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孟嘗君養食客三千,雖是雞鳴狗盜之徒,且助公子萬一於虎豹之秦。
繽紛的看板色彩,敞亮清潔的打蠟地板,醫院地下街一如往常努力營造舒適宜人的燈光氣氛;只是你納悶,大部分往來的人其實並不想真的一直留在這裡。微波過的飯糰可能將細菌和味道一並殺除了,連帶著奇怪口味的香蕉牛奶也變得無苦無澀無甜無味。心裡想著終究是熱情年代的冷凍產物,始終比不上兩位寂寞時代的偉大女性所烹煮的溫暖菜餚。
你口裡嚼著從超商買來的飯糰,不知為何地想起孟嘗君這個人。
試圖回憶那些細膩而多變的甜甜香味,將你的童年生活拼貼成一本七彩食譜。某種程度上你是(或曾是)拜投於外婆與母親門下的食客,任歲月顛簸,股票漲跌,倥傯流離的現實人生縱然洪水猛獸,也淹不過你家門戶前的那條護城河;關上門,每個夜晚永遠都有一桌熱騰騰的菜餚,雞腿紅燒魚或饅頭菜圃蛋,顯隱窮達,有錢沒錢,總是算好時間在你們回家前剛起鍋的滿桌佳餚美味不變。
食客啊,再窮,你的主子們從不曾讓你餓肚子。
而如今總是囫圇吞棗、誤點未食;常常你坐在空蕩蕩的地下街用餐區啃嚙著加熱之後的冷凍食品,品嘗歷來食客與君侯拜別的那種滋味,悠悠晃晃想著:那些零散在生命片段裡的味道啊,怎麼走著走著就變成回憶了呢?
那日夜裡你們於公路急馳,筆直的路途若無終點,也許便可以將許多不樂見的痛苦遠遠丟往不會抵達的明天。只可惜,母親終究是跪倒在靈堂前,以一種你從不曾看見,以至於過度陌生的悲傷將自己包縛成一隻幼獸,緩緩爬向遙遙燈火處,那人生的起點與終點。
而你窩在角落,腦子裡亂成一團,哭聲、嗩吶聲、誦經聲斬釘截鐵卻隱隱約約;你憶起兒時王府建醮,滿滿一個廣場的熱鬧,鞭炮聲、鼓鑼聲、都馬調,將你如同一顆小石子捲起,東西南北地拋著轉著,就在要放聲大哭,來個玉石俱焚的當上,外婆一把清瞿皺摺的手就這麼拉著你,亂石崩雲裡出去。(日後你回想,那佈滿角質層的手有如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源源不絕的內力都輸給你。)
而今,你一位武功蓋世的主子已將你逐客了。
後來你離開家鄉,到外地去念書,漸漸體會了做一名食客的幸福。還記得你大一的那個中秋節嗎?你乘坐一班違規超載的電聯車,(猶如外婆包的粽子紮實,肥滋肥滋的米粒蒸熟了必然迸出粽葉。)回到家鄉。踏進家門,桌上滿滿一桌是你最熟悉的菜餚,紅燒吳郭魚、菜頭排骨湯、木耳胡蘿蔔炒高麗菜、沙茶後腿肉拌菇……一股油香氣勾著你走進廚房,母親見了你,無話,只是要你將剛盛上來的熱盤子端去;抓著白底紅綠綴線盤子兩耳朵,一股濃重的鮮味衝上來,把你鼻子灌成了蒸籠,青翠搶味兒的芹菜香氤蘊著大火油炒過的小卷肉,別過身去,你忍不住偷捏了一塊小卷往嘴裡塞,脆嫩的肉質在你舌間彈滑,饒富嚼勁裡每一次咀嚼都研磨出新的香氣。(但卻沒有芹菜味,那一向是你留給其他人吃的配菜。)
那一餐是如此放肆!食客與君侯僭越了禮數,用了皇帝的御膳;你鼻翼擴張,那被學生餐廳的油膩氣味腐蝕近乎萎縮的嗅細胞貪婪地攫取著,親暱不過的香氣一再刺激你的杏仁核,聯繫的情感迴路比對繼而搶答一般喊出了每一個味道的名字。(誰說人類只能辨別2000~4000種氣味,不夠!)
