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小說組優等]長庚醫學-林于翔《薩爾奇博士-完美的一天》
3/9 (第二天)
手機鬧鈴吵鬧地流出早晨歌曲,東東從床上跳起來,兩步躍下樓梯,按掉桌上的手機,他一向習慣將手機留在桌上,如此就不會有任何賴床的機會,不按掉也不行,身為全寢室中最早起床傢伙,太吵的話對室友們不好意思。
頭微微痛著,經過簡單的盥洗後,總算真的清醒過來,回到桌子前對著行事曆,檢視今天一天該做的事情。
『3/9 Thu ★東東生日快樂!
★去醫院交病史作業,分組抽血做血片
★約咪咪貓去看下星期的《莎姆雷特》
★小心校車門 』
他顯得有些困惑,對於前面三項,由於是自己寫的,自然能明白是怎麼回事:今天是自己的22歲生日。病史是臨床見習的作業,昨晚熬夜寫的。抽血是實驗診斷學實驗的內容。《莎姆雷特》是悲劇改編成的喜劇,至於悲劇如何改編成喜劇,東東試著想過,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小心校車門?這是怎麼回事?東東瞪著第四項,困惑了幾秒鐘,再檢查一次,確實是自己的字跡沒錯,再看看窗外,他想,奇怪了…我怎麼知道今天會下雨?此時天空確實正灰濛濛地飄著不知何時開始下落的雨,雨勢不大,像小精靈一般輕輕巧巧旋舞著。
校車遲到了十分鐘,接著在出校門的文化一路上塞車,此時雨像播完的CD一般安安靜靜地停了,隨即出了太陽,東東很無奈的樣子,早知道會放晴,應該騎車出門的,刺眼的光束斜斜地映在窗格上,樹葉的影子也跟著搖晃。
在醫院下車,人潮移動得很慢,東東正要下車,突然想起行事曆上的警訊,動作停了下來,遲疑了大約兩秒鐘的時間,就在此時,校車門砰地關上,連同東東在內,好幾位尚未下車的同學都嚇了一跳,司機連忙打開車門,道歉說門有些故障,請小心下車。
幸好沒被夾傷…東東慶幸地想,運氣太好了,好在有提醒自己小心校車門…不對!他隨即想到,這根本不可能!怎麼可能知道校車門會故障這種事呢?
來到實驗教室,東東依舊帶著困惑,並同時混雜著另一種複雜的感覺。怎麼又是生日?他想,為什麼人都有生日?這不是很奇怪嗎?每年的這時候都覺得時間特別難過,不願提醒朋友們,卻又總是隱隱盼望他們能自動記起這一天、說句生日快樂,用不著特別送禮物或慶祝什麼,只要記得就好。但每次又會想這怎麼可能呢?期待了一整天很可能什麼都沒有,這麼一想,就覺得還是別期待什麼了,隱形蒸發掉或許還舒服些。
在實驗室上抽血課,東東的實驗夥伴-彈弓,有些緊張地四處抱怨自己的血管太細了,一定會被弄出淤青來。
隔壁桌的詠琳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書,又好像並沒在看地出神想事情,直到東東故意晃到她面前,她才發覺,放下書熱心地打招呼。
詠琳,就是行事曆中綽號咪咪貓的女孩,身材很嬌小,不只是一般地瘦小,而是會令人聯想到營養不良的程度。她總是文文靜靜做著自己的事情,對待所有朋友一概親切而公平,自己一個人時,卻又總像在面對什麼哲學層次的問題似的,長久不說話,除室友之外,鮮少與人分享她在思考的事情,總之是這樣一個令人溫暖,卻同時存在著難以親近的矛盾成分的女孩。她是東東暗戀的對象,在生日的這一天,東東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咪咪貓的祝福。
實驗做了一陣子,詠琳過來對東東說:「我離開一下,桌上兩片血液抹片,幫我顧一下好嗎?」
「沒問題。」東東回答。
教室的某個角落起了騷動,東東好奇怪湊上去看,一位女同學被針扎到,痛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男朋友又哄又騙地安慰她別哭。
彈弓不停催促東東,催促著要儘快完成抽血,去台北找女朋友。東東摸了老半天,實在找不到彈弓的靜脈,兩人只好去請助教幫忙。
回到位置上時,詠琳一臉慌亂,正到處尋找著什麼東西。
