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小說組優等]長庚醫學-林于翔《遺書》
『親愛的媽媽與姊姊，再見了，當妳們讀到這封信的時侯，我應該已經死掉了或快死掉了，我想要找個熱鬧的地方，從高樓跳下去，那應該很像飛起來的感覺吧？請不必為我悲傷，因為我很快就會去天堂，而爸爸也在天堂裡，所以我不會寂寞，而妳們當然也不會，妳本來就比較疼姊姊，妳工作都這麼忙了，要照顧姊姊，還要分出心力來照顧我，我由衷地感謝，謝謝媽媽辛苦將將我養育長大。我走了以後，妳們兩個要辛福快樂地活下去，也希望姊姊的身子趕快好起來，這封遣書，向我最愛的媽媽和姊姊道別。
小靜 上
P.S 我買了幾盒姊姊最愛吃的Mister Donut白巧克力甜甜圈，冰在冰箱裡頭。』
１
伈妤剛得知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失魂落魄地從大樓裡走出來時，在自己的機車籃子裡撿到這封遺書，此時她耳畔兀自嗡嗡作響，世界正搖晃著，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來，她無意識地將信封拆開來，先注意到一張『綿綿屋』的名片，她自語著：「這不是SOGO百貨公司頂樓的店嗎？聽說已經關店了…」
她將名片隨手扔掉，取出信來，一口氣讀完，儘管處於難過之中，還是忍不住爆笑出來：「哈哈，傻ㄚ頭，時候的『候』少一劃，幸福也寫不對，還有…是『遺書』不是『遣書』啦，連關鍵字都寫錯，想『差遣』人家做什麼呀？」這位叫小靜的小妹妹真是救了她的命，在心情如此低落的時候逗得她發笑，她又讀了兩遍，卻再也笑不出來，只覺得世界好冷、好悶、好無趣、既空虛又寂寞，不只這位小妹妹想死，她也想死，死有什麼困難的？只不過需要一點點的勇氣，扣下板機、服下毒藥或將脖子套入繩索這一類的勇氣，幾乎每部電影裡頭都有人這麼做，那應該沒什麼困難的才是…
死心既決，她呼吸頓覺順暢，胸前的悶氣散去了一小半，她考慮了一會兒：反正已經沒有明天，今天怎麼荒唐渡過都無所謂了。於是她撥了通電話。
「順仔，是我…你在上課喔，能不能出來陪我？嗄？拜託啦，我好亂好煩，已經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今天一天就好，出來陪我嘛…哼…算了，就知道你不肯，反正我早就知道沒有人在乎我！專心上你的課吧，對不起打擾了…什麼？你倒底願不願意過來？把話講清楚啊…嘻，謝啦，我在星巴克咖啡的門口，二路那家，等你，掰。」
關上手機，伈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今日氣溫並不像前幾天那樣寒冷，那氣息完全沒有化成白煙的樣子，留神一看，連陽光也出來了，在這十二月天裡，就算全身被陽光籠罩，伈妤依舊覺得寒冷，她將遺書裝回淺灰色信封，隨手塞進外套口袋。
「抱歉抱歉，教授正為了出席率不理想而生氣呢，好不容易才溜出來的。」順仔依約前來，聳聳肩輕鬆地說：「管它的，課都翹了，大不了被當掉重修嘛，倒是妳怎麼啦？」
「我想自殺。」伈妤簡單地表示。
「喔？真的呀，什麼時候？在那裡？用什麼死法？」
「喂，你沒聽清楚啊？我說想自殺欸，你難道不會先關心我為什麼想死？」伈妤以一副吃驚的表情說。
「今天的玩笑很特別，」順仔笑笑地說：「既然妳要我問，那就問吧，嘿，幹麼想自殺？」
「哼，什麼態度？偏不講！」伈妤有點生氣，她下了機車，邁著大步往一個方向走去，順仔沒辦法，只好跟在她的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順仔不難想起，那時初戀的他，曾為了這女人失眠多少夜，痛苦多少回，伈妤的鞋跟在人行道上敲出清亮的聲音，黑色褲襪之下，誘人的曲線律動搖擺著，入時的打扮與挑染過的褐髮，她的美麗和之前清純的模樣大不相同，添了三分成熟及一分事故，好像從流動的時光之中攝取了什麼養份，又將什麼東西遺棄在過去的時光中，整體而言是進步了或退步了很難說，順仔一向不是感覺敏銳的人，他搖搖頭放棄再想。
伈妤彎過一個路口，等紅綠燈，過了斑馬線又繼續走，走進巷子又彎出來，順仔知道依她倔強的個性，不到他認錯絕不肯停下來，這點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於是順仔繞到她的前頭說：「嘿，我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妳願意告訴我為什麼妳想自殺嗎？」
「終於有誠意聽啦？」伈妤停下腳步，仍然一臉不高興。
「嗯，對不起，我有誠意聽。」
「找間咖啡店什麼的坐下來聊吧。」
『街頭咖啡』店如其名，一輛改裝過的小貨車，幾張桌子椅子和陽傘，就這麼飄起了咖啡香，鄰近的廣場上不知名的樂團唱著自己創作的歌，草地上有人放風箏、有人溜狗、一團人練著亂七八糟的舞步，這是我們剛離開或者是尚未進入的時代呢？伈妤不禁心想，唉，想這些幹什麼呢？生命最後一天了，想這些都嫌多餘。
兩杯咖啡送來，伈妤喝了一口，抬起頭說：「學長訂婚了。」
「啊！什麼時候聽說的？」
「打電話給你之前。」
「對象是？」
「交往一半年的女朋友，做護士的。」
「…就因為這個想死？」
伈妤想了想，點頭。
「妳還愛著他？」
「嗯。」
「妳們都分開兩年了，妳都去國外留學回來了還愛著他？」
「嗯。」
