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小說組佳作]長庚醫學-沈仁翔《法蘭伽的玻璃娃娃》
1。
爽朗的天空下,啜著香草咖啡,彷彿雲朵的棉絮間也蘊著化不開的醇芬,石板路的另一端,有著一席管樂團,指揮燕尾服的背影,在陽光下隨音符微漾;喔,我想我是要起舞了……也許會轉過幾個擺鬱金香的櫥窗,在街道上迴盪輕快的跫音……嗯,也許我該回過神來,那雙簧管的聲音好像走了調,越走越高,漸漸變成短促的急音。再來點咖啡吧!低頭下去,整個世界居然暗了起來,椅子突然陷了下去,舞動著雙手,面容因恐懼而糾結……促笛音一路把我帶到無意識裡頭……
「菜鳥,起床了!」R長偌大的眼珠盯了過來,犀利地令我發寒。「鬧鐘都響快五分鐘了,你知道有多吵嗎?」
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而印著袖口衣褶的臉還是紅通通的,溼溼的嘴角一時還答不上話。
「別發呆了 ……」R長的背影早已消失,漸弱卻又醒神的餘音自門縫裡傳了過來……
走向斗室裡的洗手台,反射性地轉開水龍頭,讓冰冷的水流佈指隙與雙頰,兩眼才幽幽地睜開。鏡中的人有著未梳理的亂髮,眼神似乎還在飄,閉不緊的雙唇無精打采,鬍渣好像又冒了出來。不過,這身影似乎沒空管這些,天亮前的一個多小時,還有如山的工作等著他完成。
「呃……」全力伸展雙手,在出房門前我做了一個深深的懶腰。
「張媽早安啊!」休息室的對面便是nurse station。
「喂……頭髮也不梳,都幾歲了……」她一邊咕噥一邊向我走近,先是整一整我鬆弛的衣袖,然後用它的十五齒大梳子把我頭髮好好地整理了一番。在醫院裡大家都說R長最熱情,不過卻是像婆婆媽媽們嘮叨個不停,所以大家都叫他做張媽。不過每次叫他這個名子,心裡總會有些小鬼臉在穿梭,也許是無意間把她給叫老了吧。
「謝啦,我去巡房啦。」轉身而去,這下我是全醒了。走廊的燈只打開微微的幾盞,朦朧到剛好可以走過。盡白的廊廡,比起上午的人聲鼎沸空盪了許多,時間和空間都被拉的長長的;穩實「刻、刻」的腳步聲,似老笨鐘的重擺,在空氣與耳際徘徊……
沉甸甸的口袋,裝著藥商藉機推銷的用藥手冊,和泛著冷光的聽診器,和我獨身在寬敞的電梯裡呈現強烈的對比……眼神飄到院長與一群小孩拍的海報,心思呆在那一群微笑裡。
「電梯門要開了!」兩側鐵門在六樓緩緩地打開了。數公尺的路,沒有人的時候腳步反而快不起來。拐了彎以後,寂靜的夜卻被細微的吟唱聲劃破。小美人魚一開唱,哥本哈根海岸線上的水手都要浸到那湛藍裡了,我走向那病房;月光灑在地上,偶有雲絮的陰影,反而更顯月牙的皎潔。一閃流星經過,望向窗口,澄澈的鏡面有我模糊的身影,旁邊卻有一個孩子,大概十歲吧。她倚在窗台上,遠眺向手指所指的地方。
我靜靜地看著,也許我該讓病人都好好睡在床上,此刻我卻不願意打擾她美麗的想像,更何況,或許她剛剛還許了個美麗的願望,打斷了反而不好吧。
「疑?」反而是他先注意到我了。
「嗯,不好意思,路過這裡就進來了,我馬上就走……」我支支嗚嗚,躡足而後退。
她似乎不習慣這種大人式的回答。「大哥哥……」聲音聽起來有點弱。「會不會是怕黑,還是想家呢?我為什麼要退縮?」我想著想著,走到她床邊坐下,床面沉了下去,小女孩想必很輕盈吧。
