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小說組首獎]國防醫學-湘南《無能為力的世界》

 [2007年小說組首獎]國防醫學-湘南《無能為力的世界》

 

 

第一章

 

安坐在白色的窗台上。窗外,被不知是雨還是霧的空氣包圍。整座山,包含在晦暗不明的濕氣裡。背景是Joe Pass的If I Should Lose You,很乾淨的吉他。遠方有一個男孩,穿著和背景不甚搭調的潔白棒球隊制服,背號七號,頭上帶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完全不再意空氣中的水珠,一次,一次,用力地把球投向網子裡。

 

 

 

 

也許是打開窗戶的緣故,坐在室內的我,幾乎可以聽到他把球丟出的時候,牙關上呼應似的發出那種堅毅的聲音。安雙手合抱著,閉起了眼,輕輕的把頭靠在窗框上,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我坐在雖然舊但是可靠的檜木椅子上,一邊看著安的側臉,一邊在畫紙上,繼續打著黑色的底線。

 

 

 

 

 

 

 

 

 

還記得大學的時候,那時候學運鬧的很兇,政府強迫關掉了許多的大學,警察逮捕了站在車上帶頭喊口號的學生,上課常常有一天沒一天的;教授忙著躲避到實驗室裡,毫不過問任何和社會有關的新聞,抱定主意只研究「政治正確」的舊學問;大多數的學生,也樂得高興,暫時放下書本,離開了紛紛擾擾的城市,各自回到故鄉。

 

 

 

 

對我而言,生活倒是沒有太大的改變。家裡的父母親,常常出國在外,即便回到家裡,屋子裡也總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最終,我留了下來,找了一個餐館打工,有空的時候除了讀書,就是去看看畫、看看電影,偶爾看看幾場球賽。

 

 

 

 

當時城市裡的地鐵,已經非常方便且快速,我常常在星期六的早上,搭著西線,到郊區外的美術館走走。

 

 

 

 

美術館除了擺放一般的藝術品之外,也常常播放一些電影。但看的人並不多,大多是一些抽著菸的窮苦藝術家在此打發時間。整座放映室像是巨大的廢墟,孤獨而詭異,好像哪裡會突然跑出櫥櫃怪獸似的。我常常在一片黑暗中這樣自顧自的想著。

 

 

 

 

其他關於美術館的記憶,和年少歲月牽扯的太多,早就隨著髒衣服和棒球帽,支離破碎地捲入洗衣機裡的漩渦,沖的一乾二淨。只是,當時的放映室裡一部奇怪的電影,卻像口香糖一樣地,一直低調地黏在我的額葉底部。

 

 

 

 

那是一部從西歐來的片子,影片得用八釐米放映機播放,內容和影片的品質一樣,陳舊而鬱悶。影片的節奏非常的慢,時間像折磨人的牙醫,搭配著機器嗡嗡響的聲音,緩慢地煎熬著我的清醒。

 

 

 

 

直到在結束前的十幾分鐘,畫面上出現一個作著夢的胖男人,他常常在夢中夢見一位右邊側臉非常漂亮,且身體很柔軟的女人。女人總是從床底出現,慢慢的扭動著。女人的頭上有一對角,角不停的長長,需要不時的磨掉一點。於是每個晚上,女人會用頭上的角去搔男人的腳底。然後男人理所當然地驚醒,發現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一夜又一夜,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後男人抓住了女人的角,緊緊地擁著失去角的女人。自此,男人再也沒有醒過來,一直留在夢裡。

 

 

 

 

黑色屏幕上留下工作人員的名字,沒有聲音。我走出放映室。

 

 

 

 

後來安也看過了這電影。安不是那樣愛哭的人,但看完這一個部分,眼眶卻總是帶著淚水,久久說不出話來。對我而言,這是一個長著角的女人,和一個不停作夢的胖男人之間,有點荒憚的,不知所措的交集,甚至不能算是個悲劇,更不用說為此流淚。身為一個電影結局,這樣甚至有點標新立異了。但安沒有聽進去,似乎感覺到了其他我看不到的東西,自顧自的悲傷著。

 

 

 

 

 

 

 

 

 

中午時分,我把畫布蓋在了畫架上,用刀片輕輕地刮掉了凝固在磨石子地上的顏料。窗外的雨變的很細緻,像是棉花一樣,撲打著石板路上的每一塊安山岩。

 

