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非第一次在溫州街的巷弄裡穿梭,情調各異的食肆、書店與酒館林立,或明或暗地指向某塊位於核心的拼圖──某個年代,某種不被熄滅的理念,卻始終不能將諸般線索拼湊出一則完整的故事。十月如水一般澄澈的午後,行人疏落而閑散,路旁樹底下一面導覽地圖安靜地佇立著,是蜿蜒通往那凝凍了的昔日時光的隧道開口。
長長一路灰黑水泥石牆,比我高一顆頭餘,倘若身量高些約可直接窺視內裡。牆縫斑斑點點地都是青苔,久遠以來再無訪客了,轉角邊上的咖啡色指示牌:「殷海光故居Yin Foo-Sun’s Residence由此進」,另一邊是制式的綠色路牌:「溫州街18巷16弄」。好像對古舊的歷史基地很慎重那樣,路牌旁邊懸掛著紅色乾粉滅火器,又像是穿著鮮紅色鑲金邊制服的英式衛兵站崗。殷海光的學生郭松棻在〈秋雨〉一文裡這樣寫敘:「一九六六年開始在這圍牆的左近,有監視的便衣出沒。」,指的莫非便是此地?思及更深,便衣實不宜如衛兵那樣招搖。那些黑衣人如今早被裁撤,又或對調到其他單位去了。轉型正義喊得陣聲價響卻從未全面啟動,於是無人再能指認,只有歷史的陰影留下來,年深日久,拓刻成為牆的一部分。
視線再往上些,千萬綠葉相互疊合,忽爾又隨風晃開,每一片都興許是一只小舟吧,風浪中有天線作為交通的依憑。其實無需抬頭也能感覺那深淺相間的綠影敷染尾隨在後,午後令人不快的燥熱彷彿被這片綠暈開、濾過、稀釋,體膚可感。但我先是像孩童那樣好奇張望,不願錯失一點細節,繼而將之抽象化、概念化,儼然輪廓盡失,眼底只留下灰色和綠色,又混合在一塊。更向前走些,出現幾幢相仿的二層樓房,直條木門一式地漆成水綠或水藍色,牆內一逕青瓦櫛比鱗次地排下來,莫不是一條盤踞簷上的小蛇麼?陽光透過車庫鐵捲門上的孔洞照在柏油路面,排列成某種矩陣型或幾何圖式,彷彿歷史的眼目嚴峻地投射過來。
再過去就是故居。屋內門楣左後方斜放著「殷海光教授文物資料展」的彩色立牌,格式似乎是套用的,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文物中殷先生的面貌卻時常緊抿雙唇,直挺挺地站著,眼神睥睨直視來人。〈秋雨〉裡有這樣的場面:「再也無法吞忍的殷師便站了起來,憤憤地拍著桌子吼怒起來:『你們所優為之的事,無非是抓人、槍斃人。我殷海光在這兒!』」我一向樂於為凝凍的歷史片段另鑄新解:若說這張立牌裡神情睥睨的殷先生,下一刻就要對面前的特務風雲變色,應也是合理之至吧。
另一張黑白相片裡,先生支頤托腮,神情苦鬱地沉思著,我猜想那一定不是因胃癌而燥亂,他素來相信對自由主義的追求能夠治好這病痛的。屋內展示的文物多見「反共」、「反攻」等當權者的符碼、權力語術,殷先生無疑是站在其對立面的批判者。但這些浮面的意識型態流多已改頭換面了,不再輕易露出馬腳,建制化的權力卻只更鞏固。
郭松棻記錄殷先生這樣對學生們說:「這是一個the end of ideology的時代,沒有這個意底牢結,你們做事是不牢的。縱使有一兩個衝出來,也不聲不響地被擦掉……」殷先生作為一個「Gifted with charismatic character」的學生導師,無疑是有思有想的,然而郭松棻卻質疑他主張自由主義是空泛而缺乏血肉的,「把『真理、自由、人道』當作抽象的理想去宣揚,在現實的風暴裡幾乎等於沒有主張。」從這個意義上看來,主張自由主義的殷先生是「不聲不響地被擦掉」,然而左傾的黑名單郭松棻長期滯美,終於回歸文學,又何嘗不是被抹銷的一員?