「他一面和其它的女人交往，根本只把妳當成朋友，甚至待妳連朋友也不如，妳也愛著他？」順仔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激動，放棄地坐回椅子上，喝了口咖啡讓自己冷靜一點。
「嗯。」
「妳真是傻啊…」
「我也知道自己很傻，但就是沒辦法，我好想打電話給他、好想聽他唱歌、聽他說話，我非常想，而且現在就想，但是不能夠！我不能！他是屬於別的女人的！你能了解我感覺嗎？」換伈妤激動了起來。
「…我非常能體會。」順仔說，看著伈妤的眼神顯得五味雜陳。
「我留學時過得很不好，他一直透過網路陪我聊天、跟我通email，他關心我，還邀我去他的新房子看呢，我以為他還愛著我的，怎麼留學回來，一切都變了，他有了女朋友，新房子是和女朋友同居的，他根本在騙我，事實和他說的完全不一樣！」
「妳們不是先分手了才出國的嗎？」
這句話一針見血，伈妤一時無言，頭低了下來，順仔彷彿看到了透明的液體滴入她眼前的咖啡中。
伈妤擦擦眼睛說：「我想問你一件事…你是不是愛過我？」
順仔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問，怔了一陣，才坦白回答：「三四年前，算有吧？妳怎麼知道…」
「我那時候是不是待你很不好？」
「怎麼說呢？因為妳實在是太愛妳學長了，根本沒把我瞧在眼裡，既沒待我不好，也沒待我很好就是了。」
「其實我知道的，你喜歡我沒多久我就感覺到了，但我每次都裝傻，努力忽略你，對待你和班上其它的同學一模一模。」
「原來妳一直都知道…」順仔用手撐著頭，露出苦惱的神情。
「對不起，所以我今天自殺，死之前我無論如何想向你道歉，這就是約你出來的目的，我是很認真的。」
「失去的時光，妳要如何跟我道歉呢？」順仔強作鎮定地問。
「你要什麼都可以。」
「譬如說？」
伈妤凝視順仔的眼睛說：「你想親我也可以，如果你想要的話，現在帶我去賓館，我也會跟你作愛，真的，因為我總覺得虧欠你，希望我這個即將要消逝的身體，還有一點點剩餘的價值。」
順仔也凝視伈妤的眼睛，像還在理解她的話語一般長久不動，空氣中的粒子像凝結了以的，從眼睛看不見的某處開始變得不流動，只剩下時間的長軸仍在轉動著，終於順仔呼一口氣說：「我想吻妳，妳過來一點，閉上眼睛。」
伈妤抱著雙臂依言而行，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想像著她將得到的這一吻的滋味，這是順仔五年前就想得到而一直無緣觸碰的領域，她不確定這吻會將她帶往何處。
突然伈妤臉上一痛，一聲輕脆的耳光響起，順仔搧了她一把掌，她一時未感覺到疼痛，只是不解地撫著左臉，瞪大了眼睛。
「妳先前說要自殺，我只當妳在說氣話，妳只是需要一個人來傾聽妳說話，將心中的不快說出來就沒事了，但是，但是…！」順仔站起身來，激動地說：「妳這根本就是低格調的墮落女人在做的事情，這不像伈妤，我以前愛過的伈妤不是這樣的…」說到激動處，順仔自己哭了起來，伈妤不願丟醜，伏著桌面啜泣，兩個人在店裡面哭哭啼啼的畫面把老闆嚇呆了。
哭了好一會兒，伈妤才逐漸恢復了平靜，她也站起來，以顫抖的語調對順仔說：「謝謝你，我冷靜多了，你說得沒錯，我果然不像我自己，那麼…我今天算是已經死過一次了吧？」
順仔嘟著嘴不說話。
「順仔，你果然是愛過我的人。」
伈妤付了咖啡帳，起身招了計程車，順仔也上了車，也沒問要去那裡。
兩人來到醫院，伈妤帶頭走著，來到一處診間停了下來，門口的牌子分別掛了「精神科藍醫師」與「護士蘇小姐」，牌子是嶄新的亮銀色，下午六點鐘剛過，座位上只剩下零星幾位病人。
「莫非這位蘇小姐就是…」順仔問。
「你不笨嘛，她就是和我前男友訂婚的混帳女人，我以前就來找看過她許多次，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找她。」
聽到最後一次這字眼，順仔以為她想對蘇小姐做什麼事，還來不及開口詢問，診間的門打開，護士小姐從裡頭走出來，伈妤迎了上去。
「妳們好，請問是掛藍醫師的號嗎？不好意思你們遲到了，今天藍醫師看診已經結束囉。」 蘇小姐向兩人有禮貌地說。
「聽說妳訂婚啦？ 蘇小姐，恭禧！」伈妤微笑著說。
「謝謝，請問你們是…？」蘇小姐笑得閤不攏嘴。
「妳不認識我，但我有一樣禮物要送你們，」說著伈妤從隨身的小包包裡掏出一張拆封過的CD，交給蘇小姐說：「哪，就是這個，藍醫師以前就很愛這首歌。」
「謝謝，但妳到底是誰啊？」 蘇小姐還是滿臉的笑容，但頗為疑惑地問。
「我不重要，但是…就這樣，祝你們幸福！」伈妤說完這句話，轉身走掉，留下錯愕的順仔和蘇小姐。
伈妤從洗手間走出來，順仔在外頭等著，伈妤說：「對不起，我還是差點失控了。」
「沒關係的。」
「還有一個地方要去。」伈妤說：「再陪我一程吧。」
計程車來到SOGO百貨門口停下，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下了車，伈妤急急忙忙走著，順仔追上來問：「妳還沒說，妳究竟想去那裡？」
「我要去百貨頂樓。」
「去頂樓幹什麼！妳還想不開嗎？」順仔一聽，急著拉住伈妤的手腕，那力道使伈妤差點跌跤。
伈妤轉過來，緩慢地說：「你要相信我，順仔，我已經恢復冷靜了，而且我答應你不會再做傷害自己。」
「…很好，我相信妳。」順仔鬆開了手問：「那我們究竟是要…？」
「我們要去救一位小妹妹，她在這頂樓，而且正想要跳下來。」
「妳怎麼知道？」