「你看看教堂那裡。」我順著望向市鎮裡的大十字架。「廣場那裡有精靈正在跳舞呢!我也想隨著她的節奏。」廣場那裡若隱若現地閃著光輝,我也入迷了。充滿企盼的聲音,好像本人就要翩翩起舞了。偷偷望見她的臉龐,烏得發亮的眼神,也像那閃流星一般,飛馳向願望而去。
下一秒我卻噤聲了。「如果她可以跳舞的話,也不會住在這重症病患區吧……」或許有人該說些什麼,但沒有人開口。我順了順她的頭髮,香香軟軟的,還帶著檸檬花的味道;這年齡的孩子總是蹦蹦跳跳的,「不過太陽還沒出來以前,我實在不想見到朝氣蓬勃的小惡魔」天啊,我竟對自己這個冷笑話噗了一聲,不過她沒聽到。
「好孩子,趕快睡覺啦!」不知不覺又回到大一哄山地小孩的孩子氣,也許這才是那年紀的語言。替她蓋好被子,我緩緩離開那裡。
2。
巡完房就要天亮了,我回到station去再翻出幾件病例,一堆公式化的敘述很快令我昏昏欲睡,瞇著瞇著,似乎又走回剛剛夢裡,那石版上好似不只我的腳步,但是全街景都陌生而模糊……旋轉的焦唐瑪奇朵,漩進一團微光裡……
「起來啦!還睡?口水都要淹到地上了!!」打掃的林大嬸每天早上七點五十都準時經過我房間。
「喂!不要再把我當小孩子了啦!我都要三十歲了耶!」
「你還說勒,真是的!」大嬸顯然對我的辯白沒有反應,這種大男孩可是一種不可愛又不好玩的常見生物,她轉身而去。「要八點囉……」
「What?」顯然只是叫給自己聽,我趕緊衝向晨會的地點。
我的死黨蘇志正在前面報告他的病例,我們從高中就認識了。「……在這次的case裡……」我撿了個門邊的位子坐下。似乎看到他朝我瞄了一眼,也許又打算惡作劇了吧。
「患者對於肢體末端的刺激反應仍屬正常,但是病例上卻敘及……」他好像沒有真的看見我走進來,我鬆了一口氣。
「主任,」黃主任沉穩地點的一下頭。「這裡我想聽聽仁涵的意見,因為我記得不久之前,他和我提到剛剛ppt上那份新英格蘭雜誌的研究,也許他對這case會有不同的見解……」蘇志露出陰險的微笑。
「聽你在鬼扯!」我咕噥到。「根本是想趁我沒聽到前面嘛……」
「小沈,」主任濃濃的京腔傳了過來。「是?」我只得急應了一聲。「還不快回答呀?」
「總不能說我沒聽到吧,蘇志你給我記著。」我暗暗叫糟,從高中以來這種內心戲已經要步入十五週年了,著急也不是辦法。小玫從左邊遞來一張紙,皺皺的,卻也只能從上面去尋找一切了。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著「ACTH, MS」。
「什麼ACTH, MS啊? Oath, cat , mac ths,…」我頭腦亂成一片。蘇志顯然是快要笑出來了。「啊… ACTH 不就是腎上腺皮質素嗎? MS…M…S…S…。Multiple……Multiple Sclerosis!」這單字浮現出來。真是太幸運了,不過我沒空慶幸。
「這個……我想對於投藥狀況做個說明,根據剛剛所附上的研究報告,ACTH可以在短時間內改善病人狀況,但是,我想說的是,你對臨床症狀的判定,會不會太快,畢竟這名病患在上一家醫院的確是有疑似MS的症狀,但是也僅限於末端肢體的痛覺測試,難道我們沒有更多的判定依據嗎? 這樣可能的病還是太多……」我慌亂謅成一篇。
「呃……」他好像有點意外。頓了頓,他還是微笑了起來,顯然我還是跳進他的圈套裡了。「你看看這部份的理學檢查,注意這些部分喔。主任之前在刺絡針裡發表了新的判定方法,如果……利用免疫阻斷劑……儘管你說的好像有道理……如果是我們判定錯誤,用藥結果不會如預期吧? 怎麼樣呀?」他的緊張是藏不住的了。
「小蘇、小沈,今天就先到這裡了。」主任好像不願意讓他繼續講下去。
