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散文組首獎]陽明醫學-王鶴蕙《一千零一夜》

[2006年散文組首獎]陽明醫學-王鶴蕙《一千零一夜》

 

 

嘿,這時候是醫院的深夜喔。護士姊姊太過習慣地自由出入房門,旁若無人搬動著氧氣筒、抽痰器和最新型,指夾式的血氧機。她像清晨台南水仙宮菜市場賣肉的大嬸扯開嗓門叮囑初學作菜的新嫁娘:「欸,現在是第四袋了,大概一個小時後滴完來拔針頭。」我從闇黑朦朧的沙發睡眠中爬起來,走到你的床邊。類固醇讓你清醒亢奮已極,亢奮地足以察覺每一滴紫杉醇流進並破壞靜脈管壁,從手腕的血管緩緩延燒一種化學藥物的灼痛到全身。想像從前做化學實驗手指沾上氫氧化鈉和鹽酸時的感受,我想確認一下是不是這樣,你說:「沒辦法想像氫氧化鈉從三尖瓣和僧帽瓣中間流過的感覺吧?內臟和手指的痛楚差太多了。」退開床邊一步,看向百葉窗外無底的濃稠黑暗。一瞬間恍然病痛離我們如斯遙遠,因為化療造成的輾轉難眠,我們竟然比任何一個城裡熟睡或挑燈的居民都還要清醒地忍受疼痛,因此更清晰地感知生命艱難的存在。我說,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關於我北上之後你所不知道的故事。如果在故事結束之前你就撐不起身呼呼沉睡,我仍然堅持立在病床邊用故事黏接串聯黑夜,在每個朝陽起時的瞬間巧妙收尾,當下一個難眠的夜晚你夢迴醒轉,便可等待續集以及續集的續集。我想你會為了誘餌的故事魔力而勉力撐過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即使有時候明天來不來並不屬於自由意志的範疇。

 

 

 

第一話

再見。當雨滴從抑鬱的雷雨胞中因為重力免不住地墜落,我知道,我又回來了。

 

在台南老家暗暝矇的書房裡,良久佇立著靜對鋁窗外的雨景。既熟悉又陌生的雨夜,下意識伸手出窗,任憑雨水淋在手臂上,緩慢地把影子隱入黑暗之中。品味這彷彿複製自台北陰雨季的時節。時光和空間以經緯線的姿態交錯編織,而我在無盡的編織格裡游走,很像閃爍電腦螢幕上的超級瑪莉。瑪莉無論在誰的電腦螢幕上都一樣無意識地蹦著跳著,走過的路就這樣消失在螢幕後,而未來的路還藏在電腦主機輕微的隆隆運作聲裡。非常愚蠢,我在格子間跳來跳去,隨時閃躲平凡生活中衝撞而來的烏龜和大王花,爭先恐後搶奪埋藏金幣的磚塊,然後在遊戲結束,畫面沉沒在一片漆黑裡時,因為完事後的空虛而眩然欲泣。

 

(生命究竟在期待什麼呢?就算這樣閃躲各式各樣的怪物,就算嬴了很多金幣,最後還是一切歸零,什麼都不剩下哪。)

 

 

 

第二話

整個城市都是這麼潮濕,悲哀如蒸騰的水氣打從心底湧上來。廣播喊出「羽球賽第二輪結束,羽球賽第二輪結束。」下午三點多,天空卻已經暗得像向晚。本來是午覺初醒,一天中第二個清晨的來臨,但我卻已疲倦地伏向窗櫺,意興闌珊看玻璃外細雨斜斜。令人沮喪的寒流又要來臨,我們都一再希望這就是最後的冷氣團─再撐過一次不可理喻的陽明山降雪,即是屬於薄衫的春天。可惜春天彷彿被厚重的大衣綁架了,還沒來得及現身,夏天就蠻不講理的插隊來臨。在第五場混雙如預期落敗後,我們可有可無地和對手握了手,心底偷偷揣想:「這樣就算運動家精神了?背水一戰的男單學長一定還是很氣我們丟點。」屬於我的第一場大醫盃無聲無息結束,無足輕重地彷彿從未發生。意興闌珊走到籃球賽的場邊,手機突然從人聲鼎沸的場邊加油中尖叫起來:「你知道天助出事了嗎?」我只記得周身一冷,蒸騰的賽場像個錯置的空間。我對著話機大喊:「什麼?」其實寧願那時候沒聽清楚,或者我就會一直留在錯置的空間裡,眼睜睜任由比賽得分持續攀升、吶喊助陣撞擊耳膜,儘管球賽之後還是球賽依然是球賽,儘管那樣我就不會再有故事可講。因為實驗同一組,楊天助和我算得上熟一點的陌生人,我可以輕易回想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憨直風味的暗紅色polo衫和磅數稍重的淺藍牛仔褲,搞笑的底層帶著認真,我常常帶著一點戲謔不客氣直喊:「楊天助!」在三角瓶和燒瓶加進EDTA或藍色綠色紅色不明液體的空檔中,他會講黃色或黑色的笑話,然後嘲笑我聽不懂時茫然的表情。不過在黃色和黑色笑話的空檔中,他也曾經帶一點得意和輕蔑說:「我昨天去找台大的兄弟了,還在頂樓抽菸……」隱隱直覺他的輕浮訕笑其實只是要掩飾超齡的嚴肅。然而他竟然在來不及和我轉換實驗課閒聊話題之前就成為電視名人,他車禍了、他在加護病房昏迷二十一天終於醒來、他暫時失憶、他癱瘓了、他奇蹟地又站起來、他學鋼琴、他不再是楊天助,而是電視前觀眾都知道的「天助」。在他越來越有名之後,我聽到腦中記憶俐落斷裂的聲音。「天助」並不等於楊天助,在電視螢幕上遙遠地傻傻笑著,語鋒一點不凌人的他,我從未認識過。腦迴精密千迴百轉,唯獨填補這兩個人之間,應該作為連結的回憶區為什麼一場空白?

