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散文組優等]長庚醫學-林士堯《協尋指南》

[2006年散文組優等]長庚醫學-林士堯《協尋指南》

 

 

這是一幅獨特的地圖。

 

許多紅的綠的黃的黑的線條，劃分不同的地盤。

 

許多名字佔據細長的領空，又互相重疊。

 

就像其他地圖一樣混亂。

 

最中間的灰色方塊，臉上打了兩列黑框。有的加上白布簾，好像一個人張大著嘴，露出兩顆門牙版。有的擺上盆栽，好像卡在牙縫的菜渣。其中一格打了星號，註明沒有電梯，禁止貓狗，偶爾停水，通風良好。四周畫了茶樓，網球場，學校，辦公大樓，有的標上「周一周二」，有的則是「一月一次」，「真是無奈」。再遠些，畫有海灘，山谷，田野，旁邊寫著「去年夏天」，「家庭旅行」，「有空會去」。更遠些，有些彎彎曲曲的陸塊，有些矮矮胖胖的鐵塔，底下遼草得寫些日期和外文名詞，拼的不太自信，打了許多問號，好像是某些名勝，一時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和同類一樣，它也有張薄臉皮，就這樣不吭聲地掉在公園長椅上，當了一晚上棉被。

 

 

 

這座公園，地圖上也有，畫了座雕像代表。比例尺不怎麼精確，噴水池像裏海一般大，馬路沒有幾條相連的，建築物歪歪扭扭，若是照著走，包準不停碰壁。

 

不過，這幅地圖看似辛辛苦苦才完成的，或許是個在小城市實習的導遊。冒冒失失的，可會把自己都搞丟。

 

掉了東西，撿到東西，本來都先想到警察先生。

 

警察先生正忙著擔任車禍駕駛辯論賽的主審。

 

正方拿著自製簡易地圖說，這邊不可右轉，你卻硬闖。反方指著車子說，就是這裡刮花，你卻耍賴。中場休息時間，主審邊擦汗邊說，地圖都歸國家圖書館所管，一面指指方向，揮揮手，便回評審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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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圖書館櫃檯前，排了長長的人龍。大概是將要開學，或將要放假吧。仔細看看，隊伍也有幾個拿著地圖，又不像借閱地圖的，應該是來對地方。地圖上還蓋了張薄紙。

 

保護地圖用的嗎，不免太小張。

 

一面看柱子上的標語，有的是「輕聲細語」，有的是「開卷有益」，有張特別重要，「尋獲失物，先填表格，方便快速」。

 

原來如此，領來一份表格，寫上發現物品時間地點等等。

 

地圖一張，早上九時，公園。

 

報酬金，不用。

 

 

 

正在寫名字，有個生著掉東西臉的男人尋了進來，看見桌上的地圖，對我彎著身笑了笑，又帶著歉意。

 

很貧乏的生活吧。好像與人接觸，總要先貶低自己。

 

握握手，叮嚀幾句不可再掉。

 

拿著地圖，走向一張放著顯微鏡的桌子。原來他喜愛看不見的生物嗎。有興趣的生活，怎麼會貧乏呢。

 

桌上貼了張紙，「現代人類活動地圖」。下面寫了許多小字，大意是每個人類事件，都有一個號碼，經過電腦計算它在地圖上的位置與比例，紀錄在比細菌還要小的空間中，整張地圖只有一塊玻片大。旁邊還有個電子處理機，隨時有新紀錄送進來，變成新的號碼，雷射光啪答一下，就登記完成。

 

這樣的地圖，應該和天花板一樣大，像天文館裡的星星劇場，要仰著頭看，才能感受所有活動的龐大複雜。不過真的這樣畫，可能用光了全世界的樹也不夠。沒有樹做課本，做五線譜，小孩子都不用上學了。

 

男人一眼看著顯微鏡，一眼看著地圖，一手轉轉顯微鏡輪子，一面在簿子上記了幾筆。標準的動作，像是自然科學課錄影帶裡的人物。看看四周，還有好多人等著使用顯微鏡。

 

 

 

有探險家，來這邊尋找無人荒島。

 

有畫家，音樂家，來這邊觀摩創作趨勢，激發靈感。

 

有古董家，來這邊確認自己手上的真品，是不是世上僅有。

 

有爸爸媽媽們，互相交換教育地圖，就怕自己少了一座山，多了一條路。

 

 

 

顯微鏡有各種不同類別，文學類，科技類，大胃王類，衣服鞋子類，一個個小燈泡閃著光，好像過燈節。如果有幾個換成紅色燈，幾個換成藍色燈，就更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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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隊漫長，難免瞥見別人的地圖。

 

 

 

公寓大樓裡原來也有博物館，紀念品店，警衛兼任收票員。

 

徒步一小時的路程，原來早有地鐵經過，不花五分鐘。

 

廢棄停車場，竟然可以換成高樓大廈。

 

年紀輕輕，卻已經拍過十五部電影。

 

 

 

曾經一起旅行，同看一張地圖的夥伴，已是旅行社社長，有專門排隊員代勞。

 