 

 

 

 

 

 

 

 

那時候,我和安都很年輕。我們是同一期的同學,但是卻始終沒有特殊的來往,我對她的了解,大多來自於小野的捕風捉影。小野和我住在同一棟宿舍,父母都已經沒有聯絡,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爺爺,前幾年也過世了。功課很好,熱心,和我一樣喜歡看看棒球,唯一有個缺點,就是總愛談論別人,對別人的生活細節,抱著莫大的好奇。大一的時候,由於我的房間裡有個學長遺留下來的小冰箱,總是有冰飲料存著,他總是愛來敲我的門,自顧自的拿別人的秘密當作籌碼,交換幾杯對他而言算是報酬的啤酒。我無所謂,有人陪我說說話也是一種很好的消遣。我和小野的關係,就這樣建立,在他半強迫的利益交換下。也因此,從小野那邊,我聽了不少安的事情。

 

 

 

 

 

 

 

 

 

「那他說了哪些事情?」第二次跟安約會時,安咬著最後一口蘋果派,認真的問我。

 

 

 

 

「沒什麼啊,不就妳上課坐哪個位子,跟哪些人聊天之類的事,無關緊要的一些瑣事。可有可無的啊。」我不想敷衍安,但有時候對於很難解釋的過去,我並不想隨便的給個說法,得好好想想才行。

 

 

 

 

大學時代的安,就已經是個清秀的女孩子,再加上個性並不壞,受到歡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感情的路上卻始終有很多的波折,第一次的擁抱的男孩子跟初吻的男孩子不是同一個人,雖然說不上失戀頻率很高,但始終沒法維持一段很長久的感情。

 

 

 

 

「也許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呢,是吧?」當老師在黑板上畫上心臟的左半邊時,小野把話寫在了講義的一小角上,遞給了我,還附帶了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

 

 

 

 

我沒想過女孩子不錯的定義是什麼。但與其說沒想過關於女孩子的事,倒不如說自己並不了解為什麼非得要以一套新的想法,去理解世上百分之五十的人。

 

 

 

 

「因為女孩子是敏感的生物啊。」小野說。「如果連這都不懂的話,是會被討厭的吧。」

 

 

 

 

 

 

 

 

 

我和安第三次約會的時候,學了小野說這話的表情。安呵呵呵的笑,笑的淚都快流出來了。

 

 

 

 

「好可憐啊,連這都不懂。」安指著我說,手一邊揉著還在抽動的肚子。

 

 

 

 

我無奈的擺了擺手,「我大概很討人厭吧。」

 

 

 

 

「不過小野和我倒不常這樣說話啊。每次都規規矩矩的。」安說,「你們感情真好。」

 

 

 

 

害羞吧,我想,他其實是對女孩子很沒有辦法的類型。

 

 

 

 

「都幾歲了還這麼害羞?」安又笑了起來,「這樣的個性很麻煩啊,很容易錯過好的女孩子的,跟你一樣。」

 

 

 

 

第一次有人對我這樣說。

 

 

 

 

 

 

 

 

 

那時我一直沒有對安說過我對她的感覺,因為我很害怕。我害怕我的坦承會像打沙包一樣,我盡全力的打了出去,卻可能沒辦法在彈回來的時候接住,反而被打倒在地。這跟膽小無關,我只是討厭草率的告白,孤獨陪了我太久,我害怕失去我所習慣的寧靜。我想了很多,心思一直無法集中。我試著把我的生活和安放在天平的兩側,卻發現天平是絕對的傾向安的那邊,一動也不動。我決定把全力放在書本上,回到和安沒有任何交集的舊生活。我盡量不去想安的事情。

 

 

 

 

 

 

 

 

 

第二章

 

 

 

 

山裡的時間總是過的特別的快,從回憶的迷宮中跳出來的我,才發現安已經在廚房裡準備我們的午餐。我在餐廳坐下,看著她的背影,剝著剛採的豆子,試著想要用單調的動作,把自己平復下來。

 

 

 

 