3。
回到一樓休息室的路上我就在想蘇志的話,真的是社會化的好快,學生時代的惡作劇好像比較貼心一點,我還記得那堂課裡我們一起開了班長小小的玩笑,但是我們三個最後還是在一起笑了,是因為回憶比較美嗎? 在醫院裡常常泡在實驗室裡,也是不願意聽到這種社會的語言吧,好像那些病人、家屬、小白鼠才比較可親;我右手倚在在臉下,呆住幾秒後,一道鼻息流過敏感的指節,「蘇志,他不是有心的,我知道」。
晨會在八樓的簡報室,沒有陽光的九點鐘,似乎少了早晨的感覺……我散步到湖濱去,學長跟我說過,John’s Hopkins的湖畔就擺著給任何人寫的筆記本,可以留下任何情緒與話語,或許,黃皮膚的我們,習慣把感覺藏在風平浪靜底下吧……
我拾起一枚十元大小的石子,「一二三四……」「撲通」漣漪打在我已轉身的岸邊,又是全新的開始。
4。
醫院安排了補眠時間,我卻走個不停,似乎心中有放不下的羈絆。作為留觀區的大廳人聲鼎沸,再擁擠的群眾裡找出一條小路,偶而向一些認識的病人和家屬打招呼。
我停在電梯門口,那個將滿的上樓電梯,似乎就是還有那麼一個空位,而門遲遲不關,類似小說裡抄出來的情結,怎麼能不上去?
六樓的走廊現在多了人聲,整樓感覺比那晚規模小很多。「不要想太多。」白白的衣服、 白白的牆壁,冷冷的空氣。
「到底是哪一間病房呢?」我對每一個經過的房間向內望去。平整的臥鋪旁有幾瓶小花、成罐的紙鶴、還有那有平台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剛好沒有阻攔的廣場;床上擺著大紅蝴蝶結的布娃娃,棕色的捲髮一點分岔也沒有,可能是剛剛收到的禮物吧。
「昨晚不會是我的幻覺吧?如果是幻覺也不錯啦,重症患者和小女孩實在是不相符的。」或者,她已經痊癒出院了,在陽光底下跳著優雅的舞步,我可以裝成戴草帽的旅人,在樹蔭下打著節拍……
從白日夢裡醒來,我望向昨晚微明的廣場,現在散著三三五五的人群,Saint Duel 的綠屋頂,看到就想起它的咖啡香;今天不過是一個安詳、很一般的早晨,我告訴自己。像牆角的黑貓打了個深深的哈欠。
「等等」一道光劃過雙眼,廣場的北角看起來好亮。「好吧……還是去吧」那份壓住了的好奇心還是跳了出來,藉口Saint Duel的早餐,離開了醫院。
5。
握著暖暖的咖啡,我還想逛一逛教堂前的廣場,喜歡漫步在青石的街道上,感覺旅行的聲音。有時候也會有各地的管樂團,就在教堂前演奏起來。這裡有我和音樂的記憶。
想起那個不斷重複的夢境,我真得很想就在上頭跳起舞來。
沒有光,也沒有精靈。
「反正現實和童話總是有點距離咩。」咖啡因的作用已經浮現了,想像開始沒有了界線。廣場北角是鐘錶行,和家具飾品的店家。我走向他們的櫥窗,不禁嘆道「喔,那大鐘從小看到大了呢!」幾十年來都在那兒,它已成為我對廣場的記憶,;隔壁的飾品店展示新進的玻璃飾品,有很多希臘神話的故事:馬車、月桂樹……玻璃如此晶瑩剔透,本身已經很美了,而這些玻璃飾品似乎想傳達出更美更浪漫的感覺。
櫥窗裡有新展示的作品,是柴可夫斯基譜曲的芭蕾舞劇「天鵝湖」。
天鵝湖裡受詛咒的公主,即使是化成天鵝也藏不住她的優雅,為何要等待月光來臨,王子才會看的到呢? 美麗的結局,過程總是要曲曲折折,我短促地嘆了一口氣,去感受中世紀的故事所帶有濛濛的光輝。
宿舍的玻璃櫃仍空著,我又有了藉口。捧著紙盒,小心翼翼,卻又忍不住打轉地回到醫院。