隊伍越長，目的地好像也越來越遠。

 

 

 

旅程充滿變數，總是多一座整修的古蹟，少一條通行的捷徑。於是愛好者組成俱樂部，共同整理資訊，策劃活動，追蹤名人，交換彼此地圖。也有發行地圖衣服，地圖書籤，地圖手錶，地圖馬克杯，隨時都能參考。

 

 

 

喜愛競爭的人，提議要有旅遊比賽，選出俱樂部冠軍。

 

去過越多地方，越有資格得名，似乎很合理。

 

 

 

會員一號說，密密麻麻的地圖不稀奇，日積月累都做的到。可以周一划船，周二籃球，周三太極，周四慢跑，周五足球，六日爬山，時間短，景點多，才是全能導遊。

 

 

 

會員二號說，只要勤快些，這些地圖都不難。可以周一體育，周二音樂，周三法律，周四資訊，周五財經，六日文學，跨領域，萬事通，才是真導遊。

 

 

 

會員三號說，只要有錢，上面的都不是問題。可以周一眼科，周二牙科，周三精神科，周四胃腸，周五心臟，六日血液循環，全身都歷經病痛，才是人生導遊。

 

 

 

馬上，又出現一天完成所有行程，外加購物一小時，看書半小時的挑戰者。

 

 

 

俱樂部新的冠軍不停出現，舊的冠軍不停貶值。最新頒發的獎盃，都得附上得獎時間，最小單位要到秒數後三位。各種地圖集不斷出版，附有不同的評分表，又產生更多的冠軍。冠軍太多了，一件又一件的檔案，超過了電腦容量，得買新的。而旅遊俱樂部仍然樂此不疲。

 

 

 

也有許多人因為地圖而放下許多心。

 

 

 

原來腳底板也有平的。

 

原來也有的男生喜歡男生，女生喜歡女生，或是都喜歡。

 

原來也有人天黑就感到害怕。

 

 

 

和老師的地圖不一樣，和大家的地圖不一樣，也沒關係，至少有許多人一起找著地圖上沒畫的路。

 

 

 

許多地圖重疊的地方，便成為熱門景點，總是充滿遊客。有的是學校，有的是餐廳，有的是股票，男女老幼各有比例。紀念品店隨處可見，深度導覽手冊，風景明信片，圖案衣服，剪報新聞，地方小吃，各樣都有販賣。

 

 

 

政府人員們，也喜歡旅遊，把它納入社會福利，設立專門旅遊局研究地圖，設計特別的行程。為了鼓勵參與，採用比賽的形式，有時候是生小孩比賽，下分數量類、日期類，有時候是健康比賽，下分體重類、看病類，有時候是最晚起比賽，獎品是咖啡一杯。

 

人人都該享受旅遊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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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擠滿了人，有的穿著睡衣，有的背著小孩，有的抱著電視。

 

免費封街演唱會，街頭抗議，地震火災，外星人入侵，都不是。房子方方正正，電梯可以搭，時鐘還在走。從沒見過的鄰居，雜貨店老闆，餐館廚師，全都聚在一起。

 

 

 

原來是地圖不見了。

 

或許是混進壁紙堆，夾在餐廳菜單，當成撕貼畫美勞班的教材。東西本來就是要用時找不著，失物招領處才有伴。

 

多點人一起慌張總是比較安心。七嘴八舌之後，還是要生活。送報的繼續送報，買菜的繼續買菜，瓦斯工人回到下水道，消防大隊登上雲梯車，事事繼續進行。

 

有種感覺，卻慢慢擴散開來。好像旅行到新的地方，卻沒有地圖可看，也好像剛從旅行回來，有地圖也用不著。路還是路，時間還是時間，只不過究竟是回到家，還是剛要出發，怎樣也分不清楚。

 

 

 

像是剛出生的嬰孩，準備在空白的地圖上，記下第一筆。

 

 

 

老師看著教材上課，裡頭是自己的筆記，講出來卻不是自己的話。

 

應徵新工作的人，怎麼寫履歷表，都像是別人的傳記。

 

跨國企業，開再多的行銷會議，都找不到產品的精神。

 

每天搭的公車，好像頭一次坐。

 

 

 

有的醫生覺得，可能是末稍神經出問題，所以一切感覺都鈍鈍的，好像隔了一層殼，不再熟悉。有的醫生則認為，可能是現代人生活壓力大，過度使用眼睛，身體想休息了，大腦卻還是急燥。藝術家高呼，這是新潮流萌芽期，人人都會產生的迷失。宗教家堅持，這是信仰的考驗。

 

 

 

只是這些鏗鏘的想法，也帶給他們一絲陌生的感覺，不論願意或不願意承認。

 

 

 

鏡子商人，卻十分確定自己前景光明。許多人隨身攜帶一面，免得連自己的樣貌也感覺陌生。照相館，街頭畫家，也同樣生意興隆。

 

 

 

沒了地圖，只有風光，導遊與遊客一同迷路。

 

