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小說組首獎]長庚醫學-草凡《數學故事》

[第一屆小說組首獎]長庚醫學-草凡《數學故事》

 

 

關於數字。

 

 

 

由自然數演變成負數、有理數、無理數,有形的算術代數到抽象代數。最初源於一種『對應』的企圖。用『數字』對應『數』的企圖。

 

 

 

但是最後是誰讓這一切脫離了最初呢?讓運算不必定義在數上、讓簡單的『一個』微笑有了『無限』種抽象的臆測、讓數字開始界定空間。

 

幾何,是時間也是空間。

 

在我腦海中,過去的空間於是愈發遼闊了,數字範圍、建築著一座無人的城市,但行走期間的寂寞數字看不見彼此,擁有各自的時間。

 

 

 

讓我試著描述:某些時候,回憶會跌跌撞撞走回心中重建的那個轉角,不用抬頭便知道你在三樓的陽台抽煙,那種有很濃烈氣味的煙就這樣飄上無色的天空,那棟房子的陽台除了滿地煙蒂,還有反常沉默的你,你在風中不知望向何處,抽像是質數一般數不盡的煙,我想像在那些氣味火光隱滅空隙之間你會靜靜吐出壓抑,如同我總期待有一天你會從陽台上往下叫住走出房子的我,這樣我才可以真正抬頭看你,愉快的面對面,鬆了一口氣然後微笑,揮手。

 

真正道別。

 

那時我發誓會正確的稱呼你。

 

 

 

最後一天我終於闖入陽台,而你轉過身的時候像是在講台上發現,台下的我們沒人聽的懂你用整面黑板陳述的證明,於是臉上浮現一種寵溺的無奈。『此刻要證明的只有一件事』,你用眼睛說,『互斥的集合之間,只存在零,沒有交集。』。

 

但我們只差一步就可以緊緊擁抱的。

 

 

 

1.

 

十七歲那一年,我玩了一場私自以為在想像裡發生的遊戲,但因為不太善於分辨事實與想像,所以這最後只好變成了一個故事。

 

故事裡,一個數學補習班老師,和一個班上自以為和老師最接近的學生,會有什麼樣的關係?我不知道,而他,總是比我多看出了一點什麼,往往那就是解題的關鍵。

 

那個時候那個小鎮裡的高中生,下課之後大多三五成群的到不同大樓裡的補習班上課,在某一天之前,我也是如此,和朋友花十分鐘走路二十分鐘吃飯三十分鐘逛街,再到補習班;但走著走著,只有我一個人走入了,某一天以後。

 

不是因為他的微笑、不是拿著粉筆的修長的手指、不是因為抽煙而黯淡的薄薄的嘴唇、和有點嘲諷的笑。是什麼呢?沒有人告訴我,讓這個故事開啟的解答是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

 

2.

 

於是某一天以後,我只能花十分鐘走路,穿過我曾經屬於的青春人群、穿過有鮮橙色炮仗花的矮牆和牆上脫色的塗鴉、拐彎經過描金的香爐,便在清煙中踏入連接另一個世界的轉角,一個在我存在之前便存在的、數學的世界、他的世界。每次上課之前,我會一個人坐在教室裡,等他抽完最後一隻煙,然後那熟悉的漱口水氣味,再過幾分鐘便飄散在我面前,於是我不用從題目裡抬頭,也可以慣常的問,『又抽煙了?』。他說:『你又不是醫生,管這麼多。』,『我就是要當醫生。』,『就是要當醫生來管你。』,『那好,等到你當上醫生,請好好照顧我呵。』,有哪些話語沒有說出口,哪些不用說出口,我以為他都知道,他是老師我是學生阿。但是知道答案卻不公佈,或許是作為老師的一種權利。於是除了課堂之外的時間我向他拋出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如果我碰到你的手,你會抽開嗎?』『如果我要你今天留下來解題不要馬上回家,你會打電話給師母嗎?』。我爭著在課堂上第一個把答案告訴他,但我想要的那些,不是數字的答案,並不是可以輕易說出口的,我知道,所以我並不介意他在我面前的沉默。

 

重點是,他在我面前,那就夠了,我是體貼的好學生。

 