還剩十分鐘就要再工作了,我想到那個想跳舞的女孩,我想和他分享這個美麗的傳說,也許我這次可以在日光中好好看清她可愛的臉龐,感受一個溫暖的笑容。
6。
工作到一個段落,我感到到六樓的電梯出奇地慢,無意中咬起下唇。
「電梯門要開了……」我從狹縫中衝出,不曾在這要求安靜的長廊上如此疾馳。
「疑?」我停下了腳步,從拉長的頸部嚥下咕嚨的口水。6437病房外頭站立了三個人,中年微禿的黃主任好認,那個護士完全只有背影,還有高過主任一個頭的近四十歲男子,清瘦、皺著眉頭,唇囓著食指關節;沒有對話的聲音。
停在十幾公尺遠的佈告欄,我感受的到一股沉重。「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還是在想什麼?」過了漫長而看似無盡頭的幾個轉瞬。「osteon, periosteum,…」似乎我不願這場假想的內心戲太無聊,背起骨頭的結構。
他眼神微渙,低望著主任,另外一隻手,似乎不知道要擺哪裡,一下塞口袋,一下擠入左手手肘……
「呃,那晚點再去好啦。」我轉身離開;現在又多了一個護士了。
回到休息室裡,從棉被裡掏出黑皺的舊背包,拿出天青色的筆記本。
「6/18 晴
夜裡遇見了可愛的女孩,在六樓
月光裡見到他凝望的雙眸,真正感受一個願望。
想打轉的石版廣場
找到了天鵝湖的玻璃娃娃
或許也是詛咒
就像天鵝湖裡的公主一樣
邪惡的巫婆忌妒她的舞姿
使她在也不能跳下去了
一個喜歡跳舞的孩子……好久好久以前……
」
我編起另一個童話故事,暫時放下醫院裡的緊張氣氛。寫著寫著,自己一個人很開心。
「她…也…不能跳嗎?」其實我放不下……
7。
跟著主治陳醫師,開始一天的會診。走在白衣群裡的日子,已經可以數的出來了。今年夏天,我就可以完成住院醫師的訓練,真正負起醫治病人的責任,這是帶著焦急的期待吧,每次經過窗口,總是會下意識慢下腳步。
六點多,我回休息室去拿背包和娃娃打算回宿舍。一股勁脫下了白袍,來自對平凡的懷念,想回到單純的年少。電梯的鐵門反射出我漿白的襯衫,卻又像失真了的鏡子,有些許不規則的縮放;模糊的影子,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她又倚著窗台了,眼睛直視著遠方,泛白的天際線反而沒有黑夜裡來的明晰,雲和天藍斷得不是很乾淨,不若昨晚的星空,靜謐帶點想像,就像六千年前希臘的夜景一樣,織成千年的神話。突然意識到,或許白天就不該想那麼多。
「哈囉,小妹妹,今天的陽光很美唷!」我敲了敲全開的門扉。
「疑?」 她頭擺了過來,長長的頭髮還飄了起來,一下就認出我了。「我還以為,昨天晚上是個天使嘞……哼哼。」她眼神故意飄到我的臉外,不過他的眼神實在騙不了我,這年紀不倔強些,反而不習慣呢。
她打算坐起來,不過動作卻有些緩穩,或許正是大病初癒。我也坐了下來,把紙箱放在身體擋住的角落。
「今天早上我爸爸有過來喔。」一下我就看到我期待的笑容了。
「嗯,我知道,我早上有看到。」
「你看你看。」她秀出那一整罐的紙鶴。「都是我的好朋友折給我的喲。」
我從心裡和他一起微笑,這一刻的地球好美麗。
「喔……可是爸爸喔……他雖然每次都笑笑的,可是他感覺好累、好像老了好多歲」她眼神降到地上。
「喂!」他推了我一下。「別發呆呀!」讓我嚇了一跳。
「你手裡那個紙箱到底要不要打開阿?」原來她早就看見了。
她手伸向那個紙盒。「好啦,不過要我來開!」大男孩興奮地要展示它的寶藏。