二十年來的黨外政治史,好像輪迴著這種難攖其鋒、卻又不得不然的尷尬,樂觀是不可能,要說服自己徹底悲觀,全然棄絕志業也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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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們世代裡的運動,我所短暫經歷的運動。
(即使?)作為一個疏離的人,我想我確實仍略覺受傷,以至於三年來未曾感覺疼痛,也未曾和人說過,我痛。這疼痛並不僅來自一個例外狀態下的Polizeistaat(警察國家),不全然在於和著寒風咻咻地重複播放的「戰歌」,也不限於陌生的老先生突如其來的、令人長嘆未已的自焚劇碼。
應該說,我的確徹底知曉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會如此輕易。我從不敢輕易評價這些命題的對錯:「民主從來就是這樣艱難的」、「集結從來就是這樣耗損的」、「理想言說情境只存在於真空」、「公共領域的建立所需的時間、資源和信任多過現實所允准的」……,但我們從來不是為了證成或否證這些是非題的答案而行動,而起而坐。
誠實地看,不能說我們沒有寫下自己歷史的企圖,而且常此為而更不服氣地並置、對照那些或熟知的或冷僻的歷史片段──以一種很扭曲的方式。不錯,那可是活生生的警察打人哪。可是至少對我來說,這些動機都只能被收納進生活,在三年間多次以難以卒讀的面貌再現。
如果不是對著學運曾有天真的嚮往(事實上那時確已無有),如果不是熟識幾乎所有這些發起人的名字或臉孔,如果所謂暴民是另一群人,我又會怎樣呢?我不敢去想。在這場運動裡,不多不少,寡言的我恰恰只是群眾之一。如果沒有這第一天,就沒有留駐的第二天,直到某一天覺得再也待不下去了,直到現在。
運動總有其壽限,但生活延續下去了,事件則一次次在你不能想像的點上迸發。要說上一次的運動如何影響了下一次的運動,乃至於串連而成系譜,實在太過度推論了;但這場運動讓我慢慢學到的,無非是回到生活,重新練習對話,耐心地打開一個環扣一個的鎖鏈。一天一天的活下去,這是唯一可能改變世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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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幾乎是被壓迫得喘不過氣,於是走到屋外,嗅到庭院裡一股土味,蔭下潮溼黑暗,常有蚊蚋侵擾。闊葉植物背面一兩種容易辨識的昆蟲群落競相攀爬著;而人蹤散聚無定,有時割裂成群,有時服從列隊,若從高空俯視,與剝奪了實體的昆蟲未免有些相似。〈秋雨〉裡,我特有印象的是屋內多次光影的變化與轉折,這次造訪已毫不可得。人心明滅,莫非如此?在對抗與妥協、苦難與安慰、活動與「死拖」之間,殷先生經歷了如許多重的辯證、挪移。今日故居內部已經打上均質的黃白色燈光,窗明几淨──然而這間校派教師宿舍,又豈是這般簡單的呢?
「我站在一丸小土丘上,眼睛落在依牆開出來的一畦池塘。滿是爛泥的塘上幅著蓮夜,夕陽頭過鄰家的榕樹照在蓮池上。[……]我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心裡還掛搭著那一畦池水,到底是活水還是死水。在這毫無結果的思想裡,我暗裡希望那是一畦不通的死池。」郭松棻的希望自有其理由,我甚至認為文章裡寫的太過顯露了,但這是憤激的緣故。土丘池塘宛然俱在,只是殷郭二人皆已故去,如今池塘裡已無任何一滴水澤,空蕩蕩乾涸陷落出一個大黑洞,啞然對著虛空傳遞一種不屈撓亦無退路的意志,一句難以填補的遺憾。
那是一個多雨的季節。而在這鬱鬱的午後,雨終於也落下來了。2008年之後,心裡總有個疙瘩,教我盡量設法不要輕易靠近廣場。一時之間,恐怕我只能棲避於故居簷下,直到心裡的大潮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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