時間這樣過去。

 

下午推開門,隔著一座陽台,我們討論每天聽見的新聞,路上遇見的旅人。

 

『剛剛那群外國人和你說什麼?』

 

『他們問我港口怎麼走耶,應該是要去看燈塔吧。』,小鎮裡不時會有旅人向路上的學生問路。

 

『那算是他們運氣不好囉,就算去過你也不知道怎麼走,大路癡一個。』他總是喜歡調侃我們曾經在小鎮裡迷路的糗事。

 

『你怎麼知道阿,不然你帶我去一次,我下次一定認得路。』,我不服氣的敲著陽台的門。

 

『好,你下次考一百分我們就去。』,『我又不是小朋友,你在賞糖吃阿?』,他拉開門,笑著,『難道要現在去嗎,小朋友?上課了上課了,去坐好。』

 

接著他用大大的手推著我的背,某一種熱和振動透過薄薄的白色制服傳到我的身體裡,我們應該是帶著某種共同頻率的笑容,走出門外。

 

 

 

上課了。

 

課就這樣上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緩緩發生的問題、碰觸、默契中,我走壞了一雙鞋,他繼續買同一個牌子的煙、漱口水;我快速長大,身體、心靈,而他就要老去。

 

3.

 

『來打賭好不好,要是我完成了你的夢想,你就從此不要再抽煙。』『你不是因為這樣才要念醫學系的吧?』『當然不是啦,你想的美咧,只是順便而已,要不要嘛?』『好阿,那我的夢想就麻煩你了。』『那為了感謝我,你今天要帶我去海邊!』『咦?小朋友,就我所知,你還沒考上吧!』『走啦,再不去就太晚了。』

 

 

 

我不擅長記憶,尤其討厭背公式,只喜歡證明,想對他證明,那個年紀所信仰的簡單而天真的感情。

 

 

 

那天下課大家走光後,我還在和一題特別難解的空間轉換拉鋸著,他要工讀生先回去,依習慣拉開我前方的椅子,面對著椅背坐下,長長的手橫越整個桌面,像是把我環繞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他是中心,是座標,是無法被度量但卻為我收束的廣大。他看著我。

 

『答案是不是給錯啦?換你算一次啦。』,我蠻橫地把筆塞到他手中。

 

 

 

但他的眼睛沒看那可憐的題目一眼。『小朋友,如果我死了,你來接我的補習班吧。』他轉著筆,眼睛沒有焦點,筆花在我眼前繁盛的開著,『才不要,跟你說過我要當醫生。』,『乖,小朋友,聽我的話,你和我都不適合去背東西,那麼聰明,念醫科,太浪費了。』我漸漸莫名的生氣起來,為甚麼他總不能了解我想要接近他的用心?就算是他失落的夢想,我也想要輕輕拾起阿,『我才不是你,不會因為一些小小的挫折就放棄自己的夢想。』沉默。

 

 

 

『我原本是要當醫生的。』

 

『要考聯考的幾個月前的某一天,特別熱,坐我旁邊的同學自習到一半突然開始流大量的鼻血,那血像是從開到最大的水龍頭流出來那樣,流到桌面上再流到地上,然後往我這裡很快蔓延過來,那麼濃重的鮮紅色,讓血好像是活的生物一樣,之後我就昏倒了。我那時才知道我不能當醫生,看到血要昏倒的,於是我過去的所有努力突然變成一個不好笑的玩笑。』

 

『後來我把台大每個系都填了,就是不填醫學系。上了數學系之後,暑假和同學一起去補習班打工,畢業直接就當了補習班老師、遇到我太太、來到這裡開補習班,有了一個兒子。』

 

 

 

『這就是我的人生,全部喔。』

 

他把雙手張得很大,然後又縮小到像是小心翼翼的捧著什麼。

 

『其實,我太太離開我了,在幾天前。我待會要去她娘家,想辦法接她回來。』斷續又微弱的話語從他口中被分泌出來,向牡蠣那樣,包覆痛苦的核。

 