把窗簾合了起來,她自動自發把眼睛閉了起來。
「睜大眼睛看!」我搖了搖她。
再度看到這娃娃的時候,比在陽光下更亮了,明晰的線條好像馬上就要起舞了。
我們屏息看著,十幾分鐘後才又不約而同蹦出了笑語。
8。
回到宿舍後,我把紙箱放在玄關的玻璃櫃上,生怕了每天帶去看她的約定。
吃完晚飯,習慣稍微走動,想一下一天發生的事情。結果,我再度把窗簾合了起來,把燈關了起來,只打開櫃子上方的小燈。
光線自髮髻流了進去,在曲線中不斷反射,全身漸漸斑斕了起來。不知不覺就哼起那段芭蕾舞劇裡的配樂,靜靜地恍了神。
亮到一個極限以後,身旁的黑暗卻像海的坡浪漫漫淹了上來,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了起來……
黑暗裡先有了風聲。
我側耳傾聽,好像是從很遠的山吹過來;有夜鶯,有貓頭鷹,有點不是溫度的冷。
前方有著一片湖面,盪著微微的波紋,自己的立腳之處還很黑很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在一聲寒鴉把闖破以前,湖面透射出第一道月光……
「啊?」我醒了過來。櫃子是櫃子,娃娃是娃娃。「幻覺……嗎?」
我放鬆了不知不覺早己緊繃的雙肩。
9。
隔天早上的晨會,看到黃主任和蘇志時有耳語,有點說不出的詭譎;或許只是我不習慣一點點任何的改變。
醫院的生活其實非常固定,習慣了以後,就沒什麼新鮮感了;只是再兩個月,兩個月而已,就完成專科醫師的訓練了,也許會有點新鮮感吧。不過我的生活肯定是比我原先設想的更有趣,因為每天都去看那孩子之後,常常跑出一些快樂的小插曲。
感受小孩的天真可愛,心裡總是微笑:不似精神科病房裡的倰稜角角,壓得醫生也要一起崩潰。
不過一個禮拜,她就要我跳起舞來了,大一糊裡糊塗進的國標社總是常常派上用場。「喂……那個舞步,你跳慢點兒,我要學起來以後跳。」這不是命令嗎? 算是個美麗的想像吧,以後一定要看她跳舞的樣子。
「
6/24
法蘭伽,這個名字真不錯。
想一想……
有一頂大大的草帽,粉紅色的洋裝,捲捲的頭髮,大大的笑容;周圍還有很多很多的花。
法蘭伽她在皇室花園裡走阿走阿,誰知道圍牆的小洞裡,居然有著美麗的花園……
法蘭伽她累了,坐在樹下,漸漸睡著了……
」
我也累了,把書業闔了起來,十二點的鐘聲剛剛響起。主任和蘇志講了越來越久的話,醫院裡也傳起了謠言,關於我的神祕紙箱也是……
但是最神秘的還是這幾頁童話吧,教她第二次跳舞以後,我就動筆寫了這個小小的故事。
「那女孩什麼時候要出院呢?」我突然想到。「如果是大病初癒,那也該出院了呀,出了什麼問題嗎?」
「鈴~」極促的鈴聲響了進來。
「喂! 仁涵」傳來蘇志著急的聲音。
「你有沒有聽過Secondary Progressive MS?」
「Secondary Progressive MS就是指說這名MS病患早期時發作時都能夠復原,但後來日益嚴重無法治療。」我反射說出以前所學。
「對,請你幫我……」
10。
蘇志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醫學院畢業以後,就很少有聽過他不假思索過的聲音,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目前依照主任的主張……輔以免疫阻斷劑,卻發現患者改善有限,反而容易受到感染……目前患者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他連珠炮地講了一堆。