「血片,託你顧著的血片咧?」詠琳動作不停地問。
「不在這裡嗎?」東東一看,原本放在桌上的血片不見了,他大為驚慌,耳邊響起玻璃的聲音,值日生正將一大堆玻璃片扔進醫療廢棄物的箱子中。
「對…對不起。」血片被弄丟了,東東馬上向咪咪貓道歉。
詠琳皺緊眉頭,不說一句話。
「好啦…別難過啦,沒什麼大不了,妳可以用我的血片…」
「那不是我的…」詠琳只說了這句話,嘟著嘴慢慢低下了頭,氣氛越來越凝結,過不多時,她臉上流下兩行淚來,而且越哭越難過,蹲下身子,把頭埋在雙臂裡,雙肩不停起伏。東東望著她的背,完全慌了手腳,在心中早已一千遍一萬遍地自責,胸口疼痛得緊縮成一團。
走出實驗室,東東還不停地在心裡責備自己,犯錯的是他而不是詠琳,若可以,他真想代替詠琳哭泣…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欸,怎麼樣?又發生了什麼不如意的?」突然旁邊一個聲音說。
一位深褐色西裝的紳士倚著牆,約略三十歲年紀的長相,正詭異地笑著,東東並不認識他,以為他是在對著自己身後的誰說話,但紳士說:「對,就是你,我在跟你說話。」
「請問你是那位?」東東試著問,在醫院裡穿著這種高級西裝的傢伙,大概都有什麼來頭,還是禮貌應答才是。
「唉,又要介紹一次,真累人哪,」紳士好像嫌麻煩地說:「我叫薩爾奇.達頓,來自地獄的大學『人類希望與行為模式研究所』,為了收集博士論文的資料,專程來到人界。」
東東斜眼望著紳士-或者自稱什麼薩爾奇的傢伙,心裡盤算著,這下遇到瘋子了,該怎麼辦呢?為什麼生日這天儘發生些怪事?
「欸欸,別那樣看我,我已經幫你一個忙了耶,你不是如願地沒被校車門夾到嗎?」薩爾奇笑笑地說。
「校車門?你怎麼知道?」東東大為驚訝。
「我就是知道。你不是留了字條給自己,讓你免去被車門夾傷?」
「等等…我完全被攪混了,你剛才說你是誰?」
「地獄碩士薩爾奇,」薩爾奇說:「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
「我…是誰?」
「是啊,你是被隨機選上的觀察對象,今天是第二天。」
「喔,我懂了,」東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所以你已經跟蹤我兩天了?」
「不是這樣…應該說是第二次的今天。」薩爾奇說:「三月九號這一天啊,我讓你過了第二次生日。」
「喔,很有趣。」東東以不怎麼感興趣的語氣說,他看看附近是不是有跟拍的攝影機,說不定這是某個惡質的整人節目,他大可盡快離去不必理會。
「給我站住。蟑螂螺絲釘。」薩爾奇用手指一指,發出一聲響,一陣輕煙迅速地升起散滅,東東瞬間雙腳變得麻痺,一步也邁不出去,這下才真的驚慌起來,而且終於相信,眼前這傢伙真的不是搞笑藝人或醫院裡的精神病患者。
「我在跟你說話,無禮的小子。」薩爾奇指著教室說:「嘿,你是不是惹那女人生氣啦?」
「咪咪貓。」懾於震驚,東東老實地回答。
「嗯…由於前一天還沒進行到這兒,所以發生了這種事誰也沒辦法預料。」
「什麼什麼?」東東被弄得一頭霧水。
「怎麼樣?關於惹她生氣的事,你有什麼想抱怨的嗎?」
「要是我不是那麼粗心,將那兩片血片和其它練習用的放在附近就好了。」東東搖頭說。
「很好,我明白了,那麼再給你一次機會吧?」
「什麼?什麼再一次。」
「帆船蝸牛廚房!」薩爾奇大喊,舉起手來拍了兩下。
沒有任何事發生。
「你在幹麼?先把我的腳解開。」東東半請求地說。
「記錯咒語了,老師說我的咒語還不行,果然是真的…」,薩爾奇喃喃自語,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羊皮紙,仔細讀了上面的內容,笑著說:「就是這個,真的記錯了,真是的,都做第四十九次了還犯錯。」
「你到底在幹麼啊?」東東問。
「帆船蝸牛餐廳!」薩爾奇又喊一次,並且拍手,剎那間,從他的手掌心好像有什麼東西發出彩色的光芒來,東東還來不及對他這奇怪的舉動做出任何反應,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意識迅速地被抽走,就這麼昏迷了過去。
