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儘管是我最晚接觸的交通工具,卻有與眾不同的意義。
年幼的我,總是喜歡趴在世界大地圖前,用小小的手指,跟著一黑一白的小格子前進,從台北到台南;從北京到天津;從西班牙到奧地利,每每看著月曆上冒著煙的火車頭,便悠然神往,沉醉於那股詩意、那股浪漫之中,久久難以自拔。火車,是最浪漫的旅行方式,飛機太高太快,常令人無暇去注意身邊的美景,凝神時卻又因迅速消逝而未能捕捉,徒然留下一陣悵惘;汽車太慢太顛簸,雖能深入山川河谷地,卻失之於顛簸跳動;油輪太大太侷限,雖能欣賞汪洋大海,卻不免失之孤寂,唯有火車,能有三者之長,有速度、能深入、能望海,卻無三者之短,讓我能盡興於旅遊。
現代的火車,大都電器化,舊時吞雲吐霧的景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是雄偉而修長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節火車尾隨其後,那樣氣派總令我為之心折。然而,太安靜的火車也不好,有輪軌相激、枕木相應「扣都、扣都」的節奏,更讓人心安,別有一番滋味。
英國的鐵道是我最喜歡的火車鐵道之一,它的更新較慢,卻相對保存較多的古老原味,過橋時俯覽深谷,巨大的車身壓著兩條細細的鐵軌,偶爾車頭重重的喘一口氣,讓人一顆心忐忑不安。好不容易跨過深谷,剛鬆一口氣,卻又被山洞給吞噬,一點準備也沒有,遙望山洞的彼端那個亮點,漸亮漸大,倏地,又將一整片的景色還給你,這些經驗,神秘卻是一連串、極短卻是印象深刻。
英國鐵道有分快車慢車、山線海線,但不分你我,有緣就可在鐵道上體會箇中滋味,車廂等級不必高,伴隨的遊人不必多,只要窗外的景色不斷,窗內的思緒就不會停止流動。墟里孤煙也好、壯麗山水也罷,都可讓人靜心沉思,任思緒奔放,偶爾一彎彩虹座落於前,卻又在火車一個彎之後忽焉在後,從進站、過站、出站,都可有重重疊疊的回憶。
英國的旅行,我大多是鐵路完成的,從倫敦到劍橋、牛津、曼徹斯特、白堊海岸,再拓展延伸到愛丁堡、湖區,火車隨著地形,忽而盤旋山峰而上、忽而貼身於崖壁、忽而隱身針葉林之間、又忽而奔馳於草原之上;有時深谷令人屏息、有時海水令人絕望、有時古木讓人神往、有時雲氣胸湧令人胸襟舒坦。萬里的陸地,就這樣由一線嬌紅,聯繫了兩地的情思。
再次有緣鐵路旅行,是去年夏天美國行,火車為主體,串連起旅途間的各個城市,特別是鐵路橫過大草原及洛磯山山脈的那段,記憶最為深刻。
旅途中火車上曾有位美國青年和我說,美國中部大草原總是一成不變,看久了會膩會厭煩,我卻有不同的看法,也許開車花一兩個星期穿越美國中部大草原會有此感,但搭乘火車橫跨美中大草原我所見,遠多於平凡單調。
黑夜駛過密西西比河畔,火車西駛,左側為連綿不絕的山丘,隱隱約約可從深黑和淡灰區辨出山形輪廓,右側為密西西比河,月夜下波光粼粼讓我約略可以估量河面寬度,外面是靜的,靜得讓人分神,可惜相機未能捕捉下如此夜景,同車老人說,此處美景以夕陽為最,只是行前規劃為時間因素,火車駛過時值黑夜,未克得見老人所言河川之秀麗和山丘之壯麗。但欣賞風景又何必非得看見才算數?靜聽身邊周遭環境的跫音,靜觀幾許燈火照明遠方丈許之地,靜候天色由陰暗而清明未嘗不算是欣賞,讓火車穿越山河,我靜聽那河水傾訴大地的故事;讓寂寥的燈火繼續為夜歸的農夫引路,我靜觀那微弱燈光中的溫暖;讓星辰繼續周轉輪替,我自會等候黎明乍現陽光劃破黑夜太陽衝出地面的那一份歡喜,如此經驗,若非火車夜行,想安心賞觀此夜景,是不可能的。
