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散文組佳作]陽明醫學-雪竹《喧囂過後,自由》
(身為晚輩,請容許我不使用「您」,這個中文世界中對於長者的稱呼,而使用「你」。少掉這些稱號,也許我們都會自在些,雖然你在我心中依然是非常值得尊敬的長者。)
自由,都是我們所渴求的。一種能飛躍彩虹而對著天地、對著這座島上庸庸碌碌而大笑的自由自在。一種,不再因為別人的不懂而痛苦的自在。
總是要等到那一陣喧囂過後(那蠻長的一段時間,我是幾乎不看電視的),我才敢將整疊報紙最下層抽出,從你失去蹤影開始讀起。然後,我試著跳過記者的羶腥詞彙,試著跳過有關於另幾位女性的評論,試著跳過綜藝大哥們的口水,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單單純純的想多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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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先生。很早以前,就聽過了這個稱號,據說是一個喜感十足的角色,遠在三家電視台的時代。可是,真正見到七先生的身影,卻是已是在人事全非的今朝,在民營二十四小時電視新聞台,在七先生滿口的暴牙不應該出現的地方。
這個畫面,不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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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沒有太多人知道(大部分人都只會以訛傳訛),你重新出發後第一次站上舞台,是在屏風表演班的新版「莎姆雷特」,風屏三部曲系列之二。我剛好有去看。
你在戲中,叫然敏,名字被倒著唸,跟所有人一樣被虛無地倒著唸。是不是世事都如此的顛倒可笑呢?屏風表演班在這齣劇中劇裡成了一個很鳥的劇團「風屏劇場」(「鳥」,節目單終究是用這個字眼),演出的劇碼叫做莎姆雷特,因為很鳥的團長錯把哈姆雷特誤植為莎姆雷特,把復仇劇演成荒謬劇。
人生就是如此荒謬,不是嗎?在舞台角色設定上你比你的實際年齡還大,沙啞著嗓子,成為試圖掌握大局卻和老年輕演員們有代溝的老演員。你忌妒,你奸笑,你凸槌,你卡在道具鏡子裡,你被當成大型垃圾拖著走,你為了一幕搶奪的戲翻了好幾個跟斗,每場都這麼翻著。舞台上,你只是搞笑嗎?當你在戲中戲裡面陪著半瘋的哈姆雷特王子走在森林裡,手上拿著骷髏頭聽王子談生命;五分鐘後戲中戲排演中斷,你又拿著骷髏頭躲在道具大石頭後,偷聽那對年輕演員說他們不小心懷孕的事。你舉著骷髏頭,你在舞台上,你不只是搞笑。
你說,你在節目單上說,你在舞台上說,「不要給我玩陰謀,有種就跟我玩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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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好山,好水。我高中班遊去過全台灣許多地方,就屬宜蘭最讓我喜歡。
宜蘭是天藍色的,宜蘭是淡綠色的,宜蘭是明亮的。這兩年多我旅居在灰色台北,總越發地想念起宜蘭,想念起去年暑假一個人坐火車,搖搖晃晃地在台北縣和宜蘭交界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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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夜,你是怎樣的迎接千禧夜呢?
你相信,我們有前世今生嗎?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走進劇場看表演工作坊的演出,看表坊創團起家的作品類型,相聲劇、戲中戲。1901年,上半場,你在北京千年茶園賣弄著京腔、當起貝勒爺;2001年,下半場,你在台北劇場裡口沫橫飛,扮起立法委員候選人。一百年以前,八國聯軍進入北京後第二年,是亂世;一百年以後,情況說起來很複雜,反正還是亂世。戲台上,是紛亂,也是時代,也是人生,也是令人暈眩的檳榔攤霓虹燈。
表演工作方的戲或是劇本我看過不少,除了改編外國著名劇本外,主要都是由演員和導演經過即興創作後再刪減修改定稿,也就是說劇本是由導演和演員共同寫出。所以,麻煩先承認一下,這個亂世背景是你選擇的,至少有一部分是你的責任。可是為什麼是亂世?
「百世即須臾只是一場春夢,萬端觀結局不怪千古人情」,這是舞台上那個千年茶園的對子。令人不知所措的兩個年代,我分不清楚是誰看結局。你在舞台上坐在高位時,看得清楚嗎?