「因為這個…咦？」伈妤摸摸外套口袋，想拿出遺書，卻摸了個空，她敲敲自己的腦袋說：「唉呀，一定是掉在醫院裡了。」
「什麼東西掉在醫院裡？」
「不管啦，總之你跟我來就對了！」
順仔正試著理解這些話，突然大馬路旁一聲巨大的緊急剎車聲音，一輛銀色的ALTIS打橫，接著是砰的一聲有人被撞倒在地，兩人跑過去看，男人倒在地上，血已泊泊地流了出來，伈妤驚慌地尖叫，順仔則鎮定地聯絡了警察及救護車。
接著是救護車過來，警察或驚慌的民眾奔過去，五顏六色的燈光閃爍著，各種聲音響起，伈妤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連跳樓小妹妹的事也忘記了，她唯一記得的，是自己一直緊緊捏著順仔的手臂。
一樣和煦的早晨，將暖未暖的氣溫、太陽的角度、空氣中微塵的味道，這樣一個美好的上午，卻令藍爺爺回憶起兩個月前的那一天，痛苦而確實地。
藍爺爺和藍奶奶住在老人公寓裡，足足有十七年的時間，每天上午，藍奶奶都會輕鬆地哼著小調，織一些小貓小狗布偶，分送給鄰居的孫子們，她的手很巧，小布偶總是受到小朋友的喜歡，每次小傢伙們得到了布偶，就會開心地圍著藍奶奶大叫大嚷：「藍奶奶，我沒有兔子，做兔子給我！」或是「為什麼他的狐狸尾巴比較長？妳也要幫我修長！」
老人公寓裡的生活十年如一日，終日都在平靜中渡過，沒什麼改變，直到兩個月前的那一天來臨，那一天早上，藍奶奶的精神比平常都好，她向藍爺爺說：「我想給咱們的兒子寫信。」
「怎麼了突然想寫信？」藍爺爺有點吃驚。
「每次跟小藍講電話總是聊沒兩三句就沒話題了，我在想啊…或許寫下來會是個不錯的主意？」
「妳想就寫吧。」
「我是認真的喔，你瞧。」藍奶奶拿出擺了一本『國語日報辭典』在旁邊，就這麼在信紙上寫了起來，她寫得很用心，但進度很慢，她很久沒握筆桿了，常常遇到不會寫的字必須用其它的詞語來替換，但是沒有人在意，時間本該這樣子緩慢地流動。
給兒子寫著信的藍奶奶，這就是藍爺爺印象中，最後一次她活動著的畫面，因為寫不到一個小時，她就中風了，大範圍的腦出血，送到醫院急救，總算救回一條老命，兩個月後，也就是上個星期，她得了嚴重的肺炎感染，抗生素使用無效，離開了人世。
藍爺爺這時已需要拄著拐扙行走，又少了老伴的照顧，兒子將他送進療養院。
他換了兩趟車才來到兒子工作的醫院，在偌大的醫院裡，他迷了路，多虧幾位好心人的幫忙，他才找到兒子的診間。他看著門口掛著的牌子「精神科藍醫師」，上頭好像沾了點汙漬，於是藍爺爺伸出袖子去擦拭了一番，牌子又變回亮眼的天銀色，不曉得從那兒反射來的光，刺得藍爺爺瞇起了眼睛。
「十三號 李彤芳小姐！」護士小姐從診間走出來，高聲唱名，一對母女走進了診間。
「藍爺爺！我是孟晴啦，還記得我嗎？」護士小姐見到藍爺爺，高興地打招呼。
「當然記得啊，我一直想謝謝你照顧我們家小藍，總是沒機會…」藍爺爺一句話還沒說完，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走過來，親密地繞到孟晴背後，右手握住她的右手，向兩人打招呼。
「智軒別這樣，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孟晴將手掙脫，輕輕推了他一下，並替兩人介紹：「藍爺爺，這位是我的未婚夫智軒，我們剛訂婚，智軒，這位是藍醫師的爸爸。」
藍爺爺咳了一聲說：「妳訂婚啦，恭禧妳。」
孟晴笑得很燦爛。
「我想進去找小藍，不知可不可以？」
「從後面繞過去吧。」孟晴為他指了路，藍爺爺慢慢地踱過去。
他來到診間的後方，年輕的女病人正在描述學校老師說的笑話，講得正高興，卻被藍爺爺走進來打斷了。
藍醫師抬頭見到他，皺著眉頭說：「嘿，你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看你。」
「快回去療養院啊，你這樣很令人擔心耶。」醫師口氣不大好地說。
「你聽起來倒不像擔心的樣子。」
「總之回去，我正在看診，下班後就去找你，好不好？」
藍爺爺沉默了，一臉明白了我不會再煩你的表情，點了點頭，從診間後方踱了出去。
他並不急著離開醫院，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他需要讓自己喘口氣，人老了，做什麼都都需要慢慢來，思考也是，但愛卻不需要思考，感受愛也不需要思考，兒子不愛他了的這件事，他清楚而深刻地體悟到，但他並不會感覺到傷心，只是有些悲哀，不是替自己，卻是替藍醫師覺得悲哀，世間所有的事情之所以會發生，都有它的源頭，最起碼也會出現微小的徵兆，藍醫師今天會變成這樣，從他小時候就看得出來了…
藍爺爺的腦海中湧現許多回憶，他就是在這個時候，回憶起兩個月前的那一個上午的，想起那陽光、以及小貓小狗布偶，他就感覺好溫暖，但當他睜開眼睛，迎接他的卻是逐漸低沉的夜幕，星星還尚未露臉，從醫院的玻璃往外看，城市的燈火按照順序一一點亮過去的畫面，將藍爺爺拉回現實之中，陽光已經是早上的事情了，現在不得不面對的是傍晚的人生。
他勉力將身子撐起來，他還有一件事想做，還有一件事必須了結才行，於是他向前走，注意到一封淺灰色的信掉落在地面，上頭印上了好幾個鞋痕，他撿起來，左右張望想問問是誰掉落的，但四周都沒有人，醫生、護士、病人、家屬，這兒誰都沒有，只有藍爺爺獨自走著。
迎面走來一位媽媽，她見到藍爺爺，就說：「啊，你是藍醫師的…」
藍爺爺略覺奇怪，卻記不起對方是誰，她是下午診間裡坐在後頭沒說話的媽媽，藍爺爺記憶力不好自然沒印象，但他拿了信封問她：「這封信是妳掉的嗎？」