 

 

 

第三話

「如果」這字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魔法。在垂垂老婦的名詞之前加上這麼一個發語,如鬣蜥般皺摺的雞皮脖頸就能瞬間拉皮整回六十年前;已然走進確切結局的故事只要頂著如果的但書,就擁有翻案的可能。我在悲劇裡尋找這簡短俐落,卻蘊含宇宙中最不可解的時光倒流奧秘的連接詞,將願意相信的幻覺和不願意相信的事實勉強相連。往往,這不成型的妄想在黑夜裡爲我保暖著希望。

 

直至今日在人潮洶湧中,尤其是那些最有可能看見她身影的時髦健身俱樂部、蜷縮在學校陰暗大樓一角的實驗室或是燈光明亮得扎眼的百貨專櫃,我總會在瘋狂血拼熱烈交談的喘息間隙猛然回頭,以為紮紮實實重又看見她。非常高而瘦的身影,焦黃披垂的長髮,骨架虛弱地支持軀體的形狀,小腹沿著幾近平滑的胃凸曲線略微隆起(但請別在意,我相信這絕對達到九十五分的模特兒體態)。這樣的身影切片一旦螯合記憶大陸中的某塊缺口,某條我們都還沒有學到的神經迅即釋放亢奮的電流,肉體在那無法以秒量計的微量時間間隔裡,心搏急促強烈、口乾舌燥、體溫直線上升。如果她真回來了,那她在這一整年缺席的時間都去了那兒?不過當下一秒鐘,當理性思考接手動物本能,大腦會無情截斷所有可能的妄想:「時間早已經越過無法回頭的轉捩點,在那以後均是我們無可改變的不可逆反應。」每每在妄想被揭發的片刻,我都得重新復習聽見你的死訊時那一陣永生難忘的抽搐和戰慄。

 

那是上完疲憊清早一二堂中間的下課,剛抱一落書蹣跚回寢室。同學丟了個msn訊息,不應景的俏皮視窗彈出聲響了:「叮咚!」「我們班好像出事了。」「盼盼她,」我急著追問而接下去電纜網路的另一頭卻只剩下龐大的沉靜。室友還躺在上舖貪睡,我走出房門看見有個同學正在走廊上痛哭,眼前景物莫名奇妙地像一場不協調拼貼,「自殺。」我閃進房門無法自拔地跪在地上,壓抑一陣陣介於號叫和痛哭之間的聲音,室友驚醒並且完全無法理解新的一天,世界居然發生了什麼新鮮事。盼盼繼楊天助也上了新聞,沒有人全盤理解究竟什麼壞毀,報紙上聳人聽聞的資優生詛咒、混亂三角戀、愛上女孩或是男孩。或許單純就只是生命脫軌的問題而已。我們成為去年全國最知名的一個班級,各式各樣無法預期的小說情節應驗如實,再搭配上醫學生這般聳人聽聞的名詞,我茫然讀著報紙,看新聞逐字逐句解釋著我們,但那些連篇累牘陌生得讓我一丁點都無從聯想起關於自己。

 

 

 

第四話

這是一個月前的故事。學長夜晚走進睡眠之後,就悄悄地沿著睡眠的隧道走到無法回頭的遠方。是否隧道的另一端隱微的光亮引他向前,他其實只是好奇所以越行越遠,終於遠到跨過無法回頭的轉捩點?專業的醫學判斷歸類一睡不醒於過勞死的徵狀,但我寧願相信他其實想要探險只是迷路…畢竟他那麼年輕,而我們也都太過年輕。大體捐予台大醫院,四五十人擠在狹窄悶濕的解剖室凝重弔唁,黑白髮主客異位,合成室內詭異的和諧。縱使水晶球也無法預見,學長竟比任癌細胞漫遊周身的你更早到達世界的另一邊。學長捐贈遺體的大愛讓我在告別式裡顫抖並且熱淚盈眶,然而如果是你呢?我始終無法忍受你的身體遺落到陌生的解剖室裡,孤身睡在嗆鼻溶液中一整年,那實在太過寂寞。你恐懼任人一刀一剜,縱然那些孩子們同你的孩子一般,從逝者身上挖尋生身的奧秘。雖則你勉力抵抗死亡,但你真正恐懼的其實是失去生命,而非死亡本身。