幾天前?會是那個週末的早上嗎?我把他吵醒,要求出門幫我解題,他與以前相同,雖然抱怨著但又在二十分鐘內來到我面前,而我早已攤開忠心耿耿的題目本,微笑撕著我和他的三明治包裝,看他原本瞌睡的表情在瞬間變得專注又嚴肅,那是掌握一切所顯露出的蕭灑。

 

當時我多想成為他手中優雅握著的那隻筆阿。

 

他頹喪的聲音將我由回憶中拉回來,『但是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我這是在滿足誰的期望?』

 

『沒有什麼會留在身邊,夢想,所愛的人,全部都會離開,小朋友,知道嗎?就像是每天每天醒來之後都會有一部分的你在昨晚死去一樣。』

 

 

 

『我不會離開你。』這句話衝撞著我的太陽穴、喉嚨、胸腔,『我不會離開,為甚麼你不知道?』這份失落像找不到出口的寄生蟲,流竄在我皮下、眼角、心房心室,好痛,激烈而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你為甚麼一直說著死阿、失去什麼的?以前你教我的遞迴不就代表著沒有什麼會消失?這是你自己說的喔。』口氣是假裝的,令人生氣的輕鬆,說完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自己竟然說出這種奸詐的安慰:數學,在他毫無防備的說出自己被數學纏困的人生的時候。

 

他抬起頭直直的看著我,眼中的紊亂血絲和某種瘋狂讓我恐懼,但那股不能被了解的失望,才是真正讓我開始哭泣的原因,模糊的水汽之中我看見他嘴角那常常揚起好讓我掬取的紋路,現在被一道道深深粗糙刻痕取代。我身體不聽使喚的,一邊哭泣,一邊在他注視之中站起身,拿起書包,衝出教室,下樓梯,走出那棟房子。

 

 

 

我走到轉角,吸氣、吐氣,抬起腳、又放下。

 

 

 

『小朋友。』頭頂上,有一雙翅膀溫柔的將我包覆。

 

我抬起頭,看見他站在陽台上,看著我,對我招手,背後是要落到山脈後面的春天的太陽,為他描了一圈金色的細細的線,黃昏的空氣帶著七里香的昏暖蔓延到我身前,牽繫著我,走回去。

 

『解出來了。』,他站在黑板前,看著我,很安靜的,但是臉上還留著剛剛激動的痕跡。我走上前,穿過一排一排桌椅,我的呼吸比想樣中安靜許多。陽光灑在我們中間,透過教室大大的落地窗,流動著,像是一條必須被橫渡的河,那裡有一個人即將滅頂,而他在對岸,手中拿著粉筆。我不知道在想像中,誰被誰牽住手,在現實中,誰得救誰淹沒。

 

『要我解釋給你聽嗎?』『不用,我先看一下。』。誰也沒有把眼光移到黑板上,但也不是看著彼此。無意識中我發現他的呼吸帶有一種,清晰乾燥的溫暖,像是冬日的青草,恍惚著我也在想:『手的溫度也許高了一些。』,但我無法分辨是我的還是他的體溫,『如果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打破短暫的沉默,一邊說著一邊尋找心中的字句,我抬頭,他低下頭,角度相加成了直線,但在他眼睛裡反映著的,我的身影,看起來竟如花一般盛放,那一刻,通過我們眼睛,出現了將要發生的事。

 

是因為如此,所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嗎?

 

『不,我不會,對不起。』

 

記憶裡,我們似乎交換了體溫,似乎也沒有,這本來就是一個大多發生在想像之中的故事。

 

所以不善記憶的我什麼也不確定,不只在當時如此,就連說故事的現在也是。

 

不過當記憶漸漸崩解,有些畫面反而在空白的背景之下更加更加清晰。

 

 

 

那個只差一步就要緊緊擁抱的畫面。

 

 

 

後來,我聽說,那天黑板上的解答一直沒有被擦掉。

 

4.