『 人類對完美的一天之追求
第一作者 薩爾奇.達頓
前言:惡魔是追求完美的,艾依達教授的《錯誤的謬思:人類對惡魔之十大荒謬暇想》一書中(參考資料一),已清楚地表述了這點,而完美,也一向是全體地獄管理者共同的驕傲。但對於人類-地獄居民的前身,筆者非常好奇,他們對於追求完美日子的渴望,究竟到達什麼程度?目前尚未有任何的研究,能清楚地講出這點,但筆者相信,本論文若能完成,這份研究必有助於惡魔們對於地獄之民的了解以及控制程度,增進管理的品質與效率。
實驗方法:隨機在人界中選取十位人類,隨取的方法是選取活人簿上的第一百頁、第兩百頁、第三百頁…以此類推,登記在最左上角的第一位人類(以下稱為人模型human model),在人模型不知情的情形下,運用咒術之力,藉由不斷重新來過的機會,幫助他們度過一個完美的日子,觀察並詳實紀錄這些人模型的追求行為,以追求的次數、動作、想法的轉換及對於完美一天的反應,來評斷人模型對於完美一天的追求模式與渴望程度,並以此代表整個人類母群體,做為分析討論。
採樣數量不夠多,但有鑑於此觀察極為耗時,同時此論文只打算初步了解人類母群體的狀況,並能提供之後研究者的實驗方法設計與成果評估,故本實驗僅採用十位人模型。
此實驗採用兩種標準咒語,一為"帆船蝸牛餐廳",乃為時間倒轉之咒語,無副作用,絕無影響人模型正常生活之虞。二為”火星草帽天花板”,此為洞察人模型之思考的咒語。此二咒語皆經社會局明文規定,合法作為研究用途使用。(參考資料二)
觀察報告(含對話紀錄):
案例07,東東,性別-男,國藉-台灣,年齡-22
時間-亞洲台灣時間民國九十五年三月九號
(第一天及第二天的觀察紀錄略。)
3/9 (第三天)
手機鬧鈴吵鬧地流出早晨歌曲,東東從床上跳起來,兩步躍下樓梯,按掉桌上的手機,簡單的盥洗之後他清醒過來,回到桌子前,對著行事曆檢視今天一整天。
『3/9 Thu ★東東生日快樂!
★去醫院交病史作業,分組抽血做血片
★約咪咪貓去看下星期的《莎姆雷特》
★小心校車門
★女同學在哭可千萬別靠近 』
除了前三項之外,第四項和第五項對東東而言可真是奇怪的提示,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校車門和哭泣的女同學?他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寫了這樣的東西,他很快打點好出門去搭校車。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無論如何要讓自己快快樂樂的才對,東東一面換衣服一面想著,就放手去約咪咪貓吧,對,就是這樣,我要當最任性的小孩。
校車遲到、文化一路塞車、雨停,一切的一切對筆者而言是如此熟悉(因為已經發生第三次了),對東東來說也有可能是如此,生活常常是這麼回事,重覆著一次又一次沒什麼不同的畫面,就算是定格看來,那風景依舊和之前發生過的某個畫面相似得不得了。
下車,東東幸運地逃過被校車門夾到的命運。
來到實驗室,詠琳將血片託給他,叮嚀他好好顧著血片。
一片混亂中,女同學被針扎得哭了,東東好奇地想離開座位圍上前去,但只跨出了一步,突然間想起行事曆上的警告『★女同學在哭可千萬別靠近!』,這件事就和逃過公車門夾傷一樣,為什麼知道抽血時會發生意外呢?全然的不可思議,他決定順從自己的指示,待在座位上等詠琳回來。值日生經過,他將兩片血片寫了編號好好地留了下來,其它練習用的血片則交給值日生統一收集。
詠琳回來,簡單地謝謝東東,正當東東打算找詠琳聊幾句,並提出邀約的時候,一位同學藍格走過來,愉快地向兩人打招呼:「嗨~東東!妳在這兒啊,咪咪貓。」
「我要回學校了,」詠琳問:「你們怎麼回去?」
「校車。」東東回答。
「我騎機車。」藍格回答:「不過我要順道去買個東西。」
「太好了,可以載我嗎?」詠琳說:「豐年果糖正好用完了。」
