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散文組佳作]中國醫學二-李正弘《醫學,學醫?》

生命中總是有許多的時刻,可以看到人情中一點點的溫暖,一句簡單的關心與問候、一個順手的小動作,或是不做作的體貼,往往可以點亮一個人的一日;而冷漠則加深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雖然比鄰而坐卻是兩岸也無法跨越心坎的遙遠。身為醫學領域的見證者,我有幸可以接受迷津指點,發揮人性中的光輝來完成神聖的使命,扭轉無數個無常與痛苦時刻,只有以當局者的眼光得以看清造物者的巧思,人類的有限,生命的意義到底為何?未來的方向又該何去何從?

對於生命的無常感,如果達到不悲不喜,是否就是客觀的剖析人存在的價值了?或可算是完全參透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偶然的機緣安排下,我在安寧病房中和林爺爺共度了一個星期的美好時光。說短不短,五天的時間使我有如完全踏進林爺爺的生命中,和他有了深刻的接觸與談心,雖素昧平生卻有著熟人般的共鳴;說長不長,我竟然在闊別時有了刻骨銘心的傷感,那樣似乎強過告別陪伴多年的中學同學,卻又略淡於喪失至親的椎心刻骨。淡水河的兩岸雖有關渡大橋的連結,我與林爺爺的重逢這輩子卻不一定再有機會。我知道科學在很多情況下促使我必須表現出非常冷酷,不能帶有一絲情感,因為路畢竟得走下去,為了更多芸芸眾生著想這麼做是個似乎是個比較好的選擇?

我窩居在林爺爺病房樓上的客房,站在陽台上看著窗外夕照,這就是有名的「淡水落日」吧!台灣的十大美景之一!這一刻我有了嶄新的感受,倘若林爺爺看到了夕陽餘暉不知道會不會也觸景傷情呢?先前我兀自以為中國文人雅士多喜附庸風雅,才將愁思投射在日頭的沉落,借酒澆愁減少了不短的壽命,卻無法剪斷潛意識裡的隱隱憂思,夕陽西下的曲終人散,年壽有時而盡,亡國也好、家破也好,只想把握剎那的繾捲與溫存,及時行樂。科學昌明的今日,知曉非天狗食日也乃為日蝕,日落卻依然觸動人心,這一幕我多少感同身受。醫藥衛生的發達延長了人類的日子,卻沒有指點我們在多活的年歲中該如何排遣打發。

看著林爺爺,我的例行公事便是每天照早晚按時探望他,與其說是探望倒不如說是打擾,樂觀展笑顏的林爺爺卻從不拒絕,我知道他的身體負擔很大,親切的看護曾小聲告訴我:腦瘤末期,日前剛動完開腦手術。我一點也不驚訝,但餘波依然靜靜地盪漾在心頭上,耳邊響起護理長說這裡的病人平均不會待超過一個月。天啊!他們每天都要面對全新的病人、送走過往的患者?我卻暗自忖度為何家屬總是要拖到最後一刻才要把他們送到這裡?「積極治療」的教條有如具備完整教義與思想體系的信仰,醫護人員便是執行神諭的神職人員,台灣人便是虔誠按時禮拜的信徒。我這個異教徒默默揣測著該如何反叛,如何讓患者有多點的喘息空間,一點安寧?

彌平白色巨塔中反覆上演的戲碼,我光是想像那些電擊、心肺復甦術,便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如魚刺卡在喉頭無法言喻。不親身經歷似乎無法令人心悅誠服,讓我想起數個月前蒙上帝恩召的祖母,祖母硬朗的身體很難令人想像竟也有過輕生的念頭。如果在世上失去摯愛、沒有了過往的依靠、傾訴心事的對象,形單影隻,那吃了一個世紀的黃土又有何意義?孤獨有如一隻獸,正蓄勢待發的朝她襲去,將祖母的心境一滴一滴的啃噬去,留下黑暗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聽了好難過,內心暗自落淚,但我相信生命絕對不只如此。肉體的痛苦也好、心靈上的空虛也好,我們總有活著的目標,否則造物主便是鬧了一個世紀大笑話,一個噴嚏呼氣中生出亞當與夏娃,然後就此草草結束了創世紀?