媽媽打量那信封一眼，搖手說：「不，我掉了圍巾，但信封不是我的。」
藍爺爺沒繼續問，將信封收了起來搖搖頭走掉。
他離開醫院，搭了公車，來到了一處繁華的市街，來來往往的都是年輕人，臉上都散發著攝人的光彩，標幟著這兒是會長青春痘的人所屬的世界，而他，光是在這兒走著就十分吃力了，但他還不能停下來，還有一件事得做個了結，但在那兒做好呢？
突然頭頂一個爆炸的聲音吸引了他，抬頭一看，是SOGO百貨公司，那兒不錯，他想：那兒是個了結的好地方。
他走進百貨公司，晚上的百貨公司，和白天完全不一樣，人氣熱絡得像是剛輸入新的血液一般，來到電梯按了往上的按鈕，這時手機響起，他慌慌張張地接起來，這手機是兒子給他，方便找人的，開機了大半年也沒接過幾通電話，想不到這時卻在電梯口響了起來。
藍醫師的聲音：「喂！你跑那兒去了啊？療養院打電話說你請假出來，到現在還沒回去…」
「我會自己回去。」藍爺爺說。
「你不要再給人家添麻煩了，你在那裡？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會自己回去…」
「歡迎光臨SOGO百貨！請問上幾樓？」電梯小姐用制式的口吻向客人打招呼。
「SOGO百貨？怎麼會跑到那種地方去呢？你別動，我馬上去接你。」醫師以一副不可思議的口吻說，並掛斷了電話。
藍爺爺收起電話，走進電梯說：「我要去頂樓，有遊樂場的地方。」
「我們遊樂場已經不營業了喔？那裡現在只讓人家看夜景。」小姐微笑地回答。
「那也沒關係，頂樓，謝謝。」
百貨公司的頂樓，有幾間關閉的店門，另一側的平台擺放了一些遊樂設施，投籃機、咖啡杯、旋轉飛機、碰碰車等，但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開放的樣子，半露天式的平台上，昏暗地亮著幾只水銀燈，傍晚的氣息仍殘餘著少許，夜的味道正逐漸變得濃陏，只有五六對相擁的情侶、一位清掃人員及一隻狗在這平台上，不知為什麼，小花狗看起來一臉驚恐的神色。
一位約十歲年紀的小男孩在平台上，興高采烈地玩著沖天炮，藍爺爺走過去，他走得越靠近，那小男孩的身形就越和另一個記憶中的影象重疊，再走出一步，小男孩被水銀燈拉出的細長影子，簡直和記憶中的影子一模一樣，藍爺爺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遙遠的那一天。
「小朋友，你跟我兒子小時候長得好像啊。」藍爺爺說。
小男孩沒答腔，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藍爺爺。
「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我兒子叫做小藍，他小時候非常喜歡我老婆做的布偶，不是我愛誇口，我老婆做的布偶就像真的一樣喔！
「那時候小藍成天愛玩，不做功課，實在玩得瘋了，我於是沒收他的布偶，叫他每天坐在書桌前好好唸書，以後做個有出息的讀書人，並開條件說要是拿了好成績，就帶他來遊樂園玩一次，你猜結果怎麼樣？」
小男孩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搖搖頭說不知道。
「他每次都考第一名，真的，他認真唸起書來，班上沒人比他更行，不只是班上，連學校的排名都不會超過五名外，有幾次，我依照約定帶他來逛百貨公司，買他喜歡的東西，再帶他來遊樂場，就是這個地方，陪他玩個痛快…
「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愛跟著我出門了，他說遊樂場是幼稚的地方，我還給他的布偶也統統丟掉，他說自己長大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玩耍，要唸書才能出人頭地，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漸行漸遠，他一路以不得了的成績往上前進，首屈一指的高中、國立的醫學院、出國唸了碩士…」
小男孩好像非常無聊，一手支撐著臉，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這故事。
「我剛剛講到那兒了呢？」藍爺爺稍停下來，卻怎麼也想不起剛剛的話題，他於是亂接續話題：「我老婆做的布偶，做得真好，真可愛啊，可惜她前一陣子過世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小男孩打了個呵欠，背起背包離開。
「唉，對啊，我在說什麼呢？」藍爺爺敲敲自己的頭，慢慢地走到玻璃圍欄邊，夜風很強，吹得他幾陣抖嗦，他拿出淺灰色信封，隨手往樓下丟去，另外取出一張信紙，那是藍奶奶寫了一半無法完成的信，給兒子的信。
「老伴…這是妳沒寫完的信，妳一定非常希望能親手將它完成吧？妳那麼有誠意，那麼用心寫的信，小藍一定會讀的，而且一定會讀得哭出來的。」藍爺爺說。
他取出打火機，雙手伸出護欄外，在城市的半空中點燃信紙，風很強，點火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試了幾次也就成功了，火焰貪婪地襲捲了紙張，在冬夜裡散發出無比的光和熱，藍爺爺手一鬆，一團小火球筆直地往下掉落，落入城市的繁華之中。
「妳想傳達給小藍的訊息，一定能傳達到的！」