「沒問題,但先吃個午餐吧,妳趕時間嗎?」
(註:藍格是東東在學校裡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合辦過三次的營隊,藍格是隊長,而東東是秘書,相當於副隊長的職位,東東退出營隊之後,藍格還持續帶領學弟妹們活動,但兩人漸漸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除了一件事以外,他與詠琳的交情很不錯,外表上雖然是普通朋友,但畢竟不能確定他們之間是否有過情愫,東東有些顧忌,把喜歡詠琳的這件事壓在心底並沒有告訴藍格。)
三人在醫院地下街吃了烤肉飯,飯後,走在陽光普照的街上,東東目送藍格載著詠琳上路,突然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應該要去候車處等搭校車才是,但…回學校之後又該做什麼呢?眼見邀約不成,東東心煩意亂了起來,信步走著。
又到了筆者出現的時機了,筆者的出現每次都令東東吃驚,那反應真值得紀錄起來,也許另外寫一篇名為《人類的吃驚行為》的論文吧。
「蟑螂螺絲釘!」筆者伸指,使東東的腳瞬間麻木,即使想動也動不了,這讓筆者向他解釋這次實驗的過程變得簡單許多,算一算,這一系列實驗已經解釋第50次類似的東西了,也許是經過多次的練習,變得相當純熟了吧,這次只花了五分鐘時間,東東就相信了筆者的說法,儘管是半信半疑地。
「所以說…這是第三次的三月九號?」東東問。
「怎麼樣?這日子你可滿意?既沒有受傷也沒有惹女孩生氣。」筆者說。
「還是少了什麼…」東東搖頭說:「一定有,不然我此刻不會覺得這麼空虛,讓我想一想…」
「其實呢,我根本就沒辦法想像為什麼你們人類在活著時,男人和女人都如此渴望彼此,」筆者忍不住向東東透露了一些只有經過瀕死經驗的人,才會知道的重要情報:「在地獄裡,你們只是一個個分開的靈魂,漫無目的,只剩下思想留存著,那時啊,沒有身體的你們,那裡還想要什麼…什麼永遠在一起的?當然也是有啦…不過大部份的靈魂,到最後都選擇了孤身一人就是。」
「唉,你就別說這個了,人類就是這樣啊,想要做什麼是沒辦法解釋的,也完全來不及顧及死後的世界會如何,」東東說:「沒辦法像你們那樣,能隨心所欲的控制自己,或控制世界,大部份的時候,我們只是想到什麼、或者發生了什麼,所以我們朝那個前進。」
筆者覺得這番言論很新奇,所以取出羊皮紙卷將這些話抄下來。
(註,為求確定,筆者事後翻閱了《普通人類學上冊》,裡頭真的沒有提過任何類似的言論,見參考資料三。)
「人類,若你終於對這一天滿足了,你要告訴我,我沒有強迫你知道嗎?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想聽我的論文題目嗎?」
「什麼?」
「《人類對完美的一天之追求》」筆者告訴他,他聽了搖搖頭,好像已經明白了此時露出任何不以為然的表情只會使他顯得更蠢而已。
「待在地獄的日子,閒得發慌,每天都會選三顆漂亮的熔岩石頭,從連接人界的入口丟進來,因為沒辦法實在太無聊了,那石頭掉進人界來,也許會化成磒石、有些引起地震、一部份化為珍貴的水晶石、也有的不巧掉進海裡一點感覺都沒有…那是為了紀念又一天過去的儀式,百年前我就維持著這個習慣,不這麼做就無法睡著。你有沒有瞧見過熔岩石?」筆者今天聊天的興致大發。
東東雖然專心聽著,對於筆者講的卻幾乎都無法了解,沒回答問題,只小聲地表示,不曉得原來惡魔這麼愛說話的,筆者連忙向他澄清,惡魔從憎恨說話到一刻不說話就全身發癢不舒服的各種都有,這點倒是和人類出奇地相似。
過了一會兒,東東想到了:「要是今天一早,我騎機車出門的話,現在載咪咪貓回學校的人,就是我而不是藍格了。」他說。
「沒問題啊。」筆者表示。
「如果你真的是你說的…什麼碩士的話,這種程度應該辦得到吧?」
筆者笑一笑說:「帆船蝸牛餐廳!」
拍手聲響,隨後…人模型暈眩。
3/9 (第四天)
一早起來,東東閱讀行事曆時帶著奇怪的表情。
『3/9 Thu ★東東生日快樂!