鐵路貫穿美國中部草原有種粗曠之美,一望無際的平原,植上一整片的作物或是芒草,斑雜上幾棵樹灌木,便是草原景觀,搭乘火車遊賞草原,景物快速飛逝,少了些單調乏味之感,那小麥收成後剩下草梗捲成的麥稈堆,一捲捲彷彿是大型的抹茶捲心蛋糕,蜷曲在農場角落等待冬季到來滿足牛羊的溫飽;那枯樹被河流沖積到水流較緩處所堆積而成的大片枯木,潺潺的流水無力將枯木更往下游送,只能任由一彎曲流處,成為枯木的亂葬崗,那兒匯聚各種來自上游的樹種,生於異地,葬於同處,也難說不是一種緣份。過了時代的車被人遺忘在雜草叢林之間,任由自然的風霜雨露去刻蝕,最後將它們代謝成一團廢鐵。
草原上少見的建築是農民用血汗堆砌而成的穀倉,上面繪著大大麥子的圖像,旁邊襯上黃澄澄的麥穗,烈日下更醒目了。陽光照不到樹蔭的底下,幾隻鹿在酷熱午後埋頭享用清涼退火的下午茶,母鹿帶著小鹿,小鹿尾隨母鹿,卻不知一家之主的公鹿身在何處;草長不起來的碎石路是農家聯絡城市的最快速捷徑,一臺箱型車奔馳而去,其後鬧得一片塵土飛揚,原本深藍的車身也黃了半截,親眼所見終於知道古人何用風塵僕僕描述旅途奔波。
寂寥原野之上時見放開四蹄飛馳的黝黑色野馬,闃黑的野馬,是荒野終生命力的象徵,放開四蹄盡情奔馳,連火車也略遜半分;荒蕪農地有時可見幾座鑽油井,一上一下,將地下黑金提上地面,彷彿是自然中人為的提款機,賣命為農家掙取額外的收入,大概也是上天對於農家的眷顧,讓如此豐藏的石油,靜靜躺於辛苦農家的土地下而非企業家的。豐腴、狂野而粗曠是我對美國鐵路所貫穿的大草原下的註腳。
下蝕乾枯河谷上是被先鋒植物盤據而成的生物種,古老地盤裸岩上是分層的沉積岩結構,這裡沒有具彈性的柏油路、沒有耐用的水泥路,行駛於陸上的大多是最耐用樸實的農業曳引機,掠過身旁未載客的火車頭,往往拖拉的是一節又一節從這片大草原上收穫而得的五穀雜糧、森林砍伐而下的木材、從牛乳精煉後的乳酪,美國中部大草原,就是如此簡簡單單,日復一日重複著一樣自在的生活,一個背包客眼中看到的美國大草原,並不孤寂單調。
美國火車上軼事不少,先是連日大雨,讓火車鐵軌泡入雨水匯集而成的泱泱大湖中造成火車遲遲不前,最後還得躡足而過,生怕車深一不留神滑出鐵軌之外似的,輕輕在湖上蕩出一陣陣漣漪。火車頭裝在的引擎先後兩次不堪長途奔波而燒壞,等待救援車頭從最近的車站駛來,再拖著一整串笨重的車身慢慢滑回車站,更不可思議者,火車竟有一次半途開到沒油,全車斷電、動力中斷,就連車上廁所的抽水功能也喪失,後果可怖自是可想而知。半路上衛兵上車臨檢前往西雅圖的遊客身分是否正當,荷槍實彈和我要取護照。
深夜轉眼又席捲大地,美國中部大草原,又回復夜晚的寧靜,靜靜在遠遠的市集上,閃著幾盞燈火。
夜間車駛過一段顛簸的路,只有披著夾克睡覺的我,被不斷吹在臉上的冷空氣驚醒,揉了揉惺忪睡眼,心想草原夜景看過應該夠了,卻不知火車已經駛過美國中部大草原,森林樹木不知何時取代了草原,傲峰高山不知何時取代了連綿不絕的丘陵,無怪乎會如此冷,翻翻地圖,才知自己正穿越冰河國家公園,雖黑夜終難辨山河,但依稀可從行於冰河舊址上的油輪、月亮映在分不清是水還冰微微反光,大略從幾乎不可分的水土交界,劃出那條模模糊糊的界面,船隻來來去去,偶爾在寒風中沙啞的鳴幾聲汽笛,和在路上敲著鐵軌蜿蜒行駛的火車一唱一搭遙相呼應,天上唯一透亮的是北極星遠遠和東方初升的月亮在黑夜空中各據一方;大地攢下船上的幾許燈火和火車的兩顆頭燈,雖亮度不足以照透山川森林每一角,卻總能在闃黑的夜中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月是越來越圓了,勾起了些思鄉的情緒,難得的孤寂使人成長,但過分的孤極卻使人沉淪緬懷於過往家鄉的美好,遠遠教堂鐘聲,敲破整片黑夜,思鄉更濃些。