藍醫師搭了計程車，此刻恰好趕來了SOGO百貨，車停在馬路的另一側，他急急付了車錢，趁著馬路兩邊的車還沒過來，他關上車門，直接奔向馬路對側，突然頭上有什麼發著光的東西掉下來，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自主地停下腳步，他總算看清楚了，那是一團在燃燒著的什麼。
但一切發生地如此突然，旁邊傳來一聲撕裂大氣的剎車聲，一輛車被他突然停下的腳步嚇到，來不及作反應，砰的一聲巨響，藍醫師的身體就飛了出去。
阿樹吐了口檳榔渣在地上，鄰居的阿公看不過去，對他破口大罵，阿樹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譏：「幹！你們都是聖人我是人渣啦，去你媽的爛斃了的世界！」一大清早，震耳欲聾的三字經為這社區的清晨揭開了序幕。
「呿！媽的死老頭！」阿樹意猶未盡地邊走邊唸，他身上帥氣的皮夾克，磨破的牛仔褲上掛著叮噹作響的鐵鍊，不修邊幅的頭髮，這是時下的小混混最愛好的穿著。
他拆開一包新的七星牌香菸，點燃一根銜在嘴裡，無聊地玩起各種噴煙的方法，他發現地上有一封信，灰色的信封，封口用星星貼紙封好，他不難察覺這封信沒有郵戳，顯然是從眼前這棟房子的信箱掉落出來的，他將信撿起來，快步走出五十公尺，確認沒有人特別留意他，才將信拆開來讀。
『親愛的媽媽與姊姊，再見了…』
才讀了第一行，阿樹就被菸味嗆了一口，咳嗽連連，但一面咳還一面笑，他幾乎是從頭爆笑到最後的，笑得腹部的肌肉都抽痛了起來，印象中許多年不曾笑得這麼誇張了，他沒見過如此童言童語的遺書，而且還留了一張『綿綿屋』名片做為線索，分明是怕別人找不著嘛。
「這小子運氣真差啊，那麼不巧信被我撿走了，看看這下誰還會去救你？」阿樹瞇起一隻眼睛說。
阿樹走了走，略覺不滿，又自語說：「SOGO百貨…晚上聚會之前去那裡看一看吧，跳樓的現場啊…有意思！」想到此處，阿樹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來到一棟大樓之前，隨手將灰色的信封丟進路邊一輛機車的籃子裡，走進了大樓。
「啊啊啊！你！你訂婚了？」伈妤用她最大的分貝尖叫。
據聞辦公室裡有七級俱風來襲，智軒的屬下們早就躲的躲、逃的逃，來不及躲避的只好裝聾作啞，旁若無人地繼續工作，一向忠厚樸實的老闆，想不到會有女人來大發雷霆，表面上誰也不敢發笑，其實肚子裡憋笑憋得好痛苦。
智軒待伈妤的尖叫結束，才平靜地說：「沒錯，所以妳以後別纏著我了。」
「騙人…你騙人！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測試我吧？你在測試我是不是真心愛著你，是這樣子的吧！是不是？你在開玩笑？」
智軒從旁邊數十個禮盒中抽出一盒，說：「哪，這是我們的喜餅，帶一盒回去吧？」
伈妤惡狠狠地瞪著智軒，雙腳不停地顫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和那位蘇小姐…是嗎？」
智軒點頭。
伈妤突然揮手將智軒端著的禮盒打翻，餅掉落在地上，露出了綠豆沙餡料，辦公室的氣氛更加緊繃了，誰都不敢發出一點細小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動作著。
「妳會生氣也是沒辦法的，只是希望妳能理解，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也曾提過我和蘇小姐在交往，妳只是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對現實罷了。」
「那麼在我低落的時候，那些安慰的話呢？在我關心你的時候，你向我訴的那些苦…那些都算什麼？」
智軒頓了一下說：「對不起…那些是我將妳當成好朋友為出發點，覺得這麼做妳會過得比較好，所以才這麼說的…如果是那些話令妳傷心的話，我道歉。」
「真會說話啊，你這惡魔…」伈妤幾近歇斯底地尖叫：「我不相信你對我說著那些話時，只是對著『朋友』的我說的！絕對不是！」
智軒別過了頭，不曉得怎麼接話，伈妤怒氣湧上來，將旁邊的禮盒全部打翻，乒乒乓乓地撞翻了一大堆文具，她一跺腳，轉身奔出了辦公室。
「唉呀唉呀…老哥，不得了，辦公室門外都聽得見哪，」阿樹從外面走進來，一派消遣的語氣說：「嘖嘖，你老是勸我別在外面鬼混和女人玩，自己也沒多節制嘛。」
「少說兩句，」智軒冷淡地說：「這次來借什麼？西裝？車? 錶？」
「不愧是兄弟，我都還沒開口…我想借車。」
「我再向你說一次，別再跟那些小混混在一起了，那沒有出息的，你去當完兵，我替你安排一個工作，你這樣下去，將來誰都看不起你。」
「我要借車。」阿樹又說了一次。
智軒沉默。
「是兄弟就別再多說，我應該也說過不少次了，我們這一派人不是說脫離就脫離的，除非活得不耐煩了。」
聽到這一句，智軒懶得再說什麼，打開抽屜，丟了一串鑰匙過去：「ALTIS可以吧？MAZDA留下來。」
「謝啦老哥。」阿樹接住鑰匙，轉身走開兩步，又轉回來說：「對了，我剛剛才曉得老哥你訂婚了呢，反正你大概也不希望我出現在你的結婚典禮上吧？我這種人只會降低你的格調。」
「住嘴！」
「別生氣，只是各說各話罷了，怎麼說都有理啊。」
紅色的MAZDA駛入醫院的收費停車場，智軒下車，對著鏡子調整筆挺的西裝外套，發覺今天的天氣比之前都熱，寒流最後一點影子已經消逝無蹤了。