「是嗎?」我仔細地聽。
「病人的狀況真的不怎麼樣,家屬也幾次提到轉院了。」他有點沮喪。「我們都是全國最大的醫療院所了,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我想看看他,看看我能做什麼……」我不想放棄。「重新診斷吧,就像我先前說的,還有一些sign是我們沒有好好考慮的……」
「病人? 你早就看過了啊?」他的聲音聽不出心情。
「刻!」滑落的話筒在地上猛力彈起。
11。
到底是不是她? 我想我不用等別人告訴我答案。我去station裡翻一翻紀錄就會知道。其實,做一個醫生也夠難為了,我只想記得那孩子的笑容,可是不行……
復建室裡有單面鏡,我的老師曾經躲在後面挑選我入學,只有一方可以看到對面;今天我卻要依我翻到的病例躲在後面,看看蘇志說的case,一個令我心疼的case。
陳羽,我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到天使的羽绒,在晴空中自由飛翔,還有好幾首輕快的曲子,哼到高興處就會像飛起來一樣;可以想到好多美麗的故事。或許這跟法蘭伽還有點關係,她也喜歡天空,她的祖母昨天跟他說了天使的故事,天使有時候也會降下來跟小女孩一起跳舞。
「嘎……」門聲打破了我的胡思亂想。
復健師走在前面,羽慢慢的跟在後面。「呃……」我想我沒有吃驚的理由。
12。
「收好喔,」我把紙箱交給她。
「真的要送給我喔?」他已經把娃娃拿出來了。
「當然呀!」
「人家的生日還沒到呀!」
「你幾歲啦?」我想到就問。
「才不告訴你勒!」沒想到她不跟我說。
天還有點紅紅的,我們就一起走出醫院,她走路真的慢慢的,不過又比復健時走得快;她是住在市郊外圍的地方,有來過幾次廣場了,不過沒有很深的印象,刻意帶他經過我喜歡的花台,來找那晚的光。
廣場的南角直走可以通到有天鵝的池塘,不過沒有童話故事裡的那麼安靜就是了,這裡的鴨子常常在吵架。
我們坐在石堤旁,月光直接灑在我們面前,不知道誰先哼起歌來。
覺得今夜好寧靜,只有細細的歌聲,和遠遠的山風。
13。
只要有空,我都會去找她。
我藉口愛心好像很夠,其實卻是想像力不足;沒有新的事物出現,我的童話故事就要斷絕了。訓練到了尾聲,醫院也加重了工作的比例。出現了像「七月十五日and十六日 法蘭伽……」脫稿的現象。我想,如果主角是以她為藍本,實際相處還會比較合適,而且我不覺得她就跟其他小孩不同,都是要大哥哥、大姊姊陪伴的。
或許我也該向蘇志去泡在圖書館裡,研究如山的的期刊,真正替她做些診療。
14。
終於,蘇志他邀我聯合會診;其實也不過是叫我跟他一起去罷了。
他看我在和她在聊天。
後來,他才跟我說:「你不覺得都是你在講嗎?」
的確,我才緩然大悟。
仔細回想,剛剛見到她的面容時,還充滿了活力;從那一秒起,我開始有害怕的感覺。他的醫術我是絕對有信心的,但是這目前無確切療法的疾病面前,我只看到一個越來越衰弱的孩子。
隔幾天後見面時,我就發現我沒有當初那麼愉快了,蘇志說他們已經更改判定,改善用藥了。但是,儘管只是聊天,壓力還是開始出現……
我想我得逃開這崩潰的界線。
15。
「
7/24
七月二十二日,我請了特休回到遙遠的家鄉,南部的夏天充滿了炙熱的陽光。
回家鄉的火車上難得沒有寫詩,或是說寫了還是千篇一律?