有些腦袋裡有指南針的人，憑著自己的方向感走下去，是家也好，旅館也行。

 

習慣家為世界的人，突然置身旅程，或是加入旅行團，或是一步步問路筆記，重畫地圖，紀念品店也引起興趣。

 

 

 

有人重回舊地，有人找到新故鄉。

 

 

 

而原本拿著專家級地圖，掌握經典行程的導遊，無法確定城堡是不是最雄偉，飯店是不是最頂級，紀念品是不是最稀有，自己是不是導遊，患了失憶症一樣，停在旅程中央。

 

四周都是路，卻都一樣漫長。

 

 

 

 

 

男人收起地圖，起身離開。

 

地圖上許多間銀行，補習班，幼稚園，水電行，停車場，一個個都要交入場費。旅行已經太辛苦了，早早回家好，俱什麼樂呢。

 

 

 

或許人終究會有些失憶。

 

熟悉的臉少了，即使自己曾是俱樂部冠軍，也想不起來這些上面寫著名字日期，閃著白光的堅硬防水紙，到底有什麼用途。

 

牙齒頭髮開始逃跑，視力模模糊糊，電視聲音也小了。塑膠管子和長著綠色數字臉的電腦，五顏六色的藥丸，成了新朋友。

 

 

 

旅行團總有這樣的成員。

 

不管是激流泛舟，鄉間腳踏車兜風，百貨城購物。

 

不管是特別安排燈光溫暖，專人服務，天花板畫著白雲的房間。

 

不管是擠在以布簾隔開的多人房，床邊貼了張紙，雖然上面寫不了幾個字，至少容的下幾個號碼，角落可以畫朵小花。

 

旅程仍然繼續下去。

 

 

 

隔壁的隔壁間，帶著好幾只大皮箱的，正在整理紀念品。

 

年輕漂亮的，跑進夜晚的城市，繼續個人旅程。

 

重視友情的，寫著一張張明信片。

 

認真的，看著地圖，計畫隔天路線。

 

 

 

在這個時刻，有許多人獨自待在房間，等著旅行。

 

 

 

從前的導遊們，遊客們，也都面臨過這樣的孤單。

 

或許下一站，就是單人房。

 

 

 

不要開電視，翻報紙，掛念缺貨的紀念品，惋惜撲空的景點，打擾了這片寧靜。仔細聽，有許多細小聲音，踮腳尖走路的聲因，紙飛機劃過空氣的聲音。

 

 

 

門打開了，你的地圖，他的地圖，俱樂部的地圖，失物招領處的地圖，全世界的地圖，都飛了進來，要來為你取暖。這張的主人，那張的主人，互相幫忙，一針一線，要把這些地圖，織成一張薄薄大毯子。

 

 

 

可能要花上幾十年，有力氣的加把勁，眼睛酸的先休息。

 

 

 

人越來越多，門消失了，牆壁消失了，天花板消失了。一人一隻手，拉著邊或角，蓋過草地，蓋過高山，蓋過國界，大家一同睡個安穩的午覺。

 

 

 

不管是導遊還是遊客，旅行累了，總是要好好睡上一覺。

 

 

 

或許手巧的，幫忙在毯子上繡著，「周○ 自由活動」。

 

或許體貼的，幫忙把鬧鐘關閉。

 

 

 

這樣便心滿意足了。

 

評審意見

唐捐老師：「設想新奇，能運用若干物件，反應繁複的人生百態。」

焦桐老師：「寓言般的佈局構思。」

 

 

作者簡歷

林士堯，台北人，1983年9月14日生，第三次參加文學獎。

 

 

 

得獎感言

寫個人簡歷和得獎心得，實在比參加文學獎還難。只能說自己很幸運剛好得獎，感謝評審厚愛，也感謝生活中許多人事物，給了我許多靈感。最要感謝的是文學獎之母-小黃，以及後來延續這項德政的學術長們，讓許多人有發揮文筆的空間。當然妳們一脈相傳的催稿功力，也是絲毫不減。

 

 

不曉得大家是怎麼看待醫學生文學獎的。起先我以為文章內容要和醫學生有關，有如徵文比賽，因此覺得非常困難。想要描寫大家熟悉、每日接觸的醫學生生活，從中取材，然後投稿，早已有國內外的作家、醫師、醫學生，出版類似的著作。想要創新，似乎只會展現自己眼光短淺，歷練不足。還好這只是我的誤會，事實上這是隨心所欲的比賽。醫學生只是身份。

 

 

我並沒有寫作習慣，有如世界盃的一日球迷，也是有比賽才看，因此關於寫作技巧、靈感收集，實在相當貧乏。真正和寫東西有關的，或許是在上課下課，聽聽音樂，路上走走的生活中，偶然想到、值得記下的事情，一句句寫下來，繼續延伸、長大，不論在生活中佔大多數的是辛苦，還是辛苦以外的事情。

 

還是很感謝，在我周圍許多認真生活、認真快樂的人，教會我怎麼寫文章，獎金應該分給你們，獎狀也可影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