來到藍醫師的診間，孟晴正和一位老爺爺對話，他走上前握住孟晴的手，「智軒，別這樣，這裡是我工作的地方！」孟晴說。
孟晴替兩人簡單介紹，老爺爺恭禧兩人訂婚，之後她替老爺爺指路，才轉過來，滿臉堆歡地握住智軒的手說：「我收到好多張同事的賀卡，再不來幫我帶回去，手提袋就要裝不下啦！」
「這麼誇張啊？」
「當然沒那麼多啊，不過十多張倒是有的，我回去再一張一張唸給你聽！」
「今天挺開心的吧？看妳的樣子。」
「嗯，不過同事問了一個問題，我好難回答喔…」
「什麼？」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其它的女人？」
「哪…哪有？別亂說。」聽到這句話，智軒的心臟咚地大跳一下。
「真的沒有？」
「沒有啊…」
「哈哈，開玩笑的啦，瞧你一臉心虛的模樣。」孟晴大笑。
「別開這種玩笑，同事問了什麼你答不出來？」
「也沒什麼啦…他們問是誰向誰求婚，我照實講，起初是我先想結婚，你那時猶豫著沒答應，這次卻是你主動求婚的，她們就鬧我說，一定是你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否則像我…這是她們說的，像我這麼好的女人，你有什麼理由不要？」
「哈哈哈，女人間的話題總是那麼勁爆。」
「好啦不跟你鬧了，待會休息再說，藍醫師一定生氣了。」孟晴在智軒右邊臉頰印下一吻。
阿樹愉快地吹著口哨，駕駛著銀色的ALTIS上路，聽到了幾聲爆炸聲，他抬頭望了望，什麼也沒有。行經SOGO百貨公司前的大馬路，已經繞了一圈了，他微覺失望，看來似乎沒有人跳樓的樣子，一名男子企圖從馬路中間跑過去，阿樹雖嚇了一跳，卻沒踩剎車，他估量男子的速度應該能搶在他之前跑過去，但下一個念頭，他馬上就後侮了，男子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失神地望著天空裡的什麼，眼看就要直直撞上去，阿樹連忙將剎車死命踩到底，打橫方向盤，車子伴隨著巨大的剎車聲音被甩了出去，到底有沒有撞上那男子？阿樹自己也不清楚，因為他雖然沒受一點傷，卻完全被嚇傻了。一直到他被帶到警局訊問，哥哥智軒急忙趕來處理之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智軒過來坐在阿樹身旁，一手搭著他的肩。
「那個人…被我撞到的…他怎樣了？」阿樹仍驚魂未定，他忍不住發抖，震得椅子咔啦咔啦作響。
「他沒事，正好一對男女經過，及時送醫做處理，聽說急救之後沒大礙。」
「那…那就好…」阿樹鬆一口氣地說：「我…我又給你惹麻煩了，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把你的愛車撞爛了，還麻煩你來警局接我。」
智軒微微搖頭說：「不，正好相反。」
「哼，少騙人了，裝模作樣的哥哥。」
「我接到電話時，警察是這樣告訴我的：『智樹是你弟弟吧？他出了車禍，現在人在警局，一輛登記在你名下的銀色ALTIS，它被撞得稀巴爛了。』」
阿樹不發一語。
「我聽到這個的直覺反應，不是『唉呀這個麻煩鬼又出事了！』，也不是『撞死了最好，反正他留著對這世界也沒有什麼貢獻。』…你知道嗎？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出事情，這些話我都曾經想過，而且想過不只一遍！」
「那你倒底是怎麼想的？」
「不大中聽，勸你別聽。」
「是兄弟就講，別媽的婆婆媽媽。」
「因為我的放縱與疏於照顧，弟弟若撞死了，我將自責一輩子。」
聽到這個，阿樹的臉抽動了一下說：「你…你…他媽的很娘娘腔耶。」
「哈哈，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回答，你之前犯過兩次輕微的搶劫恐嚇，被警方比對指紋後發現了，他們要留你下來問訊，這個他們有告訴過你吧？」
阿樹點頭。
「他們只讓我跟你講三分鐘，總之我會替你找律師的。」智軒站起身說。
MADZA停在警局門口，孟晴坐在助手席上等著，智軒進了車，砰的一聲用力靠在椅背上，關上車門，長長呼出一口悶氣。
「你弟弟他…還好吧？」孟晴見智軒鐵青著臉，關心地問。
「還好。」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他怎麼沒與你一起出來？」
「警察還想了解一些事情。」智軒技巧性地回答。
「喔…」
「孟晴…我有些事瞞著妳沒說，現在我想說了。」
「咦？」
「關於之前妳向我提議結婚，而我卻沒答應的那件事…」智軒慢慢地講，像在選擇正確的用語似地：「其實是因為我弟弟…我一直不敢跟妳說我弟弟是一個這麼差勁、不知上進的傢伙，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我們結婚之後，他會成為我們家庭帶來致命的傷痕，妳不會願意的，我怕妳會反悔…」
「原來真的不是在外頭有女人啊？」孟晴眉頭皺了一下，自言自語說：「那麼她究竟是誰呢…？」
「啊？」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我愛的是你，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除了接受他之外，我還能怎麼做呢？」
「謝謝妳…」智軒冷靜了下來，才注意到車子裡正播放著的歌，他說：「這首廣東歌…『視而不見』…我大學時去香港玩，買了一塊專輯，裡頭也有這首歌，這是我大學時代最愛的一首歌呢！」