醫院才是吧,令我窒息。
父母健在,身體微恙,兩老體力卻有變差一些,或許身為一個醫生,卻沒辦法顧好自己的家人,反而很好笑吧?
」
日記語無倫次,離開醫院的我並沒有比較快樂……
每一天我還是寫著這一本奇怪的書,只是我讓法蘭伽已經在外面徘徊很久了,我甚至讓她淋了一場雨,到底跳不跳舞這件事,好像已經不相關了。
以為會放鬆心情的回鄉之旅,反而真正讓我失去了動力。
「
天色漸漸暗了
「祖母說的天使呢?」
她原本愛跳的舞,再也不成節奏。
」
16。
一個禮拜後,我再度回到那病房,原來只是想去看看那沒有阻攔的廣場,取而代之的是一聲中氣十足的「先生好!」
「歐吉桑……你好……」對方大約近六十歲,看起來還十分爽朗。見到意外的人,總算是及時反應過來了。
好像夢一般,女孩和玻璃娃娃都一齊消失了……
也許我終究會忘記這件事。
「喂,」我接起電話,總機特地打開rate 1 的燈。
「喂?」這是越洋電話才XX有的雜訊。
「醫師,我是羽的爸爸,你們醫院可能放棄了,我卻沒有放棄,我們去美國了!」他的口氣倒不是真的對我們不滿,只是身心都累了吧,我聽到只有心痛的份。「那隻玻璃娃娃是你送的吧? 羽她真的很喜歡,硬是要帶過來,我想謝謝你。」
「您太客氣了,我為我無法為您女兒多做一點事感到抱歉。」我越講越小聲。
「嗯。唉……不講這個了,羽好像有東西要給你。」他回答。「一整疊的圖畫紙,裡面畫什麼我也不清楚,我……這做爸爸的,居然連女兒畫的東西我也看不懂,既然她想要給你,我就寄給你吧。」
即使是隔十萬公里的太平洋,淚水的溼氣都可以傳到我的鼻頭。
「讓我和他講幾句吧,」我好想再聽聽她的聲音。
「她已經睡了……」再幾句一般的寒暄,他掛上了電話。
「
七月二十日
颱風夜,窗台外進是風風雨雨,好似有鬼在呼號
如果頭上的日光燈開始閃爍不明
那就了一部陰森森的電影了
三天前
他爸說的包裹 已經寄到了
先抽日記出來寫 等等在打開吧
摸起來像一疊厚厚的紙
聞起來有這城市欠缺的乾爽陽光
不過也有蠟的味道
搖一搖還可以聽到紙張滑動的聲音
」
「喂……不過是個信封罷了。」我打斷自己過份的好奇心。打開信封,的確是一疊的紙
更準確的說,是一疊圖畫紙,很像這年紀女孩子的畫。
長辮子的公主在群花中亭亭玉立,還有幾隻湊熱鬧的蝴蝶;下一張是月亮和星星的圖片。
誇張而有笑臉的星空,或許是她那幾夜外望的寄託吧。還有好幾張我跳著歪手歪腳的舞,有時候她坐著,有時候她和我伴舞。記錄著歡笑的圖,看起來也讓人精神一振。
下幾張卻不是這麼清楚了,我扭開了桌燈,線條的粗細重輕開始變化不一;物和物中間夾著不明的筆畫。我佇在一張紅花,全白的紙面,就像一場漫天的暴風雪,就要掩蓋住這株小植物了,這是類似潛水鐘的蝴蝶嗎?她好想跳脫這個潛水鐘,她的意識依然流暢優雅,可是她離不開……
最後一張,吃蠟吃的好深,可以推測出是畫很久,也許還是用兩隻手吧……
圓圓的臉蛋,及肩的長髮,其他卻不那麼明顯,我卻覺得這是我看過最美的微笑;淚,涔涔落在紙面上。
她沒有認輸,小小的孩子;我這麼一個大人卻如此容易被壓力擊潰?