 

去補習的同學說他請假了一陣子,再次開始上課後卻因為那棟房子裝潢而換了教室,原來的教室在裝潢完成後就一直空著了。

 

他們說他從大城裡請來了以前的同事和同學,開始經營全科的補習班,來補習的人越來越多了。

 

還說有一個學妹因為家境不好但很認真,於是他好心的在課後一對一輔導。

 

時間,畢業,聯考,填志願,放榜。

 

時間。

 

 

 

輕輕推開門,我走入陽台,這裡再也不是只為我留著的神秘空白。

 

他依舊吸吐著煙,紅色火光明滅下看著我走進,我直接遞出手心的黑色的煙盒到他面前,上面有纖細的皮雕紋路,和精緻的銀製樞紐,『我賭輸了,你……,可以繼續抽煙。』,我相信自己現在的微笑看來很完美,上排牙齒輕輕接觸著下唇。他接過煙盒,低頭把玩著,從左手換到右手,沒有說話。『反正,總會有一天,還會有人跟你打賭,然後會贏,到時候,你再把這個煙盒還給我喔。』,要說再見,或者就這樣直接離去,當時的我曾經難以抉擇嗎?

 

而他選擇微笑,那種三年來看見我又早早解出他的題目,台上台下只有我們兩個四目交會時的微笑。

 

『來學弟妹班上做經驗分享吧,我請你吃飯當報答。』

 

5.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原本還屬於夜晚的陰暗走道上漸漸有陽光射入,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手裡拿著一份剛打好的工傷病患的病例,延續整個值班夜晚的紅色還在我的眼角,和漸漸炙烈的陽光互相輝映著,是久違的秋陽。走出醫院的後門,門外是有零星幾個病患與家屬點綴的人工湖,走到那張我熟悉的看得見水鴨群聚的椅子旁,我不管白袍仍穿在身上,重重坐在或許還有露水的草地上,拿出許久沒開機的手機,我搜尋著一個安靜了很久的號碼。

 

『喂。』一個模糊的,從意識深處傳來的聲音,讓我突然全身戰慄,想起把許久許久以前,那種把他從某一張我只能想像的床上狠狠喚醒的龐大快樂,有如報復一般的快樂。

 

『教師節快樂。』,說完,湖面漸漸起風,人聲車聲在我身邊全部悄聲隱伏。

 

『你過的好嗎?』,他問。

 

我用比我想向中還高昂的語氣說,『很好阿。』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用哪種測量法可以找到答案?沒有他,這種生活的『好』與『不好』已經沒有任何標準衡量。

 

『你呢?』,『勤勉教學囉,你又不接我的事業。』,如果語言可以掌握,我想要把我們口中說出來的話語都捏緊,看看在這空虛的對談裡,到底還有什麼,會從我指縫間滴落。就算那是龐大的後悔與痛苦,都會讓我真實的感到如血液沖刷過麻痺的殘肢,那種熱烈擁有但註定失去的幸福。

 

昨天晚上,我終究是沒有能讓那個病人留住他的雙手,在那源源不絕冒出的血液裡,我慌張失措,什麼都看不見了。腦袋空白的一刻,我閃過一個念頭:『如此大量而鮮活搏動的血,像是本身就擁有生命一般,為甚麼願意居就在我們這麼脆弱的肉身裡,日復一日的循環不絕呢?』

 

記憶也是,何不離開我,隨著台地終年不息的風自由而去呢?

 

何必讓我倆都沈重。

 

但故事中關於他的部份,我從來就不像他這樣確定。

 

 

 

『你還抽煙嗎?』。

 

 

 

6.

 

下午籠罩著醫院的是紫色的天空,這裡秋冬近晚常有大霧,就著紫霧看出樓梯間的小窗子,被遠山包圍的盆地邊緣,有幾盞燈莫名的明亮。這種天色,通常在半個小時之內便會由鮮艷帶著紅色的紫色快速轉變成紫黑色了,大自然裡很少能夠這麼直接又短暫的令人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我常常在值班之間偷閒,就這樣站著看窗外。等到天黑,再轉身投入充塞肉體生命的鼎沸之中。但那天似乎不太如願,就在天色差幾分鐘就要完全暗去之前,醫院發的PHS響了,『新case,來交接。』,學長用疲累的聲音要我回去。

 

 

 

『你們好,我是今天負責的醫師,請問方不方便請教兩位幾個問題,了解更多資訊幫助治療?』,回想著學長說病房內的家屬是病人的太太,我手上拿著病例與問卷一邊走入病房,一邊對著拉起來的簾幕後面的兩個人影問道。日復一日我磨耗病人的耐心、填上答案。

 

『先生?』,我發出有些遲疑的聲音,低下頭看著病例上的名字,剛剛匆促間只有看到凌亂的病史描述,現在只好臨時抱佛腳。

 

病例上的名字固定住了我的目光,應該說,我愣在原地全身動彈不得。

 

『醫師?』,簾幕後有聲音傳來。

 

 

 

7.