「喔？」聽智軒這麼說，孟晴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
星期三上午的圖書館冷冷清清，陽光從百葉窗隙間灑下，在柔軟的絲絨地毯上映出幾道銳利的光之線條，背景音樂正用小音量撥放著『雪狼湖』主題歌，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書的氣味，一種混合著紙張、墨香，令人聯想起老家陳舊倉庫的氣息。
「大姊姊，可以請問嗎？」彤靜伏在圖書館的寫字枱上賣力地寫著，突然想不起一個詞，轉頭問身旁的圖書館櫃台小姐：「有一個什麼詞，它的意思是『發自內心地』？」
「由衷？」
「沒錯就是那個，『衷』怎麼寫？妳可以幫我寫在紙上嗎？」
小姐寫了給他，彤靜接過來繼續埋頭寫著，過一會兒，她用一副挖掘秘密的口吻問：「小靜你翹課寫情書喔？喜歡班上那位小女生？」
「不是妳想的那樣，」彤靜將信摺好，連同『綿綿屋』的名片一起裝入淺灰色的信封裡，才抬起頭來說：「我在寫遺書啦。」
彤靜回到家門口，將信封塞入信箱，露出了半截在外面，他最後一次凝視自己的家，這是一間溫暖的房子，採光良好，生活機能也方便，最大的缺點就是地處大馬路邊，每到交通的尖峰時段便十分擾人。
門前的柱子留下了隨著身高一劃一劃往上刻的簽字筆痕跡，他從背包裡取出簽字筆，為自己劃下新的一筆，目測一下，比上一筆高了約五公分所以現在是一百五十整。他想起上一回媽媽為他畫線時，很高興地稱讚他：「小靜好棒喔！已經一百四十五了欸！」彤靜開心地笑著，上樓去找姊姊來見証他的長高，姊姊的房門卻是鎖的，媽媽跟上來搖搖頭說：「別吵她了，她最近脾氣不好，我下午要帶她去看醫生。」彤靜問姊姊生了什麼病，媽媽嘆了口氣，小聲回答：「她情緒低落得太不尋常了，我擔心她得了憂鬱症，所以要去給醫生看一看。」彤靜說明明平常看起來都好好的啊？媽媽說：「有些人就是這樣，無法掌握好自己的情緒，所以小靜能掌握好自己，媽媽很以你為傲。」彤靜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姊姊是不是很快就會恢復，三個人一起去百貨公司頂樓放煙火，媽媽說：「不曉得，也許要花很長一段時間也不一定。」結果還真的過了一段非常久的時間，好長一段日子裡，媽媽鎮日奔波於兼差工作以及帶姊姊去看醫生或做心理治療，難得閒下來時也總是小心翼翼地處理姊姊的情緒，彤靜感覺自己不被媽媽疼愛了，被冷落了，此刻他手裡拿著簽字筆，多麼希望為他劃下這一筆的不是自己，而是媽媽，就像往常一樣。他感覺自己好像快哭了，用力吸了鼻子，轉身跑掉，完全沒發現到，背包將露出半截的信封碰了下來。
彎過街角，男人的聲音大罵三字經，為了件小事而罵了連珠砲般不堪入耳的字眼，彤靜認同果然這是個爛極了的世界：「媽媽不疼愛我了，把我丟給自己照顧，說什麼信任我可以照顧好自己，我偏要讓她擔心，寫封遺書嚇嚇她，讓她想起還有我這個弟弟的存在！」他在心中盤算，要是媽媽著急著四處找他的話，他就回家向媽媽道歉，否則就要離家出走，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全新的生活，反正遺書也寫了，就當家裡從來沒有過這個兒子吧。
媽媽帶著姊姊來醫院看精神科 藍醫師的門診，總算輪到她的號碼，護士小姐喊姊姊的名字請她們進來，才坐下，醫師親切地問：「最近怎麼樣？吃藥有沒有什麼問題？」
「沒什麼問題，只是常覺得愛睏。」
「這是常有的反應，我們聊一聊學校生活吧，最近有沒有發生讓妳不高興、或覺得壓力很大的事？」
聊沒幾句，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先生，從診間的後方慢慢踱過來，醫師看到他，不高興地問他來這裡做什麼，叫他快回療養院去別讓人擔心，老先生沒說什麼，默默地走了。媽媽對醫師說：「他是你爸爸吧？你實在不該對他這麼說的。」
「不好意思，家務事還鬧到醫院裡來，診間是閒人勿入的，這麼規定是為了保護病人的隱私權。」醫師以抱歉的口吻解釋。
「我知道你沒結婚，沒養過孩子，所以你不會懂的，」媽媽嘆口氣說：「這絕對不是規定、也不是隱私權的問題，如果我兒子這樣對我，我一定難過得想跳樓，幸好我兒子很聽話，不會這樣對我的。」
回到家裡，姊姊打開冰箱，發現裡頭的三盒Mister Donut甜甜圈，發出一聲驚嘆，問媽媽：「我可以吃一個甜甜圈嗎？冰箱裡的。」
「只能吃一個喔，不然晚餐吃不下，」媽媽說，隨即疑惑地嘀咕：「誰送了我甜甜圈，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姊姊吃了甜甜圈並服了藥，媽媽說：「我回去工作囉，妳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姊姊點頭，問媽媽：「妳的圍巾呢？」
媽媽一摸脖子，確實是空的，她說：「唉呀，剛才在醫院裡還圍著的，大概是丟在椅子上了，沒關係，我下班再過去拿。人真是老了，做事情丟三落四，一會兒忘了甜甜圈，一會兒忘圍巾的。」
姊姊聳聳肩，露出反正我還年輕的表情。
彤靜在租書店裡看完一整套漫畫『鋼之鍊金術師』，他很喜歡這漫畫的中心思想『一為全，全為一』，植物被動物吃掉，動物被人們吃掉，人們死掉成為植物的養份，世界就是這麼生生不息地循環著，沒有人能獨立於這個循環之外，而故事裡的主角，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夠巧妙地操控這股循環。