老實說,安並不是手藝很好的女人,但她願意嘗試,這彌補了先天的不足。安作菜的時候,靜靜的,不慌不忙,像是作畫。下刀的力度和角度明顯都經過細細的斟酌。她片下一片又一片的魚,然後把鍋子烘熱去水,倒油。油溫馴地滑向四方,直到打亮整個鍋子的底部。安輕輕地捏起一片魚,過一下麵糊,接著,將純白的魚片,悄悄地貼在薄薄的油上面。油的分子立刻回以喜滋滋的鼓動,泡沫包圍了魚片的四周。安繼續放下了更多片,平和地放滿了整個底面。魚片開心地散發著輕微的焦味。我就這樣看著,忘了手裡的豆子。安烹飪時的姿態和對待食物的溫柔,都會很直接地反映在食物的味道上,她有自信做的好的地方,從來就不令任何人失望。

 

 

 

 

 

 

 

 

 

我突然想起了城市裡的一座摩天樓。瘦瘦長長的,攤在搖動的光影上頭。

 

 

 

 

 

 

 

 

 

城市是海島上最多人聚集的地方,四周被低矮的小山包圍,盆地裡的人們有很多人都會游泳,卻也有很多人不知道海的味道,「因為危險」,大人們叉著手,但不忘帶著微笑說。孩子們只好躺在藍藍的溫水裡,被訓練著如何像魚一樣地打著水前進,甚至游的比魚更好。天花板上畫著胖胖的鯨魚,在一球球的浪花中,開心的噴著水。藍藍的泳池裡,一個又一個游的和梭魚一樣快的孩子,為了游泳比賽,大口的吸氣,用力地打著水花。城市的一切都在競爭之下成長,即便沒有意義,但沒人注意到。

 

 

 

 

街上,沒有任何一個上班族或是學生,發現公車站旁長滿了雜草的空地,正被慢慢地填平。城市的人們傾向不關心對他們「沒有用處」的東西。爆發戶和政客,用選票把獨霸的決定,扭曲成了民意;用鈔票買來的綠色鐵皮,阻隔了人們的好奇心,呼嚕呼嚕地把空地裡的泥濘,換成了硬梆梆的水泥。冷漠的城市,沒有人會好奇綠鐵皮裡的事,「因為危險」,沒有人過問,沒有人發現。

 

 

 

 

事情就像商人悄悄地把我們身上的喇叭褲換成牛仔褲一樣。「為了擁有展望世界的眼光,我們將興建世界第一的高樓。」等到市長高興的舉著酒杯,向幾百盞的鎂光燈,向市民,向世界的資金,宣布了這項消息的時候,空地上已經插了滿滿的鋼筋。城市裡沒有人發覺幾十年前,孩子們在空地裡投球的聲音不見了,所有的人都像是身邊突然將有新鄰居搬來一樣的,熱切期待著大樓的完工。

 

 

 

 

摩天樓終於蓋到了最後的一步,盆地裡的人們,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看著最後一塊瓷磚貼在離地六百公尺的地方。地面響起一陣雀躍。貼上瓷磚的工人,開心的像是自己征服了喜馬拉雅山一樣。有幸登上頂樓的有錢少婦,吃著從奧地利來的巧克力蛋糕,對自己能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也開心的不得了。

 

 

 

 

漸漸的,人們拿大樓作煙火台,拿大樓作廣告看板,攀爬大樓,在樓梯間賽跑。穿著黑色短裙的貴婦,在大樓中庭,邊聊著紐約的時尚,邊喝著巴西來的咖啡。

 

 

 

 

這是一座完工的巴別塔,也許不夠高,但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更接近了神。

 

 

 

 

大樓裡的所有人都因為這座大樓開心的不得了。

 

 

 

 

就像幾十年前,在空地裡打出第一支全壘打一樣開心。

 

 

 

 

 

 

 

 

 

「然後呢?」安打斷我,我正把豆子丟下鍋去,水和油一接觸,揚起很大一陣的水氣。

 

 

 

 

沒有然後啊,我說,也許他們就從此過著快樂的日子吧,很開心的。我說了謊。

 

 

 

 

「我以為這故事的結局會很悲傷,到頭來,人們會發現他們當初蓋這棟大樓的時候,只是想要像孩子一樣的快樂。」安把菜放在桌上。

 

 

 

 

「就像換玩具一樣,」我說。「不過那大樓還有炫燿的意味在,像是鑽表一樣,鑽石並不會讓時間更準,但是可以提升手錶的存在感。」

 

 

 

 

「大樓不會直接給地方更大的收益,但會增加地方的存在感。」安喃喃的念著。「浪費一向是對資本主義現殷勤的最好方法。」

 