 

『學妹。』,不知道是不是接收我的課後輔導時間的學妹?因為擔憂或疲憊而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大些的她下樓去買住院所需的必需品了,同樣的厚厚一包衛生紙與有貼有鴛鴦戲水的淺水盆。

 

肺癌。

 

在伊始瞥到他憔悴的臉龐之後,我就沒有辦法再抬眼看他了。在幻想過這麼多次、夢過這麼多次以後,現實的當下反而不真實了起來。況且,那些想像與夢大部分帶著報復的色彩,要我怎麼在他稍微低沉卻溫煦如昔的聲音中背起我的這些罪惡感?

 

幸好,在他說完自己的情況改而關心起我來時,學妹兩手提著大大的購物袋回來了。

 

匆促的填完我該寫的問卷、對學妹再三保證我會請主治醫師做最好的治療,我狼狽的退出病房。

 

『那時候應該要聽你的話戒菸的。』,他說的這句話在那天晚上值班過程中一直跟著我,陪我簽名打瞌睡、陪我看暗淡的晨光探入每一間病房。

 

交班後我悄悄推開有他名字的那扇門、看見他們夫妻倆在同一張病床上睡著了,學妹緊緊的握著他鬆弛張開的大手,我退出被陽光打亮的地板,將門掩上然後轉身離去。

 

 

 

8.

 

我接過煙盒,皮製的外表因為長年的手漬成了一種更加溫暖的顏色,接近光線經過煙靄折射後的颱風前的天空,我在那顏色裡面看見了那段沒有我的時光。

 

 

 

就算不是我值班,我還是有空便去探視那間病房。看著他的臉頰漸漸凹陷、看掉髮在枕頭上平行、交錯形成一個平面,看治療期特別難受的時候,他眼睛裡閃動的光。到後來,大部分的時間他都躺著休息,或者睡著了,這部份原因是我們開給他的藥。我開始和學妹聊天,我們大部分就聊著小鎮裡我們共同認識的師長朋友,就算是這麼安全的話題,我們兩人都擁有無法對對方說出的黑洞,關於他的一切話語。有一天,我對學妹說:『如果想休息的話可以說一聲,我可以在那時候幫忙你看顧他,我知道該做什麼的,不用擔心。照顧病人很累我知道,不要連你也垮了。』,說完我有點後悔,學妹會不會覺得我試圖取代她呢?不過她很快的綻放一個笑容:『好阿,那我就不客氣的出去走走了,醫院的庭院還蠻漂亮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臉,在病房中就像是被插錯地方的黃色向日葵,我知道她知道的比我想像的還多,也知道了她擁有我所沒有的機會的理由。

 

在她回來之前,我從醒過來的他手中收到了那個煙盒。

 

 

 

『我從來沒有看過病人住院還敢帶這種東西來的。』。

 

『我是想,醫界很小,說不定託人可以還到你手上。』

 

『……我很後悔,送你這個東西。』,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和你無關。』他閉著眼睛說。

 

無關。

 

『我以為……我以為我們曾經可以在一起的。』就像你和學妹一樣。

 

『你忘了極限的概念永遠只是趨近嗎?』

 

『這不合理。』好像回到那時候,我抗辯著。

 

『都唸了醫學,還在追求邏輯與數學的美阿。』他好像在笑,但像哭。

 

『你知道我真正在追求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對不起,那時我究竟是希望靠近你還是遠離?或許,同時存在著兩種渴望吧。』

 

『像是兩條交叉線嗎,只能有一次交點?』

 

『不,我想是雙曲線吧,我們其實從來沒有交會過,小朋友。』

 

 

 

時間過去了,但他嘴角揚起的紋路從來沒有變過,只有加深。

 

 

 

9.