十二歲那年的流星我也許了願,我希望自己可以變的堅強;今天,我卻等一個孩子來教我這樣的道理……
「
夜深了。
祖母很難過,難過法蘭伽失去了快樂的泉源;她從一個救救的木盒裡拿出一個玻璃娃娃, 起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
……
村裡的少年總會聚集在街道上,等待那帶草帽的姑娘跳舞……
巫婆忌妒她的美麗,法蘭伽被變為玻璃。
……
月光終究會灑到王子的眼睛裡,解除她千年的羈絆……
」
「天使呀……」祖母抱著法蘭伽笑一笑,起她祖母的歌謠,法蘭伽在月光的羽絨裡開始起舞,融在那光和影裡……
」
這十幾頁的童話故事乘上了貨運的班機。
18。
「
八月十五號
蘇志到我的房間來
摔下一份壓印deceased的病醫書
是加州海軍醫院寄來的
Francher, Chen
黑色的簽字,竟如血書斑斑,心整個皺縮起來
『喂,拿去,以後不要再問我了!』
看的出他也很沮喪
我沒有為了他的失禮而奪門追上
反而坐的更深
全身都陷進椅子裡
那個故事 有沒有到他手上?
少了一個小女孩
今天的天空還是一樣藍……
張媽一樣會對我大聲小聲
走廊上病床 還是匆匆奔波
也許我該在教堂前那廣場
來一杯咖啡
真正轉個幾圈
哼著那輕快的曲調
在亮晶晶的玻璃屋前面
也許咖啡店裡做蛋糕的阿丞上班又遲到了
對街的那愛吃甜食的賣花小姐又會把他奚落一翻
甜甜的蛋糕?
今天我沒心情……沒心情……
19。
連好幾天下過雨的街道,泥土把石板沉沉得抓住,踩著反而有陷下去的陰沉感。
女孩的爸又寄包裹來了,八月三十日,那箱子正是我塞法蘭伽的紙箱,不很意外裡面會裝什麼? 雪球般的報紙團,蓋住了玻璃娃娃全身,或許我可以選擇將對他的記憶停留在六月十八號。
20。
生命不是只有晴天,泛白的醫師證明,也許是人間冬日為我的自然夏日道別。
香草顏色的奶精,純純的白,漩渦,在三合一咖啡裡不留痕跡,只留下棒果的味道,或許純白奶精就不該加在已經三合一的大缸裡吧……
我在不符合這季節的迷濛裡……
五天一下就過去了。
21。
第三次的白袍加身。
「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病人的健康為我的首要顧念……」我會永遠惦記這個夏天……
許榮哲老師:
實習醫生與小女孩病童之間的互動情誼,作者幾筆簡單的切面素描,就輕輕碰觸到了人們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林黛嫚老師:
很動人的故事,但敘事過拖沓,宜多剪裁,以使動人的力道更為集中。
張瀛太老師:
描述年輕住院醫生與病危小女孩之間之誠摯感情,令人動容。唯一可惜之處在於類似情節太多,讀者很容易預知結局,難免影響感人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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