火車穿越高山,是難得的經驗,不知不覺間便攀上了一兩千公尺的高度,偶爾眼前一黑被山洞吃了進去,景物倏地消失,正在受驚未醒時分,山洞又波一聲將整班列車吐出還給大地,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致,大規模的農場不知何時被大規模的伐木場所取代,被砍倒樹木殘留地上的橫斷節面,令人怵目驚心,深山中天色變換難以捉摸,早上晨起於破曉時分,暗淡無光讓景色只有深淺沒有顏色,天光方向隨火車車身擺動而變幻莫測,時而從車子右側照過來,拐個彎又從車子的左側照來,夕陽讓大地景色偏紅,景色雖美但耀眼程度卻讓人難以直視,整天下來需時時調整快門速度和光圈大小才能跟上天光變化,曾被同車人調侃過,自己想想也覺有些夸父追日之感。
列車離雲又更近了些,鐵道夾岸的樹更趨筆直,近底端枝葉稀疏,唯有遠離地面一端枝葉扶疏,筆挺的樹幹,在山稜上站成一排衛兵,但剩下的這排衛兵不能站得太直,太直的容易遭到人類建築業的青睞,來不及隱居更深的山林,就成為無名刀下魂,而魂魄還必須代代為人類苦力,撐起人們房屋還著一輩子也還不完的債。
火車速度逐漸慢了下來,倒非因為引擎又故障,而是列車長為了要經過壯麗景點前所作的準備,入了山區的火車,不再走直線,當時興建美國鐵路的華人不願傷害自然太多景觀,因而繞道壁開一些土層不穩的山形結構,讓整列火車繞著山緣,緩緩而進,一個大彎後,列車突然間沒了講話談天喧嘩,一片至誠讚嘆聲卻是油然而生,展放在眼前的是哥倫比亞河將山脈切穿留下的河谷地,雖該地並沒有翠綠植株點襯,黃禿禿的高原卻更顯壯麗,列車行於峭壁之上,根據列車長描述,光是火車行駛的位置距離底下遙不可及的河谷,就有數千英呎高,有時車身一晃,列車上的人無不為之色變,如果落入這個萬丈深谷,大多數人都畢一命嗚呼。河上有一大壩,雖不及長江葛洲壩來得大,但壯麗之景恐怕是尤勝於長江,一條橫線,力挽數億頓的狂瀾,發電量自也不佔少數,烈日當空,曬得令人無法直視景物,列車再拐一個彎,終於繞出這片壯麗之景。
看鐵道從這一站到下一站之間分分合合是件有趣的事,站與站之間的鐵道,有的一彎便沒入山林,不見留下任何蹤跡,大概又去開採大地花數百年培育出的筆直樹木吧;有的一折便沉入水中,原來是被人類拋棄已久的廢棄鐵路;有的直直插入土中,又讓火車進入山洞敲敲打打;更有的斷了頭,停了個老舊的車頭,似乎是舊主人沒了錢無法經營下去的結果。
一線嬌紅、兩條鐵軌、千里路、萬個枕木,這就是我對於鐵道的基本印象,近日常搭乘台鐵,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台之上,好像是少了些什麼,常見的誤點、老舊的車站,還有一個孤單的背包客都不復存在,直到我記憶起了從前那一聲尖銳的汽笛長嘯……。
一趟火車行,一生火車情,幾趟的火車旅程,我永遠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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