不急救,我想我也會做這樣的選擇吧。如果叫那年輕的醫師硬是在年歲近百的祖母胸口重重捶上幾下……,我會願意讓她去。勉強擠出來幾天的喘息我可能也不樂於見到,那緊迫的一呼一吸,彷彿對我訴說著甚麼,甚麼令人費解不懂,我不敢多想,令我難以明瞭之事。抬頭看著眼前的林爺爺,開朗的他正同我們分享其風華的年少時光,一抹微笑道盡人生的淡雅,卻叫旁人多麼不捨。

「田中的白鷺鷥無欠缺甚麼,山頂的百合花春天現香味,總是全能的上帝,每日賞賜真福氣,使地上發芽結實,顯出疼愛的根據。」耳邊響起了詩集裡我最愛的那首詩歌,我跟著哼唱了幾句……,只看到林爺爺眼眶泛紅,也許林爺爺不是基督徒,依然深受感染有著說不出的奇妙滋味,久久無法言語。我無法哭泣,他是我這個星期陪伴的病人。我是多麼戰戰兢兢的踏進這個病房,這裡與別的病房不同:這裡單獨成棟,和別的病房分開,這裡有好大一片的落地窗,陽光映入會客廳的鋼琴,黑白琴鍵上反射著五彩繽紛的中庭花園,生氣盎然的奼紫嫣紅映襯著病房裏頭的死氣沉寂。這一天陽光好耀眼,我扶著林爺爺在花棚下曬日頭。看護說過:剛動完腦部手術,手腳不協調,走走路復健有個人陪著比較好,我銘記在心上。想著這一生最美的祝福究竟是甚麼?鋼琴聲不絕於耳,那熟悉的旋律又迴盪在腦中,曾經有如迷失的羔羊,我需要甚麼來填補千瘡百孔的心靈呢?林爺爺呢?他是否又需要我為他做些甚麼呢?

薰衣草的香味撲鼻而來,淡淡的芬芳潛藏著淡淡的哀怨陣陣飄送。芳療師點燃起精油瓶上的火蕊。塵煙剪不斷,理還亂。彷彿訴說著安寧病房中的今昔種種,我看到人性中的尊嚴在這裡被照亮,為的不是圖謀一絲絲的尚息,而是一綹綹前世今生不該被遺忘的記憶,重新被梳理。爺爺說紫羅蘭好香喔!五臟六腑都被打理得服服貼貼了,撫平每一個被化療所轟炸的坑坑洞洞。洋甘菊讓肌肉放鬆舒服多了,經年累月的緊繃得到釋放,靈魂再次找到歸宿。安息香、迷迭香、羅勒、茉莉……。忘憂草的清香我也想獨佔,如果可以忘卻塵俗的紛紛擾擾該有多好呢……。我忙得焦頭爛額,所能做的卻也不多,我不知道林爺爺未來的路還有多長要走,我也不敢多加猜想,連我自己未來的路還有多長都拿不定主意,竟然能在這個時間點在這裡不期而遇?

要踏出這神聖殿堂的那一天,為了紀念和林爺爺在這裡的緣分,我們幾個人和爺爺合了影放入相框中最為禮物,為生命中的這一星期留下記號。林爺爺瞇著眼睛看著照片中三個實習小大夫和他自己的身影,笑得合不攏嘴,這副影像在我心中早已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有如顯赫的紀念碑矗立在我心頭,無法忽視,也不容忽視。我不敢和林爺爺說再見,只是告訴他今天我們對他的打擾將會告一段落。走出病房門口,一切感覺不一樣了,一樣的迴廊,一樣的大廳,熟悉的醫院忙碌景致,不一樣的質量,不一樣深度,靈魂中仿似多了點甚麼,滿滿的感覺踏實了我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有著說不出的奔放聚積,斟滿我生命空窗的那一口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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