 

 

 

「不,城市裡的人並不是單純的浪費。他們只是孤獨。因為孤獨,害怕受傷,害怕失去,所以想用這樣巨大的東西填滿自己。而對自己的回憶,有了這奢華的大樓,也可以冷漠的加以否決。沉積在過去的記憶,並不一定都是美麗的,有時候徹底忘記才是最好的。我們害怕,翻出了我們不能再次審視的東西。」

 

 

 

 

「你的想法真獨斷,」安說,「很冷漠的批判了城市裡的所有人。」

 

 

 

 

「你想譴責我嗎?」

 

 

 

 

「不,我自己也是都市裡的一份子,我也知道我只有懷疑的自由,沒有了解的權利。譴責是需要熱情的,需要去了解。而且你讓我想起了一些回憶,你所謂不願翻起的東西。」安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在對自己說一樣。

 

 

 

 

我們都只是城市的一份子,被人貼在大樓牆上的一塊瓷磚,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

 

 

 

 

 

 

 

 

 

吃飯的時候,我主動提起了電影的事。我從來沒問過她掉淚的理由,不過今晚我卻特別的在意。

 

 

 

 

「什麼電影?不記得了。我哭了嗎?」

 

 

 

 

「是的。妳哭了。我們大學的時候看的,妳總是靜靜的掉淚,很悲傷的樣子,不記得了嗎?」

 

 

 

 

安陷入了思考。稍微往後盤起來的深黑色長髮,不安分地往前滑下。電台裡Keith Jarrett的鋼琴聲伴隨著他的聲音,忽快忽慢。安胸前的長髮,隨著呼吸,在米色的針織毛衣上,規律的起伏著。

 

 

 

 

「啊,我想起來了。好丟臉呢。」安揚著手中的叉子。「那時看完那部電影,總覺得胸口有股悶悶的氣得吐出來,每次都想忍著不哭的,但全身卻不停的發抖,很難過的。不過哭出來就好了,說不上來怎麼會這樣。」

 

 

 

 

這不算理由吧,我說。看來只是一時感動吧,不可考了。

 

 

 

 

安笑了一下,聳了聳肩,把用完的盤子,收在了櫃子裡,往客廳走去。

 

 

 

 

我開了電視,正好在播棒球比賽。投手是旅外的投手,兩人出局,目前兩好一壞。

 

 

 

 

主審身後的攝影機,緊緊地扣著投手的雙眼不放。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投手左右看了一下,舉起了手套,大步的跨出一步,咬牙,手上麻麻的刺痛感還沒有消去,球已經穩穩地消失在捕手厚厚的手心裡。

 

 

 

 

有那麼一下子,球場的人全都靜了下來,好像看到了捕手的手套裡有些微的煙。

 

 

 

 

比賽就這樣一直下去,幾千個無能為力的觀眾和兩個球團,保持中立的幸運女神,持續的零比零。那樣的緊張,實在不適合這樣的夜晚。我關了電視,想做點什麼。

 

 

 

 

人類到底為了什麼而發明這樣極具對立性的運動呢?只不過是揮動棒子打球的簡單事情不是嗎?不得不承認,有人的確天生就具有把自己和別人劃清界線的天賦。倒不是孤僻或什麼的,也許只是一種本能,喜歡分別你和我。這是我的,這是你的。只要有人勝利,就非得有人失敗,用香檳慶功的一面,也許是魔鬼教練痛罵球員,球員受傷,士氣低迷之類的麻煩事。這其實已經不是像慢跑一樣的運動,這是戰爭,沒有名次,只有勝負,動用策略和各種有才能的人,緊張兮兮的進行著比賽。如果問問早上在窗外的少年,棒球可能只等同於熱血的暑期特訓加上可愛的球隊經理,和朋友在河堤上傳接球的快樂回憶吧。

 

 

 

 

年輕真好。不用面對這樣的棒球和爾虞我詐的世界,也不用擔心會被喜歡的女孩子用眼神說「太天真」或是「幼稚」,如果能打出個安打,在學校受到歡迎,那就更棒了。

 

 

 

 

可惜人生並不簡單。如同我弄不懂安為何哭泣,也弄不懂棒子非得要去擊球一樣。

 

 

 

 

 

 

 

 

 

 

終章

 

 

 

 