★去醫院交病史作業,分組抽血做血片
★約咪咪貓去看下星期的《莎姆雷特》
★小心校車門
★女同學在哭可千萬別靠近
★雨很快就停了,可以騎車去醫院 』
他不難注意到『小心校車門』的這一項被刪除線劃掉了,但對於自己究竟是想起什麼事,才寫下如此內容的,他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索性不去管它。看看陽台外,春天的雨正在努力沖刷冬天留下來的陰鬱印象,看起來並不像很快就會停的樣子。
室友們一一出門後,東東仍懷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著三月的天空,又過一會兒,雨果然漸漸變小,最後如預言所說地停止了,陽光破開雲層灑下來,從地面上的積水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騎機車來到醫院上實驗課,依照指示看顧好詠琳交代的血片,接著藍格走過來向兩人打招呼:「嗨~東東!妳在這兒啊,咪咪貓。」
「我要回學校了,」詠琳問:「你們怎麼回去?」
「我騎機車,」東東搶在藍格前頭回答:「可以順路載妳回去喔,等校車…妳知道的,會花很多時間。」
詠琳眼望藍格,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
一起用午餐時,咪咪貓點了令東東咋舌的大量食物,牛肉湯、海鮮捲心麵、兩隻炸蝦、千層派當點心,並毫不困難地將東西全部吃完。
「很少見妳吃這麼多啊。」東東難掩驚訝表情地說,他真是沒辦法在臉上藏住感情的傢伙。
「因為很餓啊。」詠琳回答。
「沒吃早餐嗎?或者從昨天中午開始就沒吃東西之類的?」
「思考是相當耗費能量的,」詠琳說:「你可以從我吃東西的多少,知道我最近思考的狀況如何…咦?你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嗎?」
「第一次聽見。」東東說:「真是了不起,我吃故我在?」
詠琳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怎麼認同這是個高明的笑話。
(註:筆者其實相當驚訝,詠琳看上去瘦瘦小小,絕不是刻意節食或吃得少,而是把吃下的能量都用來思考了,真是不得了的女孩,筆者突然對這女孩產生了興趣,要是可以的話真想將觀察的人模型從東東改成她,這樣有趣極了。)
載著她往學校的方向騎回去,一路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其實與其說那是對話,不如說那只是兩人各自說一些事情來向自己確認而已。
風從兩人的耳畔呼呼地嘶裂著大氣,遠方的曦陽穿過一望無際的雜木林,將兩人的影子飄忽地映在地下,東東有些透不過氣來,想到咪咪貓就在身後,偶爾輕輕地說著話,心就說不出地悸動著,真希望能迷路,能再多一些些陪她聊天的時間,可惜文化一路又直又寬敞,一路到底的盡頭就是學校,迷路實在說不過去。
(註:人類的感情真是莫名其妙,東東為什麼會暗戀連好好聊上兩句都沒辦法的女孩呢?完全超過本惡魔的理解範圍。)
正當東東正胡思亂想時,詠琳突然尖叫起來。
他回過頭去,一輛小客車無預警地強行右彎,眼見快撞上了,他本能地雙手緊握煞車,車輪發出痛苦的嘰吚吚吚的聲音,車身不穩,砰的一聲,兩人滑倒在馬路上。
他躺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就撐著爬起身來,右手臂無法順利地舉起來,有點拉傷,左腳更嚴重,擦傷了好大一片。萬幸的是詠琳沒受什麼傷,馬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
「真糟糕,」東東忍住痛楚,把機車牽起來說:「都快進校門了才發生這種事…妳沒事吧?」
「我沒事…你的腳,看起來不太好。」詠琳說。
東東試了幾次,才將機車發動起來,車子也損傷不大的樣子。
「唉,算了,是我自己分心了。」東東嘆口氣。
「先回去擦藥再說,你看起來不太好。」詠琳說。
保健室的護士小姐為東東的腳上藥,碘酒大片地淋在傷口上頭,每一根神經都同時疼痛了起來,想到詠琳在外頭等著呢,只得咬緊牙根,好容易才忍住沒有呻吟出聲。
「你這傷口面積太大,去醫院看一下比較好…等我一下,我去拿一些紗布」護士小姐說,他點頭答應。