就是這魚啊,小時候總以為母親的紅燒吳郭魚是靠著轉角咁仔店裡獨門的醬汁才能端上檯面,那年外婆偶然來訪(在一個不知名的節日不為任何理由。),不還念過:「作人媳婦歸十年,魚仔嘛是煎甲臭火瘩!」直到長大了(或是自以為長大了。),吃過所謂大飯店大廚師的手藝才知道,母親的魚就好在那幾處焦疙瘩。
你這人還是貧嘴的,能損人的話從不對自己母親憋著。也只有你母親那好脾性(有時甚至像你的妹妹?),還能一邊搓洗著李子一邊回你:「是啊,恁阿嬤擱在的時陣,嘛嚨笑講萬項魚仔到我的手,煎出來同款黑嘛嘛。」
現在想想,那是外婆過世之後第一次你母親輕易地說起她。像是講述一部自己最愛的舊電影,場景、擺設,空氣裡的濕度與草香,都那麼清晰,好似她每天都還活過那一次。
那是一塊海埔新生地,在你懂事的時候,卻已經離海好遠好遠。民國五、六十年代,不知是鹽質地種不出莊稼,還是經濟起飛,你外公外婆以及大部分的人都在工廠裡做事。(你曾吃過外婆親手包裝的甘草瓜子,也聽過外公在遙遠縣市的鐵工廠那匡噹匡噹的機器聲。)家裡田地似乎是沒有的,只有三合院落門前一個大埕,緊鄰一片長滿芒草的土地。(後來你二叔公的羊將草吃光了,大阿姨便回去種了些蔬果,現在竟連椰子樹都有了。姨丈:鹽地本就好種椰子!)
印象中,那兒總是下著雨。(因你的記憶來自母親,而母親永遠記得下雨天。)一早起來,嗅到空氣裡的水氣,興奮地翻起身,隔著木框綠紗窗(現在誰還用這顏色。),看到綿綿細雨像主廳門簾上的流蘇那樣掛著,大片芒草在雨裡翻過來翻過去,母親就笑了。幾乎是跳下床的(別小看,那床是木頭釘的幾乎有50公分高。),踩著簷角水滴落在大陶缸裡的節奏,蹦跳到廚房;熱氣從外婆掀開的鍋蓋裡冒出來,阿姨和大舅緊扒碗裡的粥趕著上學,外公是早已出門了。
光是下雨還不夠,這雨還得下的巧。窩在家裡的母親成日,除了應玩伴之邀到處溜溜,都關注著天上雲朵的聚散。(母親:夏天的時候,還會有人來約去釣青蛙呢。)雨不能太大,要讓你外公外婆阿姨舅舅都能出門;雨也不能太小,要下得讓瓜子工廠早點下班。
然後外婆會帶著一些花生回來。
一切都是偷偷進行的,(得像花生殼兒一樣密。)生怕讓你外公知道了,又要喝罵外婆寵豬拏灶,許多天沒好臉色看。(印象中,外公寡言而面容模糊得不知如何形容。)廚房裡,外婆淅嘩淅嘩地刷著黑黝黝的大鐵鍋,(淅嘩淅嘩:你以母親刷鍋子聲為幹細胞還原出當年的輕快節奏。)母親躡手躡腳繞過屋簷,從大房子後頭抱來一些沒被雨水打濕的乾樹枝。一切愉悅的音符在瓶瓶罐罐的四壁間裡迴盪,外婆蹲在灶腳以竹筒吹煙,而你母親細瘦的雙腳婆娑,忽焉在前兮忽焉在後。(你多麼希望她今日仍有這樣的輕功。)
你母親是不會煨花生的,從她那裡失傳的外婆的技藝實在不少。(君侯:學這做什麼!我辛苦煮了一輩子飯呦。還要苦妳?從此食客只管放心吃飯)但她卻清清楚楚記得那味道,以至於有時候,你反倒希望她記得不是那麼明白。總愛蹲在外婆身邊,守著灶裡的柴火劈哩啪啦燒著,(日後你見那磚紅的灶膜拜如聖牆。)甜甜香氣夾雜著花生殼的濕土味兒不斷從鍋裡蒸騰出來,屋外持續飄著帶點寒意的小雨,廚房裡卻暖極了,打開鍋蓋衝出一股腦兒熱氣,雲霧繚繞裡滿滿是溫熱香甜的水滴,外婆將煨好的花生勺在小鐵鍋裡,你母親迫不及待捏起一個,扣在拇指和食指上一用力,三個白胖胖包著透紅膜衣的花生豆兒蹦出殼來。
好香好甜啊!(好個潦倒半生終於得遇知音的天真食客。)
一抬頭,喧騰熱氣裡,外婆一慣瞇著眼睛看著你的母親,無話,只是剝著花生殼,瞇瞇的笑。(怎麼當年那個窩在灶腳偷吃花生的小娃兒,如今,也是人家的媽了?)