 

在那一次談話之後,他再也沒有對我說這麼多的話,依我判斷,他大概也很少再清醒了,但同時我和學妹的關係漸漸的變得親密起來,像是兩個被湊巧同時困在電梯裡的陌生人,不顧一切的親密感在我們兩個之間產生。

 

之後我回想起來,才明白將我們兩個緊緊綁住的,是接受他將死的事實,或者說,當我們感到完全親密無間的那一刻,他便死了。

 

所以當她請我和她一起處理後續的事,我也理所當然的答應了。

 

為了我們共同的思念遺憾無助和憤怒。

 

 

 

回到小鎮,冬天已經快過去了,街上有放鞭炮的煙硝味。

 

 

 

身體沒有忘記第幾個轉角要轉彎、甚麼時候要抬頭。我看著他們的家,補習班的那棟房子。

 

 

 

整理遺物是非常耗神耗時的,我從學妹發腫發紅的眼睛可以看出來。

 

『他的家人已經帶走很大一部份了,剩下他堆積多年的教學資料,現在有妳的幫忙,整理起來一定會輕鬆多了。』,學妹說,就算到現在她仍然擁有開朗的語氣。

 

揀看著一落落陳年的資料,我們像兩個尋寶的小孩一樣發出尖叫要對方來分享彼此挖到的寶貝。第一份手寫的教學講義原稿、有我們名字的學生通訊錄、與歷屆學生的合照、給學生玩的抽獎遊戲、來自學生的感謝函與禮物、和今年準備包給學生的紅包。

 

看著最後那疊紅包袋,學妹低頭不說話了。之前我們爭相回憶、互相嘲笑的熱鬧氣氛已經不復存在,我突然了解到,曾經短暫擁有,然後永遠失去的人並不是我阿。起身走向她、蹲下抱住她,我說:『把這些紅包發出去吧。』。

 

 

 

整理了一整天,中餐晚餐都用土司果腹,(不過我們倒是開了一瓶他收藏的紅酒),最後終於把不在需要的物品全部被搬到後院堆起來,成了一座小尖塔指向天空。

 

 

 

火點著了,在晚冬微寒的夜晚裡火慢到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緩緩卻炙烈的吞噬用他的一生堆起的小尖塔,彷彿以要我們永遠忘不了這個過程的緩慢。在黑色的風裡面,不怎麼紅的火在我們臉上搖曳著、扭曲著。因為寒冷的關係,我們手中持著酒杯,站得很近,希望用酒精和彼此的溫度保持溫暖。越晚,由太平洋吹來的風漸漸大了,幾頁紙張就這樣逃離火焰的懷抱,在風中看似要翻轉飛上天空,最後卻在我們腳前落下。

 

 

 

是那天那個問題的解答,原本寫在黑板上的,可能後來被他寫在這張紙上了。解答下方還有一行凌亂的字,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麼潦草的筆跡,就算是在最後那段時間他的簽名仍是有力且自信的。

 

 

 

『妳是我的解答嗎?』

 

 

 

我是嗎?我想他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但曾經有過這個問題,讓我顫抖。

 

我拿起學妹手中有殘酒的杯子,連同我自己的,加上這張紙條,我想像著這會讓火花變得多美麗醉人。

 

 

 

隔天,我們要開始打掃院子的時候,卻發現昨夜火推餘燼裡,有一道白煙不斷往上升。

 

『燒給他煙吸,我們對他還真好。』我對學妹說。

 

她先驚訝的看著我,然後我們兩個指著對方花貓般的臉笑出了眼淚。

 

我們的頭臉身體,覆滿了白色煙灰,和被眼淚沖刷過的斑痕。

 

 

 

那天下午,陽光大好,我終於走出那棟房子,而過去那在陽台上面看著我的目光,現在仍以另一種方式活著。我走過,那個轉角。

 

 

 

我不是你的解答,你也不是我的,你找到了,而我還要找,但是在說再見之前,我還想停留在你的煙味裡一下下,好嗎。

 

老師,這樣,可以嗎?

 

老師。

 

再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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