就在這空檔,筆者出現,這會兒筆者學乖了,使用了咒語「涼爽跳舞蕃茄汁」,一種使人重現記憶的咒語,事情一下變得很簡單,才花了三秒鐘不到,幾道弧狀的閃光飛濺開來,東東臉上愚笨至極的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懊悔、難以接受的神情。
(註:筆者要是身為人類,只怕也屬於腦袋不大靈光的那種,竟然到第七件案例的第四天,才在地獄的圖書館中查到這個方便的咒語。)
「也就是說,這是第四天一樣的日子了?」東東沮喪地說:「恐怕你的博士論文會很難完成…想知道為什麼嗎?」
「不懂,」筆者有些不悅地說:「若你的意思是,我將因為沒辦法完成這篇論文,順利畢業有困難的話,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人類…根本不會有什麼所謂『完美的一天』,你瞧…既使你已經給了我這麼多次機會,扭轉了本來會發生的壞運氣,但這日子距離完美依然遙遠得很,只不過是避過一些問題,卻迎面撞上另一些新的問題而已。」
「你還不算多次哩,最令我感到棘手的案例03,前前後後共重覆了十一次相同的日子,才勉強過了滿意的一天,我都快被搞瘋了。」
「基本上我是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人,總是對別人在過的日子感到羨慕,完美的日子對我來說像夢一般不可能成真…或者你選其它人試試看,我可以推荐你幾個,他們應該都比我更懂得什麼樣的日子稱得上完美的一天,別人的日子…總是比較完美。」
「你是我隨機選上的人模型,」筆者說:「只有你這麼輕易放棄,並給我結論是人類沒有所謂完美的一天,這是你個人的因素呢?或者正如你所說,《完美的一天》這題目本身是不合邏輯的也說不定。」
東東突然笑了起來。
「笑什麼?」雖然筆者能透視東東的想法,卻忍不住直覺地問道。
「哈哈…沒什麼,想到這幾天的生活,突然想笑,」東東笑不停地說:「搭公車被夾傷手、騎機車卻出車禍…」
筆者聽了,第一反應是停不住地跟著大笑。
「而你是個衰惡魔,選了個倒楣鬼當觀察對象。」東東說。
「你真有趣,若我們能做個朋友倒真不錯,布丁年輪灑水器。」筆者突然想起東東腳上還有傷,朝那個拂了一下,原本大約二十公分長的傷口,就這麼憑空消失。
手機響起,東東接起來回答:「喂,藍格啊,嗯,喔,筆記本…寫我名字的嗎?被彈弓撿到,這樣啊…嗯,好,我馬上去拿。」
筆者不用問也知道,他的筆記本忘在實驗室裡了,人類的筆記本是很方便的東西,惡魔們用來寫字的羊皮紙相當麻煩,體積大、有毛屑的氣味、能寫的字數也不足,寫一篇論文得花上三萬卷以上的羊皮紙,惡魔城的圖書館更誇張…
「有了!我想到了!這樣如何?」東東說。
「什麼?」
「你再給我一天,就和最初的那天一模一樣就好,什麼改變都不需要,搭公車就搭公車、夾到手就夾到手、咪咪會哭那也沒辦法讓她哭吧,然後我們可以觀察,什麼都不做的話,今天的最後會怎麼樣,你瞧如何?」
「這真是個好主意!你其實滿聰明的,我覺得,」筆者很開心地說:「只可惜這樣的話…你就不會知道我的存在,我們不能交朋友了。」
突然間,筆者感覺某種奇妙的感覺,或許那就是人類的友誼…人與惡魔之間的,筆者的回答令東東感覺很奇妙,他想了一下說:「沒關係啊,我死後就能見面啦。」
「太好了,希望你到了那個世界之後,還會記得我的存在。」
「一定會的啊。」東東說:「不記得的話,對我使用那什麼蕃茄汁的咒語就想起來了啊。」
「嗯,我期待你趕快下地獄。」筆者誠懇地說。
「這我可不敢恭維。」東東苦笑。
「那麼再見了…帆船蝸牛餐廳!」
3/9 (第一天或第五天)
當太陽正從東邊呼喚著西邊的雨雲時,手機鬧鐘一如往常響起,東東跳下床按掉鈴響,他有種莫名其妙的錯覺,一種對於生活整體的即視現象,不但這個早晨與之前的每一天幾乎沒什麼不同,似乎經過一再的反覆,對於整個日子、房間的氣味分子、牆上的水漬痕跡、光影錯落的方式…遠遠看過去的話,似乎每天都一樣,只不過日期從三月八號進到三月九號,如此而已,日子的意義是人賦予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昨天不是,真的如此而已。
東東洗完臉,簡單深呼吸一下,拿出行事曆來翻閱,隨即注意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內容。
『3/9 Thu ★東東生日快樂!