他走出租書店，見到天色已黑，街景繁華，才驚覺已經是晚上了，媽媽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家看到信了吧？她會慌張地到處找呢，還是鬆一口氣？他搖搖頭不再亂作猜測，既然麵包屑已經灑下了，媽媽隨時有可能循著那張『綿綿屋』的名片找到SOGO百貨的頂樓去，那麼他也該到那兒去等著，於是他往街上走去，並在路邊的飲料攤買了珍珠奶茶、在整人玩具店買到沖天炮和甩炮。
彤靜搭電梯來到SOGO百貨的頂樓，他驚訝地發現『綿綿屋』已經停止營業了，他略覺失落，另一側擺放了失去功能的遊樂設施，再過去則是玻璃護欄，他走到護欄邊，探頭往下看，地面的車輛和行人都因為太過遙遠而看起來不太真實，夜風偶爾狂亂地吹起幾陣，刮得連耳根子也疼痛起來，他吞了口水，想到竟然騙媽媽說自己要從這樣的地方跳下去，突然胸口一緊，他想：這麼做應該不會太過份吧？我只是氣她，趁機報復她一下而已啊，誰叫她都疼姊姊不疼我？
取出沖天炮，用火柴施放了幾枚，沖天炮疾衝出去的瞬間，那撕裂大氣的聲響令人興奮，可惜在空中爆炸的迫力不足，只聽得見爆破聲，常常連火光也瞧不見，彤靜玩一玩沖天炮，又玩一玩甩炮，一旁圍觀的小花狗嚇得四處逃竄。
這時走來一位老先生，柱著柺杖老態龍鐘的模樣，彤靜心想：這是我見過來逛百貨公司的人裡頭，年紀最老的了…糟了，他不會是來罵我的吧？因為在市區玩沖天炮很危險？
老先生不但沒有罵彤靜，還自顧自地講起家人的故事，聽他說老婆很會縫布偶，彤靜不以為然地心想：你沒見識過我媽自製的窗簾與枕頭套，那才叫巧手呢！又聽他說兒子是這樣拚命唸書，才帶來百貨公司逛一次作為獎賞，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其實過得還不算太差，聽到這裡，彤靜的淚珠子已經在眼眶中打滾，老先生說到老婆死掉的那一剎那，彤靜再也忍不住鼻酸的感覺，又不願被老先生看笑話，假意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表示好無聊，想回家去了。
他站起身來，才別過臉，眼淚已奪眶而出，他慢慢踱回電梯的方向，彎過了轉角，確定老先生看不到了，才哭出聲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路過的電梯小姐卻被他嚇了一跳，好心地遞來衛生紙，問他是不是那兒跌疼了？
約莫晚間九點，看完連續劇，姊姊又吃了一個甜甜圈，問媽媽：「今天小靜好像比平常晚回家？」
媽媽一面整理碗盤一面說：「那孩子很乖，不會到處亂跑，想必是補習班功課有什麼不懂的，留下來問老師了。」
姊姊回答了一聲，想了想說：「我有點嫉妒他喔。」
「妳說什麼？」媽媽放下了手邊的碗盤。
「因為看得出來妳非常信任他，小靜才是小學生啊，妳就什麼事都敢放手讓他去做，不像我，已經高中生了，還這樣常常情緒不穩定讓妳操心。」
「妳不會因此而自卑吧？」因為女兒的情緒時常陰晴不定，媽媽對這種話語變得很敏感。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我偶爾會對他感到抱歉。」
「是啊…多虧了他，我才能專心賺錢，還有照顧你。」
聽到門前傳來鑰匙的聲音，媽媽說：「說人人到，這下不是回來了嗎？」
門打開來，彤靜飛奔進來，背包還來不及丟下，大聲叫著：「媽，姊，對不起，我回來了！」
姊姊嚇了一跳說：「幹麼道歉，發生什麼事了？」
媽媽說：「吃過飯沒？去洗個澡，冰箱有人家送的甜甜圈。」
「人家送的？不對…那是…」彤靜一路狂奔回家，一句話說不完就岔了氣，他調勻了呼吸才問：「妳說那是人家送的？」
「是啊，也許是小姑姑吧，還沒打電話去向她道謝。」
「所以…所以妳們沒收到信？」
「信？什麼信？」
「信箱裡只有家樂福的廣告單、麥當勞的折價券和中華電信的繳款單而已啊。」姊姊看著桌面說。
「啊…所以妳們真的沒收到，太好了…」彤靜鬆了一口大氣。
「我知道了，一定是考爛的成績單吧？」姊姊開玩笑說。
「小靜你今天真的怪怪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快從實招來？」媽媽說。
彤靜癱軟在地，他感覺頭昏眼花，模模糊糊的視野中，他最摯愛的兩位親人正在向他說話，他雖然極力自制，但仍忍不住哽咽之聲，他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姊姊…今天發生了許多事情，妳們願意聽我慢慢講嗎？」
兩人搞不清楚為什麼彤靜突然哭了起來，尚未回話，彤靜望見陽台外，彷彿有個淺灰色的物體，乘著北風，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轉了個彎，被吹往另一邊遙遠的灰暗之中，轉眼不見。
評審意見：
許榮哲老師：
環環相扣，牽絲攀藤的故事，非常具有小說感。然而推動故事往下發展的小說人物卻因為內心景觀荒蕪，因而一個個淪為小說技巧的俘囚，沒有自己的聲音。
林黛嫚老師：
敘事完整，可惜故事老套，缺乏新意。
張瀛太老師：
文筆流暢，雖情節錯綜複雜，但有條不紊，十分難得。張大春之<公寓導遊>亦曾採用類似敘事結構，不妨參考。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