「來跳舞吧。」安拉著我,把燈關了,點了蠟燭,兩個人在茶几旁轉著圈圈,我卻滿腦子想著早上的那幅畫和冰冰涼涼的啤酒。音響裡放的是John Mayer的吉他,摻和著很隨意的詞。安裸著腳,在瓷磚上慢慢扭動著身體,右腳踝上的小鍊子輕輕的跳啊跳的。安的節奏感很獨特,像是喝醉酒的賭客亂押注一樣,總是在對的拍子附近忽遠忽近地踩著步伐,只有偶爾押對,但大多都差那麼一點點。安不在意,我也不喜歡計較。安慢慢地跪在了地上,把全身埋在了兩腳之間,左右繼續的搖晃,畫著隨性的弧線。然後在CD跳向了U2的With or Without you的時候,安站了起來,皺著眉頭,學著Bono的唱腔,晃著頭。

 

 

 

 

我彷彿看到了遊行隊伍裡的安,眼神充滿希望和抱負,細細的眉毛上因為碰撞,有一道小小的傷。我聽到了小野喊口號的聲音,也聽到了年輕人對社會的動盪,悲憤的期許。警察先生拖離席地而坐的學生,有人哭喊,有人叫囂,政客在窗邊無動於衷。小野的笑容上沾了止不住的血,安和我只是學生,我們只能叫救護車,對於生死,我們無能為力。

 

 

 

 

 

 

 

 

 

小野在醫院一躺就是兩個星期。本來想要離開安的我,卻漸漸地離不開安,每天和安輪流照顧小野。

 

 

 

 

小野卻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笑過。

 

 

 

 

幾天後,學校把小野以妨害校譽的名義,請出了大門。他哭不出來。滿頭的繃帶,把臉都遮住了,沒有眼淚的位子。他才知道,這社會給他的,是這樣的沉重,不是他能承擔的。

 

 

 

 

兩星期後,小野在重症病房裡,靜靜地走了,沒有人陪著。

 

 

 

 

 

 

 

 

 

我回過神,拉起了安的手,她往左繞了一圈,嘿的一聲,畫了一個很美的弧線,跌在了窗台旁的沙發上,對著夜景發呆。

 

 

 

 

「嘿,還記得我們在學校的時候嗎?你的頭髮總是扁扁的,為了省錢,老是穿同樣的幾件衣服,整天抱怨東抱怨西的,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回故鄉的樣子嗎?」安的聲音悶在抱枕底下,聽起來像是從地底發出的一樣。「我一開始覺得你很怪啊。」

 

 

 

 

「也許是孤獨吧。因為習慣一個人的生活,所以一個人的活動我都很在行,像是考試或是游泳,但是像是籃球或是社團就完全不行了。」我說。「太多人的話,我會去想要怎麼跟別人相處,結果就容易忽略了自己的表現,反而失去別人對自己的信賴。曾經也被善意的欺騙過,我聽從朋友的話,完全用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和人交往,結果反而在大家的心裡留下了孤僻的印象。雖然大家不說,我是很清楚的。」

 

 

 

 

「也許他並不想騙你,充其量只能說他還太天真,還不能理解,真實的一面是很銳利的,容易傷人也容易傷自己。他對自己太自信,嚴重低估了別人冷酷的自我。」

 

 

 

 

「該怎麼辦呢?這樣過日子很辛苦啊。」我在安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找著櫃子裡的蘋果汁。

 

 

 

 

「也許,你早就卸下了面具也不一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以為真實的一面,說不定才是你編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要讓自己變的悲慘,來搏取世界的同情吧,」安轉向我,「好讓還有良心的人去注意到你。沒錯吧?」

 

 

 

 

安有這樣的天賦,讓你相信她是對的。

 

 

 

 

我無話可說。

 

 

 

 

「也許吧。」我想結束這對談,我的潛意識並不想談起更多的過去。

 

 

 

 

「還記得小野嗎?」安看著窗外混濁的天空。

 

 

 

 

安喜歡問我過去的事,即使我大多想不太起來。但我們已經很久不提小野的事情。

 

 

 

 

「還記得那天你在哪裡嗎?」

 

 

 

 

「當然,我在幫一個女人接生。」事實上是老師在經手。我注意到了女人異常慘白的左邊大腿上有一個令人神經緊張的痣。

 

 

 

 