在表演的設計上,你上下場都是從觀眾席的入口。我買的800元座位,剛好落在這動線上。下半場你為了競選立法委員而一路跟觀眾握手、發傳單;我跟老弟都沒拿到傳單,不過老弟倒是有握到你的手。當時,我沒問他感覺如何。現在他大概也已經忘記什麼感覺,但我確定他曾經很努力的想要回憶起。正如上半場最後一幕,你和另一位演員金士傑站在台上,像遊魂囈語般,各自述說著那天八國聯軍攻陷北京的慌亂記憶。
而當時的我們都太年輕,不可能也無法想到四年以後的會發生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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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諜大亨」是怎麼樣的電影呢?上次公視有重播,可是我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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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演「呂附總統」時,還真是嚇一跳,而且當時也有另一個演員(我記得是劉爾金吧,開「健康煮」的那位)也在扮演呂秀蓮。不過,累積幾十年的功力,隨你輕鬆揮灑,活出了一個連本尊都很喜歡看的附總統。
印象中,是因為「千禧夜」的宣傳而開始的吧?
除了幾次比較特別在電視新聞上看到外,我就只有兩次看過那個模仿的節目,因為那個時段對於當時中學生的我而言很難配合。那個節目,雖然我已經忘記名字了,但很好(也很好笑),因為無關政治。一次是在綠島,一個真呂秀蓮待過很久的地方,你們在人權紀念碑前留下足跡。
另一次,我打開電視節目時大吃一驚。你。依然是呂附總統的身分,來到逢甲,我成長的地方,沒有跟我先說一聲。是啊,鏡頭帶到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文華路,從小滾大的逢甲夜市。是什麼機緣讓你來到這邊?你到底走過多少地方?
紅塵滾滾的逢甲夜市啊,才不過幾年的發展,留得住這些黃金般的記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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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好山,好水。2005年四月八號、九號,我和大學的同學們重遊宜蘭。宜蘭依山傍海,四十多個人浩浩蕩蕩,從海邊的富基漁港一路玩到棲蘭山、太平山,再從山上一路笑回濱河的傳統藝術中心。我們的遊覽車搖搖晃晃,四十個人享受著美景與風光,嘻鬧著可能是人生最後的年輕單純。
我猜,我們都活在台北的灰暗裡面,太久了。
而我們,都選擇著各自不同的逃脫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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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門。大宅,門。大宅,門都沒有,真的沒有。
雖然我沒有直接進劇場看這齣舞台劇,但是看過VCD後,我不得不說,劇情與創意實在是跟千禧夜有點類似。
不,我絕對沒有說你是抄襲。表演工作坊的舞台劇來自集體即興創作,演員創造的部份可能還比較導演呢。我相信,這是你的想法創意,你在天地間吞吐沉吟了一輩子後所化出的瑰燦。
所以你究竟是在大宅裡面說什麼呢?就只說一個貧困的戲班子,一段不被祝福的戀情,就這樣?我不相信。而那一扇被封住的門,門都沒有的那個門,打開後究竟有什麼?是千年的輪迴(然而人們說你是信基督教的)、百年的悲哀、抑或是一輩子的回顧?回顧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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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帶著宜蘭的藍色與綠色回到台北之後一個星期多,你搭著火車,一個人,來到宜蘭,走過山邊與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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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願意知道,什麼樣的情境下或是你為何下了這決定。這,就交給他們來吵吧,總有些瑣碎會被庸庸碌碌的人們挖掘,挖掘以後興奮地噴著口水討論,討論完以後滿足地睡去,睡醒以後毫無負擔地繼續下一件討論。
很多事情是會被遺忘的啊。當人們在歌誦著千年之戀、傳唱著永垂不朽的愛情時,沒有人會提起說,自己不可能是主角。當英雄的事蹟被寫成書,被一代代傳下去時,英雄本人早就不在。肉體不在,精神也早已不在,只如化石般留個空殼,或是一個被金屬或是石英鑄滿的模殼。更別忘了,這裡是台灣。這裡有一群充滿熱情的人民,他們很可愛、很容易激情、也很容易為了下一件激情而必須做出些遺忘。
但是我自己卻在想一件事情:自由了之後,還需要為是否被遺忘而嗟歎嗎?
我還年少,二十回春秋的生活中沒有大風大浪,不知道什麼叫做人生的起承轉合。我,也許不懂自由。當我在大聲著喊著自由可貴自由無價時,也許我不知道自己早就是身在自由中。所以,我害怕,害怕自己的無知愚昧。
什麼是自由,你覺得呢?
評審意見
焦桐老師:「感人的追懷之作,特別是對一個陌生的藝人。」
作者簡歷
陽明醫學系三年級。沒什麼特別的一個人,沒有特殊才藝,沒有顯赫經歷,沒有特別專精,只是喜歡看舞台劇和聽相聲。
得獎感言
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記得這件一年多前轟動一時的新聞,以及曾經在演藝圈大放光采的前輩?儘管在那一陣子,我十分討厭媒體誇大不實的喧染以及各種真真假假的軼事,但總是害怕珍貴的事件記憶會隨著時光而淡。雖然胸無點墨,但我選擇從自己的印象、用自己的方式,以一篇文筆拙劣的短文向這位喜劇大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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