★去醫院交病史作業,分組抽血做血片
★約咪咪貓去看下星期的《莎姆雷特》
★小心校車門
★女同學在哭可千萬別靠近
★雨很快就停了,可以騎車去醫院 』
「什麼跟什麼啊?」東東摸不著頭腦地說:「我昨天一定是瘋了,在行事曆上隨便寫東西。」
他沒有理會上頭的內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決定要任性地度過這一天,探頭出陽台一看,大氣中飄著微微細雨,他動作很快地換好襯衫、帶好病史作業和雨傘,出門搭校車。
校車遲到、塞車、雨停、樹影搖晃。
下車時,東東向司機道謝,正要踏下階梯,車門突然啪地迅速關上,東東的右手被重重地夾了一下,他發出一聲慘叫。檢視手指時,受傷並不太嚴重,叫聲中以驚訝的成份居多,司機趕緊將門打開,過來探視。
(註:在第一天中,筆者就是在東東被公車夾到手之後出現,自我介紹,並倒轉了時間,然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抱著疼痛的無名指和小指,東東來到實驗室時,還不停地對著手指呵氣,不少同學都得到了消息,前來問候,半開玩笑地關心他的傷勢,詠琳聽到這個故事時,笑得花枝亂顫,儘管覺得很糗,但能見到詠琳笑得那麼開心,使東東感覺,這真是美好的一天的開始。
(註:來關心的同學們,語氣似乎都是半開玩笑的,或許是因為被校車門夾到這件事聽起來很蠢吧?)
「欸,咪咪貓,下星期四晚上有沒有空?」他鼓起勇氣問。
「什麼?」詠琳剛喘過氣來。
「下星期四晚上,一起去看場戲吧?」
東東欲言又止擔心了老半天的被拒絕根本沒發生,詠琳大方地答應了《莎姆雷特》的邀約。
接近中午,詠琳請東東替她看管血片,東東答應了,接著女同學被針扎得哭出來,東東上前去圍觀,回來後發現血片不見了,詠琳接到消息,非常自責將同學交付的東西弄丟了,難過得蹲在地上啜泣,東東嘆著氣走出實驗室,該發生的事情一一發生了。
在地下街吃午餐,東東遠遠地瞧見詠琳,想上去道歉卻又不敢,心裡頭是一萬個後悔與自責,正當他猶豫時,藍格走向詠琳,兩人聊了一下,隨即並肩走出地下街。
「算了,放棄吧…你太差勁了,配不上咪咪貓。」東東難過地對自己說。
回到學校,東東感覺百般無趣,該做什麼好呢?信步來到圖書館,他在《旅行者與魔術師》及《屋頂上的提琴手》之間選擇了後者。
才看了片頭的預告,手機響起,東東暫停電影接起了電話。「喂,藍格啊,正在看電影,喔,筆記本…寫我名字的嗎?被彈弓撿到,這樣啊…嗯,沒關係,我覺得不太好看…醫學大樓門口,知道了,馬上到。」
「唉,真蠢,今天生日耶,怎麼盡發生些蠢事?」東東搖搖頭掛上電話。
在櫃枱退還了電影,東東去醫學大樓找藍格,心裡有些奇怪,他不是和詠琳在一起嗎,怎麼這麼快就回學校了?
「嘿,東東,你來啦?」藍格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瞧見東東,向他打招呼。
「筆記本咧?多謝你幫我拿回來。」
「哪。」藍格將筆記本還給東東。
「我什麼時候把筆記本拿出來的,自己都沒印象。」東東不好意思地說。
「有件事我對不起你,你想聽嗎?」藍格小心地說。
東東沒作聲,他想講些什麼?莫非是和詠琳有關的事?他一點也不想聽到那個。
「你的筆記本是我拿走的喔。」
「什麼?」東東一時反應不過來。
「因為這樣才有理由找你出來啊。」
「啊?」東東越聽越胡塗了。
「生日快樂!東東!」突然旁邊傳來一群人的歡呼,東東轉過頭去看,大約十位同學左右,一起手捧著生日蛋糕,開心地朝東東和藍格圍上來。
他們為東東唱了生日快樂歌,東東直直地站著,心中驚喜不已,從左往右看去,詠琳、彈弓、室友們…幾乎大學裡最好的朋友都在這兒,一齊為他慶生,春雨之後的陽光好絢爛,從長玻璃外頭射進來,氣氛一時變得好溫暖、好難以形容。
「你們…你們怎麼都在這裡?」東東問彈弓說:「你…你不是說要去台北找女朋友嗎?」
「傻子,當然是亂說的啊,今天是你生日耶,我最好的實驗拍檔。」彈弓聳聳肩,笑著說。
「咪咪貓,妳…」東東轉向詠琳說:「我以為妳在生我的氣…」
「是滿氣的,你這豬頭。」詠琳嘟著嘴說:「算了,這次原諒你,誰叫你今天是壽星呢?下次皮給我捏緊一點。」
「對不起啦…」
「我說了沒關係嘛,怎麼樣,快許願吧!」
東東想了一下,許了兩個願,一個送給即將去比賽的壘球隊,一個送給在場的所有朋友,最後一個心願一時想不出來,但他假裝許好了,將蠟燭吹熄,眾人鼓掌歡呼。
「怎麼樣?咪咪貓選的蛋糕?」藍格走過來問東東。