「那時我在對街的咖啡館裡。」安微微抖了一下,小腿上的毛細細粉粉的。「我沒有想到他走的這麼急。」

 

 

 

 

「我在對面的咖啡館等你,但是你卻沒有來,我正走回病房。事情來的那麼快。」

 

 

 

 

「……」

 

 

 

 

「你想過死亡嗎?」安的臉上像隔了層紗,看不出情緒。

 

 

 

 

「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小野其實還不想死,只不過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得不到他要的養分,沒有學業,沒有家人,得不到社會的認同,又沒有得到想要的愛情,於是不得已的凋謝了。」

 

 

 

 

「那不是妳的錯,安。」

 

 

 

 

「也許還有很多的可能,都可以讓他留下來的。也許我們可以不要他去參加什麼鬼遊行,也許我們可以好好陪他,他會活的好好的。」

 

 

 

 

那都遲了,我們無能為力,我說。

 

 

 

 

安的聲音像貓舔在身上的口水,黏黏的,「他還祝我生日快樂啊,」房間很暗,很冷。「記得別人生日的人,怎麼會死?」

 

 

 

 

我想起了小野躺在救護車裡的模樣,他看到了安緊握著我的手,笑容消失的瞬間。

 

 

 

 

小野一直沒有讓安知道他的心意,也沒有讓我知道。

 

 

 

 

我和安都不知道,小野最後的嘆息裡,叫的盡是安的名字。

 

 

 

 

但安是女人,女人是很敏感的,她感覺到這一切。

 

 

 

 

 

 

 

 

 

我想起了小野離去的那天,我累的躺在了小野的病床上,想著他錯過了安,竟也錯過了生命。我從病房,看著窗外的夕陽,看著小野。

 

 

 

 

他只是對著我笑。

 

 

 

 

 

 

 

 

 

晚上,我夢見了那部電影。但胖男人是我,而安的頭上長了一對角,鮮紅色的角,頂端鈍鈍的。房間裡很暗,長著角的安不停地搔著我的腳底,充滿誘惑和暗示的勾引。但是我卻對這樣充滿情色的情境,感到不安。我的時間感很模糊,腦子像是黏在牆上的牙膏,身體像是放在了阿拉斯加的冰庫裡,渾身僵硬。我意識不到這是夢還是真實。安的笑容,是唯一讓我覺得自然的東西。長了角的安卻是另外一回事。有一種很深層的恐懼,毫無理由地充斥在黑暗中,無聲地摀著我的嘴。

 

 

 

 

長著角的安繼續地搔弄著我的腳底。

 

 

 

 

我說不出話來。

 

 

 

 

角像是蒼蠅的前足般,磨蹭著。

 

 

 

 

我往黑暗中伸手,用力一抓,握到了那一對角。

 

 

 

 

沒有角的安,對我笑了一笑。

 

 

 

 

和小野一樣的笑。

 

 

 

 

 

 

 

 

 

時間的節拍突然更加混亂,忽快忽慢,像是安的舞步,朦朧的背景。安的笑容和擁抱,攪和在空虛的感覺裡。我的臉上佈滿了淚水,孤單和寂寞,以光速拍閃而過的一生。燦爛的像是星星一樣的全壘打。有點焦味的魚片。生命和死亡。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醒來,像是剛用力地吐了一地一樣,滿頭大汗。沒有角的安,坐在月光裡。哭聲像是從月球傳來一樣的遙遠,很內斂的哭法。

 

 

 

 

我輕輕的抱住安,確認自己還活著,安的呼吸讓我很放心。

 

 

 

 

但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攪亂了。有些藏了很久的記憶,從安的身體裡被抽了出來。安的手很冰,透明無暇。

 

 

 

 

這個以概念性存在的安,試著止住哭聲,把頭埋著,肩膀卻忍不住地顫抖著。

 

 

 

 

妳沒有對不起誰,安,妳拯救不了小野。

 

 

 

 

世界太龐大,我們無能為力。

 

 

 

許榮哲 老師:

作者筆調溫暖、詩意,成功地將學運的激情、城巿的虛偽與回不來的青春,揉和成一則悵然的往事,讀來令人動容。

張瀛太 老師:

文字洗鍊,意象清新,張力與戲劇性掌握得宜,為不可多得之佳作。為對人物內心描寫太過清楚,如留給讀者幾分空間自行體悟將更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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