反抗地,靜靜地,永久地沉睡了;而最後印入那雙曾經渴慕繽紛的瞳孔,只剩下病房高挑天花板單調的慘白。我佇立於眾人飲泣的靈堂,仰起頭望入佈滿皺紋的深邃雙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黑白相片中那載滿了夢想的眼神,透著水亮與執著,還多了一份不久之後了無痕跡的不可一世。
相對於逐漸失去與腐朽,曾祖母的晚年像是打開了回憶之盒,一件一件的取出壓在箱底的泛黃渴慕。空氣中仍然飄散著蒼老的氣息,皺縮的自我僅能以虛幻的方式呈現原本飽滿的生命力。曾祖母丟棄了她與現實的連結,固執地堅信自己回到了盈滿春花流水的妙齡年華——老年痴呆,醫學上的認定是如此。然而我懷疑,簡單俐落的名詞並不能解釋曾祖母深沉的心緒。儘管年事已高,她的目光依然犀利尖銳,行動也迅速自如的一如青少年。大多數的時候,她都是自顧自絮絮叨叨,像是與身旁隱形的某人對話,時而伸出雙手在空中揮舞拍打。我躲在門外,兩眼緊緊的盯著她詭譎的行為;她轉過頭,滿臉警戒,旋即對我笑笑,露出殘缺的齒溝,託我捎個口信給她父親,說她準備回家了等等別人謂之瘋癲的話語。在她逐漸癱瘓的頭腦中,父親不是過往不復的回憶,而是真實存在的個體——尤有甚者,她將親生兒子當作是年老的父親,而她則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胡說!」爺爺憤怒地喝斥曾祖母的瘋言瘋語,以極為難聽的字眼痛罵她,彷彿口氣越重,便越能將她換回現實中)我一言不發的走近她,握起她枯瘦的雙手,這種親暱的行為往往能使她笑得更開心,也讓我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緊緊地牽引著濃郁的親情,即使多年之後,我終於明瞭,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感動投射罷了。
我曾經天真的以為,如此舉動已喚回她身為我長輩的慈愛與溫情,但是在她眼中,我始終是一個與她同年的鄰家女孩,而非渴望她撫愛的曾孫女。她拉著我的手,以我不甚理解的家鄉語言同我談論起農忙之事,或是隔壁村莊某某女孩出嫁,某某人家雞鴨被偷等塵封的回憶片段……,說著說著,便掉下淚,啞聲說著她好想念阿爸,好想回家。當我拍拍她的背,像是哄小娃娃似的好聲好氣安撫著她,她卻噤聲不語,悠悠的望向窗外藍天。我凝視著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眸,看到掩映其中的湛藍天頂與無憂白雲,卻看不到那些糾結纏繞的眼底心緒。
不經意間,發現曾祖母極好的繪畫天分。我將白紙鉛筆湊到她眼前,她便神情愉悅地接過去,伏在案上一筆一筆勾勒出花兒蝶兒等燦爛春光。我近乎癡迷的看著曾祖母每一個動作,握著筆尖的手微微顫抖,注視著紙面的眼神專注熾烈,一切都是如此和緩愉悅,空氣中溢滿了寧謐的芬芳。早早嫁為人婦的曾祖母,當初是以怎樣的心情放棄對繪畫的熱愛,投入枯燥忙碌的農耕生活?那雙佈滿厚繭的雙手,本應染上七彩顏料或是碳粉濃墨吧!對於這一切,隨著曾祖母的老去,始終無解。我只看到一個於桑榆晚年,斬斷現實羈絆,自我暗示似的一圓未竟夢想的女人;又似乎是一個載滿夢想,從未長大的小女孩,在紅塵的肉體中逐漸甦醒,只可惜辰壽有限,夢想,依舊只是夢想。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癡狂或是超脫,執著或是空靈,望著曾祖母似笑非笑的側臉,我怔然無語。
後來的情況愈趨荒誕棘手。想回家的強大欲念使曾祖母不顧一切的離家出走。她趁家人忙碌的傍晚時分,悄悄帶上門,踏著急促有力的小碎步往她直覺是家的方向走去。黃昏的晚霞暈染天際,與曾祖母臉上歸心似箭的泛紅容顏相互輝映,我閉上眼,依稀可以描繪出這樣一幅畫面——踽踽獨行的老婦走向夕陽沉沒的遠端,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所構築的世界有什麼異樣,只是固執的認為年輕的自己正踏上歸途,迎向家中疼愛她的父親母親;而她的子孫們,此刻正揮汗如雨、氣急敗壞地到處找尋她的蹤跡。同樣的戲碼不斷重演,曾祖母急切的歸心既強烈又執著,簡直防不勝防,附近的警察局已視她為常客。為了一圓她心心念念的歸鄉心願,我們帶她回到那位於彰化,如今已成幽幽空屋的三合院舊居。雜草繁亂,落葉遍地,破損斑剝的壁面亦顯荒涼,屋簷底下,一抹泛黃記憶的暗影蜇伏,似乎正呢喃著陳年舊事。曾祖母只是靜默,無言地凝望空蕩寂寥的舊居,眼神愈趨空洞冷漠,一轉身,靜靜地離去。
然而回到家中,便又持續掛念著回家一事,淚灑黃昏,徹夜難眠。
漸漸的,她腦中對於現實與過往的分際益顯混亂,甚至隨處便溺,體力也大不如前。面對她急轉直下的健康狀況,我們不得已只好將她送入安養院,只因父母再也無力兼顧工作與鎮日提心吊膽盯梢的生活……。
過了不久,曾祖母永遠地離開了,正值指考的我,並沒有參加喪禮。
事隔多年,仍不時於歡聲笑語的間隙猛然想起那空洞寂寥的眼盼,欲言又止,透出淡淡的無奈卻又帶著幾分釋然。與其說是至親的牽繫,不如說是強烈的惆悵教我念念不忘。在同我這樣的青春年華,我的曾祖母與外婆,已然將自己的生命力凝結拆解,投入家庭與社會中,毫無選擇餘地的做出全然的犧牲;與之相比,我的生命燦爛太多,多采多姿無憂無慮地近乎罪惡。自由的氣息與追求夢想的力量曾經同我的呼吸般理所當然,而我慶幸,因她們的禁錮與失去,我洞悉了這份恩賜之彌足珍貴。
夜深了,明日朝陽將再起,竄入窗櫺的夜風在耳邊細語呢喃著未絕的執著,捻熄昏黃桌燈,我拾階而上,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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