 

 

 

第五話

因為憂鬱造成的精神渙散,已經很久無法寫出像樣的逐篇文字。我試過幾種暴力手段以便強行輸出記憶。把一打稿紙疊在眼前,心想或許稿紙的重量能將腦中未定型、像管裝牙膏的軟濡思緒壓製成文,並且還可選擇亮白及漆黑的電腦螢幕用以刺激腦迴嘎嘎轉動。無論是白底黑字的微軟Word視窗抑或bbs漆黑一片,只剩一橫簡短跳動的浮標等待你,鍵入任何符號為這空洞定型,我的瞳孔總是呆滯地定焦在空洞中任何一點,在有限的紙/螢幕範圍中,歷經僅僅一瞬間的時光流動,面對記憶中時間和空間的高度壓縮,瞠目結舌立在回憶之後、時間之前的瞬秒,我只能雙手背立,連半點符號也擠不出來。

 

快轉所有生命中出錯的瞬間:暗夜中我從中正紀念堂一路踉蹌踅回天母,並且不可理喻地哭泣;腫瘤在一年內攻陷你的身體,進而隨著淋巴血液跋涉旅行;楊天助在竹圍時速飆到最高,喪失意識鬆開把手的那一瞬間;盼盼轉開瓦斯、鎖緊窗子的時候正在想什麼?學長為什麼要固執地往隧道的另一端行走?倒轉,倒轉。我無法自拔地想全盤修正錯誤,我怎麼走進這樣荒謬已極的故事裡頭?

 

如果又能移動筆尖,如我曾受贈予的禮物又回返身邊,我便得以藉由一次一次自虐且痛快地,閱讀自我思緒的整形副本─如同一再嗅聞身體某處隱密器官散發的賀爾蒙羶味─進而確認,噢,因為這汙濁的確實存在,我於是存在。

 

「因為這汙濁的確實存在,我於是存在。」世界已經變形扭曲,在我還來不及看清一切,故事就走進錯誤迴圈裡並且高速運轉起來。驚愕恐慌地揮動雙手想制止毀壞的副本大量發送,但已經太遲了。毀壞蔓延到生命的根部,再藉互相關聯的生命個體傳遞,連我都無法自拔地掉入錯誤的迴圈裡,這一切注定無意回頭。那汙濁的羶味早逃不掉,包括生身即來略帶畸形的命運、大腦在高速運轉時習慣性脫軌的傾向,以及容貌不對稱的左右邊。我必須愛戀這樣的缺陷們,或者更應該這樣陳述:若是註定要與這無可忍受的不完美生生世世相伴,不就像是莫名其妙著魔愛戀一個獨眼跛足並且躁鬱的瘋狂女子,反正紅線已經糾纏在一起,那便無從掙脫、並且無法掙脫。

 

 

 

待續

超級瑪莉仍然衝鋒陷陣、上刀山下油鍋踩扁送命而來的烏龜,不斷繞遠路尋找藏有金幣的磚塊或躲避一觸即亡的大王花─我從沒來得及在掉進熊熊燃燒的火谷或是湍急瀑布前蒐集足夠的金錢和經驗值,以便得見在重重危機的歷險之後,瑪莉會得到什麼獎賞。會有美女在終點等著他,還是豪宅?但是,遊戲確實結束,畫面恭賀遊戲者的那一刻,瑪莉在哪裡?全新的瑪莉將迎接另一次的冒險開始,而無論美女和豪宅是否存在,總之都是一切歸零。紫杉醇剩下最後五分之一,確認燒灼的熱痛源於藥物開始侵蝕癌瘤。嘿,你還醒著嗎?罷了,故事太漫長,睡去也好。我會一直等著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以故事永恆的生命守護黑夜及睡眠。而當我們攜手越過第一千零一夜之後,就不必隱忍生身之苦,傳述以及聆聽故事。因為那時就是永恆了。

 

評審意見

焦桐老師:「文字精準、流暢,有放結構在冷靜的情感中。」

唐捐老師:「文字細膩,感受鮮銳,能夠展現迷人的身體思維。」

按:本篇作品同時獲張曉風老師評為最高分。

 

 

作者簡歷

王鶴蕙

生於七十五年,台灣台北,長於台南。喜歡想像台北甚於台南,為的是接近大城的胸口聆聽她的呼吸,那一種鼓動的生命,比起台南…縱然潛意識裡仍然唱的是

一唱三嘆的小城故事多。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謝謝每一位閱讀了故事的人,最後,謝謝妳,我的故事本是說與妳聽。

希望那些折磨、悲傷以及無可容忍的屈辱都已成為記憶底層的化石,

希望生命依舊絃歌不輟、行旅不歇,

希望故事還要向永恆、待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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