「是咪咪貓選的?」東東大為驚訝。
「別聽他亂講,我們一起選的啦。」詠琳連忙澄清。
「是妳拉我去買蛋糕的,總沒錯吧?」藍格笑嘻嘻地說。
「天啊…」東東感到百味雜陳,心情複雜到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只是傻傻地說:「謝謝你們…真是太麻煩你們了,真的…」
接著,東東開始切蛋糕,奶油相當厚的巧克力蛋糕,看起來十分美味。
以下慶生細節略。筆者研判這是相當完美的一天,可以就此打住了,順利完成了案例07的紀錄工作,準備蒐集案例08的觀察作業。
參考資料:
一.《錯誤的謬思:人類對惡魔之十大荒謬暇想》 艾依達教授著
二.《咒語使用條例最新版》 社會局統一發行
三.《普通人類學上冊》 費比意先知著 』
薩爾奇看著這少年的一天,竟然會以如此歡樂地收場,為此感到相當興奮:「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沒選錯人,運氣真好,東東不是最特別的人模型,每個人都會有『完美的一天』!」他直嚷著:「這下子要分析的東西可多了,喔~畢業論文!我來了!」
「阿魯巴!阿魯巴!」其它人在一旁起哄,東東原本想逃,卻那裡逃得過眾人之力?被同學們拖出去又拖回來,盡了壽星的義務。
吃著蛋糕,東東被人偷襲,在臉上砸了奶油,他顧不得手上吃到一半的蛋糕,連忙不甘示弱地砸回去,男同學們紛紛上前,興致高昂地拿奶油盤子丟來丟去,女同學起初尖叫逃走,過不多時,也加入了戰局,生日派對的最後,每個人臉上都塗滿了奶油,白白的一片。
照了合照,留下歡樂而難忘的畫面,東東笑著,在心裡對自己說:「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一切是那麼地不可思議…」
人們開心地笑著,起哄著要東東和詠琳拍合照,兩人紅著臉,推托著不肯站在一起。
「我還會再回來的,朋友,要是還有下一篇論文的話,肯定要找你了!不許你太早下地獄。」薩爾奇飄浮在半空中,笑笑著說。
閃光燈一閃而逝,人們齊聲歡呼,沒有任何人知道,惡魔什麼時候來到人界、來做了什麼、又什麼時候離開了人界,回地獄去完成他的《人類對完美的一天之追求》博士論文。
薩爾奇的博士論文-完美的一天 完
-僅將此文獻給陪我一同度過22歲生日的美好朋友們-
評審意見
張瀛太老師:「生活是否可以重來?重來是否必定完美?迴避了舊的問題能否面對新的問題?
本篇題材新穎,想像力豐富,情節布局自然妥貼,對於何謂“完美”這個課題有發人深省的思考,而篇中魔鬼與人類的互動關係,亦頗溫馨有趣。是本次稿件中缺點最少而經營較完整的作品。」
王浩威老師:「想像力十分豐富,但如何以小說呈現而不繁瑣,確實不易。」
個人簡歷
高雄中學畢業,目前就讀長庚大學四年級,寫小說四年半,之前以創作長篇小說為主,近來才開始嚐試創作短篇小說。
得獎感言
我曾經在某個劇本的創作中,塑造過一位角色,Story Teller,翻成中文很簡單,就是說故事的傢伙(在古代或許被稱為說書人),這個角色被賦予的任務,是手捧著日記書,唸台詞為觀眾們起頭,帶領他們進入故事的世界:「5月11日,月亮消失的第三天,全世界的人都發覺不對勁,他們等待的月亮再也沒有升起…」,她不只客觀地說故事,在戲劇的結尾,Story Teller走進故事中,與之前登場的角色們發生簡單的互動,然後走到台前,唱出最後一首歌作為戲劇的結尾,這樣的安排或許會造成觀眾些許的困惑,究竟這是真實發生在Story Teller身上的事件,還是她敘述的那則故事呢?她是屬於觀眾的、抑或屬於故事?
創造這個角色的當時,只是直覺地如此設計,並且喜愛Story Teller所營造出的一種現實與虛幻交界的氛圍。後來想想,其實這個角色不就很像我嗎?不論是小說或劇本的創作,我從現實裡帶了材料,進入虛幻的世界布置一番,再帶回現實中,呈現在讀者或觀眾的眼前,如此說來,我豈不像活在現實與虛幻交界線上的人?
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與大家分享作品,可以確定的是,只要草還是綠色、海還是藍色的一天,我仍會繼續不斷創作許多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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