後來多次在電話裡,母親向你述說著她今日又憶起了那些花生香氣的一部分,夾隨著生活中許許多多不如意,竟又襯出那味道是如此香甜。你總在掛斷電話後開始模擬那滋味,然後覆誦你母親疲憊與孤獨的字句。(懦弱的你無法幫上什麼忙,只能設法說些無關緊要的內容轉開話題。)任由那些香氣、味道與色澤穿梭在腦海,上百種味覺在你舌尖像針一般扎著,沒來由得感到嘴裡一股濕潤;你無法理解這驀然湧上的飢餓,急需一些鹽巴和一些油香來填飽的某種空虛。(你不是一向嫌你母親愛下重油重鹽加味精?)
昔日孟嘗君養食客三千,雖是雞鳴狗盜之徒,且助公子萬一於虎豹之秦。那身為母親食客的你,又作得了什麼呢?
那些因心理因素造成而無法克服的飢餓,將夜晚繃成一條張緊的長絃;斜織你母親無奈的嘆息,羅成一面網。(在這網裡起初你掙扎,繼而退化成一個胚胎,心甘情願被網羅。)
於是你試著拿起鍋鏟,並學著分辨沙拉油橄欖油豬油,還有鹽糖味精太白粉,試圖在異鄉面臨饑荒之際自我搶救。
你總愛問:煎魚的時候油要放多少?炒花椰菜的水要什麼時候下?以及油飯能不能不要放薑片?而母親一慣笑著回應:好吃就好。(無知的你對於這樣的隨性不以為然,嗟歎著外婆的手藝就失用性退化在這種苟且的態度上。)於是你在廚房轉進繞出,銳利目光如刀,試圖解剖並記錄每個氣味的來源,糖鹽醋醬油,薑蔥蒜辣椒,如何協同作用、回饋抑制,才能讓每一道菜充滿生命力地活成你記憶中那些無法忘懷的味道。(你不能否認你曾茫然想過有一天只有你自己能幫自己重現這些味道。)
如果能嘗嘗外婆作的菜該有多好呢?會否細心嚴謹的你便能為母親煨一盆花生?(你記憶中的外婆反而都是晴天,有熱鬧廟會的雞蛋冰,還有永遠是鐵罐包裝的甘甘甜甜津津蘆筍汁。)你常埋怨母親沒有學會包粽子、作鹹糕,連水餃都不是包得很漂亮。(你這天殺的孩子!)甚至連她自己最喜歡的煨花生都沒有學好。你母親卻只是笑笑說:哪有那麼容易。
是啊,哪有這麼容易呢。你坐在繁忙地下街,回想著每次嘗試下廚,往往在母親的嘲笑聲中將廚房鬧得一片混亂。如果從未青出於藍,一代代君侯又是如何烹煮出令下一代食客拜服的滋味呢?
好吃就好。母親總是笑著這麼說,想學便學,不想學也不會損失什麼。
因為在人生的某些過程裡,我們是永遠的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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